chinese 发表于 2021-4-29 17:36:04

三生石

“姐姐,这里好黑啊……”
    “不怕,过一会就会好了。”
    “这里好奇怪啊,我们为什么会来这个地方呢?”
    “因为我们……”
    我哽咽住,生生地把那个“死”字吞了回去。你真的不记得了吗?刚刚发生的那起车祸,坐在后面的我们两人,双双被抛了出去。
    “爸爸妈妈还有奶奶呢?”
    “我想,他们还在上面……”
    “上面?”
    “对。上面。”
    “啊!”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失声惊叫着,扑进我的怀里。“不要啊,姐姐,不要啊,我不要死!”
    我笑着抚摩她柔软的头发:“傻孩子,怕什么,我们当初从这里一同出去,不是就约好了,还要一同回来的吗?”
    她忽然安静,仿佛想起了什么:“当初?约定?”
    “看来,你那碗孟婆汤太浓了,难道什么都忘了?”我微笑着,拉起她的手,“真的不记得了?我们有过一个三生的约定呢!”
    她眨着眼睛,使劲地想。
    “我带你去看。”我拉着她往前走,轻飘飘的,不带一丝风起。我们一直来到一块黝黑高耸的大石头前,她猛醒:“三生石吗?”
    我点点头:“能记载每个人的三世情缘。我们的,也在上面。”
    石头的一面渐渐通透起来,黝黑的石面变得晶莹——那上面,刻的正是我们的因缘际会。
    她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我的手,虽然我已经变成虚灵的形状,但从心里,仍能“感觉”那些许的“疼痛”。
    “我们的前世太过久远,你忘却了,也是应该的。”我指给她看,“那时候,我们都并不懂得什么是爱,糊里糊涂过了苦闷凄迷的一生,当我们醒悟的时候,我们那一世的情缘已经了结了。所以我们发下怨誓,三生三世结伴同行,找到那个人,……”
    她忽而羞涩地一笑:“是了,我仿佛记起了呢,那一世,我们不是姐妹,却也胜似姐妹呢。”
    三生石温润如玉,那前尘往事,赫然刻在其上——
    前世
    “这宫里头阴气太盛,怨咒重重,尤其是咱们呆的这个地方……”老太监颤巍巍提着一盏昏暗的灯笼,在前面蹒跚走着。
    后面跟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年轻小太监,瑟缩着身子,紧紧地跟着。转过一道花墙,忽然“扑棱棱”飞起一只猫头鹰,怪叫了两声。那小太监竟吓得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这是什么鬼地方啊……”带着哭腔。
    “嘿嘿,”老太监站住脚,转过身,“叫你说着了,真是个鬼地方呢!可着紫禁城九千多间房子,就这里死的人多呢!”
    小太监本想站起来,一听这句话,“扑通”一下又坐回地上。
    “你看这花花草草,树木石头,保不准就附着哪个冤魂呢!”幽暗的灯光下,老太监的眼睛竟闪着光。
    小太监终于忍不住了,哭出了声:“爹啊娘啊,干啥把儿子送到这里来啊?……”
    老太监叹口气,走过去一把抄起那孩子:“傻孩子,都到了这里了,哭有个屁用啊?”
    小太监垂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
    “唉,走吧,日子长着呢,慢慢的就好了,你就什么也不怕了,就跟公公我一样啦……”老太监牵着他,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着。
    前方,黑暗中一角阴冷森然的屋檐。
    仁寿殿。
    小太监借着灯笼的光打量着大殿上的匾额——怎么是一个喜庆吉祥的名字?这里,不是冷宫吗?
    “公公,里面有人吗?”他用极小的声音问。
    “废话,没人住打发咱们来伺候谁啊?”
    “那……咱们要伺候的是谁啊?”
    “明儿天亮了就知道了,走吧……”
    灯笼在拐角处的小屋门口,无声地熄灭了。
    天亮的很早,毕竟是小孩子,虽然受了不少的惊吓,小太监仍旧睡得很香,嘴角似乎还微微挂着一丝笑意,兴许,是梦到了回家。
    回家,也许永远只能是个梦了。
    老太监没有叫醒他,自己轻轻地踱出小屋。
    外头,霞光初升,早有鸟雀欢叫着呼朋唤友了。老太监侧耳听了听,仁寿殿里,仍旧是像昨夜一样安静。
    他摇摇头,转身走开。
    小太监睁开惺忪的睡眼的时候,老太监已经把早上的饭食盒子提了过来,他已经喝完了一碗粳米粥。
    “公公,我……起晚了……”小太监惶惶地滚下地。
    “就此一回。”板着脸,没有多余的话。“快吃了饭,然后要干活了。”
    小太监匆匆地往嘴里划拉着粥饭,眼光不由得往外面瞟去——那大殿里,住的什么人?
    “甭看了,一会你就过去给送饭。”老太监微闭着眼睛,用手一指旁边地上的另一只朱漆食盒。
    小太监忙站起来,伸手去提,打算用上五成的力气,没想到——
    “公公,这盒子是空的!想是送饭的忘了?”
    老太监仍旧闭着眼睛,“别人的事情,与我们何干,你只管送去就是了。”

    “那……要是怪罪下来……”
    “口罗嗦!”
    小太监禁了声,垂着头,忐忑地往外走。到门口回头看,老太监竟似睡着了。
    硬着头皮开了锁,推开沉重的大门,“咿呀”的一声,把他自己倒吓了一跳。好半天适应了殿里昏暗的光线和呛人的尘土味,他寻了两遍,方才看见角落里倚在一张软榻上的一个瘦弱的身影。
    听到声音,那个影子动了动,费力地转过身,抬起头。
    那是一张干枯苍白的面孔,久不梳理的乱发遮盖着眼帘,因为干渴,早就发不出声音了。只能是从喉咙里发出几声怪音。
    小太监吓得把食盒子放下转身就跑——正撞在随后跟来的老太监的身上。
    “没规矩!”老太监斥责道。“也不知道问安!”
    小太监委屈地看着他:“她……她她她……”
    “她再怎么,从前也是娘娘……再说,也没多少日子捱了……唉……”说着拉了小太监的手,重又跨进门来,跪下,给角落里那个影子轻轻叩个头。
    那怪音又呜咽两声。
    老太监并不理会,拉了小太监出来,把殿门再度锁好。
    “公公,你说她是娘娘?哪个娘娘?”小太监好奇地问。
    “便是裕妃张娘娘。”
    “为什么……成了这样?”
    “这个就不要问,也不该问。”老太监严肃地说。
    “那……”小太监低下头,“食盒子是空的,娘娘岂不是要饿到了?”
    “唉……自从她住进来,已经五日了,那盒子就从没装过东西……”
    “啊?那不是?……”
    “正是。”老太监摇摇头,“这两天,我们就预备着给张娘娘送行吧。”
    小太监不再说话,却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冷森森的大殿——仁寿殿。
    谁也没有想到,仅仅是两天前来为张娘娘“送行”的成妃李娘娘,竟然成了这座寒冷宫殿的新的主人。张娘娘前脚咽气,李妃便紧接着被打入这座冷宫!
    小太监惊讶地看着她款款走来,脸上竟没有一点惊惧和忧愁。哀莫大于心死,想来,是她的心早已经死了。
    走到殿门口,她竟然回头嫣然一笑,对后面哭哭啼啼的宫女说:“皇上再做活计的时候,你们要仔细伺候着,别叫他被那些刨子啊凿子啊斧子啊弄伤了手,伤了手,拿不了朱笔还怎么批阅奏折呢?”
    宫女亦含泪点头。
    李娘娘又叹了口气:“只不过,不知道皇上是不是要把这偌大的紫禁城里每一间宫殿都做成木头小屋子……那要做到什么时候啊……”
    老太监干咳了一声:“娘娘既然来到这里,就别再费心了。”
    李妃凄然一笑:“是啊,既已到此,我自然要学张娘娘……”笑容忽然凝在她姣好的面容上,她的眼睛里竟似射出一道怨恨的光芒,“要拜托你们两位公公照应了!”
    小太监被她盯得不寒而栗,忙低下头。
    老太监缓缓点头:“娘娘放心,我们自然会尽心伺候的,上面的吩咐,我们岂敢有半点马虎?”
    李妃不再多说,转身进殿。
    老太监回头,却见小太监脸色苍白,嘴唇发青,浑身哆嗦。
    “怎么了?”他惊讶地问。
    “怎的……怎的……”孩子哀哀地说,“怎么娘娘身子进了殿门……影子……影子却留在外面不肯走?……”
    老太监忙回头——黄昏惨淡的垂落日头下,遍地是班驳的影子,宫殿的影子,树木的影子,高墙的影子,赫然还有一个,淡淡的女人身影,徘徊踟躇,在院子的空地上,袅娜地来回划动……
    “啊……”老太监终于惊叫一声,一头栽倒在地上。
    连着三日,老太监躺在床上,眼睛直望着窗外,不肯下地。
    小太监只好继续一个人去“送饭”,说是送饭,其实只是送一个空的食盒子,放在殿里,到了下一顿的时候,用一个新的食盒子去换回旧的而已。“上面”的魏公公就是用这个不动声色的法子,送走了不识时务的张娘娘的。

    开了殿门,小太监跪下叩头。
    忽然有一只温暖柔软的手扶起了他——“好孩子,起来吧。”
    小太监抬头,正望见李妃的微笑——那个雨夜,她偷偷来探望张娘娘的那一回,也是这样对我微笑的——小太监想,也是因为她对他说了这样一句话,他就壮着胆子,为她悄悄打开了仁寿殿的大门。那一夜的雨真大啊,雨声遮掩了一切,他竟没能听见殿里的说话声,那是一个女人临死前最后的话,也许,竟说不出话?
    “娘娘……”他颤着声音,“吩咐……”
    “你可知道,皇上如今还在做他的木头宫殿吗?”
    摇头。我连皇上的面都没有能见过呢……小太监想。
    “唉……”幽幽地叹气,“堂堂一国之君,真龙天子,怎么魂儿竟被木头吸了去!”
    “无语。这种话题岂是太监可以议论的?
    “我如今最恨的就是木头!”恨恨的。
    小太监不敢抬眼再看她。
    “你去吧,以后不必把这空盒子拎来拎去的。”她向角落走去,那里最是黑暗。
    “娘娘……”小太监壮着胆子问,“您,不饿吗?已经三日了……”
    没人回答,角落里发出簌簌的声音。
    又过了三日,小太监照旧把那个空荡荡的食盒子拎来拎去。
    这一天,他正要出门,老太监忽然跳下床,一把拉住他。
    “那个女人还没有要死的样子?”
    “公公……”他惊讶老太监竟敢如此称呼冷宫的主人。
    “哼,她不是人,是鬼!鬼是没有影子的!说,你见过她的影子吗?”
    小太监仔细地想,自从那一日他见到宫殿外面的影子,再看到李妃的时候,她准是站在黑暗的阴影里,哪里有什么影子啊?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一个哆嗦。
    “你再说说,都已经七天了,她可曾吃过一点东西?却一点没有要死的意思?”
    想起前面那位张娘娘,狠狠地饿了三天,娇滴滴的身子就支撑不住了,第五天头上就饿死了,可是如今这位却……
    “她再不死,死的就是我们了!”老太监叹了口气,“魏公公若是知道我们这么‘伺候’着还没能‘伺候’好她,一定会先找借口杀了我们的!”
    小太监无助地望着眼前干枯黄瘦的老人,他就像一段快要枯萎的老榆树。
    “不管她是不是鬼,今天一定要叫她成了真的鬼!”老太监颤巍巍从靴筒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纸包,“原本是给我自己预备的,想在走的时候少受点罪,如今,还是先孝敬了娘娘吧……”
    小太监呆呆地望着他把那纸包里的粉色药面倒进了紫砂壶中。
    仁寿殿中,李妃瑟缩在宫殿的角落里,用指甲慢慢抠下些许柱子上的木屑填进嘴里。如此,才度过了这几日,虽然明明知道死期在即,却仍是放不下那颗心,只盼着多捱一日,便能多想他一日。
    进宫这几年,初时,与他也度过了几天美好的日子——虽然只是短暂的几日,却足足令她有了一辈子的回忆。他带着她在御花园中赏花,在太液池里泛舟,让她天真的以为皇上竟是个有情谊的男人……直到那天,张娘娘被莫名地关进了仁寿殿。
    那个大雨滂沱的晚间,她壮起胆子去探望,幸喜遇到一个傻乎乎的小太监,让她们两个平日惺惺相惜的女人见了面。问起获罪的原由,张娘娘哭诉,只因为自己当着魏大人的面,劝了皇上一句,若是平民百姓,整日做做木工活计也就罢了,一国之君,还是该先重国事才好……
    只为了这一句吗?她问。
    是啊,当时皇上做一个小木亭子正高兴,听了此言甚是不悦,一挥手道:“下去,不想见你!”魏大人便传出“口谕”,把我打入冷宫。
    她心里冰冻一般,皇上怎就如此绝情?
    张娘娘绝望地摇头,是妹妹命苦……如今我只想再见他一面,就只问他一句话——我哪里做错了,他竟如此对我?
    问出来,又怎么样呢?
    问出来,死了也安心!
    好!她说,我去皇上那里替你讨个公道!
    看看黑洞洞的四面,她叹了口气,正所谓不幸而言中。当她鼓足勇气向他诉说衷肠,却被他皱着眉头推开——既是你同情她,那你便去与她结伴吧,早就不耐烦你们整日在朕耳边呱噪,不过做几个木头屋子玩耍,也被你们说成丧志误国!后妃干政,可杀!
    明明是忠言逆耳,被指做后妃干政。再来到仁寿殿的时候,张娘娘却已经冻饿而死……
    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小太监哆嗦着进来,手中捧着一个紫砂壶:“娘娘……请用……茶……”
    她恍惚地想站起身子,竟虚弱地不能,看着小太监胆战心惊的样子,她忽然笑出了声:“你们两个鬼东西胆子好大,你们可知道,明日皇上便要重新召我回去呢!”
    “啊——”茶壶险些就摔在地上了。
    “到时候皇上见不到我,看你们怎么交差呢?”她玩弄着手中一缕长发。
    小太监眼看就哭出来:“娘娘……我……”
    想笑,却笑不出来,刹那间,有个声音在耳畔响起:“姐姐竟还留恋着那个无情无义的人吗?妹妹在这边等得好苦……”
    分明是死去的张娘娘的声音!
    “妹妹莫急,我这就上路了!”她忙回道。
    “妹妹在这边伶仃寂寞,想等着姐姐来,一同转世投胎,来生来世,我们也好知道什么是爱……”
    “妹妹说的是,姐姐这就来了,趁此阴阳之间,我们姐妹便发个怨誓,三生三世结伴而行,再遇到那个人,报此冤仇,定不叫他再欺侮我们了……”
    “是啊,姐姐,我便在三生石畔等你……”
    小太监早吓得浑身筛糠匍匐在地:“娘娘娘娘,吓煞小的了,您老在对谁说话啊?小的不敢了……”
    她忽而身上有了气力,飘然起身,拿过那把紫砂壶,一饮而尽……
    窗外,忽然雷雨大作,想是老天也听到了九重宫阙中她们的怨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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