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别人留条路
淖明湖南岸有个归属浮明县的小镇,富庶无比。这一年,湖北岸受了蝗灾,大批难民纷纷涌到小镇来。小镇南端有个族长,人挺善良,他嘱咐本族人丁,说大灾面前,人们特别需要帮助,咱尽量给安排点事做,就当匀一口饭给灾民们活命。灾民中有个叫万俭谦的中年人,带着妻子住进了一间倒塌的土房。万俭谦这人,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挑担,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急得族长直搓手,问了半天,万俭谦说:“我想徒手创业。”
徒手创业?大家以为他一定是饿出了毛病,满嘴说胡话吧,安身立命的地方都没有,钱更谈不上,他拿什么创业?万俭谦说,他会杀鸭子。杀鸭子也算技术吗?族长一想,决定先让他试试看。万俭谦先把水烧开,顺手从地上抓起一只鸭,只见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小瓶儿,往鸭子嘴里灌了点什么药水,然后手腕轻轻那么一抖,没看清怎么回事,鸭子的鲜血就溅了满地。丢进瓦盆里,只用半瓢开水转圈一浇,三下五除二,鸭毛被褪得溜光,紧接着往砧板上一拍,还是没看清楚怎么回事,万俭谦已经把鸭子开了膛,一把将内脏掏了出来,半袋烟的工夫,一只活蹦乱跳的鸭子变成了干净的白条鸭!
姓万的果然出手不凡,鸭子杀得干净利落,族长大喜。原来这里养鸭子的村民居多,当地制作出各种风味的盐水卤鸭名声远扬,生意很是兴旺,苦的是杀鸭,尤其是褪毛费事,如今遇上这种快捷能手,做卤鸭的还不挤塌他那破土屋?族长便问:“你小瓶里一定是秘方,别人比不了的。杀一只鸭子收多少铜板?”万俭谦回答:“一文不取,只要把鸭血、鸭肠留下就可以了。”人们平时自己杀鸭,把鸭子按在木砧上,一刀剁下脑袋,顺手一扔,任它挣扎到死,鸭血无人收取;至于鸭肠,那么细小的东西,翻过来,再洗净粪便多不容易呀,全是扔掉,没人当回事的。这样,万俭谦杀鸭等于白干,许多掌柜的都痛快地跟这个笨蛋签了约。急得族长直搓手,族长强调他小瓶里装的秘方,就是强调他多收加工费,而这傻子却只要人家扔掉的废料,他还创业,指望什么?
可是万俭谦有自己的规矩,每天日出时分,他按照签约的次序,亲自上门把鸭子装入竹笼,过了秤挑走,少时送来,由鸭主确定并无以大换小或者是以瘦换肥的行为,就算完成任务,接着挑走下一家的。如此一天往返四次,杀百十只鸭子。
整天忙忙碌碌,免费杀鸭,他万俭谦分文不取,抛开创业不谈,两口人吃什么穿什么?族长担心死了,就去偷偷观看,见万俭谦的婆娘到河里把鸭肠翻洗得干干净净。族长糊涂了,莫非他夫妻俩靠吃鸭肠充饥?这东西怎么可能替代粮食呢。他几乎累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万俭谦杀鸭杀了几个月后,卤鸭街上一排挨肩搭臂的店铺中突然多出一家买卖,站柜台的不是别人,正是万俭谦和他老婆,招牌打的是“谦记鸭糕”,卖的是一方方深红色的“豆腐”,尝一口,味道鲜美无比,价格却很便宜。万俭谦的老婆一边殷勤地招待顾客,一边耐心地讲解,说这鸭糕回家可以立即切来佐酒,也可以做汤、烹炒。他们家的鸭糕制作时佐以草药,有补血、清血、解百毒的功效……恰巧当地有个脚夫劳累过度,不时喀血,家里穷得连便宜的鸭糕也买不起,万妻便每日赊他一方鸭糕,吃了半月,竟然不再咳血,脸色也泛起红晕。这消息一传开,鸭糕登时供不应求,卖卤鸭的掌柜们一打听,族长笑呵呵地揭了谜底,敢情这“鸭糕”的主材料竟是千百年一直当废物扔掉的鸭血!掌柜们气得直翻白眼,怪不得万俭谦免费帮助杀鸭,老话说无利不起早,这小子含而不露地白赚鸭血,捡了大便宜!再细细一访听,那万俭谦做鸭血糕也是费了周折的,他白天杀鸭,夜里把鸭血做糕,清晨,先让娘子就近挨家挨户赠送,以至于闹市区根本不知道。待大家尝出了滋味,才陆续上门购买,小两口渐渐积攒了一点钱,这才光明正大地盘下了这所铺子。
让一个外乡乞丐做成了无本生意,现在跟他们平起平坐,族长欣慰,卤鸭老板们觉得丢了面子。正烦恼着,谦记鸭糕又推出了“谦记鸭肠”,原来,万妻把鸭肠洗净并非当饭吃,而是以特殊方式腌制,待鸭糕站稳了市场,又把鸭肠并肩推出,味道异乎寻常地诱人,比鸭糕卖得更火!
这可真是咬人的狗不露牙。眼见得万俭谦获得的利润比卖卤鸭的还高,掌柜们聚在一块商量,都是那族长引狼入室。今后不用他万俭谦杀鸭子了,想要咱的鸭血、鸭肠,那得掏整只鸭子的钱,看这个白眼狼拿什么支撑下去。
族长有些慌张,正思量如何出面调解呢,谁想万俭谦干脆自己收购鸭子,取出鸭血、鸭肠。鸭子更不能抛弃,索性做出“谦记卤鸭”,以卤鸭为主,鸭糕、鸭肠反而成了陪衬。“谦记卤鸭”更是比任何一家做的口味都好,所以,他店铺门板一拉,跟前早已站起了长队。
族长乐了:“君子路后来走。你们不遵前人训教,这叫自食其果。”同行们悔得恨不能抽自己的嘴巴。本想把他挤兑滚蛋,岂料反而逼出了一个品牌。照这样卖下去,姓万的三五年便可以爆发!万幸的是,万俭谦是个好吃懒做的主儿,他的规矩是日出为号,每天只卖一个时辰,到时候坚决收摊,鸭子卖不完,宁可送邻居。掌柜同行们松了口气,背后嘲笑,真是命中八尺,难求一丈,凭着大把的银钱不赚,这乞丐胚子天生是个受穷的命。
听到这些议论,族长也沉不住气了,他找到万俭谦:“没你这么做生意的,哪有每天只卖一个时辰的?”老万笑笑:“够过的就中,钱多少是多?”
这乞丐不但懒,还死板得让人匪夷所思。一天,刚把门板打开,外面大雨倾盆,路上积水过膝,一个行人不见,哪里有买卤鸭的?大雨直下了一个多时辰,好歹盼到雨小下来,一些顾客打着伞赶来谦记铺子前,想买他的卤鸭回去待客,却见万俭谦已经开始上门板了,案上放着的鸭子一只没少呢。
没开张打的什么烊呀?顾客们越聚越多,纷纷谴责他不尊重大伙的心思,趟着水,顶着雨来一趟容易吗。万俭谦不愠不火,站在街上泥水中一个劲地冲大家作揖:“各位客官,在下并非不知道银子好用,也决非不识大家的赏识、抬举。可是我事先规定的时辰到了,这跟天下不下雨、生意开没开张没有关系,重要的是生意人的承诺不能不算话。诸位还是到邻家买吧,我的高邻们是不计较时间的。今天在场的各位我都记下个大概,明天再来时,小人必有优惠。”说罢,万俭谦赔着笑脸离开,却把没卖出的鸭子送给了左邻右舍。
顾客们不愿意白跑一趟,况且有的确实急用,便就近照顾了旁边铺子的生意。族长看到眼里,急在心上:这个傻货,见到钱财抬脚踢,他到底哪里出了毛病?
半个月眨眼过去。
这天,恰赶上万俭谦马上就要上门板的时候,铺子外来了一位走江湖的郎中,在柜台前称了四两鸭肠,却并不走开,把包鸭肠的纸展铺在柜台上,掏出腰间酒葫芦,就地喝酒。万俭谦不好意思跟外地人说打烊的事,只得隔柜台陪人说话。
郎中奇怪:“掌柜的这是做的哪门子买卖,天不晌就卖光了,是不是准备的货源不够?明天多准备点儿。”
“客官您有所不知。”万俭谦压低声音,“小人经营铺子两年多了,从来只卖一个时辰,过时不候的。”
“那是为什么?”郎中吃惊地瞪大了眼,“在下走南闯北,这样的经营方式前所未闻,掌柜的可否赐教一二?”
“没有什么。”万俭谦叹了口气,“我一个逃荒难民,身上一个铜钱都没有,如何创业维生?当初蒙乡亲们照顾,把鸭子让小人宰杀,这才渐渐有了今日。知恩图报,所以小的生意再兴隆,也断不敢贪多,是要给同行们留条路啊。”
原来如此。那郎中点点头,走了。
第二天,万俭谦门板一开,左邻右舍的买卖人都聚到他这儿,冲他行礼。敢情昨天那位郎中是族长的亲戚,族长搞不清万俭谦的异常举动,就委托郎中来套套实底。族长得知实情,感动得老泪横流,立即告诉了邻居们。大家事先猜测过一百种可能,唯独没猜着的是,这个受他们排斥的外乡人,在财源的诱惑前,却没忘记给他们留条路!
转过年来,权倾朝野的大奸贼魏忠贤满门遭抄,天下人人称快。此时,一骑快马驮着位信使,手持文书来到这个镇子,说是奉命查缉要犯魏双,此人是个厨子,做得一手宫廷菜,有知情者,赏银50两。不是没有动心的,但各自心中有数,假如贪图这点银子,那可要引起公愤,即使本人逃得出去,祖坟非让人掘了不可!信使在镇上待了两天,一无所获,只好去别处打听了。
信使一离开,关了两天门的谦记铺子再次开张。族长带着许多老同行、老顾客过来慰问:“信使要找的人,必是您万掌柜吧?”
万俭谦含笑默认:“实不相瞒,我正是魏忠贤的大厨。东家赐名魏双。万俭谦,万减千,不就是魏忠贤九千岁的谐音嘛。”
万俭谦说,魏忠贤得势时,穷极奢侈,暗地里跟皇宫较劲,这才逼出了他一手好菜肴。这样的贪官,怎么会有好下场?魏双知道魏家必败,更是看厌了官家那种腐化行为,因此悄悄溜出皇城,隐姓埋名到南方躲避。不想半路遇到强盗,所带盘缠全部被抢,只落得身无分文。他一个厨子,离开马勺别的玩不转,又担心暴露手艺被老魏的走狗们识破,这可怎么办?
万俭谦决定徒手创业。他擅长做鸭,其手艺说甲天下毫不夸张,可怜没钱,买不起鸭子。因鸭血、鸭肠一直都是丢掉的,这万俭谦灵机一动,猪血、鸡血、猪肠子能吃,鸭血、鸭肠怎么就不行?他想出了杀鸭子赚血、肠的主意,又悄悄赊购了佐料,逐渐有了销路。本来,他只想做鸭血、鸭肠维生,然而,杀鸭子的路子堵死了,他只得改做全鸭……
“朝廷四处寻找,并不是要投我进监狱。”万俭谦感叹道,“新皇帝仰慕魏贼的口福,想把他的厨师弄进皇宫做御厨,可我早厌倦了。”
一席话听得同行们羞愧难当。人家万俭谦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胸怀就是宽广,面对同行们的挤兑,他反而以德报怨……老话说,君子留路后来走,他一念之善,不但保护了同行的利益,更是救助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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