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茶壶
民国十六年的夏天,皖南石埭县(今石台县)城里发大水,县志里是这样记载的:7月7日(农历六月初九日),洪水漫堤,秋浦河水位14.32米。县城里人群慌乱,眼看大水漫上城防河堤要进家门了,个个携了生活用品往城后山上去,天方茶苑大掌柜郑伯奇却什么也不带,尽着伙计们去抢救茶叶,自己只紧紧抱着一把茶壶,坐在店前太师椅上喝茶。熟悉天方茶苑大掌柜郑伯奇的人都知道,郑伯奇一生中最得意的有两个物件,其一自然是他们老郑家经营的“雾里青”茶了,这茶产于1000米以上高山,只取明前芽头制作,25000个芽头才能制成一斤干茶,饮之清香幽雅、丰满醇和、回味悠长,而此茶泡开后,载浮载沉,根根竖立如旗如枪,曾一度远销欧洲,伴随哥德堡仿古商船进入欧洲皇室,在当时贵过珠宝;而另一宝物呢,却是与茶相关的一只玉茶壶,据说,这玉茶壶墨绿晶莹、润泽通灵,以之盛上“雾里青”绿茶,茶满杯口三寸而不溢出,且格外散发出兰花香味,更奇的是能空杯留香三日不绝。
“雾里青”茶是古城的名片,是老郑家的当家茶品,为把住质量关,掌柜郑伯奇每年在制茶时节,总是每天郑重地拿出玉壶,抽样品尝新茶,他说,用玉壶品茶,茶品制作时的火候、炒制时间等高低一品便知,对于不合要求一律退回,这也是“雾里青”茶历经风雨仍独树一帜于茶界的一大秘诀。
关于那只玉茶壶的来历,古城的人也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说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某年夏天,大雨,在九华后山一山间,一位老玉器匠人正在山中某处崖下避雨,隐约中,他闻见了一股异香,便循着香气去找,在半山腰,找到了香气来源,原来是一块九华玉石,匠人正高兴呢,听得一声巨响,适才自己躲雨的地方山崩地裂,起了蛟水,崖下一切倾刻间化为乌有。匠人不禁抱着玉石痛哭,“玉啊,是你救了我一命!”这玉器匠人下山后,专事琢磨这一块玉,终于雕住了一只精美绝伦的玉茶壶。据说,这匠人就是天方茶苑的创始人,后来,制茶之法和泡茶之壶就成为天方茶苑的传家宝,一直传到了郑伯奇手上。
洪水已经漫到了南门城墙脚了,众人挥舞着手中的铁锨,在店门口前围起一个高高的土堤坝,又想法乘着竹筏冒着生命危险,从孝肃街布店里买来一捆捆挡浪布,围在堤坝上,确保万无一失。
傍晚时分,洪水越涨越高,浊浪中,漂着死鸡死鸭浮柴烂草,天空中,几只野鸟孤苦伶仃哇哇地叫着。城后的山成了一个孤岛,大掌柜郑伯奇看着洪水,怀里揣着那把玉壶,不时喝上一口“雾里青”茶,看着这样大的洪水,他表面上强自镇定,内心里却不禁为湖区人的生活担心起来,按以往的经验,这一场大水,像县城外的平天湖大圩里数十万人都要陷在饥寒交迫里,老百姓的日子不好过,天方茶苑的日子又能好到哪里去呢。正想着,他忽然看见远处一个小黑点正急急地向这边漂来,待近了,才看清是一个大木澡盆,盆里坐着一大人一女孩,大人无力地在盆里举起双手,摇晃着,发出求救的信号。郑伯奇赶紧让伙计上前去拉了澡盆,把两人从盆里抱出,小人早已昏睡,那大人睁了一下眼,就头一歪,也昏了过去。郑伯奇吩咐伙计快快烧热水,煮姜汤,找干净衣服。一番折腾,一大一小终于醒来,喝了姜汤,精神也明显好了起来。郑伯奇这才询问起他们的情况来。
原来,这人叫朱达昌,是石埭县上游黟县的渔亭古镇上人,他是个郎中,因头天晚上出诊晚了,一夜没睡,大水是在早晨来的,这时,他正上床睡着不久,等听到喊声,大水已经封住了家门,如不及时逃走,大水会很快撞倒房屋的。无奈之下,他只好拖出一只大澡盆,把瓦屋顶拆出一块,慌忙之中抱上女儿坐上木盆听天由命地一路漂流而下。
郑伯奇听朱达昌说完,便安慰他说,等大水退了,一定帮你回到老家,眼下就吃住在我这里,虽没好的吃喝,粗茶淡饭还是有的。
朱达昌这就吃住在郑伯奇家,没想到,这一住,朱达昌就再也没有回到黟县去了。一是渔亭镇上的那场大水把他家冲了个精光,家里其他人也不见了踪影,想是被大水吞没了;二是他也乐不思蜀了,朱达昌是个围棋高手,他没想到郑伯奇也好手谈,两人时不时杀上一盘,然后,喝喝茶,谈谈时局,竟谈得十分投机,双方都相见恨晚。郑伯奇就说,你干脆就在石埭城里落户吧,你开个诊所,我给你垫资先置办。在郑伯奇帮助下,朱达昌果真就在城南毓秀门边开起了诊所,大灾之年,各种疫病比往年增多,加上朱达昌医术也颇为精湛,很快就打开了局面,在石埭城里站稳了脚跟。
转眼到了民国27年,朱达昌和郑伯奇都年过花甲了,但他们的友谊却一直延续下来,仍旧隔三差五地在一起喝喝茶,下下棋,谈谈天。可是时局却没法谈了,这一年,日本人从青阳县一带登陆,随后,强占了石埭县城。郑伯奇是当时全县商业联合公会的会长,在全县商业界有着很高的威望,日本人几次欲让他出面充当维持会会长,威逼他当汉奸,但都被郑伯奇拒绝了,日本方面气急败坏,便想出了一个办法。
这一天,朱达昌从郑伯奇家下棋回家,却见女儿小翠已经不见了,屋里留着一张纸,纸上写着几行字。朱达昌一看,冷汗立即湿透了厚厚的棉袄。天哪,他暗暗叫了一声,痛苦地蹲了下去。
几天后,朱达昌再到郑伯奇家下棋,见了郑伯奇便说,郑兄,你气色不佳,我来给你按按脉。
细细按了会后,他摇摇头说,脉沉迟弱,阳虚了,我来给你开个方子,拿了药,回头给你送来。
郑伯奇说,正是,这一阵子老是畏寒肢冷,口淡不渴,腰膝酸软呢。
天黑掌灯时分,朱达昌将捡好的草药拿了来。郑伯奇喝完了怀里揣着的那把玉茶壶里的最后一滴茶,顺手将一副药倒进小茶壶中,让伙计去熬药了,便说,朱兄,再来一盘?
朱达昌迟疑了一下说,不了,还有点事,那药,你,可得晚上睡前服了。
郑伯奇说,知道了。
朱达昌出门时,天上刮起了旋风,飘落了几点雪花,落到他脸上,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快步地向家跑去。
朱达昌一夜未睡,第二天一早,他红着一双眼来到天方茶苑,走到门口,却并没见到他想象中的那一番情景,倒是看见郑伯奇笑呵呵地站在门口迎接他呢。郑伯奇说,老兄,你的药真有效,一副下去人就好多了。
朱达昌问,你真的服了那药?
郑伯奇奇怪地说,你亲手开的药我能不服?怎么了?
朱达昌看看郑伯奇,再看看他揣在怀中的那把玉石茶壶,忽然像明白了什么,他凄然一笑,说,喝茶,喝茶,郑兄,我们兄弟一场,今天难得,要好好杀一盘喝一杯。
郑伯奇高兴地说,正是,正是,鸟日本人来了,多日不开心,今天尽兴一番。
两人就相邀着,走进了天方茶苑里,就着红泥小火炉,煮起了茶,一边下棋,一边一杯复一杯地喝起来了茶来。
窗外,下起了大雪。远处,日本人的岗哨上,不时响起几声零星的枪声,那是日本士兵在吓唬街上的行人。
这盘棋从早晨直下到午后,那茶叶也喝了一泡又一泡,向晚时分,二人以和局告终,看着面前的老友,朱达昌喝完了最后一杯茶,站起身,深深地朝郑伯奇鞠了一躬,随后,慢慢走出了天方茶苑,走进了漫天大雪里。他再也没有回到诊所,雪中深深浅浅的脚印渐渐被雪掩埋了。
不久,听说附近六都镇有支抗日游击队,队中有位队员,年纪虽大,却一个人杀了好几个日本鬼子,而且医术十分高明,据说,他的女儿曾被日本人抢了去,他参加游击队就是为了给女儿报仇。又说,他就是朱达昌,当初日本人抢了他女儿,就是以他女儿为人质,想让他毒死郑伯奇,好重新选定商会会长,朱达昌为了女儿,开始也果真在药里下了毒,但没想到郑伯奇的茶壶常年泡了上等好茶“雾里青”,以之熬药,不仅去了毒性,反而增加了药效,一剂药就治好了郑伯奇的病。朱达昌那天早上再见到郑伯奇时,幡然悔悟,便舍了女儿和诊所,跑到了六都镇上去找抗日队伍去了。
当然,这都是传说,真相又有谁知道呢,事情都过去了这么多年了。
好在,传世名茶“雾里青”茶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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