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ke 发表于 2022-1-7 01:04:37

山神和少年

  1
  老山神被一阵爆炸声惊醒,一股怒气蹿上脑门。他在雷公崖顶跺了一下脚,那是他千百年来的老习惯了。
  如果在年轻的时候,他这么一跺脚,崖下的那片楸木林子就会哗啦啦地落一地叶子;可是现在呢,他老了,他跺脚换来的不过是一阵脚疼,连一点声响都没有。呼风唤雨的八面威风,已经不再了。
  他吃力地驾着风,朝着卷起烟尘的方向飞去,发现又一处山崖崩塌了。刺鼻的硝烟味让他难以忍受,他一连打了七八个喷嚏。
  那山崖的脚下,传来了密集的叮叮当当的击打声,人们在加工和搬运石头,忙碌得像蚂蚁们遇上了谷米一样。
  “真是太……放肆了!”山神拔下一根老粗的胡子,嘎巴嘎巴地咬断,一下下啐到明显混着高浓度粉尘的空气中。
  “这日子……毁得快,一年顶得上一万年了……”
  老山神喟叹着,吃力地飞回雷公崖。由于丧失了念咒语的能力,他只能坐在石头上生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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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山神常常是隐着身的,他的行踪不会被凡夫俗子发现。
  2
  这座鲸山,已经被山虫们咬得千疮百孔。大山的消损,让老山神大伤元气,越来越明显地加速了他的衰老。
  山虫是什么东西呢?毛毛虫?不是。菜青虫?不是。瓢虫?也不是。他们不是虫,是人。鲸山脚下的庄稼人,世世代代开采山石,錾成石枕、石磨、石桩等型材,卖出去,换回柴米油盐。采石不仅是苦差、险差,而且要有一身好手艺。身板薄弱的,头脑憨笨的,只能望山兴叹,做不得山虫。
  现在,人类改造山河已经有了大本事,一个月的进度确实抵得上往昔的几个世纪,难怪老山神日夜忧心忡忡。
  吴锋的爸爸吴傻子,就是一条老山虫。
  切莫以为吴傻子真的是傻子,他的外号是村里人反着送他的。他吃山三十几年,錾门枕石从来不用墨线,眼睛一眯就是尺子;他按规格开条石,就跟刀切豆腐差不多。
  城里人是断然不明白那石碑和石桩是怎样錾出来的——开山人在崖壁上插钢钎打孔,填充火药,封牢后点燃引信轰然引爆,便有大如柜箱的巨石跌落下来。聪明的山虫量材取用,按需要在石材上画上直线,在直线上一一錾出若干小窝窝,然后依次用钢楔去撑,随着轮番的加力,巨石会因那排楔窝窝串通而突然开裂,一分为二。吴傻子下楔开石最拿手,不仅快,而且万无一失。
  “吴锋你真的不想念书了?”爸爸的眼神里有些怒火。
  “不想了。”儿子说得有气无力,“功课跟不上。”
  “我就不该生你到世上来啊!”
  儿子不吱声。
  “老陈家的小子都考上县一中了,他老陈连一百斤的石头都搬不动,可是人家的孩子争气啊!胡麻子的孙女上了军校,他胡麻子家哪块门枕石不是我錾的?他一双猪爪子手,样样不会!我吴……傻子就傻子,我一辈子錾了多少石碑啊!你可倒好,跟不上跟不上,把书念家里来了!”
  “我……记不住……我头疼。”
  “咋没疼死你!那你想干啥?咬山啊?你可别后悔!”
  “我……不后悔……”
  “你再说一遍!你想气死我!”
  咔嚓一声,当爸的撅断了一根空心木的老烟杆,虎口划破了,鲜血直流……
  3
  老山神看见,一个细胳膊细腿的孩子跟在他爸爸屁股后面勾着头进了山。那老山虫,是一脸的阴沉,他儿子则是影子般的轻飘。
  山脚下机器轰鸣着粉碎石渣,振动筛卷起的粉尘扑面而来。儿子事先有准备,掏出一只口罩戴上,却被爸爸一把捋下,丢在一泡牛粪上,还踏了一脚。“你甭给我装公子!当了泥鳅,就莫怕泥糊眼!怕泥糊眼就别当泥鳅!”
  “泥鳅”望了望口罩,没敢去捡。
  过了这地段,步步登高,被人类炸开的山崖迎了过来。它的颜色与周围的植被形成了反差。有几个人像蜘蛛悬丝一样吊在高处做清理,把被炸裂却没有脱落的石头撬下来,避免危及下面施工人员的安全。
  三拐五拐,爸爸带儿子来到自家的山塘里。没了烟杆,爸爸掏出荷包,卷了一根烟,却迟迟没点着。
  “你……”老山虫望了一眼儿子,厌恶地说,“把这十几副门枕石料子垛起来,改天拉下山去!”
  儿子点点头,猫腰去搬其中的一块,却脱了手,石头一动没动。
  老山神哈哈地笑了。这娃子会吃饭不会干活。
  “你笑个屁!”爸爸骂儿子,他以为是儿子在笑呢。
  儿子说:“我没笑啊。”
  老山神是不会轻易被人看见的——除非他乐意。
  “连块石头你都搬不动,那怎么办?那你錾门枕石吧,灶王爷不会白给人粥吃!”
  “不,我能搬石头。刚才我没用上劲。”
  儿子想起在学校的艰难,回家的解脱让他义无反顾。他从初一的第二学期就赶不上功课了。他不爱听讲,更不爱做作业,遭白眼受嘲讽自然是在所难免。他发过广告,夜宿过网吧,现在再说奋发努力,已经跟水里捞月亮没啥区别了。少年的学业已经荒废,奋起直追找不到起跑线,闭着眼睛说瞎话没有用,他只能面对现实。
  儿子脱掉了上衣,天热啊。可是爸爸非逼着他穿上一条帆布围裙不可。他咬着牙搬石头,一块,又一块。
  “爸爸我渴——”
  “渴就渴着,晌午回家有水喝。”爸爸冷冷地说。
  儿子使劲儿咽了一下,却没有一丝口水。两条胳膊的内侧已经磨破了皮,腰痛得直不起来。爸爸瞪了他一眼,说:“你搬的那几块石头够你换饭吃啊?磨磨蹭蹭的,你以为山虫好当啊!”
  儿子流下了眼泪。
  “流眼泪有什么用!”老山虫心硬如铁,“搬完了用钢钎錾窝窝!”爸爸踢一脚尺把长的钢钎,再踢一脚手锤,说:“快晌午了,你振作一点好不好?”
  男孩撩起帆布围裙,抹一抹脑瓜上的汗,忽然小腿抽筋,闭上眼睛一声不响地坐下去。
  “爸爸,我们该歇歇了。”
  “你睁眼看着,我歇了你就歇!”
  “我太累了!”
  “你不累,这比念书轻松多了嘛!念书多难!你给我起来!”
  爸爸不是揳楔子就是搬运条石,一口气干到日头歪过顶。吴锋央求爸爸道:“我不回家了,给我捎些水和饭吧!”
  他说完就躺了下去,把脑袋放到一块石头上,不管身底下有多么硌得慌。
  老山神嚷了一声:“差不多了!”
  “你刚才说什么了?”爸爸问儿子。
  儿子闭上眼睛就睁不开,说:“我要睡一会儿……”
  “你以为桌子上长馒头啊?你裤子破了包不住屁股,敢在大街上走啊?我哪辈子欠你的,这辈子来还账。没钱咋修房子?没房子咋给你讨老婆?老牛效力刀头死,我比牛强,不至于效完力挨一刀。你不好好念书,成心要我的命。我们不干活哪有钱?”
  爸爸和儿子在山塘里默默地干活,就像两个不认识的人在较劲,常常是一天下来都没有言语。或者搬运料石,或者用钢钎錾楔窝,男孩真觉得度日如年啊。
  他没跟任何人说,偷偷地进了八角城。他想去母校看看。如果有可能,他想上学。山塘里的生活,像一柄烙铁,烙着他的身,烙着他的心。
  他走进校门的时候,没碰上一个熟人,这让他很踏实。可是当他在一块公告牌上看到参加全市奥数大赛的名单时,就像有另外一柄烙铁在他的心上又烙了一下。自己荒废得太深了,还想走这条路,太难了!
  他不再往里走,默默地转身,回家去。
  4
  似火的骄阳,把山塘炙烤得像一口冒着烟的锅。
  老山神把男孩摇醒了。
  “孩子啊,你不可以当山虫啊!”
  男孩不想起来,他觉得自己像散了骨架断了筋,只想睡觉。
  “那我……当什么……呢?”他心不在焉地问。
  “你不论当什么,也不能够当山虫。你起来说话!”
  男孩龇牙咧嘴地坐了起来。他看见了一个老头,就问:“老祖宗不是说靠山吃山吗?”
  “山,也不是那么好吃的!”
  “这鲸山不是被我们吃掉许多了吗?差不多有五分之一了吧!”
  “那你可知道,人吃山,山也是要吃人的。40年来,已经有28个人被山吃了!”老山神一回想起自己魔法,就难免激动。
  “我听说过。我爷爷摔断过一条腿,老陈的二叔是弄响了哑炮炸死的……”
  “那你就应该另谋生路嘛,你们人类常说……”
  “我们人类?那……你是干啥的哟?”男孩听出了疑问。
  “我……”山神下了决心,说,“你问我,我告诉你,我是山神!”
  “胡说呢!”少年说,“你这老头真逗。你是山神,我就是玉皇大帝了!”
  老山神说:“我奉劝你别当山虫,当山虫没有好下场。”
  “《捕蛇者说》里是怎么说的?我记不住了,反正好像是说过,死的就死了,该捕蛇的还捕蛇。”
  “你铁心了吗?你不怕报应?”
  “现在没有什么能让我怕的了。报应?走着瞧吧!”
  老山神非常失望,他化作一缕清风,随着一片山花的摇动倏地不见了。少年这才感到事情的蹊跷,他回忆着老头刚才说过的话,倒是觉得被挑战了一下。报应?我们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5
  吴傻子买了一辆用槽钢焊就的拉山车。
  牛是原有的,养好几年了。洋槐木的旧车散了架,鸟枪换炮了。
  从螺旋般的盘山道上拉石头下山,一步一个危险,所以谚语说:宁可跟阎王闹翻天,不要赶大车拉山。
  把石头拉下来,连装带卸,一车的脚钱30块,起早贪黑一天拉上七八回,日子不愁过。
  “爸爸,我要学赶车。”吴锋已经变得强壮多了,他一顿饭吃得下四五个馒头。
  “赶车?你小子这辈子别琢磨。陈葱叶子的二叔就是拉山被砸死的。你进塘錾楔窝吧,一道道要錾得直溜,每道间隔要匀称,你手生,可以先画上线。听见没?”
  “我就是想赶车。让我去拉山吧!”
  “不行!錾楔窝就是錾楔窝!”爸爸的脾气有了岩石的基因,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老山神就看见,那后生弯着腰虾子似的蹲在山塘里,一锤子下去,钢钎的尖尖啄在石头上,随着火花的绽放,一簇簇石屑像蝗虫一样飞迸,争先恐后叮得那张嫩嫩的脸蛋浸出鲜血来。幸好爸爸给他一副网丝的护镜,不然非崩瞎了不可。
  “你还是拉倒吧,孩子。”老山神变作一条腿的山虫,站在了男孩的对面说。
  咔!咔!咔!男孩不停地錾着,说:“我已经知道你是山神。谢谢你,可是我现在只想做山虫了,我想绝处逢生!”
  老山神化作清风而去,他为自己悲哀,为人类悲哀。他久久地呆坐在雷公崖顶,如木雕一样。
  6
  老山虫为人拉石材,他精明,在车上码石头故意将中间腾空,以减轻重量。可是雇主很快就有了察觉,提出卸车后量立方算账。为了多赚钱,牛车就回回超载了。吴傻子为了给自己壮胆,常常喝几盅老白干,一张红扑扑的脸上挂着汗星星。人们看他拽着车辕吆三喝五地从盘山道上下来,铁架车嘎吱嘎吱地响,手扳闸嘎吱嘎吱地叫,都为他捏一把汗。
  终于有一天,牛车翻在半山腰,一块带有4个楔窝的条石把他压成了扁饼。他的死,在村里被议论了三四天,之后也就不再有人谈起,如同谈论过有棵小树苗被谁家的牛踩断了一样。
  山神对吴傻子的死无动于衷。吴傻子不是死于他的咒语,而是死于车闸断了链子。他估计这下子男孩该改行了,那样鲸山或许可以免于速损。一旦没了山,那还有山神吗?山神的末日就是变成一撮相当于佛家舍利的粉末。他恐惧那一天的到来。
  “你想上学,那就去呀,何苦咬山!”
  “你怎么知道?”
  “我跟你去过学校了。”
  少年吃了一惊:“你真的跟我去过二中?”
  “你看了看一块牌子,就蔫蔫地回来了。”
  “我永远不去了!”
  7
  10年以后。
  轰——老山神被一阵特别剧烈的爆炸声惊醒,他感到天和地都颠倒了:“这声音,不对头啊!”
  他驾着风,飞到半山腰,眯起眼睛,逆着阳光望过去,就发现一座山塘的崖壁坍落了很多的岩石。他明白,炸药更换了品牌,威力更大了。
  在山塘的出口处,有一巨幅对联:铺下去是康庄大道,立起来是耸天高楼。显然,说的是开采山石搞建筑。
  “真是太……放肆了!这日子越来越……一天顶得一万年了……”
  他看见了那个少年,不过他长大了,温煦的阳光正照在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化作了一种镇定的笑容。
  就在那个晚上,山神变成了一撮绿色的粉末,在月光下闪出几星不打眼的晶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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