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unes 发表于 2023-10-21 09:30:51

每个午夜都住着一个诡故事之儿比爹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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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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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听说过哪个儿子比爹的年龄还大吗?”湖南同学的嘴角带着一丝诡异的笑。今天晚上他显得比平常要兴奋。
  我们摇头。
  “做儿子的怎么可能比爹大呢?除非不是亲生的。”一个同学嘟囔道。
  “不是亲生的那还问什么呢?那就太常见啦。我的意思就是亲生的。”
  我们一脸茫然。
  湖南同学拍着巴掌道:“好吧。不卖关子了,我来讲给你们听吧……”
  我整理了一些东西带到高中的学校去,其中包括那个月季。
  我还带了另外一个东西。那个东西我打算送给我喜欢的那个女孩子。我要把那个东西夹在信纸里,一齐送给她。我相信那个东西可以给她带来惊喜。
  去学校的头天晚上,妈妈在我耳边不停地唠唠叨叨,说什么我一生下来姥爹便说我是才子,有读书上进的命,说弟弟的八字是三龙出水,是做土匪的命。妈妈说她一生的希望全寄托在我的身上了。虽然我很理解妈妈的良苦用心,可还是忍受不了她停不住的嘴巴。
  那时我不相信姥爹的话,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要考什么样的大学,就像初中时从来没有想过要升高中。我从头到尾都是随遇而安的人。
  我整理书包的时候,几个铜钱漏了出来,在桌子上相互碰触出清脆的声音。妈妈惊讶地看着稍稍有了些锈迹的铜钱。我想掩饰已经来不及。
  “你这些古币是哪里来的?”妈妈拿起其中一枚上下翻看。三枚铜币下面压着一枚银币。铜币都是清朝时期的,圆形方孔,象征着天圆地方,上面写着“嘉庆通宝”、“康熙通宝”等等。银币比铜币稍小,中间没有孔,正面刻有一个美丽的女子,发髻高挽,满面笑意,胸部丰满。这是一个半身像。反面则是光滑的平板,没有任何雕饰,也没有任何字。这也是我觉得奇怪的一方面,做这个银币的人把前面雕刻得这么精细,为什么就不能花点时间将背面也修饰一下呢?不过这并不影响它的美观,是送给心爱的人的好礼物。
  而妈妈拿的那枚正是银币,是我想要送给我喜欢的那个女孩的礼物。
  我支吾支吾没有回答。妈妈又问道:“你这些古币是哪里来的?”
  我翻弄书包,假装没有听到。
  妈妈放下银币,煞有介事地问道:“这个古币是不是从爷爷家里拿来的?”说“拿”其实是为了让我听起来觉得舒服一点儿,因为我是在没有询问爷爷的情况下私自将它拿出来的。它原来放在衣柜顶上的一个花雕桃木盒子里。
  我小的时候,村子里到处都是各种铜钱。有的挂在钥匙链上作装饰,有的顶在房梁上保吉利,有的甚至作垫片垫在拧紧的螺母下。那时人们不稀罕这玩意儿。后来这些东西越来越少,才开始有人觉得有收藏的意义。于是有心的人将已经少之又少的剩余古币从钥匙链上卸下来,从房梁上翘下来,从螺母下拧出来。甚至有的人愿意用纸币来换了。
  就像门前的两个石墩一样,爷爷是不愿意将家里的有历史的东西换成纸币的,他宁愿自己留在家里,宁愿被我拿去玩儿然后遗失也不卖。
  “这是从爷爷家拿来的吗?”妈妈再三问道。
  我点点头。我不敢回答并不是因为没有经过爷爷的允许将古币拿来了,因为如果询问爷爷的话爷爷百分百会答应,我不敢回答是因为担心妈妈知道我要把它送给别人,特别是送给我喜欢的女孩子。
  换作现在,我根本不用担心妈妈知道,因为我从来没有跟她说过我已经喜欢上了一个同校的女孩子,她不可能知道。但是那时年少的我就是喜欢担心一些没有必要担心的东西。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你面对它的时候,老觉得这个事情很严峻。一旦你经历后,过了一段时间再回头想想,才知道那件事情不过如此。
  “这些都是些古老的东西,都是有灵性的,你要好好保管。知道吗?”看来妈妈没有责备我的意思,只是对我随意放置这些古币有些意见。我连忙点头,将散落的古币重新放回书包。
  古币背后隐藏着一个世人所不知道的故事,甚至连爷爷也不知道。当然,妈妈和我更无从知道。有些东西,人们一定要等到它出了大事之后才会关注,比如常山顶上的金矿洞。过了几乎半个世纪,从来没有人认为应该对常山上的金矿洞怎么样,一定要等到两个孩子掉进去一死一伤,才有人认为应该填埋这些潜在的危险。
  第二天就要到学校去了,一个月之后才能回来跟爷爷再次会面。我看着斑驳的墙壁,陷入了无际的遐想。小时候,我看着石灰块块剥落的墙壁,总会把条条裂痕想象成一棵棵干枯接近死亡的老树,把石灰缺失的地方想象成一个人头或者山或者动物。那时候的我看着墙壁就能这样无边无际地想象一个下午,心情无比快乐。而现在的我,看着那些东西再也发挥不了我的想象。
  我们的感觉被这个世界渐渐钝化磨损,最后对所有事物后知后觉。
  当时的我就这样看着墙壁,渐渐进入了梦乡。
  尅孢鬼从缝纫机上跳下来。我已经打算把它带在身边,带到学校去,所以把月季从窗台上搬到了妈妈的缝纫机上,准备明天抱在怀里带走。
  尅孢鬼抱怨我将它放在缝纫机上。
  我知道我在梦里,我笑问道:“怎么了?你害怕缝纫机吗?你可别告诉我尅孢鬼害怕缝纫机。”我注意到,尅孢鬼长得越发漂亮了,它甚至像一个开始发育的妙龄少女。皮肤发出微微的白光,眼睛水灵灵。它换了套蓝色的衣服,衣服开始遮掩不住它的身材。
  “不,我害怕缝纫机上的缝纫剪。”它声音细细地回答。缝纫剪和一般的剪刀不同,缝纫剪的一边把手是“S”形的手柄,而一般的剪刀两边手柄都是“D”形。我使用缝纫剪总是不对劲,而妈妈可以使用它熟练地裁布剪线。在妈妈的手里,缝纫剪像一只春归的燕子,绕着缝纫机翻飞萦绕。
  “害怕剪刀?”我拧眉问道。四姥姥总是不允许人家将剪刀托放在她家,难道是因为这样的原因?不过鬼怕剪刀的话,放再多的剪刀在家里也不见得是坏事啊。
  “不对。”漂亮的尅孢鬼嘴角一歪,露出个纯净的笑,“我害怕的是缝纫剪,一般的剪刀倒是不怕的,反而容易勾起我用它伤人的欲望。”
  “哦。”我恍然大悟。
  尅孢鬼收起笑容,对我说:“我最近感觉到一股极寒的阴气逼近,可能有什么东西要经过这里,或者它的目的地就是这里。”
  “你能感觉到鬼的阴气?”我惊讶道。
  “不是。其他的鬼的阴气我感觉不到,但对跟自己的阴气差不多的可以很敏感。”尅孢鬼说,“这两天我总感觉到这股阴气,并且越来越寒。”
  我捏着下巴想象着越来越重的鬼气像秋天的浓雾一样渐渐逼近这个村庄。
  尅孢鬼说:“它正在慢慢逼近这个村子。”
  我一惊,凝视面前的尅孢鬼半天,然后才吐出几个字:“你指的它是谁?”
  39.
  尅孢鬼笑道:“你这么紧张干什么?这只是我的感觉,我的感觉不一定对啊。就算我的感觉是对的,它也不一定就是真要到这里来啊,或许它只是经过这里呢。”这一刻,我发现尅孢鬼的邪气还没有完全被月季洗净。它笑的时候,光滑的脸上突然出现很多老年人一样的皱纹。看起来让人很不舒服。
  我用手摩擦着鼻子,借以掩饰我对它的笑的反感。
  “不过,那个红毛鬼在村里还是挺不安全的。”尅孢鬼将话题转移了。
  “红毛鬼已经跟动物差不多了,只要不在它面前故意提起儿子的事情,它连发怒的脾气都没有,怎么就不安全了?”我颇为红毛鬼抱不平,毕竟它生前曾是我的“同年爸爸”。
  “红毛鬼本身并不会害人了,但是我担心其他的人或者不是人的东西来争夺它。”尅孢鬼认真地说,不像是跟我开玩笑。
  “其他人是什么人?不是人的东西又是什么?鬼吗?”我迫不及待地问道。
  “也许你不知道,红毛鬼现在虽然没有了害人的本性,但是还是害人的好帮手,可能有其他的人或者鬼会借助它的力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现在的红毛鬼像可塑性很强的泥坯一样,它可以跟着好人做很多好事,也可以跟着坏人做很多坏事。现在它在村里平静的生活,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但是很可能就有其他因素来干扰红毛鬼的平静生活了。”尅孢鬼给我详细地解释道。它收起了笑容,这让我舒服一点儿。
  我领悟道:“这么说来,你感觉到有阴气的东西,也许就是来寻找红毛鬼的。它已经开始行动了,想借红毛鬼的力量帮助自己。是不是?”
  尅孢鬼顿首道:“也许是这样的,也许不是这样的。事情没有发生,谁知道呢?”
  我忧虑道:“可是明天我就要去学校了,这里再发生什么,我也帮不上忙,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时,我想起了书包里的古币,那个一面雕刻着女人半身像一面光滑的银币。由此,我又想到心仪的女孩,想象着她此刻会不会想起我。
  尅孢鬼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知趣地退下,化成一缕烟缩回到月季上。
  我在梦中用力地睁眼睛,努力使自己醒过来。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的眼睛终于得以睁开,水洗了一般的月光打在我的被子上。我掀开被子,走到缝纫机前面,小心地捧着月季,把它放到我的床底下。
  我顺便看了看床边的我的鞋,把它们整齐地摆好。妈妈说过,如果鞋子乱放,晚上就会做噩梦。虽然那时的我在梦里也非常清醒,但是从噩梦中有意识地把自己弄醒有些麻烦,比如大声地喊爸爸妈妈的时候嗓子总是被捏住了似的发不出声。
  一个晚上就这么过去了。
  第二天离开家去学校的时候,路上还碰到了红毛鬼正在帮人家抬新打了壳的白米。不远处的一条水牛瞪着红红的愤怒的眼睛看着红毛鬼,用牛角挽住缰绳使劲儿地搅。水牛的主人在旁边用鞭子恐吓都不能使它安静下来。还有几只黄狗对着红毛鬼拼命地吠叫,但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敢靠近。
  我怀里抱着月季,书包里背着古币经过红毛鬼身边。红毛鬼肩扛着几百斤的白米站住了,对着我痴痴地看,鼻子用力地嗅,像狗一样。
  不知道是我吸引了它还是月季吸引了它,毕竟一个是它儿子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人,一个是它的同类。后来由于那枚银色的古币引发一系列的事情时,我也回想到了这天的情形,我才知道当时吸引红毛鬼的既不是我也不是月季,而是书包里的古币。
  当时,红毛鬼站定在原处,看着我渐行渐远,并没有其他异常的举动。我在即将拐弯的路口回头望望村庄时,也看见了红毛鬼同样眺望的样子。那一刹那,我竟然觉得它是还没有死的山爹,他站在村头的大路上等着放学归来的儿子。那一瞬间,我百感交集,眼眶里的泪水团团转……
  我在离常山村有五六里距离的小街上乘车,然后直达高中学校的大门口。
  那时候流行将信纸折成千奇百怪的形状,然后塞进写好了邮寄地址的信封里。虽然我的信不用塞进信封,但是也要折成某个流行的形状,如一颗心、一件衣服、一架飞机。而我最喜欢将送给她的信折成两间叠在一起的小屋。我将银币夹在两间小屋的中间,然后委托另一个女同学偷偷送给她。
  信还没有送出去,我就已经开始想象她发现银币后的惊讶与欢喜了,我能想象到她那双活泼的眼睛和一年四季红晕的脸蛋。我在信里写了一首诗赞美她的红脸蛋,我把她的红脸蛋比作秋后的苹果,把我自己比作垂涎欲滴的果农。年少时的爱情,总是集合了幼稚、青涩和甜蜜。
  高中的寝室是八个人一间的,床分上下铺。我本来睡在上铺,但是为了隐藏我的月季,我找了个其他的理由和下铺的同学换了位置。在同学们都不在寝室的时候,我将月季放在我的床底下,然后用一张报纸盖上。
  幸亏它已经不需要经常晒太阳了,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晚上躺在床上,我把耳朵贴在床板上,能够听见轻微的报纸“沙沙”的声音。那可能是月季在吸收夜间空气中的精华。我偷偷爬到床沿边上,悬出半个身子,够到床底的报纸,将报纸轻轻地掀起来,看见月季周围的黑色变成水一般的旋涡状。
  这时上铺的同学翻了个身,吓得我立即返回到床中间躺好,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别的同学发现我的秘密。
  40.
  上铺的同学梦呓了几句英语单词,又沉沉地睡去了。这个同学的英语成绩相当好,学习相当刻苦,经常大半夜说梦话还在背当天学过的英语单词。
  我躺在下铺等候了半刻,见上铺没有动静,才安心地入眠。我的眼睛刚闭上,便进入了奇妙的梦乡。
  我梦见那枚银币还没有送给她,因为梦中的我打算亲手送给她。她从林荫小道上朝我走过来,纤纤细步,面带微笑,像从天而降的天使。我迎面对着她,双手反剪,将银币藏在背后。
  她慢慢地走近,来到我的跟前。我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她站住了。我将手移到前面来,将礼物托在掌心。
  她见了我掌心的礼物,露出一个惊喜的表情。她高兴地捂住了她红彤彤的脸蛋。
  可是就在她接过我掌心的礼物时,她惊叫了一声,忙用一只手捂住另一只手。鲜红的血像活蚯蚓一样从她的指间流出。我大吃一惊,慌忙之中发现掌心的银币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朵带刺的玫瑰!玫瑰的刺上有残留的血迹。
  这一紧张,使我从梦中醒了过来。睁开眼发现是虚惊一场,心里才稍稍平静了些。
  这个梦有什么寓意吗?为什么好好的银币突然之间变成一朵带刺的玫瑰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与此同时,远在几十里外的红毛鬼出事了。
  就在我从梦中惊醒的时候,也许更早一些,也许稍晚一些,全村的人被红毛鬼的哭喊声吵醒。它那凄惨的叫声令所有人毛骨悚然。那个凄惨的声音正是从它生前的家里传来的。
  众人纷纷披衣起床,三五人约在一起赶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等到选婆和其他几个人赶到的时候,屋外已经围了许多人,但是没有一个人敢进门去。
  选婆拉住一个人问道:“红毛鬼怎么了?”
  那个人摇摇头说:“我也才来,什么都不知道。红毛鬼叫得这么厉害,是不是恶性要复发了?你可别进去,万一刚进去就被它吃了。”
  另一个人插嘴道:“不可能啊。它叫得这么凄惨,不像是恶性复发,倒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了。”凄惨的叫声不断从屋里传出来,音量不次于那晚打滚哭号。
  选婆当场叫齐几个身强力壮的男子,吩咐道:“我们一起冲进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如果只是普通的叫喊也就罢了,万一是它恶性复发,整个村子的人都脱不了干系。”被叫来的几个人点头同意。
  说干就干,选婆他们每人手里拿一根木棍当防卫的武器,一齐踹开了房子的大门。
  还没等他们冲进去,浑身通红的庞然大物一下子从里面冲了出来,将选婆撞得东倒西歪。定眼一看,那个庞然大物正是红毛鬼。令他们惊讶的是,红毛鬼的脖子上多了一条链子,链子通红,像刚从打铁的火炉里拿出来。红毛鬼脖子上的红毛被链子烧得蜷缩起来,发出一阵焦臭。它正是被这通红的链子烧得大叫。
  “是谁这么狠心?想要害死红毛鬼?”选婆龇牙咧嘴骂道,慌忙扑上去,死死摁住红毛鬼,妄想将红毛鬼脖子上的链子扯下来。红毛鬼正在愤怒的时候,顺手将选婆打倒在地。红毛鬼被那链子烧得发了疯,见人打人,见物砸物。谁也挡不住它。
  倒在地上的选婆呆了似的坐在地上,一声不吭。清冷的月光打在选婆的脸上,周围的人看见他的表情古怪,像木雕一般僵硬。
  一个人用木棍捅捅选婆,怯怯地问道:“选婆,选婆,你怎么啦?你被它撞傻了吗?”选婆这才恢复一些知觉,他举起手掌,向大家展示他的掌心。
  众人细细看了他的手掌,没有发现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
  用木棍捅他的人问道:“怎么了?你的手掌擦伤了吗?还是刚刚跌倒的时候崴了?”见选婆表情僵硬地摇了摇头,他又问道:“是不是骨折了?要不要我叫医生来?”选婆还是表情痴呆地摇头。
  “我刚刚抓到红毛鬼脖子上的烧得通红的链子了。”选婆语气冷冷地说。
  “抓到链子有什么……”这个人话还没有说完,突然愣住了。刚才不是看见红毛鬼脖子上的链子烧得通红吗?不是烧得红毛鬼胡乱冲撞吗?那为什么选婆的手抓到了却没有任何烧伤的痕迹?这个人连忙揉揉眼睛,再朝选婆举起的手掌看去,除了纹路没有其他。五个手指都好好的。
  “你确定你抓到了?”这个人不敢相信地问选婆。选婆眼睛瞪得比他还大,认真地点了点头。
  “这就怪了!”这个人自言自语道,仿佛要说服自己不要相信眼前的情景,可他也清清楚楚地看见选婆抓到了红毛鬼的链子。他突然如当头棒喝一般向围观的人们喊道:“快,快拦住红毛鬼!”
  他的声音刚落,屋里突然发出一个更洪亮的声音:“不用!让它跑吧!”
  41.
  这时不是选婆一个人发呆了,众人都眼呆呆地转而盯向大门被踹坏的房子。房子由青瓦泥墙做成,并且墙上已经长了许多青苔。月光洒在房子上,整座房子在月光的笼罩下好像一只蹲着的癞蛤蟆。敞开的门就像这只癞蛤蟆张开的嘴,这张嘴似乎要吞噬一切。
  从大门往屋里看,一片漆黑,就如从一个废弃的古井上面往井底探看,深邃而阴森。红毛鬼痛苦的号叫声越来越远,谁也不知道它跑到哪里去了。此刻没有人关心红毛鬼跑到哪里去了,刚才从屋里传来的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选婆屁股被针扎了似的一下从地上弹起来,结结巴巴地大声问道:“谁?是谁在……是谁在屋里?”
  屋里一片宁静,选婆侧耳倾听也没有听到一点声音。连个人的脚步声也没有,仿佛刚才的声音是癞蛤蟆一样的房屋喊出来的。
  “谁!”选婆又大声问道。
  这时,在没有任何脚步声的情况下,突然一个人幽灵一般地出现在门口。
  当看到突然出现的那个人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
  与红毛鬼出事的地点有一村之隔的爷爷也没有睡好。爷爷正梦见自己跳跃家门前的小小的排水沟,却不料失足,一下踩在了沟底。躺在床上的爷爷抽筋似的双腿一弹,惊醒了旁边的奶奶。奶奶拍拍爷爷的脸,叫醒他:“喂,醒醒,你是不是做梦了?”
  爷爷睁开一双惊恐的眼睛,伸手摸了摸额头的凉汗,说:“是的。我梦见自己在门口的小沟里摔倒了。”说完拉开了昏暗的灯。
  奶奶笑道:“你也真是的,门口那个小沟三岁娃儿也能跳过去,你还能在那里摔倒?好了好了,安心睡觉吧。我看你最近太操心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别伤了身体。睡吧,睡吧,你不睡我还要睡呢。”说完将被子朝爷爷身上拉了拉。
  爷爷却一把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奶奶不解地问道:“你怎么啦?不睡觉了?明天还要到田里去看看水稻呢,看看是不是要打药了,最近蝗虫好像很严重。”
  “哦,”爷爷漫不经心地说,“我睡不着了。我要出去走走。”
  奶奶说:“这么晚了,你要到哪里去走走?哪有半夜到外面去走的?你就这样坐一会儿,等好了再睡觉。”
  爷爷根本听不进奶奶的话,自顾下床穿起了鞋子。奶奶一脸的不高兴,却关心地说:“加两件衣服!外面寒气重。”爷爷顺便拾了一件衣服披上,“吱呀”一声拉开门走了出去。一阵寒气随即涌进温暖的房子里,奶奶下意识地裹紧了被子。爷爷反手关上门,脚步渐渐远去。
  爷爷来到屋前的排水沟,生怕如梦中那样摔倒。他抬起步子,正准备跨过排水沟,这时屋前的地坪里出现一个女人!爷爷失了神一般无可挽回地再次踏进了沟里,身体失去平衡摔倒在地。梦中的一幕在现实中上演!当初爷爷在月光下和只有影子的绿毛水妖决斗的时候,他能够精确地避开排水沟、石墩、门槛。现在他却被一个小小的排水沟所阻碍。
  如果不是对面的女人,爷爷是不会失神摔倒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使爷爷这样惊恐呢?
  那个女人捧腹大笑道:“初次见面,有这么惊恐吗?是不是我长得太丑了,吓到你了?”爷爷慌忙尴尬不堪地爬起来,用力地拍打身上的泥土。
  面前这个女人长得不丑,甚至可以说是相当漂亮。
  一头的长发直拖到脚下,瓜子脸杏仁眼柳叶眉。可是她是光着身子的!她的皮肤在月光下熠熠生辉,该白的地方白得晃眼,该红的地方却是古怪的蓝色!比如她的通身皮肤白皙光滑,她的嘴唇却是金属的蓝色,还有乳头。
  她刚才的那句话并不是疑问的语气,反而是一种自信的炫耀。她对自己凹凸有致的身体充满了自信。
  爷爷哑在那里,半天没有说出话来。那个女人更加得意了,迈着高傲的步子走近爷爷,优雅地伸出一只冰雕玉琢一般的手想将爷爷拉起来。她不知道爷爷短暂的痴呆状态并不是因为她裸露无余的胴体,而是因为他嗅到了极其寒烈的水汽。后来爷爷跟我说,他一辈子从来没有闻到过那样寒烈的水汽。那一刻,他仿佛坐在水库旁边,风从水面吹过来,吹到他的脸上。水是有气味的,一般人静心地体会也能闻到。只是爷爷这种人对金木水火土类的气息有更加灵敏的嗅觉罢了。
  爷爷没有答理她伸出的手,自己双手撑地站起来,漠然地问道:“你是谁,为什么来找我?”
  那个女人抚弄自己的身体,自我感觉良好地说:“不知道你听说过女色鬼没有。”
  爷爷嘲弄道:“你意思是说你就是女色鬼?好,那么,女色鬼,你来找我干什么?”
  女色鬼冷笑道:“你别装作对我无动于衷。不知道多少男人期盼我跟他们一夜风流,哪怕他们只有一夜的生命呢。”
  “呵呵。”爷爷笑道,并不辩解,只将披在身上的衣服解下覆盖在她的身上。她身上发出的微光居然透过衣服,衣服上纵横经纬的线能看得一清二楚。女色鬼鼻子发出嘲弄的“哼”声,不知道她是嘲弄爷爷的迂腐,还是嘲弄自己的过于自信。
  爷爷从裤兜里掏出一支香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然后从鼻子里冒出两串烟雾。这样的吸烟方式虽然算不上高明也算不上酷,但是我曾偷偷拿他的烟试过很多次,经常被烟熏得流眼泪。
  弹了弹烟灰,爷爷眯着眼睛问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是有事求于我吗?”
  42.
  女色鬼呵呵笑道:“你果然是聪明人。”脸上的笑容在月光下如一朵正在绽开的白荷花。
  爷爷在事后跟我讲起他与女色鬼相遇的情景时,说它的笑声像拨弄琴弦后的余音一样迷惑人心,让人很容易就陶醉在它的笑声中了。不知有多少男人,开始还能把握自己,但在听到它的笑声之后全线崩溃,心灵被它擭取,受了它的控制。
  我心想这招对我应该不奏效,因为我从来不怕女人笑,只怕女人哭。
  我问爷爷,你怎么避开它的诱惑的呢?
  爷爷狡黠地一笑,说,我用手使劲儿地掐大腿,让自己的感觉神经集中转移到疼痛上,从而减轻它的诱惑力量。
  这个方法很庸俗,甚至有些搞笑,但是很实用。
  我问道,它真的是女色鬼吗?它有什么企图?肯定跟红毛鬼有关系吧?我在听爷爷回忆这些事情的时候,已经知道红毛鬼被通红的链子烧伤的事情,所以自然联想到女色鬼和红毛鬼之间的隐秘关系。
  爷爷说,它自称是女色鬼,其实它是夜叉鬼。夜叉鬼有男有女,人们习惯把女性的夜叉鬼叫做母夜叉。
  母夜叉?我眉毛皱起,这个女鬼长得这么好看,名字却让人难以接受。我们高二文理科分班的时候,班上转来一些新生。班主任将新编好的座位写在黑板上,几个男生看见黑板上的一角写着“甄美丽”这个名字,不禁大喜,纷纷议论说这个名字这么好,人也应该如其名吧。几个男生忙往对应的教室位置看去,一个金鱼眼、粗眉翻唇的女生坐在那里,不禁大吃一惊,空喜一场。这两个刚好是相反的例子。我的本意不是要以相貌论人,只是举例说明名字和貌相相差甚远的惊讶。人最重要的是心灵美。就像我养的月季,以前的相貌可谓恐怖,但是随着心灵里恶性的减少,渐渐变得美丽好看。
  爷爷顿首道,真名应该是母夜叉。这种鬼熟知人心,能使用八种声色,幻化成八种东西。喜欢吃人肉,迷惑男人,最可怕的是喜欢吃母胎,令孩子不能出生。另外,在男女交欢时它会阻挠女子怀孕,吸吮精气,以残害小生命为乐,无恶不作。正是因为它有这些特性,它才自称为女色鬼。
  原来这样哦。我领悟道。《百术驱》上对女色鬼没有任何记载,刚听爷爷讲的时候还纳闷呢,但是提到母夜叉,《百术驱》上有详细的解释。
  就像红毛鬼有牛的习性一样,夜叉鬼也有自己的习性,它们有蜈蚣的习性。它们可以幻化为蜈蚣的形状在地上爬行,借以隐藏它们的行踪。《百术驱》上说,人如果被这种鬼咬到,会如被蜈蚣咬到一样又疼又痒,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难以治愈,只有在清晨听到公鸡打鸣的时候这种疼痒的感觉才稍有缓解。因为鸡是蜈蚣的天敌。
  那它找你有什么企图?我重复问道。
  爷爷说,它叫我不要插手管红毛鬼的事情。
  为什么?它不是要迷惑男人吗,红毛鬼虽是男性,但是鬼不是人啊。我问道。
  我也纳闷啊!爷爷说。
  “为什么呢?”爷爷用同样的问法问女色鬼。
  女色鬼笑道:“这你就不用管了。我主动来找你,是仰慕你在方圆百里捉鬼的名声。我希望你不要插手这件事情。同时,我可以答应你,我不会伤害这周围的居民。我知道,万一我伤害了这附近的居民,不管怎样你都会出面捉我的。所以我答应你,我不伤害附近的居民。”
  女色鬼收住笑容,转而用狠狠的口气说:“如果你不识时务,一定要跟我作对的话,你多年捉鬼不败的名声就要毁于一旦了。你是斗不过我的,是不是我自夸,你自己心里应该有底。”
  说完,女色鬼倏的消失了。只有爷爷的衣服从半空中轻飘飘地落下来,盖住女色鬼刚才站定的地方。爷爷叹口气,捡起地上的衣服,回到了屋里。
  奶奶听见爷爷进屋的窸窸窣窣声,迷迷糊糊问道:“刚才你在外面跟谁说话呢?”
  爷爷闷不做声,奶奶也便不再追问。
  爷爷心思万般地入睡了,可是选婆他们却是整夜未眠。他和一大群人站在山爹生前的房子前,死死盯着那个诡异的人。
  那个幽灵一般的人站在门口,将在场的人扫描了个遍。可是在场的人看不清那个人的脸。那个奇怪的人戴着一个奇怪的帽子。那个帽子大得离奇,不像遮阳的太阳帽,也不像挡雨的斗笠,简直是一把油纸雨伞。不过这把雨伞没有伞柄,直接扣在他的头顶上。
  他穿的衣服也是古里古怪,像一件大雨衣,可是肩上还披着蓑衣,真是令人费解。
  在他的头像风扇一样摇来摇去观察在场的所有人时,选婆发现他长着一对奇怪的耳朵。那对耳朵形状如狐狸耳朵,并且长着绒绒的毛。如果不是他的个子和一般人高的话,整个看起来如一只伪装成人的狐狸!
  选婆他们急忙重新举起手中的木棍,指着门口的人不人鬼不鬼的他喝道:“你是谁!为什么要害红毛鬼?”
  那个人半天不说一句话,只是来回察看所有人,像是要认出其中的谁一样。在场的人屏住呼吸,静待事情变化。
  “再不说我们可就要动武了啊!”选婆威胁他说。其他几个人连忙聚集在选婆的周围,摆出蠢蠢欲动的架势,与其说吓唬门口的人,还不如说是给自己人壮胆。选婆还在心里想,刚才那个烧得通红的链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次门口的人有了动静。他从“雨衣”里探出一只漆黑的手,将头上的雨伞一样的帽子抬高了一些。他的眼睛露了出来,选婆再次倒吸一口冷气!
  43.
  宽大的帽檐下,一双火红的眼睛震慑了所有的人。选婆的大腿尿急似的抖起来。那双眼睛像风中摇曳的灯盏一样,用不怎么亮的光照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大家不要惊慌。我不是来伤害你们的,我是来保护你们的。我是瑰道士,来自一个很远的道观。”那个怪人突然说道。
  “保护我们的?贵道士?”选婆迟疑不定,“我们这里倒有一个歪道士,没听说过贵道士。你怎么证明你是道士,而不是有其他企图的人?”
  瑰道士又拉低帽檐,遮住火红的眼睛,说:“我是担心其他人对红毛鬼有所企图,所以要收服红毛鬼,不让它被其他人所用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来。相信大家刚才也看到了红毛鬼脖子上的火红的链子,那就是我捉鬼用的法宝。”
  不是瑰道士提到红毛鬼,大家几乎忘记了红毛鬼。“红毛鬼跑到哪里去了?”选婆侧头问问身边的人,身边的人摇摇头。
  瑰道士挥手道:“大家不用担心,我的链子套在它的脖子上,它跑到哪里尽在我的掌握之中。”
  选婆转过头来又看看瑰道士,问道:“对了,贵道士,你是说谁对红毛鬼有企图?你既然来捉红毛鬼,肯定已经知道谁要对红毛鬼有所企图了吧?如果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我们是不允许你对红毛鬼胡来的。现在红毛鬼的恶性已经去掉了,也算是我们村里的一个成员了。大家说,是不是啊?”周围的人立刻响应。
  瑰道士沉吟了片刻,说:“告诉你们吧,对红毛鬼有企图的是另一个极其凶恶的鬼——夜叉鬼。”
  “夜叉鬼?”选婆还是不相信。
  瑰道士朝画眉村的方向望了望。“也许你们不知道,夜叉鬼已经接近这里了,它的目标就是红毛鬼。我已经追踪这个夜叉鬼很久了,也跟它交手过,它被我伤得很深,但是还是让它给逃脱了。它想利用红毛鬼的力量来对付我。”瑰道士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不光是我,它还会利用红毛鬼害更多的人。它会用色欲控制红毛鬼,使红毛鬼的恶性复发,并且完全受它的控制。”
  选婆仍不相信,对瑰道士说:“就凭你一面之言,我们怎样相信你?这样的谎言很容易编造。”众人应声附和。
  瑰道士说:“我没有其他实物可以证明,却有一个故事,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耐心和兴趣听听。”
  “故事?”选婆疑惑道,“什么故事?”
  “这个故事很长,一时难以讲清。”瑰道士说。
  “但说无妨。”选婆生硬地说,“你不讲清楚,我们是不会放你离开的,更不允许你把红毛鬼带走。”
  瑰道士讲了许久,大家听了许久,终于答应瑰道士带走红毛鬼。一个月后,选婆给我复述了瑰道士讲的故事。故事是这样的:
  那还是在清朝,大概是康熙年间。浙江有一个富甲一方的大商人,家里有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儿。这个女儿长得精妙无双。她富有的父亲姓罗,在女儿出生的那天就盼望自己的女儿长得鹤立鸡群,于是给她取名为“罗敷”,意为要女儿长得如古代美女罗敷一样漂亮。
  长得好看不是要放在家里当花瓶,她父亲的心思自然离不开账房那把算盘。她父亲希望女儿以后可以嫁给一个比自己更富有的人家的少爷,或者嫁给一个大权在握的高官的公子。这样,他的生意可以做得更大,家里的银子可以更多。
  正因为这样,她父亲挑来挑去,眼看女儿就到出嫁的年龄了,却没有媒人给她说到一个合适的人家。
  她父亲为了将来在生意方面的发展,还耐着性子等待合适的机会。可是这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早已起了春闺怨,看着她同龄的女孩已经喜结连理,好生羡慕。那个年代的人在十五六岁就可以谈婚论嫁了,过了这个年龄就很少有媒人愿意搭理了。
  这个姑娘此时已经18岁了,看着父亲一副不钓到大鱼不甘心的架势,心里急得不得了。
  一天,一个穷秀才来这个富人家借些银两买柴米油盐。这个秀才跟一个管家进账房拿银子的时候,跟这个美丽的姑娘撞了个满怀,秀才手里的碎银子撒了一地。秀才呆呆地立在那里看着面前满脸绯红的姑娘,竟然忘了去拾银子。
  这个姑娘被秀才这样一看,害羞得不得了。要知道,古代大户人家待字闺中的姑娘一年四季在绣花楼上练习刺绣,很少见到生人,特别是面生的男子。被一个衣服虽然有些补丁但是仍然风度翩翩的秀才傻傻地看着,她难免十分羞涩。
  “快拾起你的银子滚出去吧!”姑娘身边的丫鬟不满地驱逐他道。
  秀才对丫鬟的话无动于衷,愣了半天才说出几句话来:“书上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我看要反过来说才好,先说书中自有颜如玉,再说书中自有黄金屋。”
  丫鬟厌恶地说:“什么黄金?什么玉?我看你是傻了吧,有这些银子就足够了,你还想要黄金和玉?别妄想了,快滚吧!”
  丫鬟斗大的字不识一个,自然不知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样文绉绉的句子。但是姑娘曾有私塾的老师教育,明白秀才话中的隐藏意思,于是脸上飞霞,忙拉了丫鬟躲到绣花楼上去了。
  管家从账房里出来,帮穷秀才捡起地上的碎银子,推搡着他出门来。
  从此,这个秀才读书无趣,嚼肉无味,听琴无声,脑袋里只有那个天仙一般的姑娘。他常常对着窗外一看就是半天,耽误了许多读圣贤书的时间。
  古代有千千万万个关于穷秀才和大户人家的姑娘的爱情故事,都是经过波波折折,恩恩怨怨,合合分分之后,结局完满。百讲不厌。他们俩的故事却与之不同。
  44.
  话说这个美丽的姑娘,她回到绣花楼上之后心不在焉,绣花针总是刺在葱根一般的手指上。
  再说那个穷秀才彻夜难眠,他一时性起,既然丢掉平日的斯文,趁着夜色爬到了姑娘的绣花楼,凭着白天对这户人家的粗略记忆,竟然摸到了姑娘的闺房……
  这一来二去,两个人便约定了固定的见面时间,长期如此,不仅仅姑娘的父母亲不知道,就连天天跟着她的丫鬟都蒙在鼓里。
  究竟纸包不住火,姑娘的父亲听到了一些小道消息。他有生意人的精明,事先并不声张,偷偷注意女儿绣花楼的动静,弄清楚了这对男女幽会的时间规律。
  又到了姑娘和秀才幽会的日子,姑娘的父亲假装像往日一样熄了蜡烛,却没有睡下。他恨不得把两只耳朵都贴在墙壁上,听细微的脚步声。
  姑娘和秀才不知道事情已经被父亲知晓,一见面便手忙脚乱地抱在一起滚到柔软的丝绸被子上。这时,姑娘的父亲一脚踹开门,顺手拿了门口边摆着的花瓶朝这个大胆的秀才砸过来。姑娘吓得大叫。秀才躲闪不及,花瓶砸在了装满圣贤书的脑袋上。
  古代的书生都是文弱书生,爷爷说很多书生为了考取功名,信奉很多乱七八糟的规规条条,最典型的比如一餐饭只能吃一笔筒,不能多一口,也不能少一口。因此,这些男子只得天天捂着肚子,身体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这个文弱的书生居然被花瓶打得瘫倒在地,顿时不省人事,不一会儿竟然没有了呼吸!这下惊慌的换作姑娘的父亲了。他万万没有想到一时火起竟然杀人了!如果这个事情传出去,不但他女儿的名声坏了,他的富贵命也要结束了。
  为了掩人耳目,姑娘的父亲极力劝服女儿跟他一起将这个秀才的尸体藏匿在这座绣花楼里。那个绣花楼的楼板是夹层的,两层木板之间有一定的空隙。姑娘的父亲和罗敷一起就将尸体藏在楼层的夹板之间。在盖上楼板时,罗敷心疼秀才穷得连个随身带走的东西都没有,人死了连纸都没给烧一张,总得有点陪葬品吧。于是,心生怜悯的她将一个和尚送给她的银币压在秀才尸体的胸口。
  她记得三岁的时候一个化缘的和尚送给她这个东西,说她的姻缘不好,等到38岁才能成家。这个银币可以保她婚姻顺利。她懊恼地想道,自己18岁就丧夫,等到38岁还有什么希望?谁会娶一个丧夫又年龄大的妇女?于是干脆把和尚送的银币压在了秀才的胸口。
  要说那穷秀才也是可怜,双亲早逝。不但家中没有亲人,并且因为他经常找这个找那个借钱,朋友也没有几个敢跟他来往。所以他被那花瓶一下砸死又被隐藏后,竟然没有人问他怎么突然不见了。
  而那个绣花楼里再也没有住人,罗敷家有的是钱,在别处又建了一个更大更漂亮的绣花楼。
  罗敷的父亲等了一段日子,发现没有人注意到穷秀才的消失,胆子又大了起来,又要给女儿找好的婆家。他的发财梦还是没有消退半分。可是就在这个时候,罗敷的肚子有反应了。她怀了穷秀才的孩子。
  不知道是穷秀才的冤死,还是肚子里的孩子激起了她的母性,她一口拒绝所有媒人,坚决要把孩子生下来,自己抚养。这次她的父亲也拦不住她了,再说,她父亲毕竟心里有愧,也就随她了。
  选婆他们听长着一对狐狸耳朵的自称“贵道士”的人讲到这里,按捺不住性子问道:“我说贵道士啊,这个故事跟红毛鬼有关联吗?跟夜叉鬼又有什么关联?听你讲了半天,没有一点儿跟我们搭上边的呀!”
  瑰道士呵呵笑了。谁也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从声音里推测他是笑了还是生气了。瑰道士笑着说:“我说过,这个故事很长,你们要有耐心。”
  不过在场的人很多早已经被这个故事吸引,催促道:“好好好,您讲,您接着讲。”然后有人骂选婆:“选婆啊,你咋就这么着急呢?听完了再发表意见嘛。为什么你做了这么多年的组长就是做不了村长啥的呢?就是因为会还没有开完,你就着急了。”
  选婆是第三村民组的组长,做了好些年,从来不见升迁。
  选婆一听大家提当组长的事不乐意了:“我当组长我高兴,你们管得着?”
  一个年纪稍长的人劝道:“大家别吵了,听他把事情讲完。那个罗敷决定生下孩子,然后呢?”
  瑰道士清了清嗓子,接着讲述。
  在许多人别样的眼光里,罗敷生下了一个胖乎乎的小子。罗敷的父亲看着这个小孩子,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的高攀梦随着这个小子的出生而破灭。从此这个老头子一直委靡不振,在一个炎热的夏天突然中暑去世了。可谓屋漏偏逢连夜雨,老头子一死,窥觑已久的管家携着银票也逃跑了。一个富有的家庭就这样颓败了。
  许多人都说这个孩子不吉利,刚出生就发生这么多倒霉的事情,都劝罗敷早点儿把孩子丢了,还可以趁年轻找个将就的人家嫁了。
  那时的罗敷比生孩子前还要有风韵,勾住了不少邻近男人饥渴的目光。有的男人甚至同意她把孩子一起带到新组的家庭来,可是罗敷一一都拒绝了。她决心吃尽万般苦也要把这个骨肉拉扯大。其实罗敷本身是不甘寂寞的人,正值青春年华的她也渴望男人在她丰腴白皙的身体上耕耘开垦。无数个夜晚,她欲火焚身,孤枕难眠。
  新生的儿子是她全部的寄托和希望,正因为儿子的存在,她才默默忍受着这一切。她的儿子也算争气,仿佛继承了他父亲的优点,对读书有着极大的兴趣。
  45.
  孩子一天一天长大,渐渐注意到家里的不寻常,便问罗敷:“人家的孩子都有父亲,我的父亲在哪里?”罗敷早就料到有这样一天,于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编造谎言:“你父亲去做生意了,要很久才能回来。”
  这个谎言一直延续到孩子20岁的时候。此时的孩子已经是名震一方的举人了,算得上是年少有成。儿子开始在乎人家怎么看待他怎么看待他的家庭了。因为人家问到“令尊可好”他支支吾吾没有语言回答。
  罗敷的谎言瞒不住聪明的儿子了,于是将20年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儿子。20岁的儿子听娘这么一说,立即要求将父亲的尸体从当年的绣花楼里移出来,好好隆重地安葬。罗敷的这个儿子是很爱面子的人,身为举人的他最怕周围的人怀疑他的来路不正。这样一来,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回答别人的问题。
  罗敷带着衣冠楚楚的儿子来到当初和穷秀才幽会的绣花楼,凭着还算清晰的记忆来到藏尸体的房间,和儿子一起将地上的楼板揭开。
  令她和儿子都惊奇的是穷秀才的尸体并没有腐化,仰躺在楼板之间的穷秀才就如20年前那样毫发无伤。仿佛他躺在这里只是在安安稳稳地睡觉,只不过现在还没有醒过来而已。她按了按穷秀才的脸,肌肉仍红润而有弹性。穷秀才的手护在胸前,罗敷移开他的手,看见了当年放在他胸口的银币。银币没有一点儿灰尘蒙蔽,外面的太阳照进楼里,打在银币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罗敷不自觉抬手挡住眼睛。
  她的儿子连连惊叹,面前的父亲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年轻。这也难怪,穷秀才死的时候才18岁,而这个光耀门楣的举人已经20岁了。他们俩长相相近,乍一看还以为活人是死人的哥哥呢。
  她的儿子犹豫了片刻,忙帮忙扶起这个看上去比他还小的父亲。罗敷跟她的儿子试图将穷秀才的尸体装进佃农装稻谷用的麻袋里。她的儿子不希望其他人知道已经过世的父亲那段并不光荣的历史。他甚至想好了,当人家问他“令尊怎么去世这么早”的时候,他可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诉说父亲在外做生意遇到了凶恶的盗贼,然后顺便将自己如何在没有父亲照顾的情况下刻苦发奋的辛酸史夹杂其中,借以彰显他的坚强和志气。
  费了好大的劲儿,罗敷才将穷秀才的尸体从楼板的夹层之间拉扯出来。
  “咣当”一声,银币从尸体的胸口落下,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动。罗敷的儿子好奇地捡起了银币,左看右看。
  “怎么一面雕刻这么精细,一面没有任何雕饰呢?”满腹经纶的举人问他娘道。
  他娘还没回答,突然听到一声咳嗽。
  “你着凉了吗?要注意身体啊。”罗敷关心地问儿子。
  儿子迷惑道:“我没有咳嗽啊,我以为是你呢。”
  “我也没有啊!”罗敷皱眉道。
  她儿子和她不由自主地同时向穷秀才的尸体看去,尸体居然动了起来!
  他们两人惊呆了!尸体又咳嗽了几声,然后眯着眼睛用力地拍身上的灰尘,接着伸了个懒腰,仿佛刚刚睡醒。尸体还没有注意到旁边的两个人,自顾用手掌捂住嘴巴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罗敷看着面前的穷秀才,恍惚又回到了20年前。
  “你,你,你,是,是诈尸,诈尸吧!”罗敷惊恐地问,手不住地抖。而她的儿子则像雕塑一样愣在旁边,目瞪口呆,一动不动。
  尸体侧头看到罗敷,立即条件反射似的双手护头趴在地上,连连喊道:“别打啦,别打啦,再打要打死人啦!”
  罗敷的表情一会儿是惊恐,一会儿是惊喜,一会儿又变成惊恐。她吞了一口口水,喉咙里“咕嘟”一响。尸体趴在地上静止了片刻,见没有人上前去打他,回过头来看着罗敷问道:“你爹呢?你爹到哪里去了?”
  “我爹?我爹十几年前就死啦!”罗敷眼眶里满是泪水,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惊恐,抑或是两者都有之。她的儿子晃了晃脑袋,将嘴巴张得比刚才更大,又呆成了一尊雕塑。
  “死啦?十几年前就死啦?”尸体不解地问道,仍趴在原地不敢多动,仿佛当年打死他的那个老头子还躲在这个绣花楼的某处角落,一不小心就会跳出来将他打个落花流水屁滚尿流。“还是十几年前?你不是骗我吧?你骗我!你骗我!”
  罗敷仰头对天,双手捂面,泪水从她的指间流出来。
  “你,你哭什么?我哪里说错了吗?”穷秀才连滚带爬来到罗敷面前,抓住罗敷的双手使劲儿地摇,“出了什么事吗?你爹怎样啦?他刚才不还在这里吗?你别哭啊!”
  这时,尸体才发现罗敷背后还有一个人,年龄比他稍大,相貌与他有几分相似之处。尸体一愣,指着他问罗敷道:“这个人是谁?他来这里干什么?”说完上上下下打量他的儿子,眼睛里充满了迷惑。
  “他是谁?怎么跟我这么相像?怎么回事?我是不是在做梦?是不是刚才你爹进来也是我在做梦?我是不是在做梦?”尸体摇晃着罗敷,发出一连串的问号。而罗敷已经泣不成声,根本回答不了他的疑问。
  尸体突然发现罗敷的身上之物在对面那个陌生男子手里,那个银币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成为这个昏暗失修的绣花楼里唯一的亮点。尸体还没有发现这个楼已经破败,很多角落编织着蜘蛛网。屋里的家具也早已失去当初的光泽,许多人的脸也像这些家具一样,随着时间的消逝变得苍老。只不过罗敷和穷秀才是两个少有的例外。
  46.
  罗敷看着在阳光下闪耀的银币,忽然明白了送这个银币给她的和尚说的话的意思。和尚说她的姻缘不好,等到38岁才能成家,原来竟是以这样的方式。也许那枚银币有什么隐秘的力量,使穷秀才20年来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就如刚刚睡了一觉似的。
  就这样,从生理角度来讲,儿子已经20岁,父亲却只有18岁,而娘又已经38岁。这样一个畸形的家庭,他们该如何相处呢?
  “对呀,他们该怎样相处呢?”选婆瞪着圆溜溜的眼睛问面前的怪人,“如果别人问起来,那个爱面子的举人儿子要怎么回答才好呢?他又怎么对一个比他还年轻的人叫父亲呢?”其他听众也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询问。
  晚风微凉,选婆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面前的这个奇怪的人讲这个奇怪的古老故事,到底有什么含义呢?这时天空的月亮已经不见了,星星也只剩寥寥几颗,发着微弱的光,如嗜睡人的眼睛。
  “是啊,他们三个人回家相处了一段时间,都相当的不习惯。尤其是那个十分爱面子的举人,更是不能忍受这样荒诞的生活方式。他不但在亲生父亲面前叫不出爹这个字,而且在前来拜访的客人面前也羞于启齿。”瑰道士叹了一口长长的气,仿佛刚才的话都是憋住了气说的,现在需要这样长长的叹息一下才能缓过气来。
  “这个故事倒是感人,可是放到现实中来,没有一个人愿意接受这样的生活方式哦。”选婆感慨道。
  “你说得对。”瑰道士对着选婆微微一笑,说道。
  举人儿子终于忍受不了天天给比自己还年轻的人请安鞠躬,在一次敬茶时偷偷加了毒药,毒死了18岁的父亲。
  穷秀才刚刚从一团迷惑中缓过神来,还没有来得及庆幸自己的重生,却又被20岁的儿子一盅茶给毒死了。他口吐白沫,两眼一翻,便在太师椅上蹬直了脚。
  等闻讯哭哭啼啼的罗敷赶到,穷秀才的体温又回到了冰冷的状态。
  听众纷纷扼腕叹息。
  瑰道士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罗敷看着刚刚还跟她一起温存的丈夫瞬间又成为一具僵硬的死尸,顿时万念俱灰。她痛哭着扑在丈夫的身上,忘我地亲吻丈夫的嘴唇。罗敷的儿子站在旁边,却不敢过来劝慰母亲。他这才醒悟自己太过爱面子,事情做得太过分。他太过于紧张,竟然不知道他的母亲亲吻他的父亲不是悲伤的告别,而是自寻死路。穷秀才的嘴唇上还有未干的毒液,罗敷将之尽数舔进嘴里,咽进肚里。
  等举人儿子顿然醒悟,冲过去拉扯母亲的时候,罗敷已经瘫痪在地不能起来。举人儿子急了,忙叫人喊医师抢救。可没等医师赶来,罗敷也像她的丈夫一样冷冰冰了。这时,举人才后悔莫及。
  罗敷死后,冤魂不散,几次欲亲手杀了忘恩负义的儿子。虎毒不食子,罗敷几次夜间来到儿子的床边,看着熟睡的儿子却下不了手。这样一来,罗敷的冤魂气得变成了恶鬼,把生前的所有事情忘记了,心中唯留一团郁结,并且这个郁结越来越大。当一个善良的人心中有无限郁结的时候,他也有可能变得十恶不赦,他将显露所有抑制的恶性。
  罗敷受郁结越来越厉害的影响,逐渐失去了善良的本性,内心深处压抑的恶性泄露了出来。20年的独守空房的压抑终于爆发出来,她变成了夜叉鬼。它善于迷惑男人,这是它否定生前的坚守的表现。另外,它喜欢吃母胎,令孩子不能出生,这是它否定生下儿子的表现。在男女交欢时它会阻挠女子怀孕,吸吮精气,以残害小生命为乐,无恶不作。这也可勉强算作它对儿子的变相报复。
  湖南同学敲了敲床头柜,提醒道:“好了,剩下的明天晚上同一时间再来听吧。”
  一个同学说道:“我原来以为母夜叉是非常可恨的,是比童话中的巫婆还讨厌的丑陋怪物。没想到这个叫罗敷的母夜叉却是让人感动的好怪物。”
  湖南同学道:“世界上虽然有恶,但是恶不是无缘无故的。它必是经历了人性的扭曲之后产生的。罗敷正是经历了亲情与爱情的双向扭曲,才变得这样失控可怕。其实只要我们人与人之间互相谅解宽容,很多恶是可以避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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