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鬼九龙杯
宋朝年间。有个秀才名叫陈贵子,四川开江人氏。
他上面已然有三个姐姐,父母仍不懈努力,在四十五岁年纪上生了他。
据说出生那天下午,两只乌鸦在唐家屋顶盘旋了几个时辰,怎么赶都不走。后来,来了一个和尚,说这个孩子是黑面神转世,煞气重,可见阴阳,命里缺木,名字里应该多树多金。
所谓良药苦口,陈父老来得子,一听这话肺都差点气炸。但那时的人迷信,心里也有些打鼓,于是耍了个小聪明,取名贵子,意思是贵过任何东西的儿子。小名钱森,寓意简单明了,乡里的人嫌拗口,都唤其摇钱树。
这孩子倒也争气,七八岁就能写文章,十二岁就中了秀才,十里八乡都知道前山村陈家出了个神童。这事还惊动了县府老爷和当地地保,送钱的送钱,攀关系的攀关系,指望着这孩子将来有出息了沾点好处。
二十岁这年,要进京赶考,本就不富裕的陈家东拉西凑给买了个十四五岁书童,进京路途遥远,一来有个伴,二来被视为掌上明珠的陈贵子到现在都五谷不分,能指望他一路上照顾好自己?
出发的这天,全村出动,敲锣打鼓放鞭炮,好不热闹。陈母更是哭哭啼啼的直送出三十里路来,要不是陈父一路追着崴了脚,怕是要送到京城去。
两人迤逦而行,每天早上天未亮出发,中午吃过饭,睡到下午凉快了再走,天黑以后就近找地方休息。有时候是客栈,有时候是山洞,总之风餐露宿吃了不少苦。
这天从临安城出来,书童林青儿头天吃坏了肚子,一路拖拖拉拉,走到天擦黑了,还在野外转悠。陈贵子叫苦不迭,再走得两里路,幸得发现了一间破庙。
庙垮了半拉,院子里满是青苔,佛像早就被搬空了,只剩下一间偏殿勉可容身。
林青儿三五下打扫出来,两人吃了些干粮,才算缓过神来。说了会闲话,林青儿倦意上来,不住的打呵欠,他本来就极不舒服,告了声饶,便先行睡下了。
陈贵子拿出一本书来,就着月光读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到了半夜,约莫有三更天了,他伸个懒腰,朝窗外看去。
此时正是初夏时间,天气由凉转热,绿树抽枝,各色虫儿交替而鸣,很是让人舒服。
今晚的月亮格外大,月光如水银泄满了整个院子。
陈贵子击节而叹,古人诗云,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果然是绝妙佳句。忍不住走到院子中间,来回踱了几步,抬头吟道,寒宫酒冷桂枝锁清秋,红素手,锦上布,机杼闻泪轻语万丈辉,落天际,漫人间。
反复默诵几遍,心下甚是满意,忽听院外有人道,好词,好词,如此佳作没有好酒岂不可惜?
话音刚落,打门外转进来一个男子,约莫三十岁左右年纪,身着青衿,清瘦的脸庞带着些书生气。他拱手道,尊兄莫怪,我打门外路过,听到如此好词,忍不住赞叹一番,实属冒昧,原谅则个。
陈贵子见他懂词,而且举止言谈颇有兄长风范,早已多了几分好感,忙回礼道,兄长何必如此客气,有朋自远方来不易乐乎。当次光景偶遇兄长,实是晚生的荣幸,只是此处却无清酒作陪。
那人又是客套一番,两人互通姓名,男子叫许松,是落第秀才。说了会儿诗词歌赋,皆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许松说自己不愿住尘世,学陶渊明采菊东篱,在前面不远处栖身,极力邀请陈贵子前去做客。陈贵子假意推迟一番也就应允,两人出的院来,转而向南,过了一个山口,老远看见有两间茅草屋。
不大一会到了近前,屋里灯火摇晃,人声吵闹像是有不少人。
陈贵子有些局促,扭扭捏捏不再往前,许松笑道,贤弟不必拘谨,想是我那兄长又约了些狐朋狗友在耍钱。你先进去坐坐,我备些酒食即过来相请,你我二人对酒当歌,好生聊聊。
说完进了另一间茅屋,陈贵子左右不是,踌躇半晌硬着头皮打门进屋。
屋里有五六个人,围着一张桌子正在赌钱,没人注意到有生人进来。他靠墙找个角落坐下,怔怔的看着这些人吆五喝六。
坐在上手的一个中年汉子看来是今晚的赢家,身前的碎银子堆成了小山,再杀得两局,旁人的钱都输了个干净。
下手一个庄稼汉模样的人,脸上汗如雨下,青筋暴起,突然一拍桌子骂了声娘,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布包裹来,啪的扔到桌面,怒道,老子就是不信这个邪,我跟你再赌一把,赢了这些东西归你。要是输了,你把所有的银子还有你的右手给我!
旁人一听都开始起哄,上手的那个汉子冷笑一声,阁下要是断了生计,兄弟送一些散碎银两也不打紧。可你要我这右手,那就是砸我的饭碗。你能拿出来劳什子,这么大口气。这样吧,你的东西我也不要,你要输了,把舌头留下就成。
庄稼汉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旁人一看,再闹下去恐怕就要出人命了,有好心的就出来劝,有那好事的人,趁乱解开包裹一看,场面瞬间安静下来。
包里有三样东西,一件是白玉金龙杯,身子用一整块白玉雕成,洁白无瑕晶莹剔透,外面镶嵌九条寸许来长金龙,乍一看,就像龙在白云里戏耍一般,活灵活现,举世无双。
第二件是琥珀,难得的是里面有两只打架的黑蝉,全须全尾,宛若刚死。
第三件是鹅蛋那么大的宝石,似是浑然天成,没有一点加工的痕迹,一看便价值连城。
可能无价之宝也就这样了吧,众人目露贪婪之色,痴痴的望着这三件宝贝。过了好半晌,上手那人才咽了口唾沫道,好,赌,赌了。
庄稼汉有些后悔,伸手想要拿回布包,可旁边有人比他快,一把将东西抓起来就跑。
这下可炸了锅了,你争我夺就差刀兵相向,慌乱中布包不知怎的落到了陈贵子手里,他还未及反应,忽见一人举刀劈来,嘤咛一声,两眼一黑便人事未知。
陈贵子站在阎王殿,四周又黑又冷,判官拿着生死簿一边翻一边斜眼看他。正要喊一声冤枉,旁边突然跳出一个小鬼来,掐着他的腰就要往油锅里拖。
陈贵子吃痛,大吼一声,我好冤啊。蓦得坐起身来,冷汗早已湿透了衣衫。
林青儿惶恐未尽的看着他道,公子,你总算醒了。
长出一口气,接着道,你是不是做什么噩梦了?嘴里乱叫,怎么喊你都不醒,我实在没办法了,才,才,才下手掐你的,你可别怪我。
陈贵子心下起疑,似梦似真自己也判断不出来,吩咐林青儿赶紧收拾行李,也顾不得吃饭洗漱,匆匆出门奔南而行,趁着记忆一路找寻过去。
到了地方一看,却哪有半点人家的痕迹?左右多寻了两里路,依然一无所获。
把事情跟林青儿说了,换得个面面相觑,只好自我认定是个怪梦。
林青儿打趣道,想来公子必然高中,这是老天暗示,降下这许多横财来。当然,也可能您心里想着,指不定将来是个为民做主的贪官,哈哈。
陈贵子不气反笑道,你还真是个小机灵鬼儿。既然是梦便无需戒备,难得你小小年纪有这份勇气,忠心可嘉。
林青儿扔了手里的砖头,直言自己命苦,跟着陈贵子指不定将来也能出人头地,岂有不拼命的道理。两人说说笑笑,重新上路,也不再提这档子事。
这一路像着了魔一般,一刻也没停歇,拣着些凉快的小道只是赶路。
傍晚时分累的不行,在临近村口处找了家小店暂且住下。
店是几间茅草屋搭成的,前面的门脸儿供打尖吃酒。中间是个小院子,养着鸡鸭狗子,后院另起了五六间,可以住宿。
店主人是父女两,女儿娇美懂事,当爹的上了年纪,面相很是慈祥。
此刻临近黄昏,只有一桌客人在吃饭,看样子是进京的商客。林青儿自去打点,交了过夜钱,问店家讨了些米,去后厨煮了聊以应付。
陈家本不富裕,给的盘缠走到半路,便所剩无几。林青儿拿了些备好的野菜,进得厨房,女儿正在烧汤,见有人进来,拿手便去抹灶台,神色有些慌张,笑道,你家公子将来是要做老爷的人,端的如此吝啬?
林青儿也笑道,自古书生多清贫,做不做得了老爷且两说,书也吃得饱了。
女子道,小孩儿就是贫嘴,不是富裕人家,如何买得起人在身边伺候。
林青儿一边择菜一边道,我是下等人,给两个馒头就能跟着走。不过嘛,天子门生结交的都是大人物,有没有压箱底的宝贝,我这种下人是无从得知。姐姐生得恁是好看,何不自己去问问,说不定将来能当个老爷夫人呢。
女子脸一下就红了,把汤盛进盆里,朝外喊道,爹爹,客人的汤好了。
转回头来,举手欲打道,小杂皮就是会聒噪,看我不撕烂你的嘴。瞧你也不会做饭,出去吧,进了我家的店都是客人,我来弄便了。
林青儿道了谢,打些水出来给陈贵子解乏。说起之前的事来颇有感慨,陈贵子不想再说这件事,改口问林青儿身世。
林青儿自幼父母双亡,吃百家饭长到七八岁。本来吃闲饭之余,帮大家做点事也算回报,可这小子懒散惯了,每天排着号挨家挨户去吃,不给就使坏,什么泼粪偷东西,力所能及的都干。
更可恶的是,吃饱喝足了还不算,看上别人家东西了,伸手就拿。打骂恐吓根本不起作用,就一混不吝,只要不打死他,爬起来就逮着祸害你。
后来实在没办法了,地保带头把这瘟神驱逐了,每天轮流有人在村口值班。林青儿没办法,辗转进城跟着一个惯偷混饭吃。
有一次被抓住了,惯偷进了县牢,老爷看他年纪还小,毒打一顿也就放了。
半死之时,被一个老乞丐捡着,给他治伤要饭喂他,带着他走南闯北如亲孙子一般。
到陈贵子家地界时,他们凌晨在水沟发现一个醉鬼,冻得快死了。老乞丐心善想要救,林青儿在其身上翻出二两碎银子来,两人由此起了争执,一怒之下把老乞丐和酒鬼都杀了。
二两银子很快挥霍一空,正不知道怎么办之际,恰好看见陈家在招书童,毛遂自荐以五两银子的价格签了卖身契。
当然,这些他是不会跟陈贵子说的,他年纪虽小,经历却丰富无比,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把自己说成救了全村却被恩将仇报的少年英雄,抓了小偷又救了乞丐,无依无靠流浪到此等等。
陈贵子眼圈也红了,不住的安慰他,说将来做了官一定带他回村出口恶气。
林青儿脱口而出要把村里人都杀了,好在他反应够快,及时圆了回来。正尴尬之际,店家把饭菜送进屋来,还添了些肉食,说是送的,进京路途遥远,吃饱了好上路。
两人早已饥肠辘辘,风卷残云吃完饭,片刻功夫倦意上涌,趴在桌上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格外踏实,第二天下午才悠悠醒转,嘴里又苦又涩,头昏沉得不行,慢慢寻到厨房,吃了几碗水才算恢复一些。
陈贵子以为昨天走得狠了,打算第二天再赶路,打发林青儿去结算房钱。
不大会功夫,林青儿连滚带爬的跑回来,嘴唇发白,哆哆嗦嗦的道,相,相公,不好了,死,死人了!
陈贵子一惊,跟着奔到近处一看,吓得是六魂去了七魄。只见后堂里,店家老头身首异处,眼手都被人砍去;店家女子浑身赤裸的吊在房梁;昨天那两个客商剥得赤条条的扔在一个案板上。
两人身体抖如筛糠,尿顺着库管就下来了,惊恐之中对视一眼,稀里哗啦的往外就跑。
一口气不敢歇,直莫跑出五六里路来,这还是陈贵子一个读书人,再跑下去没被吓死就得累死,不得已才停下来。
林青儿问要不要去报案,被骂了两句,说去就是自投罗网,没有人证没有物证,四条人命如何说得清楚?
两人一路叹气一路走,想着这些事,又是害怕又是困惑,林青儿一直在问为什么,陈贵子更迷糊,这家店里里外外也就一个大厅六个房间,凶手把人都杀了,没理由放过他们两个。
而且四个人三种死法,杀人的人看样子气定神闲,照理说不会留下活口才对。
越想越是后怕,白毛汗把全身浇了个通透,又赶上连日奔波身体虚弱,脚下就开始漂浮起来。林青儿见状不妙,寻了个山庄说明来由,主人家倒也好客,好酒好肉招待不说还请了郎中看病。
将养了两日,身体基本恢复了,陈贵子拜谢之余跟主人聊闲天。原来这家姓谢,祖上是前朝的宰相,告老还乡后在此山林间修了别院。
现在当家的叫谢成安,三十来岁,中过举人,说起来也是远近闻名的神童。谢成安的父亲本是当朝一品大员,只因得罪了佞臣,差点遗祸九族,临终时留下遗训,天下万般皆可为,只不准为官,于是中举以后便赋闲在家。
两人都有神童之名,难免有惺惺相惜之意。看看天色见晚,便整治了酒席,坐在庭院中吟诗作对。
喝得兴起处,谢成安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愚兄其实也不愿为官,陷于那尔虞我诈中。天下万物,能入我法眼的只书和古玩两者是也。贤弟功未成,名未就,想来古玩是没有的,这书可有好的?
陈贵子笑道,尊兄所言极是,论家道论财富论收藏,我可能不及你一根毫毛。但要说到这书嘛,嘿嘿,兄弟未必就输于你。
谢成安一听来了兴趣,吩咐人取了两本古书来,一是前朝文人所著《子经杂谈》,收录了晋以来骚人墨客经典笔录。还有一本则是古本屈原所写之《离骚》。
本来在读书人眼中这就是无价之宝了,没想到陈贵子嗤之以鼻,吩咐林青儿搬过书箱,一边找一边道,不是跟谢兄你吹,我这本书在当世或者后世都可能是绝本。蒙文曲星官关照,因缘际会之下我……
正说着话,突然‘啪嗒’一声从书箱里掉出一个物件来,金光闪耀白璧无瑕,正是那梦里的九龙白玉杯!
所有人都怔怔的看着这个杯子,陈贵子更是像被火灼了一般,怪叫一声跌坐在地。
谢成安眼里冒着绿光,痴痴的往前走了两步,咕嘟一声咽下一口口水,伸出手又缩回来,皮笑肉不笑的道,陈,陈兄,这是什么?
陈贵子更是懵的,似幻似真,那晚到底是现实还是梦,他搞不清楚。脑袋像一摊浆糊,啊了一声不再回话。
林青儿毕竟不是当事人,看东西金贵也吃了一惊,他反应够快,把杯子放回书箱道,这是我家相公的传家宝,我也是听说,还是头一遭见到。
谢成安笑道,嗯,东西是不错,可要说传家宝嘛,差了几分意思。这样吧,陈兄,你卖了给我,四十两金子,四十两银子,我再多加一个西汉玉雕给你做传家宝如何?
林青儿道,那你不是吃大亏了。
谢成安道,我跟陈兄一见如故,又同时读书人,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钱财算得了什么?
陈贵子这时才算缓过来,一听谢成安的话,回道,多谢兄长抬爱,陈某确实受之不起,这物件虽不贵重,却是祖上蒙阴,陈贵子不肖也不敢失了祖宗礼法。
谢成安没办法,好说歹说要借杯子赏玩一晚,人在屋檐下只好答应下来。
两人回到客房,惊疑,担心,不安,惶恐等情绪混杂在一起,得出的结论是住不得了,第二天一早便得上路。
再说谢成安拿了杯子,翻来覆去看到半夜,真个是爱不释手,想据为己有吧,好歹自己是名门之后不便巧取豪夺。思来想去不得其法,叹得口气抱着被子闷闷睡去。
转天一早醒来,轰隆隆几声雷响过后,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等了一盏茶功夫,雨势渐大,看样子短时间停不下来了。
谢成安暗自高兴,拉了陈贵子前厅喝茶赏雨。
陈贵子几次想开口把九龙杯要回来,顾忌谢家势大,十来个护院来回走,心颤着就把话咽回去了。
正为难之际,打门口进来一个农民,背着背篓扛着锄头支支吾吾想要避雨,话都没说清楚,又挤进来五六个人,看行头是卖杂耍的。
谢成安来了兴趣,拿出碎银子要看表演,什么顶碗,下马桥,魔术,胸口碎大石,热闹了一番,压轴节目是龙取珠,说白了就是控制大蟒做些动作。
农民看得津津有味,看见蛇来回盘旋饶是有趣,便又靠拢了些。
耍蛇的不愿意了,人家都是花了钱的,你吃干抹净一点表示都没,有心捉弄他一下,心念一动,大蟒朝农民身上游去。
平时进山见到小蛇都绕着走的人,一看那畜生张着血盆大口吐着信子,吓得妈呀一声掉头就跑。两圈下来体力不支,害怕至极下,一闭眼一咬牙,一锄头就把蛇头砸了个稀巴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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