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ava 发表于 2021-11-8 01:14:15

猎蟒

午后的大地就是一个烤箱,空气都焦了,穹庐下的四野就像一个冒热气的大蒸笼。辽河水泛着浑黄的浪缓缓地向西南流淌,在劈开一座土山后收住脚折向西,河岸在此处陡然拔高,形成夹河而立的相对陡崖。
    北河岸边陡崖上杂树葱茏,野草蔓生,往年一入秋就蛩声四起,今年却都哑了。关二戴着红槐条子编的草帽入定般立在一丛杂树边,目光注视崖下那因陡崖坍塌而形成的杂树丛生的小渚,他这样做已经三天了。
    关二,高瘦,一对剑眉尤其有势。最奇的是一双大手——掌大、指长、节突出,“快赶上咱家大蒲扇了”刘四奶奶每每在乘凉的时候摇着手里芭蕉扇说。别人握得的锄把捏在他手中像麻杆,他的赶马车的大鞭子立起超出房檐一尺多,油光铮亮的硬木把儿粗逾鹅蛋。一周前,关二挥着这杆大鞭站在刘家大院外的碾石上对着空气,在晨曦或晚霞中整整抽了三天,“啪啪啪……”震天鞭响把整个屯子里的麻雀吓得“簌簌”乱飞乱撞,最后都纷纷躲到屯外的大杨树上恰如逃难灾民,直到河边网鱼的王老六出事,鞭响才停。
    那日下午,扁脑袋王老六闲在村当中大柳树下的石碾子上乘凉,见好友二贵急急走来。
    “老六,钓到鲶鱼么?”二贵说。
    “孩子没下得奶?”老六问,他知道今晨二贵媳妇生产,自己媳妇三丫儿数了五十鸡蛋去给道贺。
    “恩,接生小宋婶说须几尾鲶鱼催催”二贵答。
    “那好,家里没了,我这就去河滩起网,有黄颡也给你弄几条……”王老六蹭下碾盘。
    王老六多是日落时下网,晨时起鱼,如果鱼出的少或网未乱,他便留着那网晚间再起。
    辽河今夏特别,水势超大,上下游均降下月余大雨。河水先是漫上滩地,后来漾满河道,早先隔岸尚可喊话,现在牛马难辨。
    陡崖西侧浅水湾处横着三道网,那是王老六设的。每道网两端用竹竿插在水下泥土中固定,中间那道是钩网,一排铁钩上钓着小泥鳅,专钓鲶鱼的。王老六在第一道网只略停留会儿,起了两尾鲤鱼几条黄颡,便摆船直奔中间那道网,尚未到便觉有异常。靠近岸边的那根用来固定钩网的竹竿不知何故横在水中,起网时网很轻,一条鲶鱼也没上的感觉,正诧异的王老六忽然觉得小船晃动好似船侧有暗浪袭来。至涨水来唯河道中流有浪,岸边的水缓得好似不动,此时却有浪袭船,一丝诡异袭上心头,老六有种头发根发炸的感觉,突然,船弦右侧一只巨大蛇首探出水面,冷冷的瞳仁盯着老六,刹那间老六觉得全身的热血“嗡”的一下直涌上大脑,声啊光啊都停滞了,仿佛天地向其压来,思维也停滞了,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另一条蟒蛇也探出水面并相偕游向河心,王老六这才本能地摆着船,亡魂皆冒返回村里。
    村当心,大柳树下的石碾上,一场争论正欢:“布了四十多天雨,累死了龙王?!”何歪嘴努着眼撇着快到耳根的嘴。
    “还困到芦苇荡里,龙王可是会飞的?”一人道。
    “书上说的,龙王可是能大能小,变化多端”另一人道。
    “……”
    “二宝,你是跑堂时摔晕头了吧,哈哈哈”
    “真么?你们敢不信?”蹲在大碾盘上的曾二宝满脸通红,一双眼睛斜睨下面众脑壳,微笑的嘴角却露出一付我早料定的神情。
    “看看这个!”曾二宝从右手捂着的白褂子兜里掏出张叠得齐整却皱巴巴的半片报纸。
    “盛京时报!有照片为证”二宝用在省城饭馆当跑堂的腔调吆喝出来。
    七、八个脑壳挤了过来,
    “这双角,真像画上的龙角”
    “这脊椎骨老长”

    “真是啊,报上还能说谎”
    “有图、有画,真真的”
    一时七嘴八舌,惊叹不已……
    “咦,老六你啥时候来的?”一人道。
    “老六你起到鲶鱼么?二贵还在家等你哩”另一人回身瞥见王老六道。
    “老六咋的啦?”众人忽觉王老六有异——双目呆滞、面皮青白。
    “撞了邪?”
    “撞了龙吧”一闲汉兀自取笑。
    失了魂的王老六坐在村中大碾盘上,足足吸了别人递来的两锅子老旱烟,才略略定了神,语无伦次讲了所见,又将众人惊了一呆,才脚跟发飘走回家里。这时众人才忆起大前天大户刘德仁刘四老爷的外孙小锁儿遇到的是大蟒蛇,两只大蟒蛇!
    “要变天啊,龙王率龙子龙孙下界了”一老者道。
    众人议论下,忙回家,相告莫再去河边,恐大蛇拖去吞了。更有传言,这蟒蛇就是龙王的龙子龙孙,下界做乱来了,一场恐慌很快蔓延全村。
    大前天,在砧石上锤被面的淑英忽觉一阵心烦。过晌,送锁儿去河滩放羊时候就曾莫名心悸,遂放下右手棒槌,正擦汗之际,听得大门口一阵喧哗忙起身下炕,未出房门,便见前村石大户的车夫郑三侉子怀里抱着小锁,一叠声地喊着:“快快、快”的奔进院里。
    关锁儿七岁了,刘德仁老闺女淑英的独子,关二的侄儿,关二是刘家的长工。财主家不养闲人,越有钱的财主越甚。刘德仁是方圆百里数一数二的大户,小锁儿是其外孙,刚读小学堂,现在暑热放假,每日下午照例要去河边放羊。
    郑三手脚慌乱地把双目紧闭的小锁儿放到炕上,面皮青白的说起在河岸边遇到一只大蟒蛇,当时蟒蛇已缠住一只羊羔,小锁儿的哭喊声惊动了坝上正赶马车经过的他,等他呼喊着轮着大马鞭赶到坝底时,那只粗黑的大蛇拖着羊羔缓缓的沉入浑黄的水中,锁儿则软倒在地昏迷不醒。郑三侉子是十里八村有名的说话不着调主儿,这事传出来众人不信起初还与他开着玩笑,说他怎么不说是龙吃了羊去。及至夜里,锁儿惊吓起来,嘴里大喊“妈,妈,长虫,长虫”且亲人不识,急得关二忙去村后大庙架来何道长,烧了几张画了朱砂符的黄表纸,锁儿才于熹微的晨光中睡去。连着两日,小锁始终处于时醒时昏的惊厥之中,倒是何道长说:“无妨,只是孩子小且初次惊吓,过两日便好……”但目睹哥哥关大正是在这样惊厥中而亡的关二,心却始终山一样沉重,只能在早晚闲时站大门外的碾石上以甩大马鞭子来发泄。
    侄子是关二的心尖,整个村子都知道。伤了侄儿比要关二的命还严重。关二是方圆百里第一条汉子,柳河套里的土匪都知道。关二神力,满满一麻袋玉米——160斤左右,细麻绳扎上嘴后,关二单手一抓袋嘴便稳稳放到马车上,有人说石村的踩高跷时专饰背真人媳妇满街跑的猪八戒的杨二奎也能,可满满一麻袋黄豆关二照样能而杨二奎就不行了,最重的满满一麻袋高粱——200余斤,关二只需在腿上微微助力照样行,杨二奎就得双手抓了,别人?别人双手抱上马车就不错了!

    关二必杀蟒蛇。
    但关二绝非鲁莽之辈,据村中大庙里养个蟒蛇的何道长说,一条大蟒蛇已非一般壮汉所能对付,两条则堪比熊虎了!
    夕阳如血,一个更加恐怖的消息也随着黄昏降临:河东,失踪三天的捞‘浮财’刘发父子找到了——下游十里铺,尸体胸肋多处骨折脸色乌青。曾有人远远看见他们在打捞河中一截黑木时,黑木突然折起打翻了小船,只听得一声惊叫父子二人便没了踪影,现在看来,必是那两个蟒蛇所为。几日后,接连有人在坝上看到河中嬉戏的蟒蛇,似乎要占据这河段。现在,两岸之人不在渡河往来,也不在去河滩地割草放牧,更别说去河中捕鱼了,恐慌在积聚,各种传言漫天飞,已经有人去村中大庙祷告,夜晚黑灯后人们不在互相走动,村子一下子寂静许多。
    关二自打王老六遇蟒蛇后,早晚不在甩大鞭子,突然神出鬼没起来。有人看到关二每在午后最热时分,提着他那把磨得锋利的特大号镰刀去坝上。
    一周后,关二已经摸清蟒蛇的巢穴以及活动的轨迹。
    关二脚下是半月牙形的陡崖,崖下约半亩地大的小渚一片枯黄,那是辽河涨大水时,大水漫上小渚,淹死渚上的杂草,只有不怕水的丛柳零星泛着绿。没有陆地与小渚相连,登上小渚只有划船或游水。
    经过观察,甚至借了王老六的小船趁两条蟒蛇出去的时刻登上小渚,关二逐渐掌握两条蟒蛇行动的踪迹。这是一公一母两蛇,公的稍大,每于午后2时左右出来河中沐浴,嬉戏半个时辰左右后回巢,出行时总是公蛇在前行。“狼有狼踪,蛇有蛇道”关二发现两蛇总是按照固定的路线走,决不偏倚,沉重的蛇身把褐色的杂草碾压出一条油亮的半尺宽的通道。
    午后近二时许,小渚上一簇丛柳后关二光头赤着背静静的蹲着,全身抹满黑黑的渚上的泥——为防晒防蚊虫更为了掩饰体味;一条裤衩已在这浑浊的辽河水中洗了又晒晒了又洗;一把磨得飞快铮亮的厚背大镰刀顺在脚边;右小腿的绑腿上插着把锋利的鱼刀,那是王老六割烂渔网的。丛柳旁三米远的蛇道上有两道亮光时而闪烁,那是关二的秘密武器——两把深埋于地下小尖刀,探出蛇道表面半寸许,那是关二特意去大路边的铁匠铺特意打造的。
    蛇道近河段是斜坡,关二经过深思熟虑后在距离水边三米地方埋下两把尖刀。关二选择蟒蛇出洞来伏击,主要是因为这段下坡路。他发现蟒蛇在这段路前进速度会猛然加快,因此会收势不住,更有一簇人高的丛柳藏身,是最佳的伏击地点。
    关二刚刚伏身,蟒蛇便出洞了。
    他伏在丛柳后,通过地面的颤动,感觉着蟒蛇前进的样子。
    很快,因临近水边的兴奋与下坡,前面的大蛇如巨木般肚皮滑过蛇道上的尖刀猛的冲向水边,在蛇首砸进水中前发出一声尖利嘶叫,“彭”的闷雷般一声巨响,激起大片通红的浪花。
    关二握着厚镰刀腾身而起。后面的稍小些的大蛇抬起蛇首惊愕地与关二对望一眼,便转身向洞口而逃,速度极快。关二几步赶上,举起镰刀向蛇的尾部位置用力砍下,但只在扭动的蛇身一侧割出比成人嘴还大的伤口,那蛇一声嘶叫,往前窜动的更快了。在蛇首钻进洞前,关二的厚镰在蛇身上又砍出比上次略大的伤口,蛇道上鲜血淋漓,因蛇身扭动两次砍击都没有重创那蛇。在蛇身堪堪进入洞口三分之一时,关二第三次砍击准确击中蛇身,镰刀穿过蛇身砍入土中,蛇身骤然顿住,但只一霎,那蛇扭动着拖起镰刀继续窜行,关二趁这当口弃了那镰赶步上前,双手抄起蟒蛇碗粗的身体夹于肋下向后奋力拔起,好似与那蛇拔河一般,周遭一片寂静,只有关二粗重的呼吸在崖前回荡。
    蟒蛇因伤流血,角力的天平慢慢倾向关二,蟒蛇渐渐被拔出洞穴。突然,蟒蛇如拉开又缩紧的弹簧般猛地倒卷而回,重重的蛇身将正在奋力后退的关二砸得向后抛飞而去,在落地前将关二的上半身连同双上臂紧紧地箍了一匝,最后那蛇张开大口向关二面部咬去。急切中关二用没有被缠住的右前臂奋力拉住蛇颈,头用力向右一躲,左肩一阵剧痛让被摔得头昏脑涨的关二清醒了起来,滚动中的触动让关二猛然想起绑扎在右小腿的鱼刀,关二扭动身体拔出鱼刀向蟒蛇的颈部尽力割下。
    落日像个圆彤彤的大柿子慢慢地向西山背后沉去,好似被小山伸着嘴一牙一牙地啃了。一股奇异的肉香越过支在竹竿上的蟒蛇皮飘向刘家大院四方。
页: [1]
查看完整版本: 猎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