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phone 发表于 2022-4-2 01:11:24

三个疯了的女孩

我有一个美国的朋友笃信基督教,我很羡慕他。可是我不信任何教派,因为年轻时接受的是无神论的教育,人生观一旦形成了就很难改变。但是基督教的有一点我很喜欢,那就是能向万能的主忏悔,由于自己心中无神,所以也就没有了对神的敬畏感。中国人常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一旦你有了过错,找一个地方忏悔一番,减轻一下负罪感,求得心灵的安宁,那该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啊!
              我一直认为自己不是一个优秀的人才,首先,你没当官;其次,你没成大款;第三,你没有任何学术成就。我也一直认为自己从来没有风流倜傥,风度翩翩过,首先,你不高大威猛;其次,你不相貌堂堂;第三,你没有任何风采。当然我有过青春岁月,正是这一段青春岁月,我身边有三个女孩,而且是漂亮的女孩,并且是非常可爱的女孩相继疯了,据医生说:“精神分裂症”,俗话就是疯了,但是“精神分裂症”只是“疯”病之一,这个问题不在讨论之列且不去说它。
              她们三人疯病的诱因究竟是不是我,我到现在也说不清楚,这里绝没有推卸责任的意思,既然我想写它,就打算做一回真正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好汉做事好汉当,绝不推诿。
              阿琴是我高中时的同学,河南人,模样有些狐媚,鼻梁稍有些凹陷,如果这缺陷搁在别人脸上也许很难看,但是与阿琴的脸部轮廓完全吻合,就成了一个大美人了。那时候我当班长,班主任连安排座位的事都交给我,于是我把阿琴安排与我同坐,按现在的话来说多少有点以权谋私之嫌。日子一长,俩人关系就密切了,星期天休息时她有时会到我们家帮着我母亲干些杂活,比如洗个衣服,打扫屋子什么的。过年过节我也会到她们家干些粗重的活儿,劈柴,买煤什么的。给我印象最深的莫过于她母亲给我专门做过一盆面条,并且做了一大桌子菜,然后把每一种菜用勺子舀一勺加在面条里面,端到我的面前,对于河南人来说,如果她们家想把女儿嫁给你,一定要检验你的食量,如果你很能吃,说明身体好,把女儿交给你家人就放心了,可是那天我很狼狈,只用小碗吃了一碗,一是因为我这人不爱吃独食,阿琴的三个妹妹都眼巴巴盯着这一盆面条;再则我这人食量本来就不大,所以猪八戒到高老庄招女婿时,庄主夫人说:“能吃还能干呢。”虽然猪八戒长的丑点,但是有能吃能干的优点。仅管我没有达到择婿标准,但她们家还是很喜欢我,因为她们家只有四个女儿没有男孩。
             知青下农村时,我们俩下放在一个大队,却不在一个小队,我在第一生产小队,她在第二生产小队,那时候女孩住在农民家,男孩住在牛棚里,农闲时可以天天在一起,一旦农忙就有很长时间不见面,繁重的农活,艰苦的生活造成体力严重透支,有时实在很累了连澡都不洗,再加上前途渺茫,谈恋爱的心思也就没有了。
             初夏,大片的高粱成熟了,远远看去一片火红,那时候农村正在开展割资本主义尾巴的运动,一户只能养三只鸡,只能拥有一分田的自留地,粮食凭供应票成年劳动力三十斤稻谷,按出米率百分之七十计算,也只有二十一斤大米,实际上根本达不到百分之六十六,因此,农民生活十分困苦。生产队害怕有部分思想觉悟低的农民偷人民公社的粮食,白天就让女知青看守高粱,晚上就由男知青守夜,看守高粱有一个专门的窝棚,里面用木板支撑得很高,放上一些稻草,困了就在稻草上睡觉,阿琴值守的一天上午,狂风大作,暴雨倾盆,电闪雷鸣,被一个闯入躲雨的农民给强奸了。那个不知死活的农民完事以后还到处炫耀,那时候强奸知青是要判死刑的,最后那个农民受到了法律制裁。但是阿琴却再也无法在我们那个生产队待下去了,农民文化生活贫乏,对于这类事件常常津津乐道,区知青办只好跟她调换公社,送她走的那天,我赶着一辆农民用的一架牛车,把她一只木箱,被褥,碗盆放在车上走了20多里地。此后她来找过我两回,但我一次也没有去看她,忙只是一方面,同时我也顾忌其他知青口实,他们本来就嘲笑我自己的女朋友都看不住,让别人捷足先登了。
              孤独寂寞羞辱全部压在一个深受伤害的女孩心上,她终于有一天在大庭广众之下把自己的裤子脱了下来,疯了。得到消息我连忙赶过去,借公社的手扶拖拉机把她送回了家,经过治疗她神志清醒以后再次回到农村,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她独自走进了长江的深处。
             很多年过去了,这件事一直像一块沉重大石头一样压在我的心上。首先,是我没有照顾好她;其次,在她出事以后我没有给她足够的关怀安慰;第三,我吝啬了自己的爱情。可是我却没有万能的主可以忏悔!
             阿琴去世以后,我有很长时间都不能振作起来,她的音容笑貌时常萦绕在我的脑际,我也无法对待她的家人,为了躲避她的家人我连城里都不回了,悲痛忧伤折磨着我,我翻出苏东坡的《明月几时有》自己作曲,把曲调谱写得低回哀婉,用自己心爱的竹箫一遍又一遍的吹奏着,用以寄托我的哀思。
             深秋的一天,我解下一条停泊在江边的渔船,抱着竹箫,躺在船舱里,任凭风飘水流,有时也吹奏一曲《明月几时有》,那天刮的是西北风,不知不觉小渔船竟然飘到了江南岸,突然听到有人用湖南话说:“艾丽,你看啯边船上有一啯死人。”艾丽回答说:“冒死,啯脸上还有啽泪。”我坐了起来,看到两个知青模样的女孩,只好跟她们打招呼:“两位女知青好!”我们那时曾套用了一句名言“凭着国际歌熟悉的曲调,到处都可以找到自己的同志和朋友。”叫做:凭着知识青年四个字到处都可以找到自己的兄弟姐妹,所以我的招呼丝毫不算冒昧。艾丽很友好伸出手说:“认识一下,艾丽。”先说话的女孩也伸出手说:“我是华妹子,上来吧!”我听了她们的话,登上岸把渔船系在一棵树上,就随她们一起去了她们生产队。在路上边走边聊,我仔细观察艾丽,她是那种雍容华贵的美人,美得大气,就像《西游记》女儿国国王朱红那样的美人,美得让人窒息,我想:“把这样一个尤物放在农村真是暴敛天物,用佛教的话说:作孽呀!”因为艾丽出众的相貌,在农村自然也有特殊的照顾,她竟然住在大队长家里,而华妹子住在另一户农民家,应艾丽的邀请我跟随她到大队长家去做客,大队长的堂客按艾丽的吩咐杀了一只鸡,从自家鱼塘里捞起一条鱼,从埋在地底下的瓦罐里摸出一块腊肉,大队长亲自陪我把盏。大队长姓宋,摆出一副农村领导的架势,端着酒杯问我:“现在正是农忙的时候,你不在队里抓革命促生产,跑出来干什么?而且从湖北跑到了湖南,早点回去干活。”我对宋大队长说:“我刚从地区开完优秀知识青年代表大会,回生产队的途中睡着了,顺水漂流而来,回去很容易,顺着长江的回水向上游漂一段,再划过江就到了。”宋大队长一听我是地区优秀知识青年代表,收敛了许多,也客气了许多,不断向我敬酒。
             告别时,艾丽一定要跟着我到江北来看一看,我没有理由拒绝,她对我说:“你能用你的竹箫吹奏一曲我听一听吗?”当我吹奏我自己谱曲的《明月几时有》时,她哭了。使我惊愕不已,我问:“艾丽,你怎们哪?”
             艾丽哭诉说:“你喝酒时见到坐在我旁边的那个傻小子没有?吃了一顿饭连屁都没放一个,大队长竟然要我跟他谈恋爱,你说这可能吗?”
             我说:“你就不应该住在他们家,这样让他们多了一些误会。”
             艾丽说:“住不住他们家都一样,我们不都想招工回城吗?大队长让别人对我说:‘想招工就得大队长签字,’人家已经把话说到了明处,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我“哈哈”大笑了,艾丽生气地说:“人家愁死了,你倒有心事哈哈大笑?”我说:“这很简单,就说我是你的男朋友,让他们家死了这条心。”
          艾丽说:“我跟着你过江就是要他们家知道我爱你,喔,你刚才吹奏的是什么曲子,怎么能让人伤心流泪?”
          我说:“苏轼的《明月几时有》,不过是我自己谱的曲子。”于是她趁小渔船颠簸的时候第一次紧紧地抱住了我,在回到我所在的生产队其后几天的日子里,我们一起谈论《复活》玛斯洛娃敢于向命运抗争的精神,也谈到了《飘》中斯佳丽的敢爱敢恨,艾丽仿佛换了一个人,我用渔船送她回去时她还依依不舍。
          我们之间不断频繁的往来,感情不断深厚起来,那年的春节她竟然邀请我到她们家去过,那时我已经无家可归,曾经独自在农村过过一个春节,当万家鞭炮都响起来的是时候,我如一条丧家之犬,独自蜷缩在牛棚的一角,虽然我敢对着上帝发誓我没有哭,但是眼泪却顺着脸颊不断向下流淌,只有到初一以后才有农民似乎想起了我,请我去吃一顿饭,据说农民认为过年的时候叫花子也不能让他饿着,实际上我那时的身份已经沦落到叫花子的行列了。所以只好答应艾丽,先乘坐轮船走了一段,而后又改成火车,最后才到艾丽家。
          常言说,十里不同俗,在艾丽家就闹出了笑话。湖南人进门先喝茶,但湖南人不称为喝茶,而说“矻茶(za)”'矻’上古发音,比说喝茶更准确。矻,也是‘吃’的意思,不过湖南人的茶内容十分丰富,除了茶叶以外还有食盐、芝麻、豆子,都是炒熟了的,因此很香,不用茶杯而用茶碗,倘若你长途跋涉,腹中饥饿,喝完茶以后直接就把茶叶芝麻豆子都统统倒进嘴里吃了,如果你不太饥饿,你可以等着主人再给你续水,慢慢喝着,随意聊着。可是我不知道这种习俗,一个劲儿地喝茶,茶这东西有增强饥饿感的作用,《儒林外史》中严监生就使用过这一招,让一个想到家混饭吃的人“喝上好的消食茶”,我想,艾丽家该不是用这一招来对付我吧?那样的话以后的几天我就惨了。所以旁敲侧击地说:“湖南的茶真好喝呢!”
             艾丽突然想起来了我是外乡人,不懂她们的习俗,于是赶紧让她母亲上菜,菜肴十分丰盛,其中有一盘是全鸭,艾丽的母亲直接就把鸭头放到我的碗里了,我所受过的教育中,吃鱼不能先吃鱼头,吃鸡也不能先吃鸡头,况且我也不吃鸭头,就把鸭头还回到菜碗里去了。我看到艾丽的父亲立刻就放下了酒杯,脸上有不悦之色。
          艾丽跟我使了一个眼色,我只好跟着她离席,艾丽极其严肃地对我说:“你怎么把鸭头还回去了?那是表示你拒绝当我们家的女婿,大老远的你跑来干什么?”
          我只得陪笑脸说:“我马上把鸭头夹回来吃掉。”
          果然一家人气氛又活跃起来了,那天艾丽的父亲跟我一人喝了将近一斤酒,艾丽的母亲多了一份担心说:“大过年的别灌出两个醉汉来,明天再喝不迟。”
          在艾丽家最有趣的是艾丽的父亲听我说“湖南的茶真好喝”于是提出要跟我来一场喝茶比赛,反正过年什么没事可做,于是一人分发了三个热水瓶,限时为两小时,必须喝完三瓶开水,我们俩你一碗我一碗,喝的满头大汗,气氛十分热烈,艾丽和她母亲不断给我们俩加油,结果在两小时到点时,我还有一碗茶没喝完,屈居第二,艾丽父亲哈哈大笑说:“多年来我从没遇到过对手,今天喝了个痛快!”说完在我肩上重重地拍了一掌,显得十分满意。
          回到农村后,那一年实行春季招兵,宋大队长见我时常跑到他们家去,就已经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于是决定孤注一掷,让他的宝贝儿子去当兵,因为那时候当兵转业可以到城市里当工人甚至是干部,那样城乡差别就没有了,宋大队长的儿子就与艾丽地位相当了,验兵的结果竟然合格,于是宋大队长逼着艾丽与他的儿子定亲,在农村定亲就像城里的结婚一样具有法律效率,艾丽来找我,我只好跟她一起去她们生产队,向宋大队长说明婚姻自由的道理,但是宋大队长的骡子脾气上来了,找来很多村民,硬说我破坏军婚,在那个年代这是一个敏感字眼,谁也奈何不得,而且宋大队长不再管我的饭,艾丽又不敢违背宋大队长的意思,结果是强按着牛头喝了水,就在我万般无奈时,艾丽疯了。她一个劲儿打我,骂我,别的人她都不认识了,我对宋大队长说:“我们知识青年是毛主席他老人家亲自派来的,你们竟然把知青逼疯了,你等着坐牢吧!”
          宋大队长终于害怕起来了,管我的饭,向我求情,又给了我足够的路费,委托我把艾丽送回城里。后来艾丽病退回城再也没有到农村来,我由于缺乏路费也没有再去艾丽家,最后失去了联系。
          也许我压根儿就不该认识艾丽,那样宋大队长也许感觉不到那么大的压力,就不会铤而走险了,也就不会逼疯艾丽;也许我不应该让艾丽爱上我,宋大队长的儿子就没有比较对象,也就不会对她造成巨大的反差感,刺激也就没那么大。总之艾丽的疯我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但是我无处忏悔。
          连续经历了两个女友发疯的事件,我终于倒下了,在这世界上我本来就没有亲人,好不容易有两个爱我的人,但是都无一例外的疯了,无论我怎么不相信唯心主义,但是还是有时候免不了认为人的确存在命运,命运不可抗争的宿命论的观点始终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整整三天我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我对这个世界绝望了,我希望就这样昏昏沉沉告别这个让我伤心不已的世界。就在我觉得即将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牛棚的门被推开了,耳边传来那种被上海人改变的柔美普通话:“阿龙,你真的打算就这样告别这个世界?起来喝点稀粥吧?”
             这是阿璱特有语音,阿瑟上海女知青,下放到黑龙江,后来不知通过什么渠道,转到湖北我们队里来了,阿瑟性格孤僻,与人难以相处,可能是在上海人眼里我们这些其他城市里的人都是乡下人,所以不屑于与其他人交往。另外阿瑟也有上海人特有吝啬,她把放在枕头下的卫生纸每天都数一遍,如果有人随意用了她一张卫生纸,她立刻就知道了,唠叨起来没完没了,而且她从不认“知识青年”这四个字,也不认上海老乡,一次下大雪,有两个下放湖南的上海知青大老远的跑来认老乡,如果是我们怎么也得留住吃几顿饭,住上几天,叙一叙乡情,等雪过天晴了再打发来客上路,可是她用一口纯正的东北话把来人打发走了。那时候我就想阿瑟真是个冷血动物,虽然她具有《红楼梦》饰演袭人的袁枚那样的小家碧玉般的美貌,但是她一点也不可爱。
             阿瑟把稀粥端到我的床前说:“你别起来了,三天没吃喝,估计你已经起不来了,我喂你。”我吃了一口粥以后才真的感到我连吃粥的力气也没有了,歇息了一会儿才吃第二口。阿瑟见我有了些力气就问:“你的两个女友都疯了,你会疯吗?”
             我低沉缓慢但却坚定地说:“我可能会死,但我绝不会疯。”阿瑟愉快地笑了,她说:“我没有看错,你是个坚强的人,其他的知青都有很强的地域观念,只与同省同乡的知青交往,可是你不一样,你第一个女友是河南的,第二个又是湖南的,我喜欢你的性格。”原先我还认为阿瑟不可爱,可是没几天她就征服了我,她不仅天天给我送吃的,给我洗衣服,而且还亲手为我做了一件衬衣,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穿女孩给我做的衣服。
          而且阿瑟跟我一样特别喜欢普希金的抒情诗,我们一起吟诵《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致大海》、《秋天》,阿瑟展示了她的另一面,我们在一起仿佛精神就有了寄托,乡村的生活不再是痛苦的煎熬,而是一种灵魂的交融,她用她的爱振救了我,使我重新鼓起了生活的勇气,我们俩时常在乡村的小道上手拉着手,也时常依偎在江边,望着滚滚的波涛,寄希望于有一天,顺着一泻千里奔腾的江水回到各自的故乡,回到城市,过那种熟悉的城市生活,远离物质匮乏,生活艰辛的农村。这时候,大多数知青都陆续招工返城了,因为有阿瑟陪伴着我,我丝毫不感到慌张。
          这年的秋天,大队终于推荐我去读大学,告别时,我对阿瑟说:“放假我立刻就回来看你,我会在平时给你写信的。”我分明看到眼泪顺着阿瑟的脸颊无声地向下流淌着,但是我必须离开农村,这是每一个知青强烈愿望。
           在大学里我无论怎么给阿瑟写信都没有回音,我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寒假我急忙回到插队的农村,队长深情地告诉我:“你来晚了,阿瑟在你走后就疯了,她们家把她接回上海去了,你走后全县就剩她一个知青了,她先在黑龙江呆了五年,为了好招工转到我们这里又过了三年,一个女孩,不易呀!......”
           阿瑟的疯一定是因为我离开她造成的,我真是难辞其咎,后来也没了阿瑟的消息,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上帝为什么如此惩罚我?也许是因为我不信世界上有什么万能的主,现在我已经不知道是应该信基督教呢还是继续坚持我的无神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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