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泊
1.这个人工湖在建成后的三年里已经吞了九条人命了,他们每个人的名字都在报纸电视上出现过,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即便如此,上头的人还是懒得在湖边建个更安全点的护栏,好像在等着天上下一场大雨,大雨过后那些个石柱和铁索便会像植物一样自己长出来。如果这是一个精确的数字,那要不了多久,我们将看到第十个被淹死的人,这将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不是因为它凑成了一个难得的整数,而是这件事本身值得讨论的程度已经超越了茶余饭后口口相传的地步。在湖边散步的人们听到了一声叫喊,湖边跑来一个绝望的父亲,他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眼看着大难临头却不知所措。人们看着那个掉进湖里的小子,那孩子真可怜啊,你能看到他的脑袋,却看不到他的脖子,你看着他扑腾的样子便会产生强烈的代入感,就像脚被卡在铁轨上的驯鹿,只能眼睁睁看着火车靠近,这是个缺乏创意的酷刑,意义上等同于用拔掉气门芯慢慢泄掉一颗篮球,好在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死了。那父亲渐渐恢复了些理智,开始扒路人的衣服,他要把袖子打成结,做成一条绳子,这将是世界上最坚固的绳子,它能拉起一辆车,一栋楼,一座城,却拉不出一个坠湖的孩子。没人知道他能坚持多久,直到手忙脚乱绑衣服的人一扭头,湖面平静了,湖边也跟着平静了,我们连那孩子的脑袋都看不到了,原来死亡是这么平淡的事情。就在这时,一阵笨拙的脚步声从远到近,赖高斌冲破人群,飞身跳进湖中,这是人工湖建成以来,第一个自愿跳进去的人。我们都说,只有傻子才愿意跳到那肮脏的泥水坛子里去,这不经意的一句话却一语双关了。
如果你在街上看到一个像赖高斌一样的家伙,更多的是感叹他家庭的不幸。他的双脚迈不平稳,像是长了长短不一的腿,一只手悬在胸前,顺时针扭转着,肌肉随着骨骼一同扭曲。你可以从他的动作神态看出他是一个低能儿。你再看他的身高,呵,都长这么大了,这时你就会叹一口气,你看不见,但你知道,在他的身后站着一对苍老的父母,他们为这孩子付出的是其他家庭的好几倍,时不时还要忍受他人的流言蜚语。我们忍不住好奇心会多看他几眼,却也想刻意避免让他在视线中停留,不是嫌弃,而是不愿意去多想,如果你不小心产生了“如果我是他”的想法,那将是一种难以言表的痛苦。这种痛苦是我们永远不用去承担的,我们这样以为着,现在它却立体地放大在我们面前,就算你不看画面,却依然能听见二位老人的哭声,他们穿的像城郊外整日吃馒头稀饭的朴实农户,跪在湖边,对着赖高斌跳下去的地方哭嚎着“我的儿啊”,泪水就停搁在布满风霜的脸上。
电视镜头切换到一个目击者的脸上,他说那个人连衣服都没脱就跳进去了,他把孩子托上来后,我们正准备拉他呢,他却沉下去了。记者想问什么,却不知道如何开口,那人也觉得尴尬,便又补充了一句:“就好像有人把他拉下去一般。”他说。
电视转播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傍晚我们透过屏幕看着那凄凉的水塘,每个人的心中都被根植了一句话:就好像有人把他拉下去一般。没有人提起,但大家都知道,之前那湖已经吞了九条人命了,他们的每一个都是冤死的鬼。这是恐怖杂志里看到的俗烂的剧情,可人们终究是想到了一点,这破湖虽然护栏矮了些,但到底也没这么容易掉下去,掉下去也没这么容易淹死,咋就三年死了这么多人呢?原来它符合了一个基本的逻辑,我冤死了,你们都下来陪我吧。当你沾了那浑浊的水,便有看不见的手等着拉你。这跟善恶无关,是属于死人的思维。会这么想的人,都已经默认了世上有鬼,而这不能怪他们,因为此时发生了一件更诡异的事,这无疑加速了人们心中那块霉斑的扩散:赖高斌的尸体一直没浮上来。
流言传播开来,像一楼的火烧着了二楼的窗子,后来全城的人都认识了那湖水的恐怖,上头的人坐不住了,冤有头债有主,第二天就有搜寻队来到了湖边,他们穿着整齐的潜水服,每人规定了区域。原来上头有人拍了胸脯,你们不是说下面有水鬼吗?好啊,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们这就下去捞给你们看,搜救队员要是少了一个,我们便像当初对里面注水那样抽干了这湖,让大家看看清楚。
媒体一直跟踪报道着这件事。当时在场的人都声称自己不会游泳,他们看着一个走路都不稳当的智障跛子跳进水里,用着笨拙的姿势救起了一个濒死的孩子,在这个鲜明对比下,故事才显得更加生动。赖高斌爹妈还在家抱头痛哭时,记者已经站满整个大院,这里越落魄,越让人动容,他们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哪怕是赖高斌穿过的袜子破了个洞,这都是令悲伤更悲伤的事,情绪不值钱,却能换来收视率。在他们的帮助下,我们又看到了更多的后续报道,比如傍晚的时候,镜头里是从湖里爬上岸的作业人员无奈的眼神。他遗憾地说,已经来回搜了好几遍了,还是没发现赖高斌的尸体。上头的人愤怒得一拳头砸在桌上,他大喊大叫,你们这群废物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叫你们下去捞是为了打破流言,现在可好,这他妈成悬案了!赖高斌的尸体去了哪儿?官方给不出个说法,索性绝口不提此事,就像电视里的马赛克,你越是遮挡观众越瞎想。在远离湖的地方人们交头接耳:地府不收阳寿未尽的鬼。
我们走过那片湖,会抱紧自己的亲人,仿佛后者得了不治之症,仿佛那病症会具体成一个湿漉漉的人影,他扭着手臂跛着脚,从湖里爬上岸来,他的眼神充满哀伤,望着家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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