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友徐康
我这同乡老战友徐康,人都过活大半辈子了,凭谁再心疼着去“帮教”他也无济于事,任战友们再用一些事例去开导他,这人也还是那么老实;他就还像当年那样,做得那些事儿老是被他自己弄得一团糟,经常成为战友们彼此见面时议论话题的中心、扯闲篇事儿的“主角儿”。七九年从南疆作战回来的那年九月,副连职干事的他从团政治处下到我们连代理指导员,恰逢我连的陆副连长妻子抱着一岁多孩子来队探亲。那会儿部队基层的惯例是,凡连队人员亲眷来队探亲,作为指导员应该是在三天内就去看望问候的。
草草吃晚饭后,他拎了一大网兜的水果、奶粉和罐头去团里临时招待所敲门时,偏陆副连长不知抱着小孩子上哪儿了。
他对开门的陆副连长妻子说,他是连里的代理指导员、是代表连队里同志们来看望的。
“你是小廖医生吧?”徐康站在门口迟疑着又问了一句。
陆副连长这在潮州医院当医生的妻子赶忙笑容可掬着往屋里让:“指导员可别客气啦,你喊我小廖就是了。”
待他落座,这廖医生就边泡茶边微笑着问:“谢谢、谢谢同志们!请问,指导员贵姓啊?”
那会儿我们部队和当地群众都还未使用“贵姓”这词儿;相互间若问询姓名时就说:“您咋称呼?” 徐康闻听这廖医生问他“贵姓”,就深感觉着她温文尔雅、有礼貌有涵养有文化,忙欠身答:“我姓徐,徐康。”
因丈夫尚未回来,一时无话的廖医生就没话找话着:“哦,是徐指导员啊!您是‘言午’许呀还是‘双人’徐?”
康又欠着身子答:“啊,我是‘双人’徐。”
正说话间,那双手高举着宝贝儿子的陆副连长回来了:“哎呀哟、大指导员啊,还真是履行向来队家属慰问的职责来了!我让我们小廖下午就开始‘煲汤’哦,刚才我就是去请弟兄们的啦、可是我们潮汕风味哦;连长说你来我这儿慰问来队家属来了!指导员啊,你到我这儿得例外的啊,咱得是让她来慰问咱们的呀;指导员,你待会儿尝尝她的手艺儿嘛,你们北方佬肯定是没尝过的哦!”
徐康正色说:“哪怎么能行呢?人家廖医生不也是来队的家属嘛!问候来队亲属、尤其是看望第一次来队的,咱该怎们做就老老实实怎么做。不能汇报说是探访率百分之百,实际没做到百分之百;咱得老老实实做事!”
陆副连长要摆开桌子;他就赶紧接过小孩子、逗小家伙玩。稍许,一帮子连排长们嘻嘻哈哈着还真都一个不少地来了。
陆副连长一面忙不迭地摆着几个凉菜,一面扭头得意的高声喊:“小廖,传膳呐!”
廖医生就笑容可掬地小心着使毛巾垫了那圆肚子短耳瓷罐,往屋里端那“煲汤”,嘴里应着:“来了来了,恭请大家用膳啊。”
潮州籍的陆副连长他那岳母是在三十年代的海外学子归国参加新四军的老革命。陆副连长这俊朗娇小的妻子也生在潮汕、长在潮汕,是学医的“工农兵”大学生。他俩口子说话时,就满口是大家听不懂的南蛮话,譬如把吃饭说成是“咭嘣”啊、把“没有”说成带鼻音的“乜”啊等等;这小廖医生待人接物极温文尔雅的,来部队探亲的第三天,就自愿也参加团里组织的卫生队那帮医生、医助们去给群众的“义诊”活动,给连队官兵们留下极好的印象。小廖医生的那顿“煲汤”和她有礼貌有涵养有文化的温文尔雅,也给勉强算是初中毕业的指导员徐康留下极深刻的印象。他就要求连里的干部们积极带头向陆副连长家的那个大学生廖医生学习,说人家一个地方医生也积极响应部队党委的号召、去参加驻地的“义诊”,很有觉悟;人家还讲文明礼貌有涵养!
陆副连长翻着白眼珠儿跟他辩:指导员你还真把树立模范典型的事儿搞错了哦!她昨晚还在跟我私下里吵呢;我们打仗回来,这又是总结、又是到处作报告,天天整得比打仗时还累,她当医生的怎不知道给我做点心理治疗?她还背着人,晚上就跟我吵吵吵!你说说、我怎就感觉不到她到底有什么涵养?
徐康批评他说,你呀你,仗着一个二等功就是一个不谦虚!咱们功臣也要做文明人老实人还得讲素质有涵养,守着小廖你该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呢!你倒是个“灯下黑”;副连长,你不能“灯下黑”啊,也得老老实实着谦虚向你老婆学习咧!嘴里说着副连长、他就心想着也要改变自己老婆那不良习惯,自己也不能搞“灯下黑”,也得让她提高觉悟、也讲文明讲礼貌有涵养。
俩月后,他也到火车站接住了他那位在陕西咸阳棉纺厂的妻子。往部队驻地返的路途上就跟她说:打仗回来后家属来队的和军人返家的、探亲的人多;他现在可是大家尊敬的连里指导员了,回不去那就只好委屈着让她还是最后来。她来了得维护他这指导员的形象,像个指导员家属的样子!这纺织女工就小心翼翼着问他,怎样才能“像个指导员家属的样子”?他就跟她叙述了陆副连长家的那个小廖医生。
纺织女工不服气着说,咱搭(从)小一个村里,再后来俄(我)进国棉厂子你参军当兵,你也该知道俄(我)也是有手艺的嘛!到时候俄也会请大家尝一哈(下)咱那哒(地方)的“油泼面”嘛。徐康严肃着教诲她:“吃不吃‘油泼面’的先不说,关键的是你该注意语言礼节。人家来看咱时,你别像以前大咧咧那样子、咱得说‘请,请进’往屋里让;再譬如说问人家姓名不能像在咱家里‘你喔(呢)姓啥?’这很不礼貌很不文雅的!你得说‘您贵姓啊’?还得让大家体会到咱俩的恩爱和你说话的诙谐,幽默;就像陆副连长俩口子那个‘传膳’啊‘用膳’啊,人家两口子就把诙谐和幽默用得很好嘛。”
女人面露愠色、不高兴地说:“僵僵一哈(刚刚一下)火车,喔你就交代俄这么多的规矩,好好的个人嘛说人家啥鬼形鬼形的么,啥子‘传膳、用膳’的嘛,好好吃个饭你们臭规矩倒是不少!”
徐康就耐心解释说,是尊敬别人的“贵姓”不是骂人的“鬼形”。
女人烦躁起来:“见面你就说这说喔(那)的,说球得俄(我)头都大咧!人家记不住喔(那)些话;凭管谁来、俄(我)就一声也不言喘(吱声)了,到时要说你给他家说去!”
急得徐康认真起来:“叫你礼貌些就恁难啊?咱们老家那哒没人家文明嘛,那咱就老老实实虚心着向人家学嘛。再说了,你也总是得给我这当指导员的装装脸面吧?!得老老实实向人家学,你知道不知道?你说咱积极带头讲文明讲礼貌有涵养有啥不好啊?”
见男人脸色不高心了她就赶忙说:“知道、知道咧,老老实实跟人家学!俄知道了喔(那)你还说个啥?看你喔(那)急头怪脸的,不就是那啥副连长家喔(那)女人说的喔(那)些话嘛;俄(我)也会哩,俄(我)是逗你耍(玩儿)!”
徐康听了就满意着说,那我给你先通通气说啊,往往先去的肯定就是连里那位好热闹的机炮排那章排长。他比我还大俩月呢,这老兄爱好开玩笑的;咱得学得让他感觉着咱有文化有道德涵养、你可不兴跟他恼啊。你就尊敬问人家,您是“弓长”张啊还是“立早”章”?
媳妇就说:“喔(那)你可咋咧(怎么)着又来啦啊,又都是梨啊枣啊弄这一大堆?啰嗦话嘛!”就又问自家的男人:“我说指导员,你怎老是叫俄(我)来说喔这说喔那的,那俄(我)问你干个啥?人家上门来咱屋头(室内)你就不说个话?喔(那么)你总不是个哑巴?你就说说你躲到哪旮角里干个啥?”
徐康就说:“我呢是连里指导员,不能因为你来就影响正常工作的;我是该带着大家做啥就还做啥。你呢,睡醒了吃、吃了外头去转;你想干啥就干啥。”
媳妇一听他这话,就灿烂着笑了:“对嘛,俄哈(我下)了火车这大半天,还就你这些个话入耳;爱听。”
第二天,还真是有人捷足先登着来看望问候来队的指导员家属;不过不是机炮排的章排长,是拎着些米面和炊具的候青山事务长!徐康家这位纺织女工就阴差阳错着把简单的接待整得乱七八糟的、弄得徐康很尴尬!
她也说了“请,请进”这些客套话;但就是在问姓氏时出了偏差!
闻听到敲门;她开了门客套之后就递着让烟问,您‘贵姓’? 侯司务长答,我姓候!
纺织女工脑子乱了;她似乎完全记不得丈夫说的那个姓氏了,也不知当时说是啥子‘工厂’呢,还是啥子‘公母’什么的?脑子一乱就紧张、一紧张就又忘了对方姓氏!她一下子急得鼻子尖儿上直冒汗珠儿,只得又复问一句:“喔(那)您贵姓啊?”
侯司务长是作战后回来刚由班长提起的新干部,腼腆着忙站起身恭恭敬敬回答:“嫂子,我姓候呀。”
此时的状态还是在懵懂之中的她闻听清楚了,忙似乎恍然大悟的点着头说:“哦......对,对对对!那你还真就是姓候啊!” 点头之间,就又把下面该说的词儿给遗忘了!她憋红了老半天的脸,脑子里瞬间赶紧又朦胧着去痛苦地紧张回忆着,她回忆和辨别着似乎有两个很模糊的什么词儿、却又是怎也想不起来。突然,想了好一会儿的她似乎这一回真就想起来了,就脱口而出:“对,对对!那你还就是姓候啊;哎,那你,那你、那你,请问,那......你是公母猴啊还是母公猴?”
司务长大窘;面红耳赤的吭哧着:“嫂子,这可叫我,叫我、叫我咋个说哩嘛?你怎么刚见面,就、就,你就这样子开玩笑啊?”
这女人此时反而嘴巴倒顺溜起来:“啥呀?大兄弟,俄(我)那口子,哦,就是喔(那个)你那个哥嘛、就是俺家那口子徐、糠、换嘛;哎不对不对,是徐康!徐康他就给我说,你才是爱喔好开玩笑说笑话的哩嘛。你还伪装着个啥?你其实说话也不诙谐、不油麦(幽默);相互之间得讲礼貌嘛,咱俩得好好诙谐油麦(幽默)着说话嘛。请问,你说你是公母猴还是——”
刚提拔的司务长只好一头大汗地抹下脸来陪着她耍诙谐和幽默!这年轻司务长闻听她还在问,忙一只手摇晃着摆手制止她说下去,一只手就象害牙疼般痛苦着捂了腮帮子和嘴巴,嘴在手里就低得如蚊蝇之声赶紧说:“嫂子你就别再问了好不好?那、那我说行了吧,那我、那......那我就算是个公猴吧。”
话音刚落,这嫂子就一本正经着又紧追一句:“哦,对对!你还就是公母猴嘛。坐到起!先别起身走哇,嫂子我还有话问你跟你说哩。就那、那,也就是你说说,那你......你骟了没有?” 年轻军官被她愈加说话不照道的唬得脸色大变,起身拔腿就走!这徐康两口子的笑话在我们部队里战友群传了好久好久......
又过了六年适逢大裁军,名单里没有他,可他偏又带头申请转业!说是为了部队能抓紧时间去搞四化建设,我们必须给军校生们让位置!就这样我们同批一起转业回陕西;徐康他转回来时安排的还不错,正营职居然到了他爱人那纺织厂子的一群书记窝里,位居了最末的那个副书记。
再后来,因厂里效益不好就开始动员着裁员,听了动员报告的他就不顾老婆吵闹、硬是去带着头“下岗”,说是要替企业分忧、分流,自谋职业。其实他真得不清楚自己是“几斤几两”到底有多重,他也就是只会在厂报上写点没几个人看的文章外、别的任啥也不会,到社会上他猛地还真的不适应!
丝毫没考虑后果的徐康脑子一热,就掂着那笔唰唰唰……跟厂子里签了字;一签字他就成为了“社会人”。这个成了“社会人”的“徐书记”,回到家里大半年时间都无所事事!虽然人们见面还是喊他徐书记,但扭过脸私下里却是说,部队上下来的这位是不是脑子有病啊,他这个军转干部咋会是恁老实哩?什么砸烂“大锅饭”啊,好歹他也是个副书记哩,是别人硬夺了你手中饭碗摔地上了吗?是谁指着你鼻子撵你下岗回家了吗?!连这种倒霉事也去带头,还真就没见过恁实在老实的这么个人。
这一直信奉当老实人的“徐书记”,就一直在摸索着寻找了好多年,归底还是找不到适合自己的工作。那位复员回到农村的老战友不忍心,来家邀了他到人家自个儿办的企业里去当副总经理;不料没待多久,他就自己又提出辞职!还一本正经着对当总经理的老战友说,我知道我是心眼实、可是能吃几个馍能喝几碗汤,我自己还是清楚哩;我来这里,也弄不懂你们这里那些工程师们的技术活儿嘛,我也还知道我自己真也给你联系不来任啥丁点的业务嘛。咱都说老实话,我就根本不适应这副总的位置嘛!不适应,那我就不能在你们这儿不做事却占着一个副总的位子!你非让我赖着不走、那我不就成了那古语说的“尸位素餐”了嘛;你们就别劝我了!我在这儿白领了这份工资钱,是既对不起你也惭愧着我。自明天起,我就坚决不来了!我真不能再厚颜无耻着来干你这儿的副总经理了......
任凭谁再劝说,这徐康还是九牛拽不回地犟着回家去了。
再后来,别人介绍他跟着人学着做年轻人们婚典仪式上的那司仪行当。渐渐做了这行当后,徐康似乎总算找到了基本还算是适合自己的些许感觉。他的司仪生意不冷也不淡的;按他的话说,就是“还凑合”。已退休了的老伴儿一次闲逛,看着他穿着过去打死他也不会穿的大红西装上衣和浆熨得笔挺的白色西裤,正满头大汗指挥着迎亲的场景,就又心疼又好笑的偷偷在一边瞧他。待他晌午后拖着疲惫的双腿进门时,她就跟他说是今天在某地看见了他。这许康一听,就一本正经地询问老伴儿:“我现在也在老老实实学着融入到社会里,是真正去自食其力嘛。哎,我那身行头你看还行吧?你觉得不好了就提提建议,我一定酌情考虑!”
老伴儿气得就唠叨他:“建议个屁!到现在老了老了、还说要融入社会,徐糠换、我就再没见过像你这号的老实人!一辈子跟着你丢不死个人;你活该‘自食其力’。我就说你、你徐、糠、换,‘徐书记’,我说你活该。”
“不要乱叫小时候乳名嘛。你不知道我参军就叫徐康了嘛!记着,还叫我徐康。”
“你就是换一百个名字,你能明白过来了吗?徐康、徐书记,你呀你,这如今的社会容得下你徐糠换这样子的老实蛋吗?你说话呀‘徐书记’!”
这“徐书记”就无语;他自己也觉得他真得是无言以对。
我们那位在郊区自己开厂子当总经理的战友提起他就又直摇头:嗨,现今这种风气的这年头哇,人啊,若还是非要犟着去做老实人,那可真是寸步难行的哩!他徐康呀,咋还不明白这点理呢,还把以前部队里的那老理认着去死守着老脑筋!还要做甚老实人?!唉,没法子,他太执拗,他这老实蛋的日子只该这么过......
这“总经理”的话没错;这年头、老实蛋徐康啊就拎着他那身行头,只能在逢着那些个吉利好日子时,混迹于东家嫁女、西家迎娶那婚典过程的匆匆“梭”行之中。已头发花白的徐康严格履行司仪合同,逢着有司仪业务的这天,天不明时他就出门了。他行色匆匆的,他的日子还就一天一天的这么执拗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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