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午夜都住着一个诡故事之相由心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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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
湖南同学看着墙上的指针,时间一到,他又准时开始讲述了……
也许是过于惊悚,表哥一时失语;也许是酒意未消,他神志还有些模糊。表哥说,当时他并没有大声质问窗前眺望外面的人影是谁,而是急忙扯住被子往头上一盖。
他想,也许是自己进门的时候忘记了锁门,而别人刚好冒冒失失走错了房间。只要窗边那个人发出脚步走动的声音,他会立即扒开被子询问。而表哥等了半天,竟然没有听到丝毫的脚步声。他又不敢掀起被角来偷偷窥看。
如此混混沌沌,半醒半寐,表哥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第二天一大早,他从被窝中爬出来,只见灿烂的阳光从窗台滑落,直照床前。而昨晚所见的人影,早已不见。表哥爬起床来,走到窗边左看右看,也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转头一看,对面的教堂洁白无瑕,像温暖的阳光一样平淡如常。表哥轻轻嘘出一口气,没有多想昨晚发生的事情就整理衣服去上班了。
第二天晚上,表哥本来要回租房睡觉的,未料刚好碰到一个老乡前来北京游玩。表哥本来想把老乡安排在员工宿舍住宿,但是后来担心老乡因为不熟悉员工宿舍的人而不适应,便改让老乡住自己的租房,而表哥自己借住在员工宿舍。
怪事就出在这里了。
老乡在表哥租房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遇见表哥,便询问表哥一件怪事。他问表哥:“你的房子是不是还借给别人住了?”
表哥心里一惊,但假装平静,问道:“怎么了?”
老乡倒是不惊不慌,笑道:“你有没有借给别人住自己还不知道啊?我昨晚半夜醒来,发现窗边站了一个人。”
表哥一听,几乎当场跌倒。
老乡不知道内情,继续开玩笑道:“怎么了?难道怕我跟陌生人住在一处不方便?”
表哥再也听不进老乡说的话了,他再也不敢到那个租房里去住了。过了几天,表哥不经意听到饭店里的客人谈论那座教堂,说是几年前教堂里发生了一次大火灾,烧死了许多人。只是此事过后,人们为了抹去这段恐怖的记忆,便将教堂统一刷成了白色。
表哥听了,吓得手里的碗碟差点儿摔碎在地。后来跟房东商量退租房的时候,他又不经意得知原来租住那个房子的人,恰好在那场火灾中丧生了!
表哥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急忙从房东家里跑了出来,不敢在那栋楼里多待一分一秒!
表哥对我说起这两件事的时候,仍然心有余悸,感叹道:“头件事情说明我的预见能力很强,但是最近工作特别忙,好像这种能力就渐渐没有了。这第二件事情,说明人的记忆能力在死后还会保存。我估计,那个临窗望着对面的教堂的人影,就是那个在火灾中丧生的人。”
在经历姚小娟和栗刚才的事情的时候,我还有很多的疑惑。但是后来听表哥说了他的亲身经历之后,我终于对此有了几分了解。也许是如果上辈子发生了特别重要的事情,对自己的身体或者心灵产生了特别的创伤的话,那么,这个人到了下辈子还能残留一些记忆。
爷爷告诉我说,那天晚上突然造访的长手短脚的怪物,正是放不下上辈子的恩恩怨怨的冤孽所在,一如后来表哥在租房里遇见的人影。
爷爷这么一说,我就自然而然知道为什么爷爷那夜不紧不慢,不怕不躲了。因为,那个怪物不是来找爷爷麻烦的。爷爷说,当他开门的刹那,他确实还以为是栗刚才或者姚小娟偷偷溜了回来,并且猜测他或者她溜回来的目的是为了询问另一方的住址,好跟另一方继续联系交往。但是打开门,从门缝里没有看见任何一张熟悉的脸。爷爷心里迷惑了,难道是风吹动了门,让我听错成有人敲门了?
可是很快,爷爷就看见比他矮了一半的一个怪物站在脚底下。之所以开始没有看见它,是因为它太矮了,虽然它的手像扫帚一样拖到地面,但是它的腿太短了。那两条腿简直不能称之为腿,而是两个小木墩。
爷爷虽然见过无数鬼类,但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看到这个怪物,未免心中微微一惊。但是,那个怪物凶恶的目光并没有直接落在爷爷身上,这让爷爷心里放宽了许多。怪物的目光,在未进门之前,先将屋里扫描一遍。
爷爷顿时明白了,这个怪物是个报应鬼,并且是生报鬼。为什么叫做生报鬼呢?
古书上说:业有三报,一现报,现作善恶之报,现受苦乐之报;二生报,或前生作业今生报,或今生作业来生报;三速报,眼前作业,目下受报。
现报就是今世作业今世得报应。今世报有福报也有祸报。这种报应有的报在早年,有的报在中年,有的报在晚年。首先讲福报吧。大家可以看到,有的人一生做好事并没有得什么好处,这是因他上一辈干了坏事,这一辈子因他行善积德,抵消前世的罪孽,因善事做多了,前世罪孽抵消了,所以有中年得福报和晚年得福报。早年得福报,一个是前世行善积德,或前世罪孽不多,这辈子行善积德多,很快就抵消了前世的罪孽所以就得早报。
生报就是前生作孽今生报,今生作孽下世报。这种因果报应,同样分福报和祸报。有的人前世行了善,积了德,犹如在银行存的款还未用完,故转到今生来用,所以今生享福。如他今生虽然享福仍行善积德,像银行存款越来越多,利息也越来越多,故下一世仍然是享福之人,为福报。
速报就是报应来得快,如昨天做坏事今日遭恶报,上午做坏事,下午遭恶报,或者九点做坏事,十点就遭恶报。因果报应不仅只是恶报,福报也如此,只要你做了善事同样得速报。
这个怪物前来就是为了执行生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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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显然这个怪物不是为福报而来,却是为祸报而来。因为福报是人前生为善得来,所以来者也应该是慈眉善目的,虽然也许不能英俊潇洒,但至少不会是奇模怪样,让人一看就害怕的。像民间所熟悉的送子娘娘和财神,都是赏心悦目,亲切近人。
而眼前这个怪物迎面就能给人一股寒气,所以肯定不是为了什么好事而来。这种生报鬼是有具体的针对对象的,对其他人不会造成伤害,所以爷爷见了它后能保持平静,甚至不答理它,一切如常地躺回到床上。
爷爷说,当他问了几个问题而它不回答之后,爷爷就已经猜到这个生报鬼是来找姚小娟或者栗刚才的了,并且,爷爷已经有几分肯定,这个生报鬼生前就是他们俩说过的梦里的老爷。
但是,我立即提出了一个问题:既然爷爷猜想那个怪物的前身是栗刚才他们俩梦中的“老爷”,那么,这个怪物至少应该跟“老爷”有几分相像才是。虽然我不知道“老爷”的真实形象,但是从栗刚才和姚小娟的叙述里可以得知,那个老头至少不会是个腿奇短手特长的模样,也不会是爷爷说的那样矮。
爷爷笑道:“亮仔,你知道‘相由心生’这个成语吗?”
我点点头。
爷爷道:“你知道的话我就不难解释了。《无常经》里说,世事无相,相由心生,可见之物,实为非物,可感之事,实为非事。物事皆空,实为心瘴,俗人之心,处处皆狱,唯有化世,堪为无我。我即为世,世即为我。”
爷爷知道我听不懂经书里说的具体意义,便进一步解释道:“这其中的意思是,相由心生即是说有什么样的心境,就有什么样的面相,一个人的个性、心思与作为,可以通过面部特征表现出来。”
我似懂非懂。
爷爷又道:“据说唐朝时有一个叫裴度的人,他少时贫困潦倒。一天,在路上巧遇一行禅师。大师看了裴度的脸相后,发现裴度嘴角纵纹延伸入口,恐怕有饿死的横祸,因而劝勉裴度要努力修善。裴度依教奉行,日后又遇一行禅师,大师看裴度目光澄澈,脸相完全改变,告诉他以后一定可以贵为宰相。依大师之意,裴度前后脸相有如此不同的变化差别是因为其不断修善、断恶,耕耘心田,相随心转。”
我有些理解了,说:“您的意思是,人的相貌是跟随心思变化的,是吗?”
爷爷笑了,摸了摸下巴,点头道:“说简单点儿,如果一个人老是皱眉头,他就很容易生皱纹。如果一个人经常保持着开心的状态,他就会显得年轻些,寿命也比抑郁的人要长些。”
我领悟了爷爷的意思:“您隐含的意思其实就是说,那个生前的老爷被栗刚才的前世打死之后,心中非常抑郁,冤气缠身,致使他的外貌发生了改变,对不对?”
爷爷点头,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身边还有一个更好的例子。”
我立即想起了月季花,那个外貌渐渐改变成为一个美好女孩子的尅孢鬼。的确,尅孢鬼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既然一个极度丑陋的模样可以由于月季的洗涤而变得温柔可人,那么一个长相平常的外貌自然也会因为心理扭曲而变得恐怖丑陋。
促使“老爷”变得丑陋恐怖的,自然就是因为栗刚才和姚小娟的前世背叛了他。这更是生报鬼追到爷爷房间的原因。
虽然爷爷不害怕生报鬼,能安稳地回到床上睡觉,但是想起栗刚才和姚小娟,爷爷便不能安心睡眠。
第二天早上起来,那个长手短脚的怪物已经不见了。由于头天晚上耽误了睡觉的工夫,爷爷显得有些疲惫。那些天,田里没有农活儿,老水牛寄在我家养,爷爷本可以多睡一会儿补补觉。但是一想到马老太太的孙女,特别是想到那个怪物,爷爷就坐不住了。
翻开老皇历,匆匆看了两眼,爷爷就决定主动去找马老太太了。
马老太太没有回家,她在画眉村的亲戚家住了下来休息一天。爷爷很快就找到了她。
没等爷爷问姚小娟到哪里去了,马老太太抢先道:“哎呀,岳云哥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啊?昨晚打扰到那么晚,今天早上应该多休息才是。你看,你老伴不在了,也没有个人管住你的生活习惯。对了,昨晚那个男子是哪个村的啊?家境怎么样?年龄跟我家小娟相差不多吧?我听说相差超过五岁就不大好,是这样的吗?”
爷爷打不断她噼里啪啦一连串的话,只好频频摇手。等她说完,爷爷才说道:“你还说我,你不一样睡得晚吗?怎么比我起得还早呢?”
马老太太兴致不减:“我这不是心情好吗?人家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我好不容易看见小娟那个啥了……”她一边说一边将目光往屋内屋外扫。
爷爷立即问道:“小娟人呢?”
马老太太的目光像扫帚一样将屋内屋外扫了个遍,突然愣了一下,喃喃道:“她刚才不还在这里吗?这么快就看不见人了?”
爷爷心中暗叫不好,急忙叫马老太太和她的亲戚分开来找。她的亲戚还有些不情愿,抱怨道:“小娟又不是小孩子了,一不会迷路回不来,二不会玩水掉进池塘里,急什么急咯?等一会儿就会出来的。”嘴上虽这么说,但还是挪动脚步去找,并有一搭没一搭地呼唤小娟的名字。
姚小娟很少到画眉村来,根本没有办法区分哪个地方是她常去的,哪个地方是她一般不去的。大家只好乱找一气。
爷爷问马老太太:“你发现她不在这里的时候是几点几分?”
马老太太拍着巴掌道:“我哪里知道?怪就怪在刚刚她还在这里的,走也走不了这么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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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左右看了看。“也就是说,她是刚刚不见的了。”爷爷手上从不戴任何东西,便问马老太太道,“你手上有表,看看现在几点几分了。”
马老太太低头看了看手表,告诉了爷爷现在的时辰。
爷爷抬起手来,干枯的大拇指在其他四个手指上跳跃。不一会儿,爷爷收起手,指着画眉村和文天村之间的山的方向,缓缓道:“不用担心,小娟暂时没有危险,我们从这个方向去找她。”
马老太太立即跟着爷爷走向那座山,但心中迷惑,问道:“岳云哥,我家小娟能有什么危险?她从来不设计害别人,也没有跟谁交恶,怎么会有危险呢?”
爷爷没有回答马老太太的话,只是加紧了脚步朝那条山路走,耳边还有其他亲戚懒洋洋的呼喊。是的,他们都不知道姚小娟的梦和栗刚才的梦,更不知道昨晚有个丑陋的生报鬼找到了爷爷的家里,所以他们都认为爷爷有些小题大做。
当时的太阳也是懒洋洋的,比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呼喊还要令人昏昏欲睡。多年前的乡村里就是这一番景象,早晨和傍晚都是昏昏欲睡的,像是就要睡觉了,或者像刚刚睡醒但是还没有睡够,以至于多年后我回忆起来都感觉到一阵阵的困意。
不知道爷爷现在回忆起以前的岁月,是不是跟我一样有着阵阵的困意?
爷爷和马老太太走到了山脚下,一条逼仄的小道从山顶蜿蜒下来,如一条水灵灵的蛇蜿蜒着下水。爷爷和马老太太就如踩在蛇头上。
爷爷说,他当时确实感受到了一阵凉意,如从蛇的皮肤里透露出来一般,而脚底下也似乎感觉到一阵危险的气氛,似乎真有一条蛇咻咻地吐着芯子,它随时可能在脚脖子上留下毒牙的牙印。
“你看,小娟在那棵苦楝树下面。”马老太太首先发现了姚小娟。
以前苦楝树是我家乡常见的树,不过现在渐渐少了。苦楝树为落叶乔木,可高达十公尺以上。羽状复叶,各小叶卵形或披针形,全缘或有锯齿。三四月间开出淡紫色的小花,花排成圆锥花序,比较香。
它的果实我们叫做“苦楝子”,果肉有毒。上一辈的人多用果肉为糨糊糊鞋底,一可以节约粮食,二可以防虫防蛀。果实的毒性最强。如果误食会造成头痛、呕吐、恶心、腹痛、腹泻、昏睡、抽搐、血压下降、呼吸麻痹而死亡。以前就出现过小孩误食后差点儿死去的事情,后来一个赤脚医生用稻草须伸到小孩的喉咙里催吐,这才保住那个馋嘴小孩的性命。
也许是因为生活渐渐好了起来,人们很少自己在家纳鞋底了,所以苦楝树就没有以前那样的种植意义了。于是,苦楝树渐渐少了。原来几乎每家的地坪前都种了苦楝树,可是现在一个村子里都难找到几棵了。
爷爷朝马老太太说的方向看去,姚小娟果然站在一棵很大的苦楝树下。不过她不是一个人站在那里,她旁边还有一个人。姚小娟背对着爷爷和马老太太,要不是马老太太熟悉姚小娟的背影,爷爷是不会发现她站在树下的。姚小娟的背影刚好挡住了爷爷的视线,让他看不到姚小娟身边的人是谁。
她似乎正在跟那个人攀谈,一边挥舞着手,一边点头。
马老太太喊道:“小娟,你在跟谁说话呢?我们都在到处找你,你怎么不打声招呼就跑到这里来了啊?”马老太太一边嚷嚷,一边巍巍颠颠地朝姚小娟小跑过去。
可是姚小娟仿佛没有听见马老太太的呼唤一般,仍旧挥舞着手点着头,也不回头来看看马老太太和爷爷。
爷爷急忙朝马老太太喊了一声:“你站住!”
马老太太知道爷爷是在喊她,迷惑地回过头来看着爷爷,问道:“岳云哥,怎么了?”刚才是爷爷叫她出来找姚小娟的,现在找到了却又叫她站住,马老太太自然不理解爷爷的举动。她的眼神表明了她想对爷爷说的话——你今天怎么不正常呢?
爷爷朝马老太太摆摆手,道:“你快站住,小娟这是在梦游呢。你突然叫醒她,会吓到她的!”
马老太太一愣,做出害怕的样子,道:“不是吧?我家小娟从来没有梦游的习惯啊!再说了,梦游也是晚上的事吧?她怎么可能白天梦游?岳云哥,你可别吓唬我。还有,既然是梦游的话,她怎么可能跟别人说话呢?”
爷爷道:“我也差点儿以为她是跟另外一个人说话呢。可是……”
还没有等爷爷说完,马老太太就忍不住朝姚小娟的方向大喊了:“小娟,小娟,你在跟谁说话呢?”她不但继续呼喊姚小娟的名字,还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姚小娟的身边,将手搭在了姚小娟的肩膀上。
姚小娟木木地转过头来,两眼无神地看着马老太太。
马老太太见姚小娟面色苍白,嘴唇无血,顿时方寸大乱,两手抓住姚小娟的肩膀拼命摇晃:“小娟,你怎么了?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姚小娟如稻草人一般,脸色表情更是如画在稻草人脸上的毛笔笔画,生硬而艰涩。
马老太太立马失了主意,回头将求救的眼神投向爷爷。
爷爷疾步走到姚小娟面前,用手支开姚小娟的眼皮,向她的眼睛里吹气。
很快,姚小娟的眼珠如被爷爷吹动了一般,缓缓地转了转。末了,姚小娟痴痴地发出一句问话来:“奶奶,你怎么来了?”
马老太太一惊一喜,几乎掉出泪水来,惊的是孙女突然变成这样,喜的是爷爷使她好转。马老太太的双手从姚小娟的肩膀滑至手背:“我怎么来了?我倒要问你,你到这里干什么来了呢?”
姚小娟的回答却使爷爷和马老太太都大吃一惊:“我来跟人聊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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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谁聊天?”马老太太双手哆哆嗦嗦地问道。
姚小娟指了指苦楝树,答道:“就是它啊!”
马老太太问道:“你跟它聊什么?”
“养鬼仔啊。”她满不在乎地回答道。“鬼仔”指的是婴儿时期即去世的小鬼,有的母亲对儿子无可奈何时会大骂儿子为“鬼仔”。
马老太太吓了一大跳。爷爷立即将马老太太拦在背后,继续表面宁静地问道:“它告诉你怎么养鬼仔?”
她点点头,说:“它告诉我养鬼仔的条件,及有何益处与害处呢。”
“哦?它怎么说的?”
“养鬼仔究竟需要什么样的条件呢,又会有何益处与害处呢。”姚小娟摇头晃脑,仿佛一个小孩子模仿大人说话一般,爷爷知道她在模仿“苦楝树”给她讲述时的姿态。“首先谈养鬼仔所需要的条件,其实养鬼仔是无须什么条件的。只要自己心里不怕鬼就可以。任何人都可以养,只要有决心,及有一个小小的地方供养鬼仔就可以了,而供养的鬼仔,不同的种类也有不同的供养方法、咒语等及法门。如供养小鬼谷曼童(鬼仔的一种),起先四十九天要以人的血每天一滴,连续四十九天早晚泡牛乳供奉。配合有色饮料,最好是绿色或红色,忌黑色,因为鬼不喜欢黑色。但供养鬼仔的人一定要记住,要做一件事情,例如出外或吃饭,一定要首先通知鬼仔,及一定要把鬼仔当成为自己的子女一样看待,如自己有子女的人士,一定要把鬼仔看得比自己的亲生子女还重要。因为鬼仔多数都很喜欢吃醋,所以一定要这样,才能免去很多麻烦,而在最初要请鬼仔时,供养者的家中,如有家神或其他神位的话,一定要预先一一禀告,并在鬼仔带回家的时候,也要一一介绍好讲清楚,让家中的神明准其进入。”
“谷曼童?我怎么没有听说过?苦楝树跟她讲这个干什么?”马老太太迷惑不已。
姚小娟不答理马老太太的疑问,继续说道:“供养鬼仔的地方,最好是在自己的睡房、书房中,或预备一间净房,方便随时照顾鬼仔。还有要请鬼仔之前,请预先准备好一间木做的小屋,用来给鬼仔居住。当鬼仔请到之后,就把它安放在小木屋之中,并在小木屋前放置一盏油灯,用以供养鬼仔,每天早晚要为鬼仔准备食物及水,食物方面可给饭或馒头、面包、饼干或鲜果,另准备一杯开水就可以了。食物及开水都要每次更换,不能间断,直到鬼仔养成为止。通常,养鬼仔成功所需要的时间,大概三个月,就可以知道。因为,如果养得成的话,那只鬼在三个月之内会和你接触。可以买一双新袜子、一双新鞋子、一件小孩穿之新衣服,和新裤子放在旁边供奉,如果开始办事情,达成愿望时可以买一些玩具作为答谢。如果超过三个月依然没有任何一点儿动静的话,就是养不成失败了。”
她说得煞有其事,不像是一时半会儿编造出来骗人的。
爷爷也吃惊不小,忙问道:“还有吗?”
姚小娟点头道:“当然还有。如能将鬼仔养得成的话,就最初你所给它的食物是会自动消失的,之后再过几天,它就会出现在你的梦中,与你谈话,再过多一些日子,保护你及你的家人,它会在你危险发生前,预先通知你让你逃过大难。它会听从你说的话,为你做任何事情。它有没有害处呢?害处可以说是有的,那就是它很喜欢吃醋,它吃醋的时候,会对你及你家里的人造成伤害。所以在这方面,要绝对地小心,还有就是你养了它之后,它就会一生一世跟着你,帮助你办事,等发财后是不能把它送给别人,或想养养看而不养的。如果你有这样的想法的话,本人奉劝你最好是不要养……”她说到“本人”的时候神态自若,好像自己是个养鬼的专家一般。当然了,那个神态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而是仿佛来自另一个人。马老太太见了她的表情,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久久不能合上。
姚小娟继续指手画脚地说:“因为这样会对你及你家里的人造成伤害,也可以说就是它的害处。虽然它有坏处,但是它的益处也是很大的。能够养得成一只鬼仔的人,他本身一定要福分够,平时多功德,有缘分,才能把鬼仔养得成功。”
马老太太试图打断她的孙女的话:“小娟,那它有没有告诉你,它为什么要教你养鬼仔啊?”虽然没有说多少话,也不用费多少力气,但是马老太太的声音已经有些嘶哑。
爷爷低声道:“她暂时不是小娟。”
马老太太倒吸一口冷气,但立即明白了爷爷的意思:“岳云哥,你的意思是她现在是鬼附身?”
爷爷摇头:“不是,这倒像是神经错乱。当然,这跟那个不干净的东西有联系……”
马老太太跺脚道:“那可怎么办啊?是不是我昨晚带她看老的原因?让她沾上不干净的东西啦?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带她去看老了。”
爷爷宽慰道:“你暂时莫要着急,待我再问问。”
爷爷转过头去,询问姚小娟道:“那它有没有告诉你养鬼仔的害处?养小鬼必须心存善念绝不可以有害人之心,这是绝对要有的最基本心态。如果心里只想着歪念,小鬼没养成功不说,而自身先受其害。”
姚小娟低下了头,好像在努力回忆刚才那个“它”跟她说过的话。片刻之后,她抬起头来看着爷爷,说:“它没有说害处。”
爷爷急问道:“它是不是还劝你养个小鬼?”
姚小娟又想了想,然后回答道:“它……它不让我告诉别人!”
听了这个回答,爷爷和马老太太都大吃一惊!马老太太顿时用手捂住了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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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鬼仔还有一个名称,叫运财童子。中国人觉得鬼仔的名称不好听,便改为运财童子。中国古代的修道之人在入山后常有秘炼柳灵童,而作为助道来人耳报之用,等到道成,再名书上清同升得道。养鬼仔是一种控制鬼魂的法术,通常用符咒,来摧使鬼魂为供养者做事情。
柳灵童是鬼仔的一种,其恶性相对来说比较浅。大多数多人养的一般是棺木鬼、鬼仔布、鬼仔油、铜仔像、降头鬼仔、鬼仔坠、僵尸鬼,还有厉害的如魔鬼仔、尸鬼魂。比较难找的有柳灵童、桃人耳报鬼、荫菜鬼、露水鬼、棺木精灵、形形种种等。每一种形式的养鬼仔,都有不同的用途,以及不同的法门方法去请和供养方式,但以棺木鬼、阴阳童子、坤篇、路谷等比较易请和好养。
养鬼有一项规定:不论任何用途,所养的鬼都只能是单数,一只、三只、五只,不可以养两只、四只,要养鬼的人一定要遵守。鬼仔供养女鬼、小鬼。如何供养呢?如果是男鬼,需于每日安放一次食物在坛上,所供养是一碗饭(或馒头)跟一些饼干、糖果、鸡蛋,和一杯开水,因为小鬼每天只吃一餐;如果是女鬼,则要加鲜花,过年过节还要供上化妆品,加上香水。因为女鬼和女人一样都喜欢打扮,爱漂亮。
很多人说养鬼的人临老不得好死,断子绝孙,那是无稽之谈。一般人按照规矩来养鬼,根本没有这样的下场。养鬼的人如果自知时日无多,先施术解放鬼魂,让它们去投胎,它们便不再来纠缠。
传说养鬼仔有四大方法。顾名思义,养鬼仔的基本条件,就是先找到适当的夭折小童。对于养鬼仔,各门各派的法门都不尽相同。粗略来说,可分为以下四个方法。
第一种是勾魂法。勾魂大法是最常见的一种。有心养鬼仔的法师,会先打听清楚哪里有童男或童女夭折,同时设法取得它们的生辰八字。等尸体下葬后,法师就会趁夜深人静时潜到小童的坟前,焚香祭告,施展勾魂术,然后将预先从树上斩下的一段藤茎,插在坟头上,令其自然生长。
等到藤茎长得繁茂时,施法的法师会再次起坛运起勾魂大法,使坟中小童的魂魄附在藤上,然后念咒焚符。之后,他必须一面念咒一面操刀斩下坟头的一小段藤茎,再雕成约一寸半高的小木偶,以墨和朱砂画上小童的五官。
大功告成后,将小木偶收藏在小玻璃瓶中。不过,施展这种勾魂术前,大多数的法师都会先后勾取一男一女两个魂魄,并将它们收藏在同一个玻璃瓶中。据悉,这种做法是为了预防天性好玩的鬼仔,由于寂寞难耐而逃离。
有鉴于此,如果你有缘见到让鬼仔藏身的小玻璃瓶子,则多数可以看见里面有一黑一白共两个以藤雕刻的小木偶。
大部分时候,鬼仔是日夜都在睡觉的,当主人有命时,会先对着瓶子吹口气,念咒语,将鬼仔唤醒,然后吩咐它们去办事。除非主人食言,多次承诺了鬼仔的事情没有办到,否则,它无不唯命是从,绝不讨价还价,瞬间就能将主人的指示办妥。
第二种是降头术。这种养鬼术衍生自泰国一带,与中国传统茅山术有所不同。法师会先到森林去斩一段适用的木头,再用刀子雕成一口小棺木,最后才去找寻童男或童女,甚至是婴儿或未破身的童男童女的坟墓。
找到后,法师会掘开坟墓,取出尸体,让它坐立起来。再以据说是用人体脂肪提炼而成的一种蜡烛烧烤尸体的下巴,直到尸体被火灼得皮开肉绽,露出脂肪层,再让脂肪层遇热而溶解成尸油滴下时,以预先准备好的小棺木盛之。之后马上加盖念咒,前前后后念上七七四十九天,这个魂魄就能听命而供差遣行事。
第三种是偷龙转凤。这种法术虽是源自茅山,但却被公认为是邪术,并且阴毒无比,精通养鬼术的法师等闲不会用之。因为手法比其他养鬼术阴毒许多,所以施展此种法术者的报应极为悲惨,如断子绝孙,或是祸延后代,又或是施术者本身晚年堪怜等。
这种法术早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时期一度十分流行,原因是当时并不流行避孕,所以家中人口与年俱增,大大地增加生活负担。有鉴于此,通晓此术的人就会以自己的小孩作为目标,减轻负担之余更能差遣鬼仔,呼风唤雨。
看中目标之后,这类法师会先种植元菜,每天画符焚化之后,以符水浇灌元菜。如此,当婴儿瓜熟蒂落之后,法师也会将元菜一刀割下,再烧符作法,如此,就可将婴儿的魂魄偷龙转凤,移到法师要它附魂的其他对象上。
由于婴儿被收魂之后会猝死,所以这种法术甚为阴毒,为很多正派的法师不容。
第四种是追魂骨。这种法术是将夭折的小童开棺撬出,再开膛破肚,取出肋骨。如果是童女,就取右边第四根骨;如果是童男,则取左边第三根骨。
取得骨头之后,法师再念咒作法,也可以将鬼仔收魂,供己差遣。
爷爷虽然熟知这几种养鬼术,但是他从来没有使用过。最为接近的一次施法是将尅孢鬼转移到月季上,但是爷爷从来没有差遣尅孢鬼为自己做过对自己有利的事情,所以这算不上是养鬼术。
爷爷早已猜到跟姚小娟谈话的那个东西就是昨晚在屋里遇见的怪物,也就是来找姚小娟的生报鬼。但是爷爷不能理解的是——既然它是来给姚小娟使坏的生报的,为什么它要教给姚小娟这些对她有利的东西呢?就算它不是要害姚小娟,它为什么不教给她别的,偏偏教养鬼仔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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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老太太着急不已,指着爷爷对姚小娟道:“你这个傻姑娘,他是什么人?有什么东西不好对他说的?”
爷爷和颜悦色地劝道:“你别着急,她现在有些神志不清,不要怪她。”
这时,姚小娟的亲戚都找到这里来了。
“原来她在这里呀。”找来的人中有一个人说道。
爷爷将手一挥:“你们先将她扶到房间里去。”
几个人见爷爷和马老太太的脸色都不太对,便不再多问什么,急忙将姚小娟架起来抬走了。姚小娟像一个稻草人一般,不挣扎不反抗,任由其他人将她抬走。爷爷和马老太太跟在众人后面。
马老太太不停地询问爷爷,姚小娟这到底是怎么了。
爷爷无奈地摇摇头。
实际上,爷爷已经很明白了,但是他不好直接告诉马老太太那些与梦有关的事情。现在生报鬼已经找上门来了,如果把梦的事情告诉了她,她不但不能做些有用的事情,只怕会平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爷爷明白,生报鬼化成苦楝树是有含义的。苦楝树上结的果子我们叫做“苦果”,生报鬼的意思是既然你们俩上辈子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情,那么这酿成的“苦果”要由你们俩自己吞下。这更让爷爷肯定了这个生报鬼是为了恶报而来。
姚小娟被搬到屋里之后,人已经清醒了很多。但是她仍时不时说一句:“我要去摘一颗苦果来。”
旁边人执拗不过,说要帮她去苦楝树那里摘一个苦果来。姚小娟却不肯,说别人不知道她要的苦果在哪里,她要自己去。
旁边人问她:“你干吗非得摘一个苦果来?”
姚小娟歪着脑袋回答道:“我用来养鬼仔啊!”
“苦果怎么可以用来养鬼仔?”旁边人不解。
姚小娟还是那句话:“它……它不让我告诉别人!”
于是,众人以为姚小娟的脑袋又混乱过去了,便死死按住她,不让她走动。两三个壮汉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她按住。
爷爷道:“你们这样按住是没有用的。你们总不能日夜不睡觉地按着她吧?等你们休息的时候,她还是会去找那棵苦楝树的。”
马老太太一脸哭相,问道:“这该怎么办?”
爷爷道:“找找其他村里有没有姓于或者姓余的六十岁以上年纪的老太太,请她帮忙煮一碗鲤鱼汤,然后将鲤鱼的头去掉,喂姚小娟吃鱼身喝鱼汤。余在古代有‘我’的意思,余又有‘余孽’的意思,恰巧还跟‘鱼’谐音,其意义是,将我余在上辈子的余孽理清,不要再让上辈子的事情牵扯到现在。”
大家一听,惊讶地问道:“她现在脑袋里混淆不清,难道就是因为上辈子的事情还没有理清楚?”因为这里人见过小孩子还记得前世的事情,所以问出这样的问题来。对他们来说,这并不是头一次遇见,也就没有那么紧张。
爷爷点点头,但是不说为什么她现在不是未成年了还这样。
马老太太一听爷爷这么说,顿时清楚了一些,拍着姚小娟的身体哭道:“孙女啊,你上辈子作了什么孽啊,怎么会追到现在来啊……”其他几个亲戚的反应倒不是很大,拉起马老太太劝慰,说这种事情不必害怕,喝了鲤鱼汤理清前世就好了。他们哪里知道,这不是简单地回忆起上辈子的事情,而是上辈子的生报鬼追过来了。
将马老太太的情绪稍微劝好,大家便分头去打听邻村有没有六十岁以上的姓于或者姓余的老太太。爷爷则放下了这一头,悄悄地去找栗刚才。
爷爷找到栗刚才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了,而栗刚才刚好被几个人围住。他们在争吵着什么,好像是要找栗刚才算账。栗刚才正粗着脖子红着脸争论。可是围着他的人并不听他的解释,一个个凶神恶煞一般。
爷爷再走近一些,才知道那几个人找栗刚才是为了什么。
原来那几个人是某个女孩的父母和亲戚,他们的女儿昨天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而使这件不愉快的事情发生的嫌疑人正是栗刚才。
“早就知道你会情爱蛊,专门骗好看的女孩子。我家女儿脸皮薄,不好意思说,但是有人亲眼看见了,你还狡辩什么?”一个古铜色皮肤剃着平头的人大声喝道。照听到的话来看,他应该就是那个女孩的父亲。
其他几个人立即帮腔作势,对着栗刚才指手画脚,拳头几乎挨到他的鼻子上。
“我会蛊术?你们听谁说的?谁又亲眼见过我放蛊?”栗刚才努力地辩解。可是这个辩解非常苍白无力,所有的人都知道,一个人要对其他人放蛊,他是绝对不会让其他人看见的。可是栗刚才还是企图将这句话作为救命稻草。
“你放蛊还会让人发现不成?我女儿早就口口声声说不相信你会情爱蛊,说遇到你就要激一激你的。”那个人怒道。
栗刚才摊开双手,道:“你看,你女儿也不相信我会情爱蛊嘛。我怎么可能……”
那人打断栗刚才,怒气冲冲道:“可是有人看见了,看见你站在土桥那里,我女儿走到你旁边,对你说了几句什么话,你点点头,然后我女儿就乖乖地跟着你走了……”
那人咬了咬嘴唇,继续道:“没想到你这个家伙……你这个家伙居然起了歹心,玷污了我家女儿!你还不敢承认!”他边说边撸起了袖子,其他人也蠢蠢欲动。
栗刚才见了爷爷,急忙叫声:“马师傅,快来帮我澄清。我昨晚在你家里,没有可能碰他女儿。”众人见他向爷爷招手,也将目光转移到爷爷身上来。
由于栗刚才所在的村子离画眉村比较远,所以爷爷不认识那群人中的任何一个。但是那群人中却有人认出爷爷来,亲切地喊了声“马师傅”,急忙掏出香烟递上来。
56.
爷爷摆摆手,拒绝递上来的烟,眯眼笑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递烟的人告诉爷爷,栗刚才昨晚害了他堂哥的女儿。他堂哥就是那个古铜色皮肤剃着平头的人。
栗刚才马上大声辩解。爷爷摆了摆手,道:“你让他说完。”栗刚才立即偃旗息鼓,呆在一旁用异样的眼神看着跟爷爷说话的那个人,好像那个人嘴里说出的话都不能相信一般。
爷爷问那人道:“你可以给我讲清楚一些吗?”
那人点点头,说起了昨晚的事情。
他堂哥的女儿,也就是他的侄女,是附近一个高中的学生,年方十六。
“比你小一岁。”爷爷在给我复述这件事情时这样说道。这也是爷爷的思维习惯,只要别人讲到谁家的子女怎样怎样,他立刻在心里比较我跟那个子女谁的年龄大一点儿,谁的年龄小一点儿。仿佛我就是他心中的一个年龄标杆。
他的侄女在学校成绩还不错,所以有些心高气傲。三四天前,她恰好听见她父亲说了栗刚才的事情,说那个栗刚才会很多的蛊术,骗了很多好看的女人,并且被骗的女人都心甘情愿往他身上靠。她父亲提醒她,以后见了栗刚才千万要绕道走。
她却不相信她父亲的话,当时还笑着说她父亲没有自己的思维,人云亦云。她还说,如果她真的碰见了栗刚才,她一定要上前去羞辱他一顿。
她父亲严声厉色地教导她不要这样。
她劝父亲道,很多女人天生就是很笨的,而栗刚才这个人可能恰好讨得那些女人的欢心,所以那些女人才会被他骗。像这样的事情,虽然自己没有经历过,但书上电视里经常见到,不会是所谓的蛊术作怪。只要自己不喜欢他,他怎么骗也是徒劳。
她父亲想想也是,但仍叫女儿不要接近这样的人,以防万一。
昨天晚上,那个女孩比往常回来得要晚很多。她进门的时候碰到她父亲,连个招呼也不打便往房间里走。她父亲非常诧异,心想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这么晚回来也不说干什么去了?脸上也湿淋淋的,难道是掉到水塘里去了?不过她身上的衣服是干的,不像是掉进水里的样子。
她父亲不敢直接问女儿,却慌慌张张地去找女儿的妈妈。女儿本来就跟母亲沟通比较多。可是找到她母亲后,她母亲的神色比她还要慌张。她母亲见了她父亲,不等他先开口便问道,我们家女儿到底是怎么了?刚刚碰见她的时候她一声不吭,全当没有看见这个做母亲的。头发和脸上还沾了几根青草。
她母亲被女儿这个阵势吓到,也不敢多言语,呆呆地看着女儿走到压水井旁边洗了一把脸,将头发上的几根青草拈下。然后,她母亲看着女儿离开压水井走向家门,她母亲自己却立在原地,一个步子都迈不开。
他们俩你瞪我,我瞪你,都不知道怎么办。这时,他的堂弟,也就是跟爷爷讲这件事情的人恰好经过这里。他见堂哥和大嫂都目瞪口呆的样子,便好奇地询问家里出了什么事情。女孩的父亲将事情的前后经过讲给他听了。
他的堂弟狠力一拍巴掌,叫道:“坏了,侄女恐怕是遇到坏人了。”
其实,女孩的父母早就想到了,只是似乎这话不能从他们嘴里说出,一定要等别人来肯定一般。如今听人说出此话来,他们俩顿时慌了神。
他的堂弟劝他们两人暂且保持冷静,叫他们去找往日一同上下学的女儿的同学,问问情况。
他们三人一起连忙去找女儿的同伴。未料女儿的同伴却说今天她们是分开走的,她也不知道他女儿发生了什么事情。
在他们垂头丧气回来的路上,却有意外的收获。
路上遇见一个人正在对其他几个人说着什么话。那个说话的人表情夸张,声音很大。他们三人自然被吸引。不听不要紧,仔细一听,原来那个人所描述的人恰恰跟他们的女儿差不多。
那个人说,他刚才看到了非常奇怪的一幕。在经过土桥的时候,他看见一个高中模样的女生正颐指气使地对着一个年纪比她大很多的人训话。
刚开始,他还以为那个年纪比较大的男人是那个高中女生的父亲,他还猜测那对“父女”或许为着家庭的事情争吵。可是当走过土桥从那对“父女”身边经过的时候,他才发现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他听见那个女生对男人说,听说你的情爱蛊很厉害,害了不少女人,可是我偏偏不信这个邪。
也许是因为他在旁边经过,那个男人斜睨了他一眼,并不反驳女生的话,任由她指指点点,说这说那。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他听见女生说到情爱蛊,顿时心生好奇,想看个究竟,听个明白。只碍于不好当着面来偷听偷看,他便悄悄躲在土桥的另一边窥看。
土桥不知建于何年何月,桥身为大青石,桥拱很高,不知什么原因,桥身常年蒙着一层灰不溜秋的土,晴天走时灰尘扑面,雨天走时泥浆滑溜。“土桥”因之得名。
由于桥拱很高,所以他站在桥的另一面时可隐蔽自己,而从间隙里还可以看见桥对面的一切。此时比学生放学的时间还晚了一点儿,路上的人越发少了。那个被骂的男人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果然,那个男人说话了。他对那个女生说,难道你就不喜欢我吗?
女生被他弄得一愣,但立即拉下了脸大骂道,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我怎么会喜欢你?
他虽然被骂,但毫不生气,笑嘻嘻地又问那个女生,你真的不喜欢我吗?
女生上上下下将面前的人重新打量了一番,继续骂道,你这人是不是神经病?我是来教训你的,你还自作多情?
他还是保持笑嘻嘻的一张脸,继续轻声问道:“你真的不喜欢我?如果你不喜欢我,骂完就走;如果你喜欢我,那就跟着我走。”他的声音很柔很软,仿佛真跟情人说话一样。
57.
偷听的人迷惑不解,这男人是真神经病还是假神经病?怎么说话不像个正常人?可是接下来的一幕远比刚才还要令偷看的人惊讶。
那个男人转身离开土桥,那个女生却像一块磁铁跟着另一块磁铁一般,紧紧跟着那个男人。并且,那个女生似乎在突然之间变得温顺了,头微微低垂,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又像是昏昏欲睡的什么也没有思考。
就这样,他们两个人越走越远。躲在土桥另一边的人心中有些犹豫,想跟过去看看他们两人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回想一下刚才的情景,他又心生害怕,不敢抬起脚步。当时的天色已经不早,他就这样呆呆地看着那两个人渐行渐远,直至拐了一个弯被青瓦泥墙的房子挡住了背影。
不用说,按照那个偷听的人描述,那个女生恰恰是一副痴呆表情回家的女儿。而那个男人的诡异说话方式表明:他正是一直被大家传言为会下情爱蛊的栗刚才。因为在爷爷找到栗刚才之前,他的蛊术早就闻名乡里了。当然了,这样的“闻名乡里”可不是什么好事。以前没有人找他的麻烦,是因为害怕他的蛊术,现在居然有人看到自己的女儿被他下了情爱蛊,做父母的自然不会坐视不管了。
因此,爷爷才会看见眼前栗刚才被一群人围住不放的情景。
“马师傅,我们知道您会很多神秘的方术,但是您从来都是只做好事的。那么,马师傅,请您当着大家的面把栗刚才的阴谋揭穿。”递烟的人拉住爷爷的手,双目圆睁。
栗刚才一眉上扬,一眉下压道:“马师傅,您来得刚好,我昨晚恰好去了您家里,还跟您聊了一夜的话。您给我作个证明,我确实没有来害他家的女儿。”栗刚才也走了过来,拉住爷爷的另外一只手。
显然,栗刚才的话让他们大吃一惊。如果爷爷证实栗刚才昨晚在他家里聊天的话,那么昨晚蛊惑那个女生的人自然不会是栗刚才了。
爷爷挣脱他们拉住的手,摇头道:“我恐怕要让你们两方都失望了。第一,就算我的方术再厉害,但是蛊术跟方术还是有区别的,不是说我看看就能看出问题的。第二,栗刚才……”
“啊?”栗刚才见爷爷说到他,愣了一下,惊恐地盯着爷爷的脸。
爷爷也看了看栗刚才说:“第二,栗刚才昨晚确实去了我家,但是你们说的事情大概发生在傍晚,所以我不能确定栗刚才去我家之前的行踪。”
栗刚才的眼神中透露出失落,叹了一口气。
沉默了片刻的众人立即重新活跃了起来。其中有一人道:“虽然我不懂蛊术,但是我曾听老辈的人说,会蛊术的人眼睛比一般人要红,双手的趼也比一般人多且厚。这可以作为鉴别人是不是会蛊术的证据。”
众人立即将目光集中在栗刚才的身上。
栗刚才眼睛微红,双手紧紧攥住拳头。
刚才说话的人冷笑道:“你们看看他的眼睛,相信只要不是色盲的人都能发现他的眼睛发红。”然后,那人一把抓住栗刚才的拳头,生生掰开来,得意道,“大家也可以看看,他的手中有很多老趼,肯定是捉蛊虫留下的。”
因为养蛊要捉蛊虫,所以蛊师的手有很多老趼。这些趼不是蛊师做体力活日积月累留下的,而是为了防止没有驯化的蛊虫咬伤自己,使自己中毒,蛊师故意搓石头、揉木棍锻炼出来的。这样,蛊师的手就不容易被蛊虫蛰伤。
那个被害的女生的父亲再也按捺不住激动,挥舞着拳头朝栗刚才咆哮:“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就是你害了我家女儿!”
栗刚才将头一扭,面无表情地说:“这有什么不好说的?我眼睛红,是因为昨晚熬夜跟马师傅聊天,耽误了休息。你们中的任何一个,只要熬了夜,必定跟我的眼睛一样红!我的手掌中多趼,那是因为我常年给别人做棺材磨成这样的,跟你们说的捉蛊虫没有任何关联!不信你们再找一个木匠来,看看他们的手是不是跟我的一样!”
在他们为栗刚才会不会蛊术争执不休的时候,身在画眉村的姚小娟也做出了一系列奇怪的事情。
爷爷离开画眉村去找栗刚才后不久,姚小娟即从众人的监视中逃离了出来。按照马老太太的说法,五六个人看守着她,门口、窗户,甚至是烟囱口都有人看着,除非是老鼠打洞,一个活生生的人断不会避开这五六个人的视线离开那间房子的。
可是,姚小娟偏偏像会打洞的老鼠一样在众人不知不觉的情况下溜走了。
据后来的情况了解,当时姚小娟没有去别的地方,她去了那棵跟她说话的苦楝树下。有一个小孩子看见一个女人像猴子一样敏捷地爬上了那棵高大而多枝的苦楝树。苦楝树一阵晃动,几颗枯老的苦果从枝头跌落,落在树下的草丛中。
那个小孩子惊叫起来。那个爬树的女人实在是身手敏捷,一下子攀缘到苦楝树的顶部,直立的顶枝迅速弯下了腰,几乎断裂。那个小孩子是为爬树的女人惊叫。就算是他,即使体重不及那个女人的一半,他也不敢爬到那样的高度,攀到那个细弱的枝杈。
那个小孩子的惊叫声全村人都能听见,附近的几条疲懒的狗都跟着那个叫声狂吠起来。姚小娟的亲戚听到了惊叫,下意识地想到了姚小娟,因为他们已经发现姚小娟不在他们看守的房子里了。
姚小娟的亲戚急忙赶到发出尖叫的地方。只见此时的姚小娟已经从苦楝树上滑溜了下来,手中抓了一把苦果。而发出尖叫的小孩子呆立在原地,瞠目结舌。
看见众人前来,姚小娟没有惊慌,她反而将手中的苦果朝大家扬了一扬,给了大家一个娇羞的笑。
58.
大家见了她的笑容不但不感到舒心,反而惊得一愣。那个笑容太诡异了,简直不是平时的她所能发出的。那个笑容有些邪恶,有些苍老,眼角的鱼尾纹非常明显。
“你摘这些苦果干什么?”一个人问道,但是他不敢走近姚小娟。
姚小娟将头一歪,笑道:“还能做什么?当然是为了养鬼仔啦!”
那人后退几步,指着她手里的苦果道:“你……你摘这些东西是为了养鬼仔?这些东西怎么能养鬼仔?”其他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是该上前去阻拦还是站在原地继续看姚小娟“表演”。
姚小娟点点头,道:“当然了,你们不知道养鬼四法吗?”
“养鬼四法?”众人大惊,其中几个左顾右盼,仿佛身边就站了什么他们看不见的东西。
“对呀,”姚小娟一副得意扬扬的样子,“这是养鬼四法中的一种,叫偷龙转凤。我要养的鬼仔就附在这些苦果中的一个之内。偷龙转凤的方法本来是断子绝孙的阴毒方法,但是这些断子绝孙的事情不用我来做就预备好啦,我只要把它摘回去好好养着就可以了。等我养好了鬼仔之后,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啦!你们知道吗?”
周围的人当然不知道,他们听不懂姚小娟说的东西是什么,只以为她中了什么邪,现在是胡言乱语罢了。有人喝了一声,众人便朝姚小娟围了过去,一把将她架了起来。
姚小娟挣扎着想摆脱,可是徒劳无功。她扭了几下便放弃了,只是手中仍紧紧攥住那些苦果,两眼痴痴地朝苦果看,仿佛是年幼贪玩的小孩子对着心爱的玻璃珠子细看,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
就在这时,路的对面走来一个讨饭的老婆婆。她见众人扛着一个女子走了过来,竟然不避不让,佝偻着身子朝姚小娟的手里看,嘴巴像两个打碎的核桃壳一般挪了挪,发出嘶哑的声音来:“快把那个女娃娃放下!”
众人哪里会答理这个讨饭的老婆婆。几个粗壮的大汉朝老婆婆不耐烦地挥挥手,催促老婆婆让出道来。其中有一人道:“你是哪里来的老婆婆啰?怎么要饭要到这里来了?”
老婆婆将手中的破碗一敲,理直气壮地反驳道:“看你说的!要是我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我早就回到自己家里去了,哪里还会要什么饭?”
“我不是赶你回去。我的意思是,就算你要饭,也不应该跑到这里来,而是应该到村里的各家各户的门口去。”那个人摆了摆手,要将老婆婆赶开。路的两边都是水田,老婆婆不走开的话,他们几个不好过去。
“要饭?”老婆婆像没有听清楚一般,将一只手举到耳朵旁边,侧头将那只又黑又皱的耳朵对着说话的人。
“是啊,不要饭要什么?”那人甩了甩肩膀,将姚小娟抓得更紧。
老婆婆挥了挥手,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道:“哎——我不是来要饭的,别看我背着一个讨米袋就以为我只要米。”
扛着姚小娟的几个人都不耐烦了,有人大声喝道:“快点儿走开!不是看在你年老的份儿上,我们早不跟你啰唆了!”旁边立即有人安抚了脾气暴躁的人,仍旧迁就着性子问老婆婆:“你背着讨米袋又说不是讨饭,占着道又不让我们过,你到底要干什么?”
老婆婆抬起手指着姚小娟,说了句让众人都为之一惊的话:“我这次不讨米,我只讨那个女娃娃手里的苦果。行不行?”
带头的男人挠了挠后脑勺,自言自语道:“咦?今天可不是奇了怪了?怎么见到的人都对这吃不得喝不得的苦果感兴趣了?”他回头用询问的目光看了看同伴,同伴都摇摇头表示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状况。
终于有个壮汉耐不住性子了,他一把提起老婆婆瘦弱的胳膊,将她推到几米之外的一条田埂上,回头招呼其他人扛着姚小娟先走。
老婆婆的力气不如正当壮龄的男人,但她的眼神一刻也没有离开姚小娟手中的苦果。后来那个提起老婆婆的男人回忆当时的情景,这才对老婆婆的眼神产生一种后怕。那是一种见了亲人却不能相认一样的目光,悲苦而执著。
他们几个壮汉将姚小娟押回后往房子里一关,便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去了。没有人关心那个奇怪的老婆婆去了哪里,也没有人关心姚小娟会不会再次从房间里逃出来。
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那个老婆婆并没有做其他匪夷所思的事情,姚小娟也没有再次逃出来。
但是,姚小娟在房间里并没有老老实实地待着,而是对着苦果念起了其他人听不懂的话语。有好几个人经过关着她的房子的窗口,听到了她说的“胡话”,但是没有一个人想到,那是她无师自通地开始了养鬼仔的第一套程序。
与此同时,栗刚才和那帮人没有争论出一个结果来,谁也不能说服谁。爷爷劝他们把事情弄清楚了再说。虽然昨晚的男子很像栗刚才,但是像归像,不一定就是。与其现在僵持不下地争论,还不如花点儿时间去找更多的线索。万一真的确定了那人就是栗刚才,他们再来找也不为迟。
那帮人见爷爷说的有理,便放了几句狠话后散了。
那些人一走,爷爷便拉住栗刚才的手问道:“我问你一个比较急的问题,希望你如实地回答我。”
栗刚才还在为情爱蛊的事情不快,瞟了爷爷一眼,回答道:“现在这里的人都不大相信我了,你还要我如实地回答?”
爷爷严肃道:“那些事暂且不管,这件事关乎你的安危。”
栗刚才见爷爷如此认真,便换了一副脸色,道:“好的,我如实回答你。你问吧。”
59.
爷爷问道:“你从我家出来以后,有没有遇到比较奇怪的人?”
栗刚才摇了摇头:“你为什么这样问?”
爷爷道:“没什么,就是心里觉得有点儿奇怪。对了,如果你在路上没有遇见别的人,为什么到现在才走到这里?”
栗刚才道:“哦,我在一个朋友家里待了一段时间。”他看了看爷爷疑问的眼神,立即补充道:“那个朋友可不是什么奇怪的人,我跟他有好些年的交情了。呃……马师傅,您为什么跑到这里来呢?是找我有事还是……”
爷爷此时的心情极为复杂,说给他听吧,又怕引起更大的麻烦;不说给他听吧,还真不好跟他解释。再者,爷爷虽然猜测他跟姚小娟就是上辈子的冤孽,而昨晚来的那个怪物就是这个冤孽的生报鬼,但是事情往往不能说得太绝对。也许他们俩的梦只是巧合,而那个怪物来这里另有目的。这都是说不定的。
如果没有生报鬼的出现,爷爷也许抬起手来掐算一下,确定他们之间是不是真有一段孽缘。但是现在生报鬼出现了,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如果爷爷此时还要插手,从情从理上都说不过去。并且,这样做的话反噬作用会很严重。
爷爷只好摆摆手,敷衍栗刚才道:“没有,我只是经过这里,偶然看见你跟那几个人在这里争论,所以过来看看罢了。”
栗刚才也不是什么马马虎虎的角色,他见爷爷语气和神态有些不对,目光里立即透露出疑问来,但是他是个会掩饰的人。
栗刚才眉毛轻轻一抬,用力地叹了口气,道:“我还以为您是来找我的呢。昨晚的那个女人还在画眉村吗?”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爷爷听他问起姚小娟,微微一笑,道:“她还在,只怕一时半会儿走不了……”
“是吗?”栗刚才眼睛避开爷爷,四处游离,“昨天晚上那个老婆婆好像对我挺感兴趣的,呵呵,只是您好像有点儿……”
爷爷点了点头,算是承认。
“为什么?”栗刚才没想到爷爷这么直接地承认了,反倒有些不适应,好像爷爷一定要继续掩饰才符合他的逻辑。
爷爷沉默了片刻,回答道:“你们在婚姻上有些不妥……”
这时,不远处的一棵槐树上传来了鸦声。
爷爷和栗刚才同时看向那棵槐树,只见一只黑色的影子扑棱着翅膀飞了出来,落在一条极瘦极瘦的田埂上。它悠哉游哉地在杂草丛里啄食,有时还朝爷爷和栗刚才这边看一看,甚至略微侧一下脑袋。
“我现在就是那只乌鸦了。”栗刚才低下了头,脚踢地面的小石子。他踢得用力,小石子滚到路边的一条清溪里,“咕嘟”一声,没有溅起一点儿浪花。
爷爷沉默。
“您看,人家都把我当做不吉利的乌鸦看待,有了什么不好的事,首先都想是不是我作的恶。”他瞟了爷爷一眼,“其实从第一眼看到小娟起,我心里就有些……”
爷爷点头,目光落在那只闲步的乌鸦身上。
“算了吧,要是她的亲戚听说我会蛊术,也一定会反对的。”栗刚才苦笑道。
“你是真的会蛊术吗?”爷爷虽然心中已经有底,但是人们经常在已经明显的事情上摇摆不定。
栗刚才双眼深有含义地看了爷爷一眼,嘴角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我说过,我不能承认我会蛊术的。”
栗刚才指着不远处的乌鸦,对爷爷说道:“我讨厌那只乌鸦。马师傅,你相不相信,那只乌鸦待会儿会有一只脚变瘸。”
爷爷看着栗刚才邪恶的笑,不言语。
“好了,昨晚在您家里聊到很晚,今天又在朋友家办了些事情,我已经很困啦。”他伸出手来要跟爷爷握,“我要回去休息了。还是很谢谢您昨晚听我说了那么多。那些梦我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起过,现在说出来了,心里倒是畅快了许多。”
爷爷愧疚道:“唉,这算什么,可惜我没有帮上什么忙。”
他握住爷爷的手,用力地晃了晃,道:“您已经帮了我很多啦,我都知道,我先走了。”说完,他转身离去。
栗刚才刚走,爷爷就听见田埂上的乌鸦发出凄厉的叫声。当爷爷转头去看乌鸦时,那只乌鸦突然失去平衡,身体倾倒。由于那条田埂实在是细,乌鸦竟然从田埂跌到了下一块田的水沟里。
乌鸦还在哀鸣挣扎,那是撕心裂肺的叫声,让人毛骨悚然。
爷爷回过头来看了看栗刚才离去的方向,他的背影在身后拖得很长,但是他不曾因为乌鸦的叫声回头看一眼。换作是别人,早被乌鸦的叫声吸引住了。而他的脚步似乎比刚才要轻快多了,像是踩在弹簧上一样,几乎要跃地而起。
爷爷赶到田埂上想救起那只乌鸦。可是已经晚了,待爷爷赶到的时候,那只乌鸦已经停止了鸣叫,尖尖的嘴巴张得很开,一条腿伸直,一条腿蜷缩如含苞待放的菊花。
“乌鸣地上无好音。”爷爷心中默念道。
再看栗刚才,他已经走得没了踪影。
爷爷只好悻悻而回。走到画眉村的村头时,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吸引了爷爷的目光。那是一个乞丐婆婆,那个乞丐正在路边跟一条黄狗争食。乞丐与黄狗的中间有一个剥了皮的馒头。那个馒头估计是某个挑食的小孩只将馒头表面的一层皮剥了吃,而剩下部分随手扔掉了。所以乍一看,还以为那是个团形的海绵。
黄狗与乞丐对峙着,狗在闷闷地哼,人却龇着牙凶着脸。谁也不让谁,谁也不敢多往前迈一步。
爷爷见状,不免有些吃惊。呆立了片刻,爷爷顿足大喝一声,那条黄狗立即撒腿就跑。乞丐婆婆急忙上前抢起馒头。
60.
爷爷也没怎么注意那个乞丐婆婆,见那黄狗跑远了,爷爷便直接回了家。因为在回来的途中,爷爷听人说亲家到家里来了。爷爷一直操心舅舅的婚事,自然先将其他的念头抛到脑后了。
走到家前的地坪时,爷爷就看见潘爷爷站在门口,双臂平伸着丈量老屋的长和宽。爷爷心中纳闷儿,走过去问潘爷爷道:“你这是干什么呢?”
潘爷爷见爷爷回来,缩回了双手,拍了拍巴掌笑道:“亲家啊,我是在丈量你这老房子有多大呢。”说完,潘爷爷又看了看门口的两个石蹾。由于许久没有人照料,青苔已经爬到石蹾的半腰了。原来这里都是由奶奶擦洗的。
爷爷呵呵一笑,眯起眼睛看了看屋檐,叹道:“不行啦,这屋已经很老了。”
潘爷爷用脚踩了踩门槛,低头看着脚,说道:“是啊,已经很老了。如果是在十几年前,哦,不不不,就算是在三五年前,这房子还算是不错的啦。但是时代转换得很快啊,你看看,这周围的楼房都竖起来啦,再差也是红砖房了。”
爷爷尴尬地一笑,点头称是。
潘爷爷别有用意地看了看爷爷,道:“如果你老伴还在,肯定又要怪你一门心思只放在田地里了。你看看别人,都是钻营这钻营那,好歹为儿子的新房做准备啊。”
爷爷终于明白了潘爷爷的意思,原来他怕女儿嫁给舅舅后没有宽敞的楼房住。
潘爷爷见爷爷有些丧气,却又鼓舞道:“还别说,你这房子的风水很是不错。按道理应该是大发大旺的地盘吧。”
爷爷脸上挤出几条僵硬的笑。后来,我每次看到他这样的笑容,心里就要疼上一阵。妈妈说过,早在画眉村没有一家楼房的时候,爷爷就已经积蓄了足够做一栋楼房的钱。妈妈和舅舅都劝爷爷做楼房,但是爷爷不肯。爷爷说那些楼房都是洋房,还是老房子好。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思想都是这样,爷爷自然也避免不了。但是妈妈说,爷爷更深层的想法是不想离开这间老房子。它像爷爷养的一头老水牛,它像跟爷爷走了一辈子的奶奶。
爷爷还有一个缺点,就是从来不知道怎样理直气壮地拒绝别人。所以后来爷爷手里足够做楼房的钱被众多的亲戚一点一点地借了去,但是从来没见哪个亲戚还回来。
姥爹还在的时候,有一次别人来爷爷家借水车,可是爷爷他们在外面稻田里忙,家里就我一个人。我死活拉住别人的裤腿不放,坚持要等家里大人来了再借走。那借水车的人没有办法,只好等姥爹和爷爷回来才借走。姥爹当时特别高兴,说终于有个可以看家的人了。但是立刻他又感叹道,亮仔毕竟是童家的外孙,如果是马家的直系孙子,他就不用担心爷爷将来手掌如漏斗了。
看来,姥爹早就料到了爷爷将来的事情。
用潘爷爷的话来说,这里确实是大发大旺的地盘。但是他不知道爷爷的性格使得这“大发大旺”都流进了别人的腰包。
潘爷爷道:“现在不同我们年轻的那个时代啦,现在都赶时髦,虽然现在楼房还不算多,但是将来的趋势是家家户户都会建楼房。所以我想我女儿……”
爷爷接口道:“这个我知道。”
潘爷爷道:“所以你以后就别管那些不干净的事啦,人家的事让人家去做吧。你看看,如果你再受些反噬作用,我女儿嫁过来还得多照顾一个老人。不为你自己想想,也该为儿女想一想吧。你说呢?”
正在这时,地坪里走来一个人,那是马老太太的亲戚。那人见了爷爷,急忙挥手道:“不得了啦!不得了啦!姚小娟发了疯!她真的养出一个什么鬼仔来啦!岳云叔,您快帮忙去看看吧!”既然是叫爷爷做“岳云叔”的,那人自然年纪也不算小。
爷爷朝潘爷爷笑了笑,笑得有些勉强。爷爷说道:“亲家,你先在这里坐一坐吧,我去看看就来。”
潘爷爷长叹了一口气,低着头摆了摆手,道:“你去吧,你去吧。你老伴都劝不住你,我说的你更不会听了。”
爷爷和那人才走到姚小娟屋前的地坪里,就听见屋内传来哈哈笑声。堂屋里站满了前来看热闹的人,马老太太拼死拼活地拦在门口,不让别人朝屋内看。马老太太大喊道:“不要看,不要看!我家孙女儿还没有出阁呢,你们看了她将来怎么出嫁啊!”
爷爷一听,觉得事情肯定不小了,脚步又加快了一些。
拨开众人,挤到门口,这才发现姚小娟已经将身上的衣服尽数除去,光溜溜地站在闺房中央,披头散发抱着一个漆黑的陶罐。她的两只眼睛微微发红,警惕得像正要捕鼠的猫,对着门口的人喊道:“你们不要过来!”
马老太太见爷爷进来了,又是高兴又是流泪地拉住爷爷的手,央求道:“终于把你给盼来了,快看看我家小娟吧。开始她跑掉你就知道不妙,这次你也应该能帮得上忙。”
身后立即有人抢言道:“马师傅,您走之后,她又跑出去一次了,她爬到你们先前找到她的那棵苦楝树上,摘了一把的苦果。后来是我们好几个人把她扛回来的。半路上还遇见一个傻里傻气的讨饭婆婆,说什么不要米要姚小娟手里的苦果。我估计问题就出在那些苦果的身上。听说一个姓栗的做棺材的人曾经来过我们村,可不是他在我们这里放了蛊吧?”
“蛊?”爷爷和马老太太异口同声地问。
那人答道:“是呀。听说那个姓栗的在外面名声已经臭了,他到处放情爱蛊害别人家的好女孩。莫不是他看中了姚小娟,给她下了蛊了?你看,姚小娟对着一个陶罐叫丈夫,我估计那陶罐里装着的就是被下了蛊的苦果。”
61.
马老太太皱起眉头:“那个姓栗的做棺材的人现在在哪里?”
爷爷缓缓道:“那个人就是你和姚小娟昨晚在我家里见到的那个。”
“栗刚才?!”马老太太两眼一瞪。
“别急着下结论。”爷爷道。
马老太太的眼睛恢复到原来的大小,看着爷爷道:“你看看小娟,这个样子肯定不是正常的。”
爷爷道:“苦果苦果,这是她自己吃的苦果。都是前世积累下来的孽障。唉,要是我能看看他们的三生石就好了。”
听长辈的人说,人死后,走过黄泉路,到了奈何桥,就会看到三生石。它一直立在奈何桥边,张望着红尘中那些准备喝孟婆汤、轮回投胎的人。传说三生石能照出人前世的模样。前世的因,今生的果,宿命轮回,缘起缘灭,都重重地刻在了三生石上。千百年来,它见证了芸芸众生的苦与乐、悲与欢、笑与泪。该了的债,该还的情,三生石前,一笔勾销。
关于三生石,还有一个传说。说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富家子弟名叫李源,他因为父亲在变乱中死去而体悟人生无常,发誓不做官、不娶妻、不吃肉食,把自己的家捐献出来改建惠林寺,并住在寺里修行。寺里的住持圆泽禅师,很会经营寺产,而且很懂音乐,李源和他成了要好的朋友,常常坐着谈心,一谈就是一整天,没有人知道他们在谈什么。
有一天,他们相约共游四川的青城山和峨眉山,李源想走水路从湖北沿江而上,圆泽却主张由陆路取道长安斜谷入川。李源不同意,圆泽只好依他,感叹说:“一个人的命运真是由不得自己呀!”于是一起走水路,到了南浦,船靠在岸边,看到一位穿花缎衣裤的妇人正到河边取水,圆泽看着就流下泪来,对李源说:“我不愿意走水路就是怕见到她呀!”李源吃惊地问他原因,他说:“她姓王,我注定要做她的儿子,因为我不肯来,所以她怀孕三年了还生不下来,现在既然遇到了,就不能再逃避。现在请你用符咒帮我速去投生,三天以后洗澡的时候,请你来王家看我,我以一笑作为证明。十三年后的中秋夜,你来杭州的天竺寺外,我一定来和你见面。”
李源一方面悲痛后悔,一方面为他洗澡更衣,到黄昏的时候,圆泽就死了,河边看见的妇人也随之生产了。三天以后李源去看婴儿,婴儿见到李源果真微笑,李源便把一切告诉王氏,王家便拿钱把圆泽埋葬在山下。李源再也无心去游山,就回到惠林寺,寺里的徒弟才说出圆泽早就写好了遗书。
十三年后,李源从洛阳到杭州西湖天竺寺,去赴圆泽的约会,到寺外忽然听到葛洪川畔传来牧童拍着牛角的歌声:“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用论,惭愧故人远相访,些身虽异性长存。”意思是说,我是过了三世的昔人的魂魄,赏月吟风的往事早已成为过去;惭愧让你跑这么远来探望我,我的身体虽变了心性却长在。
李源听了,知道是旧人,忍不往问道:“泽公,你还好吗?”牧童说:“李公真守信约,可惜我的俗缘未了,不能和你再亲近,我们只有努力修行不堕落,将来还有会见面的日子。”随即又唱了一首歌:“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吴越江山寻已遍,欲回烟棹上瞿塘。”意思是说,生前身后的事情非常渺茫,想说出因缘又怕心情忧伤;吴越的山川我已经走遍了,再把船头掉转到瞿塘去吧!
牧童掉头而去,从此不知他往哪里去了。
又过了三年,大臣李德裕启奏皇上,推荐李源是忠臣的儿子,又很孝顺,请给予官职。于是皇帝封李源为谏议大夫,但这时的李源早已彻悟,看破了世情,不肯就职,后来在寺里死去,活到八十岁。
圆泽禅师和李源的故事流传得很广,到了今天,在杭州西湖天竺寺外,还留下一块大石头,据说就是当年他们隔世相会的地方,称为“三生石”。
这个传说是爷爷亲口讲给我听的。在讲这个古老的传说时,爷爷和我正坐在地坪里的老枣树下乘凉,爷爷一手轻摇蒲扇,两眼没有焦距地看着满天的繁星,让我感觉他像是想要飞升到繁星上去,又让我感觉他是想返回到圆泽禅师和李源的那个时代去。
我曾问过爷爷,世上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三生石”。
爷爷却给我念了一首我听不懂的诗:“伐树不尽根,虽伐犹复生;伐爱不尽本,数数复生苦。犹如自造箭,还自伤其身;内箭亦如是,爱箭伤众生。”
我当然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这些话说得很深很奥秘。
在遇到栗刚才与姚小娟的问题时,爷爷竟然提到了三生石,可见爷爷对眼前的事情也是束手无策,或者说,爷爷是不想依靠自己的掐算来预测他们的孽缘,即使要帮他们也只能依靠其他的方式。比如三生石。
如果爷爷身边站的是一个未上年纪的人,或许那个人将爷爷的话当做耳边风了,一刮就过。但是爷爷身边的那个人恰好是马老太太,她是跟爷爷差不多年代的人。爷爷的话如同一阵凛冽的冷风,让马老太太打了一个激灵。
马老太太的眼睛又瞪圆了,问爷爷:“三生石?你怎么提到三生石?难道是她上辈子的丈夫找过来了?我虽然操心她的婚事,可是总不能让她跟一个鬼待在一起吧?”马老太太显然把姚小娟的状态归咎于她上辈子的已经成为鬼的丈夫的纠缠了。后来的事情证明马老太太的猜测没有大错,但是也不全对。
马老太太满脸愁云地看着屋里的孙女。
“来吧,吸我的血吧,取走我的身体吧!你需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赤着身子的她朝漆黑的陶罐招招手,仿佛要将心仪的情人从陶罐里召唤出来。
“我们要找到她的三生石。”爷爷不无忧虑地说。
62.
“三生石是能找得到吗?”马老太太双手一颤。
“不然解决不了小娟的问题。”爷爷没有说能不能,却这样回答道。
“不用去找三生石,找我就可以了。”突然一个声音从爷爷的身后响起。
爷爷和马老太太都微微一惊,转过头去看发出声音的地方。
“是你?你怎么来了?”爷爷惊讶不已,他上上下下打量那个人,仿佛是刚刚认识一般。但是那个人明显不是陌生人,他就是做棺材的好手栗刚才。他的眼睛还有些发红,显得有些委靡。
栗刚才笑道:“您刚才跑到那老远的地方找我,肯定是有什么事情的。加上昨天晚上我跟您说了那些东西,我想如果有事,自然不会跟我没有关系,甚至跟我跟您说的那些东西有关系。”在说话的过程中,栗刚才屡次拿眼瞟瞟屋内的姚小娟。
屋内的姚小娟如一头发情的小野兽,不让任何人靠近她的“伴侣”。但是当看见门口这个新来的男人时,她顿时安静了下来。她突然觉得有些羞涩,这才发现自己没有穿衣服,忙将手中的陶罐挡住主要部位。可是,那个陶罐实在不够用。
“咦?你一来她就安静了。”马老太太第一个发现不同寻常的情况。其他人以为马老太太的语言中对栗刚才充满了感激之情,但是接下来的话令所有人吃惊。
“你为什么要对她下情爱蛊?为什么要对她下粘粘药?”马老太太词严厉色地叱问道。众皆哗然。
“我没有给她下蛊。”相比之下,栗刚才显得平静多了。
“你没有给她下蛊?那为什么见了你之后她会变成这样?而你刚刚到这里,她就安静了下来?你别以为我老糊涂了,这点明显的区别我还是能看出来的。再说了,你敢否认你会蛊术吗?”马老太太得理不饶人。
“我再说一次,我没有给她下蛊。”栗刚才还是很平静,“她之所以这样,是因为那个陶罐中的鬼仔。”
栗刚才的话一出,众人更是骚动不已,议论纷纷。因为不止一个人听见姚小娟说要养鬼仔。
栗刚才继续道:“本来我也不知道的。马岳云师傅找到我的时候,我正跟另一帮人纠缠在一起。我知道,马师傅跑这么远来找我,绝不是因为一点点小事或者没有任何事。他只是隐而不说。只要我稍微想一想,联系到昨晚跟他讲的话,还有昨晚发生的事,就知道马师傅找我正是由于……”说到这里,他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很明显,他还不想让所有人知道他的梦的事情。
“由于什么?”马老太太问道。
“由于昨晚见过面的姚小娟。”栗刚才的话转得很快,没有露出马脚。
“由于她?”马老太太不肯相信。
“我在追着马岳云师傅到画眉村来的时候,其实自己心里还不确定。但是走到老河那个桥上时,我就肯定了自己的推断。”栗刚才说道。
“为什么?”这次发问的是爷爷。其他人停止了私下的小声议论,都将目光集中在这个外村的男人身上。
“因为我见到了一个人,一个我觉得很熟悉很熟悉,但是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熟人。”栗刚才的脸抽搐了两下,他有些紧张了。
“骗人!”马老太太大喝道,“既然以前从来没有见过,怎么可以说是很熟悉的人?你分明是骗人!别以为我们没有后脑勺!”
“我在村头看到了一个乞丐婆婆,她正在老河那里吃一个发了馊的馒头。我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就大吃一惊。您可以说我骗人,因为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我确实以前没有见过那个乞丐婆婆,但是瞬间有了熟悉感。并且,让我想起了很多很多的事情。这时,我就更加确定马岳云师傅去找我是为了姚小娟的事情了。”栗刚才道。
旁边一人插言道:“你还别说,那个乞丐婆婆很诡异。我们去把小娟从苦楝树下抬回来时,她还拦在路口要小娟手里的苦果。”
爷爷想起那个乞丐婆婆跟狗争食的一幕,也觉得那个婆婆不正常,但是哪里不正常又说不出来。
马老太太越听越糊涂,不过她对这个外村人的疑虑少了许多,她眯着眼问道:“你说的什么意思?为什么看到乞丐就知道马师傅找你是为了我们家小娟的事?”她侧头又问爷爷:“小娟的事跟他有联系吗?”
不等爷爷作答,栗刚才又道:“娭毑(方言,对老人的敬称),您不用问马师傅,我可以告诉您,我跟您家小娟有着很深的联系。不过这个联系不是现在的,而是上辈子的。”
栗刚才的话引起了一阵骚动,众人重新议论纷纷起来。有的人说他烧坏了脑子,有的人说他骗术太低级,有的人两眼盯着他,等他继续往下说。
不过,当中最吃惊的,当属爷爷。
虽然爷爷知道了栗刚才和姚小娟的梦,早就猜测他们上辈子有联系了,但是他们两人互相不知道对方的梦,栗刚才怎么会确定爷爷的猜测呢?
马老太太本来就对他的话将信将疑,听他这么一说,马老太太更是弄不明白了。她看了看屋内的姚小娟,又看了看面前的认识不久的男人,两眼充满了迷惑。她颠着小脚走到栗刚才的面前,用皮肤松弛的手指指着他的鼻子,断断续续地说道:“这……这话可……可不能乱说的哦……你……小娟……上辈子?”
“我知道您不相信我,但是您一定会相信马岳云师傅,对不对?您刚才也听马师傅说了三生石三个字,是不是?马师傅之所以说起三生石,就是因为我跟你家姚小娟上辈子有纠葛,这辈子要将纠葛理清。”栗刚才的脸上又是一阵抽搐。
63.
马老太太很难立即相信栗刚才的话,呆呆地看了栗刚才半天,两只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好。“我……我不太明白你说的话,上辈子?上辈子的事情不是……不是会忘记的吗?孟婆汤……对……我们投胎的时候都会喝孟婆汤的,怎么会记得上辈子的事情呢?”
栗刚才扶住脸色苍白几乎跌倒的马老太太,安慰道:“您不要着急,不管您信不信,我跟你家小娟说几句话,也许她就记起我了,就不会这样精神失常了。”
马老太太吃力地抬起手,握住栗刚才的手,问道:“你刚才说看见了什么乞丐婆婆,那又是怎么回事儿啊?”
栗刚才咬住了嘴唇,半晌才说出话来,看来这件事对他来说也是非常非常惊诧的,以至于一时之间连他自己都无法使自己相信:“那个乞丐婆婆就是……唉,叫我怎么说呢?”
爷爷拍拍栗刚才的后背,说道:“别急,慢慢说。”
栗刚才看了马老太太一眼,道:“上辈子你家小娟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妾,那个乞丐婆婆则是那个大户人家的正房妻子。”
马老太太问道:“这你是怎么知道的?那上辈子你在里面是什么人物?你怎么会知道我家小娟?你又怎么认识那个乞丐婆婆的?”
栗刚才欲言又止。
爷爷理解栗刚才的处境,连忙上前为栗刚才说话:“哎,您看看您,小娟都成这样了,你还在这里跟他刨根问底,这不是耽误正事儿吗?快快快,您让一下道,既然他都这么说了,说不定他就能治好你家小娟的病呢。”
马老太太连忙说好。
栗刚才进了门,朝着裸着身子的姚小娟走过去。“把陶罐放下。”栗刚才低声道。
陶罐是唯一可以遮掩她的身体的东西,她自然不会轻易放下。
栗刚才缓和道:“你知道吗?我们在上辈子遇到过的,并且发生了很多很美妙的事情。那时候,我是一个贫穷落魄的风水先生,你是一个大户人家的漂亮小妾。”他一边说,一边缓缓地靠近她。
她不再像刚才那样号叫疯狂,安静得像一只午后晒太阳的猫,而太阳发出的光芒似乎来自栗刚才的身上。
“蛊!”爷爷在心里嘀咕了一声,他不敢大声说出来,但是他确确实实闻到了蛊的气味,那种气味的感觉说不出口,有些暗香,有些闷人,但是好像又没有香气,也没有很闷的感觉。一般的人几乎闻不到那种气味,只有大门口的一只狗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狗的鼻子是最灵敏的。爷爷心想:难道是栗刚才为了让姚小娟安静下来故意施放的蛊?
奇怪的是,不止是姚小娟,马老太太也安静了许多,甚至神情有些怡然,两眼柔和地看着屋里的这对上辈子见过面的男女。门外的人们也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果然厉害!爷爷在心里感叹道。“我是不能承认我会蛊术的。”爷爷想起了栗刚才三番两次提到的话。他不承认自己会蛊术,并不是他故意要撒谎,而是这种奇怪的蛊术是不允许放蛊的人说出来的。不然自己会反受蛊虫的伤害。
“风水先生?小妾?”姚小娟的眼神有些游离,但是她的两只手一时半刻也不将陶罐松开。陶罐里装着的,自然是她先前从苦楝树上摘下来的苦果。
这时,爷爷闻到了另外一股气味。那股气味正是从姚小娟怀抱里的陶罐里发出来的,那是爆开了的苦果的气味。
爷爷暗叫一声不好。但是此时此刻,爷爷根本帮不上什么忙。
栗刚才此时还不知道,姚小娟以前也做着跟他一模一样的梦,有着一模一样的恐惧和担忧。他仍然启发式地缓缓说道:“是的,你想起来了吗?我是风水先生,你还问我手里的罗盘是什么东西,有什么用。你记得吗?我经常做这个梦,我记得清清楚楚。你就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吗?”
“梦?罗盘?”姚小娟两瓣樱桃小嘴微张,像是想起了什么,不过记忆似乎有些模糊,所以她微微皱起了眉头。
这有点儿不正常,因为姚小娟同样是受着这样的梦的困扰的。栗刚才一旦说起,她应该立即很惊讶地呼应才是。可是现在她只是微微皱眉。
就连一边的马老太太都着急了:“小娟,难道你忘记了吗?你做的梦里不是也有这样的情景吗?”这话刚刚说出口,马老太太就愣住了。
马老太太目光直直地看着栗刚才,瞪了许久,说出一句话来:“莫非,你就是她梦里的那个杀人的男人?”
后面的人都吃了一惊,有些好奇又有些惊恐地看着栗刚才。显然栗刚才的蛊术还在起作用。换在平时,如果这些人听到“杀人”两字,恐怕会比现在的反应强烈多了。爷爷没有把注意力放在栗刚才的身上,而是死死盯着姚小娟手里的陶罐。
因为爷爷知道,那不是一个简单普通的陶罐,那里面的苦果也不是简单普通的苦果,而是姚小娟养的鬼仔!而那鬼仔显然不是简单普通的鬼仔,一般的鬼仔是人主动去找去养的,而这个鬼仔是它自己主动引诱姚小娟来养的!不管这个鬼仔引诱姚小娟来养是出于什么目的,但是栗刚才施放蛊术也许会让鬼仔误认为这是对它的主人的攻击。它会誓死保护主人的,也就是说,它也许会伤害到栗刚才。
“你不要过来!”姚小娟大喝一声。她突然意识到这个男人靠她太近了。
但是栗刚才完全没有停止的意思,依旧缓步朝前移动,他伸出双手,掌心对着姚小娟,平静地道:“你不要惊慌,我是没有恶意的,我只是想让你记起我来。”
爷爷发现栗刚才的脚底下流出一摊浓墨一样的液体,那漆黑的液体流向对面的姚小娟。那液体的流向是有意识的,它受着某股看不见的力量的操控。
64.
那是传闻中的蛊虫吗?爷爷心里“咯噔”一下。如果是的话,这是爷爷第一次亲眼看到蛊虫的形状。以前都只是看到人中了蛊之后的病症,从未见过使人痛苦不堪的蛊虫是什么样子。
可是,那也太不像虫子的模样了。
“那是什么?”爷爷身后有人问道。虽然也许栗刚才的蛊术可以使旁人安定一些,但是还不至于将众人的视线也蒙蔽了。门后的很多人都看见了歪歪扭扭的浓墨一般的液体。加上之前马老太太说了一句“杀人”的话,大家都对这个不甚熟悉的人产生了强烈的好奇。自然,不只是爷爷,别人也想起了这个人会蛊术的传说来。于是,爷爷身后发声的那个人将嘴巴凑到爷爷的耳根上来,悄悄问道:“马师傅,您看看这是什么东西,是不是蛊虫?”
爷爷没有作任何回应。
那人见爷爷不说话,只好“咕嘟”一声将所有疑问和口水一起咽回肚子里。
“你不要过来!”光着身子的姚小娟再次向这个逐渐靠近的男人发出警告。同时,她的手慢慢伸进陶罐,像是要掏出一件防身的武器来。可是这个动作怎么会吓到面前的壮硕男人呢?别说剪刀或者匕首,陶罐里连一块石头都没有,有的只是几颗抓烂的青色苦果。
“你不认识我了吗?你真的不认识吗?”栗刚才的眼神里呈现出一种若有若无的痛苦。这种痛苦半虚幻半真实,如同浮游在粼粼水面的月光,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就算出现了,也只是朦朦胧胧。
马老太太在一旁干着急,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姚小娟的脸上忽然掠过一丝邪恶的笑容。
爷爷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你再靠近一点儿试试!”姚小娟突然一改央求的口吻,转而略带威胁地向栗刚才说道,“你再靠近一点儿,我就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她在说这话的时候,陶罐里突然升起了一阵黑烟,如同陶罐里面有某些燃烧不充分的东西。
爷爷正想提醒栗刚才小心那奇怪的黑烟,未料栗刚才却立即如螳螂捕蝉般朝姚小娟扑过去。他一把抢过姚小娟手里的陶罐,迅速将陶罐扔了出去。
“咣”的一声,陶罐摔碎在墙壁的一角。
接下来的情景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从陶罐中升腾的烟雾并没有因为陶罐的破碎而散去,反而渐渐显现出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来。
“是老爷!”
叫出这三个字的人并不止一个。爷爷看见栗刚才和姚小娟抱在了一起,他们两人面部扭曲,异口同声叫出了那三个字!如果不是在这个环境下,旁观的人肯定会以为赤裸的姚小娟是个跟白面小生偷情而恰好被丑陋的丈夫发现的风骚女人。因为只有在这种情况下,女人才会赤裸着身子和男人抱在一起,并且男人和女人都吓成那样。
一时之间,爷爷仿佛跟着他们俩的梦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回到了他们俩刚刚被“老爷”发现偷情一幕的房间里。
很明显的是,此刻的姚小娟已经恢复了神志,不像刚才那样换了个人似的,让马老太太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也记起了面前的男人,虽然不确定她记起的是会蛊术的栗刚才还是会使罗盘的风水先生。
“我怎么什么都没有穿?”姚小娟抬起惊恐的眼睛看着面前的栗刚才。据她后来说,她在那一刻根本没有注意到门外还站着几十个人。她在慌忙之中发现自己身上一丝不挂,顿时意识回到了以前经常做的梦中。在那个梦里,她也是这样裸着身子。在那个梦里,她面对的也是这样一个男子。
也许人在极度恐慌的时候思维会转得非常快,她说那一刻她想到了很多很多……她想到了梦中的自己跟这个男人缱绻的时候,想到了她的私情被老爷发现的时候,想到了那个夜里在爷爷家跟这个男人聊天的时候,又想到了此刻她跟这个男人拥抱在一起。她说,在那一刻,她感觉自己处在一个时间的旋涡里,这个旋涡不停地旋转,她也跟着不停地旋转,一会儿离开这个时间点,一会儿回到这个时间点,让她分不清什么时候是虚幻,什么时候是真实,什么时候是前世,什么时候是今生。
她说,她仿佛看见那个旋涡的最中央有一块石头,那块石头上倒映着她的过去和未来。她像看电影一样看着石头上面的影像变幻不定。而那块石头一会儿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一会儿在深不可测的旋涡底部。她在心里问道,那就是我的三生石吗?
她低着头看着旋转的旋涡,看得头晕眼花。
很快,她在栗刚才的怀抱里晕倒了。
栗刚才毕竟是个男人,没有姚小娟那么脆弱。他将姚小娟靠墙扶好,然后缓缓站了起来,对着模模糊糊的人影说道:“老爷,你终于还是找过来了。”
他的脚下,浓墨一般的液体迅速凝固,然后稻草灰一样散开来。这下爷爷看清了,那是一群密密麻麻的怪虫,外形如小地虱,却长着比地虱多好几倍的细长的脚。那浓墨一般的液体之所以看起来像凝固了,是因为这些“小地虱”瞬间都僵死了。不知是它们刚才爬得过于激烈,还是它们本身就非常脆弱,地上留下了许多找不到主体的细长的脚。
“这些就是传说中的蛊虫吗?怎么这么不经事?”一个胆子稍大的人躲在爷爷背后嘀咕道。在陶罐摔破的时候,已经有一半人吓得掩面躲开了,但是剩下的人见爷爷还在场,便壮着胆子看戏。当然了,其中几个人的眼睛仍是朝赤身的姚小娟骨碌来骨碌去。
就在这个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另外一个人也挤了进来。那个人就是爷爷在老河那里碰到的乞丐婆婆。只有那只曾跟她抢过馒头的黄狗似乎还惦记着她,甩着枯草一般的尾巴跟着挤进了人群。
65.
之前门口也站着一条狗的,这下子,两条狗一起对着屋内狂吠起来。但是它们都只是虚张声势,不敢冲进屋内。
不过此时屋内的人哪里还有心思去顾及两条狗的吠叫。
面对着突然从陶罐里冒出来的“老爷”,栗刚才有些紧张了,他的两只手不停地颤抖,下巴上已经凝聚了一大滴将落未落的汗珠。但是细心的人可以发现,栗刚才的指间又有“墨汁”一样的东西缓缓流出来,这次的“墨汁”又细又长,仿佛几根女人的头发缠绕其上。
而那个“老爷”仿佛受了什么压力,身子渐渐变矮,双手却像在热空气中融化的麦芽糖一样坠坠地拉长了许多。爷爷一下子就认了出来,它正是头天晚上来找爷爷的生报鬼。只是此时的它比晚上要虚幻一些。
“曾经欠下的债,迟早是要还的。”虽然栗刚才的脸还在抽搐,但是声音已经平静了下来。他的手指的“女人头发”越来越多,开始只是中指上有,渐渐地十个手指上都出现了那种奇怪的东西,“你故意吸引她来把你当鬼仔养,就是为了接近我、报复我。我猜得不错吧?”
生报鬼缓缓地点点头,张开大嘴,露出长长的、参差不齐的牙齿。那不是人的牙齿,也不像是狗的牙齿,但是它的每一颗牙齿都像是狗嘴中位于门牙之侧并高于其他牙齿的犬牙。爷爷说,其实人类很久以前也有这样的犬牙,只是现在已经退化得差不多了,但是有些人还是勉强能看出来。
门口两条仗势欺人的狗一看见生报鬼的牙齿,吓得立即转身撒腿就跑。那条黄狗连带身子撞在乞丐婆婆的腿上,几乎将乞丐婆婆绊倒。
爷爷张开双臂,侧头对背后的众人说道:“大家尽量后退一点儿,不要离他们太近。”
众人立即向后退了三四步。又有几个胆小的人吓得悄悄走开了。
爷爷悄声对其中一人道:“你去别家借一个衣槌来,我要使用。”
那人急忙悄悄离去。
“虽然我不小心失手将你打死,但是你也泼开水烫伤了我的大腿。”说着,栗刚才撸起裤脚,大腿内侧一大块红彤彤的胎记便显现出来,“所以,你要我还命,我也要你还痛。”栗刚才的手还在不停地抖,“女人头发”此时像手套一样包住了他的手。
在爷爷还没有弄清楚栗刚才手上的东西是什么的时候,爷爷身后的马宝贵却认了出来。
马宝贵的家族一直从事养殖业,画眉村的大多数池塘和水库都被他们家承包了。马宝贵的老父过世时,请了外地的风水师相地,然后按照风水师勘测出的地理位置,将父亲安葬在他家渔塘附近的一个角落。
几年过去了,生活一切如常。
有一年,马宝贵跟往年一样,将鱼苗放入父亲坟墓旁的渔塘里饲养。由于别的原因,马宝贵头几年没有在这个渔塘里放养鱼苗。
往后几天,在喂饲料时,马宝贵都看见鱼儿在水里游来游去。
然而,到了渔产季节,下网一打捞……天啊!渔池里竟然没有半条鱼!马宝贵虽然觉得有点儿怪怪的,但也没有深入去追究。他以为是渔塘圈不住鱼,那些鱼都跑到附近的河道里去了。
有了一次吃亏的经历,他在第二年放养鱼苗的时候,特意请人将岸堤加固筑实,避免水里的鱼逃到其他地方。
可是后来接连两三年,渔塘里都发生同样的情况。喂饲料的时候明明看见鱼儿争食,可是渔产季节却捉不到一条鱼。
又过了几年,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马宝贵家族中开始有人暴毙,一个接一个,先是他的哥哥,接着是嫂子,然后是他大伯……
马宝贵开始觉得惶恐不安,便找道士来看阳宅及阴宅风水。当道士来到了渔塘边,就问渔塘是否有异状。马宝贵一五一十地告诉道士,池中的鱼会无缘无故失踪。
道士听了点点头,命人去拿石灰,便叫马宝贵将他父亲的墓开棺。
马宝贵自然不会同意。但是后来听人说,之前他请的外地的风水师其实是个骗子,根本不懂得勘地,凡是那个风水师勘过的地,使用的人从来没有讨过好。
马宝贵之前不请爷爷勘地也是有原因的。当地的人如果是遇到其他的事,倒是愿意叫爷爷帮忙,唯独这勘坟地使不得。按照当地人们固有的思维,总以为本地懂风水的人绝对不会勘出好的地理位置来。因为他们相信本地的勘地人肯定会将好的风水宝地留给自家,而将其他不怎样的地方说成是好地方,让其他人使用。
一个村子本来就巴掌大小的地方,风水宝地受地域的约束很难找到,一旦有的话,懂相地的人自然不会让其他不懂的人得逞。所以,马宝贵没有请爷爷,爷爷也理解。
可是如今道士要他将父亲的墓开棺,他为难了。
迫于无奈,他只得去找爷爷,问爷爷拿主意。因为外地的道士在,爷爷不好露面,怕道士知道请他的人求助于另外的人,让道士觉得没有颜面。爷爷便在家里掐算了一番,点头说,开棺倒是可以,但是要换个日子。
马宝贵又急忙问哪个日子可以。
爷爷便告诉他一个适宜动坟的大凶日子。像这种事情,是不能在黄道吉日进行的。
马宝贵听了爷爷的话,在指定的日子里掘开了他父亲的坟墓。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马宝贵的父亲已死了这么多年,棺材里的尸体竟没有腐烂!只是尸体的手指上多了一圈一圈的头发一般的黑线。
道士立即做了一些仪式,并将尸体火化。
事后道士告诉马宝贵,他父亲因吸收鱼的精华而成了民间俗称的“荫尸”,久了就会对其家人不利。
66.
马宝贵悄悄告诉爷爷说,栗刚才手上的那毛发一般的东西,跟在他父亲尸体上发现的黑线一模一样。
“难道他不但养蛊虫,还养尸蛊?”爷爷心中暗惊,两眼死死盯住栗刚才的手。尸蛊是比蛊虫恐怖许多倍的东西,它是蛊师寻找到新埋入土的尸体后,用培养蛊虫的办法培养尸体,从而形成的一种新的傀儡。相对于先前提到的养鬼仔来说,养尸蛊就相当于“追魂骨”。虽然爷爷不清楚养尸蛊的具体细节,但是谁都知道,养尸蛊就意味着要掘人家坟墓,这跟“追魂骨”一样是令人恨之入骨的。幸亏旁边许多人都看不出栗刚才手上的“女人毛发”是尸蛊术,要不然不用“老爷”动手人们就先将栗刚才打趴下了。虽然马宝贵看出那毛发跟他父亲尸体上的黑线相似,但是他不知道这就是蛊术中最危险的尸蛊术。
果然,先前时有时无的气味消失了,替之而来的是一股强烈的恶臭。有道言:“屎臭三分香,人臭无抵挡。”意思是说屎尿臭且有三分香,人的尸体发臭是抵挡不住的。栗刚才手上发出的臭味,正是尸体发烂一般的恶臭。
对面的“老爷”似乎也觉察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它后退了几步,弓着身子龇着牙。“老爷”肯定没有想到当年只会拿着一个罗盘测风水的风水先生,现在却已经是一个令人闻之丧胆的蛊师了。
门口的狗吠叫得更加激烈。
乞丐婆婆挤到了人群中间,但是无法挤到最前面来。她满脸焦虑地想再往前走一些,但是前面的每个人都如被人提起了脖子的水鸭一般,直挺挺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老爷”率先发动了攻击。它大吼一声,甩起麦芽糖一样的双手朝栗刚才冲过去。它的嘴巴张开来,几乎有一个木澡盆那么大,双手直取栗刚才的脖子。所有人都可以看出“老爷”的意图——双手掐住栗刚才的脖子,让他动弹不得,然后一口咬下去。
只见栗刚才急忙提起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来,一把抓住“老爷”的手,手上的黑线像迅速生长的树藤一般延伸到“老爷”的手上,并且紧紧缠住。
但是这并没有阻止“老爷”的动作,因为栗刚才只抓住了它的一只手,它的另一只手顺利地掐住了栗刚才的脖子,并且按住了他的咽喉,使得他的眼睛像子弹一样从眼眶中突出来,脸上青筋暴起。
“老爷”见猎物得手,手臂一抖,借助栗刚才的力量腾空而起,缓缓落在栗刚才的面前。它竟然借助栗刚才的力量就可以腾空,可见“老爷”的重量确实跟烟差不多。
“老爷”的脸上掠过一丝邪恶的笑,张开大嘴朝栗刚才咬来。这一口咬下去,几乎要将栗刚才的半个脑袋啃掉。一旁的姚小娟惊叫失声。有几个胆小的观众甚至用手捂住了眼睛,避免看到血淋淋的一幕,免得每天晚上做噩梦。
可是人们意想之中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栗刚才的另一只手掐住了“老爷”的脖子,硬生生阻止了“老爷”的大嘴接触他的脑袋。可是“老爷”的嘴由于惯性还是咬了下来。只听得如同瓷器碰撞一般的声音,然后大家看见几颗巨大的牙齿从“老爷”嘴里崩了出来。
激情吠叫的两条狗立即从人群的脚底下蹿出来,叼住一颗牙齿就跑了。也许它们以为这是人们赏赐的骨头呢。
爷爷说,那个“老爷”几乎没有重量,那就证明它还没有形成完全的形态,一般人抓它的时候也就如抓烟抓雾抓风一样。但是栗刚才轻易抓住了,起作用的正是他手上的黑线。黑线是尸体上形成的,“老爷”也是由尸体演化而来,它们都是属于死亡灵的,所以相互之间能够起作用。也许栗刚才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一天,所以事先学好了尸蛊术。但是“老爷”显然没有预料到这样的情况。
不过,栗刚才依然不见得能占便宜,因为“老爷”仅仅崩掉了几颗牙齿而已,大部分牙齿还完好无损。栗刚才虽然阻止了“老爷”的第一次攻击,但是不见得能阻止第二次攻击。并且栗刚才除了能捏住“老爷”烟雾一样的形态之外,似乎再没有别的有效的办法可以阻挡它。
本来大家都以为“老爷”会蓄势再咬栗刚才一口的,可是接下来的情况却大大出乎人们的意料。
“老爷”腾出先前掐在栗刚才脖子上的手,然后在栗刚才的大腿内侧处轻轻点了一下。那里正是栗刚才红色胎记的所在处。
栗刚才立即发出痛苦的哀号,在地上滚成了一团。
爷爷看出,这是点醒人的前世记忆的方法。栗刚才因为“老爷”的轻轻一点,记忆回到了被开水烫到的时候。胎记本身就是前世留下的记忆,如果前世造成这个伤口的人再在胎记处重复前世的动作,甚至不用重复前世的动作而只是轻轻地碰触一下,那么前世的痛苦就会在今生重复。
这个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姥爹在世的时候就碰到过。清朝廷灭亡的那一年,邻村有两个年轻的习武者打架,一个习武者一拳打在对手的胸口上,被打的人当场死亡。因为当时处于混乱的时代,打人者没有被送到官府,而是由村里几个年长的老者来评判。老者内部发生了争执,一方说打死人要偿命,另一方说人不是被打死的。老者中也有习过武的,检查被打死的人后,发现被打的人并没有伤筋伤骨,更没有严重的内伤。但对立方的老者认为很多人见到死者被打,不偿命难以服众,双方争执不下。后来掌管土地庙的老婆婆出面澄清,说是他们两人前世就是仇家,在前世的时候,打人者就用铁枪捅死了被打者,那铁枪捅到的地方恰好是胸口。如果没有错的话,死者的胸口肯定有个枪口大小的胎记。谁料这对前世冤孽在今生又碰头了。而这次被打者死亡,只是因为打人者碰触到了被打者的胎记而已。
67.
主持公正的老者翻开死者的衣服,果然发现一个圆溜溜的枪口大小的胎记。
所以,如果你有胎记,而前世造成这个胎记的人又碰触到你的胎记的话,那就相当危险了。所幸这种事情发生的概率微乎其微。
“老爷”显然深谙其道。这轻轻一点,虽然不能像两个习武者那样要了另一方的性命,但是回味被烫的感觉也不是栗刚才轻易就能承受得了的。
我小的时候,邻家有一女孩叫小甜,长得亭亭玉立,清秀文雅,本是一个美人胚子,可惜左脸上有一块黑色印记,浓浓地几乎铺占了半边脸。我们小孩子不明白本是漂亮的小甜脸上为什么会有大块黑色,疑惑、同情,又有些害怕。她也似乎很不好意思见人,总是默默地躲在屋里。
有一天,大关奶奶神秘地告诉我们,小甜脸上那是胎记,是她前世的爸妈为了这世能找到她特意画上去的。大关奶奶还说,凡是十二岁前夭折的孩子,神仙老爷都会让他们投胎转世,这辈子继续做人,有些不幸失去孩子的父母就会在死去孩子的身上涂抹各种印记,期望小孩投胎新生后还能被他们找到。但是,前世打上去的胎记在投胎转世时会转移位置,并且是反向转移。也就是说,涂在脸上的印记,转世后会在屁股上出现,涂在屁股上的则会在脸上出现,手上的会出现在脚上,背上的会出现在胸部……我立刻醒悟,也就是说,小甜前世的爸妈故意在她屁股上涂了墨汁。大关奶奶说是的,那是因为他们实在太疼爱她,希望这辈子能够顺利找到她,可是他们爱得太自私,明明知道转世后胎记会反向转移,还要涂在屁股上,这样他们找起来方便了,可是小甜这辈子多可怜。说完,大关奶奶还重重地叹了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从那一天开始,我就不再可怜小甜了,相反还很羡慕她,因为她前世的父母那么疼爱她。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喜欢守在小甜家门口玩,我想看看她前世的父母是否会找过来,可是最终也没见过。直到几年后的一天,小甜父母突然带她去了广州,再回来时我们惊讶地发现,小甜脸上的胎记不见了,两边的脸上都是白皙的皮肤。邻居们都替小甜高兴,原来是广州有大医院用激光帮小甜去除了胎记。小甜满脸灿烂地笑,我却有些失落,心里想,小甜前世的父母再也找不到她了,他们肯定会急坏的,他们那么爱她。
就在那几年,邻村有个五岁的小男孩不幸溺水夭折。我站在大人堆里看到男孩的母亲哭泣着拿出墨汁和毛笔要往他屁股上画,有老人立即上前说:“不能画那儿,你真疼他就不能让他转世后破相,画腿上吧,到时候在胳膊上也好找。”男孩母亲就默默地在他腿上留了颗心形图案。也是从那天开始,只要有谁家抱出新生的孩子,我就会仔细地观察他的胳膊上是否有心形胎记,可始终也没见到。我于是常常想那个男孩投胎去了哪里。
其实我自己的左手臂上也有胎记,不过颜色是淡淡的,像溅脏了墨水没有擦干净的斑斑点点。小时候的我经常在眼前浮现我前世的父母跪在我身后画胎记的样子,他们伤痛欲绝,尽管满怀期待能再次见到我,但还是只在我的腿部画了一些有点儿落色的东西,因为他们希望我投胎后不会因此变得难看。
那些曾经的记忆,都让我觉得胎记是一个神秘兮兮的东西。而只有在爷爷讲到栗刚才与“老爷”争斗的时候,我才对胎记产生一种恐惧感。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生怕任何人碰触到我手上的胎记,因为我不确定斑斑点点的胎记从何而来。万一那不是前世的爸妈画的,而是像栗刚才那样经历过巨大痛苦留下的,而且碰触到我的胎记的人刚好是上辈子的人,那我岂不是要再一次承受巨大的痛苦?
所幸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经历臆想了无数遍的恐怖画面。
我猜想,栗刚才在之前也臆想过无数遍同样的恐怖画面,甚至他学习蛊术就是因为他预料到这一天迟早会到来,所以特别学习了尸蛊术。
但是“老爷”比他要狡猾得多。
看着栗刚才痛苦地蜷缩在地上,“老爷”的脸上显出一丝得意而邪恶的笑容。
栗刚才早已丧失了战斗力,巨大的痛苦使他的脸变得扭曲。他将所有的力量都用来号叫了。一旁的姚小娟听到栗刚才的号叫,吓得如老鼠一般蜷缩着身子,双手抱住膝盖,发冷似的一颤一颤。马老太太急忙上前抱住姚小娟的脑袋,仿佛想借点儿自己的温度给她。
“老爷”一步一步走近栗刚才,它的两只手握在了一起,如同两块融化拉长的麦芽糖末端黏在了一起。
栗刚才大汗淋漓,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他勉强仰起头来看着“老爷”一步步靠近,歇斯底里地叫喊道:“来吧,来吧,弄死我吧!我才不怕你!”他两手紧紧掐住自己的大腿,像两把铁钳子要掐断一截钢筋一般。
“老爷”见栗刚才这般叫喊,脸上露出一丝不屑的笑意,麦芽糖一般的手缓缓伸至栗刚才的脖子。
“不要!”旁边赤着身子的女人仿佛在这一刻才觉醒,才发觉自己心爱的人处于危险之中,“老爷,住手!是我主动勾引他的,就算你有怨恨,也应该找我算账才对!”
不仅仅是“老爷”突然一愣,在场的所有人都被姚小娟的话惊了一下。谁也没有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就连挤在人群中的乞丐婆婆,此刻也停止了往前挤的举动。人群外面突然传来了狗的呜咽。
68.
要不是最外围的一个人惊叫道:“狗死了!”就算狗的呜咽声再大,恐怕其他人也不会注意到那两条嘴角流出黑色淤血的狗。
刚才还鲜活的两个生命,此刻就成为两具没有灵魂的尸体。
足见“老爷”的牙齿有多么的毒,如果栗刚才被它咬到,肯定立即会中毒身亡。
就在众人去看两条死亡的狗时,乞丐婆婆得以挤到更前面的地方去。
“老爷?!”乞丐婆婆抹了抹嘴角残留的几颗面包渣,惊喜交加地喊道。她的手和脚抖动起来,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老爷,是你吗?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众人还没有弄清楚状况,栗刚才就开口道:“夫人?”
乞丐婆婆立即朝栗刚才瞥了一眼,又是一惊:“风水先生,我叫你给我们家勘风水的,你勘好了吗?要是你不是我们娘家人,我断断不会信任你呢。风水先生都把最好的宝地留给自己人。”
乞丐婆婆搓了搓手,走近“老爷”,轻声问道:“你干吗要打他呢?他是我介绍来的风水先生,又是我娘家的人,打了他恐怕我不好向娘家的亲戚交代哦。”她的脚步走得巍巍颠颠,说话完全是一副当家人的模样。
“老爷”显然没有想到突然会出现这么一个人。它瞪大了眼睛,上上下下将乞丐婆婆打量了一番,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这时,乞丐婆婆的目光落到了姚小娟的身上,她将皮肤裸露的年轻女人温和地打量了一番,像是欣赏一件属于自家的家具一般。乞丐婆婆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像是赞叹这件家具的精致。
马老太太觉得这个乞丐婆婆对她孙女儿不够尊重,将手一挥,大声喝道:“看什么看?怎么跟那些男人一样?你自己年轻的时候没有看够吗?”说完,马老太太又低头抱住姚小娟,尽量遮挡别人的视线。
乞丐婆婆似乎对马老太太的责骂充耳不闻,转身对“老爷”道:“哎,其实呢,我跟你说实话吧,我早就知道风水先生跟她偷情啦。只是我没有告诉你而已。设身处地地想一想,你一把老骨头了,她还是一朵初春开的花,这本身就很委屈她了。她能不红杏出墙吗?再说了,她来我们家后肚子一直没有动静,估计跟你这个枯木是生不了孩子了,要她也没有什么用了。”
“老爷”似乎听懂了乞丐婆婆的话,不点头也不摇头,两只眼睛直直地看着乞丐婆婆,真像是一个晚年的老公公在听同样晚年的老婆婆絮絮叨叨。
“我们都是要入土的人了,黄泥巴都埋到胸口上了,你还要为难他们干什么呢?”乞丐婆婆朝“老爷”扬了扬手,“我原本是想让她帮你生个儿子,然后再让她走的。现在孩子生不了,不如顺她的意,我们也算做了件积德的事情。”
这时爷爷才明白,原来这个乞丐婆婆是“老爷”前世的原配夫人。并且她在前世跟栗刚才是一个村的。乞丐婆婆定然是在看见“老爷”的一瞬间记起了上辈子的事情,并且懵懵懂懂地以为现在还是他们存活的上辈子。所以她才絮絮叨叨地跟“老爷”讲道理,替“风水先生”和“小妾”求情。
难怪她之前见到村里人抬着姚小娟的时候,不要钱却要苦果。也许她那时候就在苦果身上闻到了曾经熟悉的气息?
乞丐婆婆的话起了作用,“老爷”的形状开始发生变化,身形渐渐缩小,再缩小,然后缩成一个地虱子那样大小,“老爷”继续变小,乍一看还有几分像先前栗刚才放出的蛊虫。然后,那个像蛊虫一样的“老爷”在地上爬了一个圈,像是在跟谁告别,最后迅速地钻入了墙角的一个裂缝里。
乞丐婆婆愣愣地看着“老爷”变成一个“地虱子”,也许是过于惊讶,她忘记了阻止或者拉住它,直到“老爷”溜进裂缝里之后,乞丐婆婆才尖叫起来:“老爷,你要到哪里去?你要到哪里去——”她失控地朝那个墙角扑过去,额头撞在墙壁上,顿时晕了过去。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足足有两分钟之后,人们才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才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栗刚才用力地揉了揉眼睛,又用力地眨了眨,恨不能将眼珠子伸到那个不足放进一个指头的裂缝里,看一看那个“老爷”是真的走了,还是潜伏在黑暗里。
姚小娟跟栗刚才的神情基本相同。
抱住姚小娟的马老太太则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爷爷。爷爷叹了一口气,朝马老太太微微点头,示意可怕的“老爷”是真的走了。
“真要感谢这个乞丐婆婆呢,多亏了她。”马老太太看着晕倒在墙角的乞丐婆婆,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庆幸道。
马老太太的话倒是提醒了大家,马宝贵急忙喊道:“快扶起这个乞丐婆婆看看,这样年纪的人摔一跤可不是什么小事。”几个人连忙跑进屋里去扶乞丐婆婆。
马老太太连忙从一位好心人手里接过一床被单,将姚小娟裹起来。栗刚才也从紧张中缓过来,急忙走到姚小娟的身边,却又不知道该做什么,该说什么话,只是一味地咂嘴跺脚。马老太太对他的态度有所好转,也许是因为知道了这个男人跟姚小娟在上辈子是情侣,不过她仅仅多看了栗刚才两眼,然后推搡着姚小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姚小娟扭过头来看了栗刚才,说道:“你等我穿衣服了回来。”
栗刚才点点头。
几个人扶起了乞丐婆婆,有人掐住了她的人中,可是她没有醒过来。马宝贵叫他们几个抬这个婆婆去乡村医生家。
几个人抬着婆婆离开了,只剩栗刚才站在空空的房子里。他侧头看了看墙角那道裂缝。后来他说,当他面对那个裂缝的时候,仿佛面对着进入另一个世界的通道,在那里,“老爷”还在等着他。
69.
而要进入那个世界也很容易,只要他将那个裂缝挖开,然后钻过去就可以了。
他说,那种感觉非常奇怪,让他感到一丝丝的新奇和向往,又感到一丝丝的恐惧和畏缩。突然之间,他觉得他在现在这个世界所遇到的所有事情都有了一种因果,而他在现在这个世界所做的事情又冥冥之中导致了另一种因果。
就在这时,他的背后响起一个声音:“我懂得你现在的感受。”
因为栗刚才是看到其他人一一离开这个房间的,所以这个声音突然响起免不了吓他一跳。他急忙将目光从那个裂缝上移开,掩饰道:“我现在的什么感受?”
说完,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这个突然出现的人。这个突然闯进来的人是个老头,留着花白的胡子,头发稀少苍白,但是比较长,有一点儿脱俗的气质,好像隐居辟谷的道士。
辟谷又称“却谷”“断谷”“绝谷”“休粮”“绝粒”等,即不吃五谷,是方士道家当做修炼成仙的一种方法。道教认为,人食五谷杂粮,要在肠中积结成粪,产生秽气,阻碍成仙的道路。《黄庭内景经》云:“百谷之食土地精,五味外羙邪魔腥,臭乱神明胎气零,那从反老得还婴?”同时,人体中有三虫(三尸),专靠得此谷气而生存,有了它的存在,使人产生邪欲而无法成仙。因此为了清除肠中秽气积除掉三尸虫,必须辟谷。为此道士模仿《庄子·逍遥游》所描写的“不食五谷,吸风饮露”的仙人行径,企求达到不死的目的。
这个老头笑了笑,说道:“虽然你懂一些蛊术,但是说到底你还是食五谷杂粮的人,有五谷杂粮,就免不了体内有三虫……”
栗刚才不耐烦,打断他的话,问道:“别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你直接说吧。”
老头仍旧笑道:“体内有三虫,就容易产生邪欲。你的前世也是因为这个,今生还是因为这个。你一面忏悔,一面受不住邪欲的诱惑。两者之间无法达到一个平衡。”
栗刚才沉默无言。
老头走近栗刚才,绕了一个圈,接着说:“我还是要绕圈子,给你讲个鬼故事吧。有一群人去登山,其中有一对感情很好的情侣在一起。当他们到山下准备冲顶时,天气突然转坏了,但是他们还是执意要上山去,于是就留下那个女的看营地。可过了三天,那个女的都没有看见他们回来。那个女的有点儿担心了,心想可能是因为天气的原因吧。等呀等呀,到了第七天,大家终于回来了,可是唯独她的男友没有回来。大家告诉她,在冲顶的第一天,她的男友就不幸死了!他们赶在头七回来,心想他可能会回来找她的。于是大家围成一个圈,把她放在中间,到了快十二点时,突然她的男友出现了,浑身是血地一把抓住她就往外跑。他女朋友吓得哇哇大叫,极力挣扎。这时她男友告诉她,在冲顶的第一天就发生了山难!全部的人都死了,只有他还活着……”
虽然刚刚还见到了前世冤孽的“老爷”,但是听了这个老头的故事后,栗刚才还是毛骨悚然,后背出了一层冷汗。
老头瞟了栗刚才一眼,声音低沉地问道:“如果你是那个女的,你相信谁?”
栗刚才呆住了。
半晌无话。
老头捋着胡子道:“告诉你吧,你现在其实就是那个女的,在忏悔与恐惧之间无法选择。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你现在的感受。你说,我猜得对吗?”
栗刚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是啊……”
老头见他承认,满意地点头。
栗刚才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盯着老头,问道:“你是谁?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我们以前认识吗?你怎么知道我啊?”
老头哈哈大笑,声音发聋振聩,让栗刚才有种想捂住耳朵的冲动。但是后来经过那个房子的人们都说,从头到尾就没有听到有笑声从里面传出来。
“你居然不知道我?你忘记了吗?”老头与栗刚才对视着。
栗刚才能看见老头眼角的鱼尾纹一直延伸到鬓角里面去了。那一道一道的纹路,仿佛是通往无尽之处的小路。而鬓角的头发,就恍惚是密林的树丛,遮掩了小路的走向。栗刚才禁不住一阵神游,想变成一个极小的东西爬进他的头发里,看看那条小路到底走到哪里。
“你还记得你满十二岁的那个日子吗?”是老头的一番话将栗刚才从神游中拉了回来,“你在刚刚满十二岁的时候见过我的,那是刚刚好,一点儿也不多,一点儿也不少。”老头继续耐心地提示道,仿佛他是一位教师,而面前站着的是他最心爱但是智商显然没有预期那么高明的学生。他循循诱导,只为让这位学生说出正确的答案。
“你……你说的是我十二岁生日的那天晚上?刚好半夜十二点的时候?”栗刚才脸上的肌肉跳动起来。
他怎么能不记得?
就是在他刚好十二岁的那天晚上,时间是半夜十二点,一个陌生的老头来到了他的床前,而他恰好在那个时候睁开了眼,对面的墙上挂着一个老式的摆钟,时针和分针都在垂直向上的位置。他看得清清楚楚。
那个陌生的老头莫名其妙地问了他一句:“喂,你得了吗?”然后一脸慈祥地看着他,像一个爷爷看着亲生的孙子。栗刚才出生之前,他的爷爷就因病过世了,他从来没有见过爷爷,但是在那一刻,他恍惚之间见到了他的爷爷,甚至闻到了亲人身上那种特有的气息。
“得了。”仿佛是自己,又仿佛是其他的力量,促使他莫名其妙地回答了这两个字。
自那时之后,他突然喜欢上了虫子,并且无师自通地了解了蛊虫的性质。他只要把手指点在地上超过一分钟,就会有很多蚂蚁之类的小虫爬到手指上来。
70.
除此之外,他还知道了很多原来不知道也没有人给他解释的事情。
比如说,他突然知道了金蚕蛊害人的方法:能使人中毒,胸腹搅痛,肿胀如瓮,七日流血而死。
他知道篾片蛊的害人方法:是将竹篾一片,长四五寸,悄悄地把它放在路上,行人过之,篾跳上行人脚腿,使人痛得很厉害。久而久之,篾又跳入膝盖去,中蛊的人便会渐渐脚小如鹤膝,其人不出四五年,便会一命呜呼。
他知道石头蛊的害人方法:将石头一块,放在路上,结茅标为记,但不要给他人知道。行人过之,石跳上人身或肚内,初则硬实,三四月后,更能够行动、鸣啼,人渐大便秘结而瘦弱,又能飞入两手两脚,不出三五年,其人必死。
他知道泥鳅蛊的害人方法:煮泥鳅与客吃,食罢,肚内似有泥鳅三五个在走动,有时冲上喉头,有时走下肛门。如不知治,必死无疑。
他知道中害神的害人方法:中毒后,额焦、口腥、神昏、性躁、目见邪鬼形,耳闻邪鬼声,如犯大罪、如遇恶敌,有时便会产生自尽的念头。
他知道疳蛊的害人方法:将蛇虫末放肉、菜、酒、饭内,给人吃。亦有放在路上,踏着即入人身。入身后,药末粘在肠脏之上,弄出肚胀、叫、痛、欲泻、上下冲动的症状来。
他知道肿蛊的害人方法:壮族旧俗谓之放“肿”,中毒后,腹大、肚鸣、大便秘结,甚者,一耳常塞。
他知道癫蛊的害人方法:取菌毒人后,人心昏、头眩、笑骂无常,饮酒时,药毒辄发,愤怒凶狠,俨如癫子。
他知道阴蛇蛊的害人方法:中毒的,不出三十日,必死。初则吐泻,然则肚胀、减食、口腥、额热、面红。重的面上、耳、鼻、肚有蛊行动翻转作声,大便秘结。加上癫肿药,更是没有治好的希望。
他还知道生蛇蛊的害人方法:中毒的情况,与阴蛇蛊害人相似,但也有些异点。即肿起物,长两三寸,跳动,吃肉则止;蛊入则成形,或为蛇,或为肉鳖,在身内各处乱咬,头也很痛,夜间更甚;又有外蛇随风入毛孔来咬,内外交攻,真是无法求治。
他一时之间如顿悟般知道了许多,仿佛每一种蛊虫的害人方法他都经历过——不但是仿佛他释放过这类的蛊,还仿佛他自己身中过种种的蛊虫,并且切身感受到了种种的痛苦。但是他不仅仅知道这些,还知道诊断是否中蛊的方法。
第一种方法,用金或银制成的针刺进病人的皮肤黑肿处,若金(或银)针变色,则可诊为蛊毒;如果没有变化,则表明没有中蛊。金银遇蛊变色,有可能蛊中含有碑元素或者其他化学元素,它们与金银接触后便起化学反应,在金银的表面生成黑色薄膜。
第二种方法,嘴角内放一块熟的鸡蛋白,如果鸡蛋白由白变成黑色,则是中了蛊毒所致,必须采取治疗措施;如果没有变色,则说明没有中蛊。他还记得这方法来自明代张介宾的《景岳全书》:“煮鸡蛋一去皮,加入银钗一双,含纳口内,一饮之顷,取视之,若黑即为中蛊。”他还知道此种方法同前述一样,也是根据鸡蛋中的蛋白质与蛊毒中的某些化学反应来判断,一般情况下,蛋白质跟硫接触,是会起化学反应而变黑的。他还知道他从来没有去过的桂西的壮族农家,人们平时也喜欢把一些鸡蛋壳塞进墙壁空隙中,据说这样做可以防止蛊毒侵入家中。
第三种方法,让患者口含几粒生黄豆,数分钟后,如果口中豆胀皮脱则表明中了蛊毒,要赶快医治;如果豆不胀皮不脱,则表明没有中蛊。他知道这个方法来自明代楼英的《医学纲目》:“验蛊之法,含一大豆,其豆胀皮脱者蛊也;豆不胀皮不脱者,非也。”
第四种方法,验患者的唾液而断定是否中蛊。这个方法来自唐代的孙思邈《千金方》:“欲验之法,当令病人唾水,沉者是蛊,不沉者非蛊也。”还有明代的张介宾在《景岳全书》中也有与此相类似的记载,说:“一验蛊之法唾津在净水中,沉则是,浮则非。”
第五种方法,让患者舔舐蕉心,从而断定是否中蛊。如果误吃了别人放的蛊毒,晚上八点左右用刀将一小芭蕉树拦腰砍断,然后用舌头舔蕉心,第二天早晨去看,如果被砍断的芭蕉树又吐新苗,就说明不是蛊毒;否则,说明你是中蛊毒了。
如此种种稀奇古怪的知识,他都在回答了一声“得了”之后获知,如同这些知识是原本就存储在他的脑海里似的,现在只是被某种力量激发出来了。这种感觉非常的奇妙,让他胆战心惊、不知所措,又让他沾沾自喜、摩拳擦掌。他很想去试一试脑袋里的东西,只有试验一次,才能确定这些突如其来的知识是不是货真价实。
但是他踟蹰不定,毕竟蛊虫是害人的,搞不好就会要了人命。他与人无仇,不能随便找个人就下手试试。于是,那晚离奇的经历和古怪的想法,他都有意淡忘,就当他从来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一样。
可是,这些禁忌都在他情窦初开的时候打破了,他喜欢上了一个同龄的女孩,于是,很多年前的那些古怪念想再也抑制不住,他想起了那个老头,还有那个能让所有女孩子主动喜欢上他的情爱蛊。
就这样,他开始了他的养蛊之路。
从他学会蛊术到今已经有十多年,那个老头的印象在他的脑海里越来越模糊,模糊得像在当年的印象上加盖了一层毛玻璃。而今这个自称为十几年前出现的老头突然出现在栗刚才的眼前,真让栗刚才一时半会儿分辨不出真假。
71.
“你的意思是……”栗刚才干咽了一口唾沫,战战兢兢地道,“你就是我刚好满十二岁那天晚上出现的老头?你就是教给我蛊术的蛊师?”
栗刚才曾经一度到处寻找过那个神秘兮兮的老头,可是方圆百里没有一个人认识栗刚才描述的老头。不过他从道听途说中知道,一般的蛊师带弟子是非常辛苦的,必须教徒弟认识一只一只的小虫,并告诉徒弟哪些虫可以做蛊,哪些不可以,然后又必须教徒弟学会怎样利用这些小虫入蛊,不同的小虫入的蛊有什么不同之处,怎样害人,又怎样解蛊,等等。总之,教蛊是件非常麻烦的事情,就是弟子聪明,一个师傅要想把他的全部教给弟子,至少也得三五年时间。
但是,教蛊还有一个极端的例外。特别厉害的蛊师根本用不着教育弟子。特别厉害的蛊师只需去一趟他看中的弟子家里,简简单单地问一句:“你得了吗?”如果弟子有缘,那么就会回答“得了”或者“我得了”之类的话;如果弟子无缘,那么就会不明就里地询问“我得了什么呀”或者“你什么意思”之类的话。
如果弟子的回答是肯定的,那么那个蛊师看中的弟子就会领悟许多从前没有接触过的蛊术,传承师傅的手艺——虽然也许这算不上什么手艺。而那个弟子能学会多少蛊术,那就要看那个弟子的天赋和秉性了。那个弟子能学会好的蛊术还是不好的蛊术,那就要看那个弟子的心地是善还是恶。善者领悟好的蛊术偏多,而恶者领悟坏的蛊术偏多。
老头微笑着点点头,说道:“人之所以在世上,是因为欠着别人的,或者是别人欠着你的。所有的恩恩怨怨,都只是为了偿还或者是索取。如果该偿还的都偿还了,要索取的都索取到了,那就应该离开啦。”
栗刚才似懂非懂。
“由于上辈子的事情,你是不可能跟姚小娟安安稳稳待在一起的。如果你们在一起,那个老爷还会来找你们的麻烦。我也知道,那些你下过情爱蛊的姑娘,都不是你真真正正喜欢的人;如果是真真正正喜欢的人,你不会下蛊去让她喜欢上你。你说,我说得对吗?”老头深深地看了栗刚才一眼,这个眼神,又让栗刚才想起了他的爷爷,他未出生就已经死去的爷爷。
“也正是因为这些,我才在你十二岁的那个夜里教给你蛊术。”老头继续说道,“这样才能在今天挽救你的性命。”
栗刚才惊讶地看着面前的老头,眼睛里闪烁着迷惑的光芒。
老头呵呵一笑道:“但是我也只能救你这一次,往后就不行了。所以,我今天来是要带走你的。”
“你要带我到哪里去?你怎么确定我愿意还是不愿意去?”栗刚才更加惊讶了。他下意识地连连后退几步,似乎害怕这个老头子瞬间将他带走。可是他的后背已经挨上墙壁,没有更多的后路可退。
老头慈祥地点点头,说道:“是的,我不能左右你的意愿。但是我相信,在我说过这番话之后,你定会同意我的。是吗?”
栗刚才想了想,道:“你说的确实有道理。我上辈子就欠老爷的,这辈子应该还清,不应该继续上辈子的错误。当然,在我看来,这不是错误,但是老爷会认为这是我的错误的延续。但是,我为什么要相信你的这番话呢?”
老头笑道:“孩子,我过早地去世,就是为了保护你呀。”
栗刚才如遭晴天霹雳,傻住了。
接下来他们之间再谈了些什么,栗刚才没有说给爷爷听。但是,爷爷知道了结局——栗刚才答应了老头,答应跟着他从姚小娟的世界里消失。
栗刚才是在众人抬走乞丐婆婆,马老太太带走姚小娟之后找到爷爷的。那时候已经接近黄昏,太阳的光已经很微弱了,如同火灶里即将熄灭的木炭。几只乌鸦在爷爷家的地坪里走来走去,并没发出不吉祥的叫声,只是一味默默地啄食地上的谷粒或者沙子。
栗刚才一边看着地坪里的乌鸦,一边给爷爷说他遇到那个老头的事情。
爷爷知道,蛊术中有一种让自己死而复生的蛊术。中这种蛊的人在一段时间里表现出死人的症状,能够迷惑所有的人。但是一段时间过后,他能够重新活过来。这样做的原因有很多种,有的是为了避债,有的是为了避难,还有的是为了隐秘地保护其他的人。显然,栗刚才的爷爷正是因为第三种原因才这么做的。
栗刚才还告诉爷爷,他的离开,也是为了更好地保护心爱的人——姚小娟。
第二天早上,当乞丐婆婆和姚小娟都恢复之时,有人在村里的池塘里发现了栗刚才的尸体。池塘的水将他泡得如发了胀的面包,鼓鼓的像是要爆炸开来。
村里人都以为他是因为上辈子跟大户人家的小妾偷情而含羞沉水而死,于是将他运回他的村里草草埋葬了。
后来,奇怪的事情在姚小娟身边不断地发生。只要她念叨过想要什么东西,如一个红头绳、一条灯芯绒裤、一碗红豆汤等,那些东西便会在她不经意间出现。假如有谁跟她吵了架,那个人便莫名其妙地开始生病,直到姚小娟主动去看望,或者不再生气为止。她家的田地经常在没有人的情况下松了土,她家的柜子里再也没有蟑螂,地板下再也没有老鼠,做啥啥都顺利,种啥啥都丰收。
找马老太太跟姚小娟说亲的人仍是络绎不绝,家里的门槛都被媒人踩得矮了好几公分,但是姚小娟没有看上任何一个。马老太太自从经历了那件事之后,也不再强迫姚小娟任何事情。甚至她见了爷爷也不再追问孙女儿的姻缘,只讲些长舌妇长舌男经常说的家常事。
72.
马老太太说,她的手气也突然之间红得不得了,跟其他老婆婆老太太打麻将只有赢钱的份儿,乱打都乱和牌。
栗刚才消失不见的前段时间,姚小娟偶尔会向爷爷问起栗刚才到哪里去了。爷爷就会微笑着告诉她:“栗刚才由于上辈子的愧疚,决定远远地离开这里了。”
姚小娟将她的小嘴一撇,皱着眉,幽幽地说道:“可是我觉得他就在我身边呀。”
爷爷听了,只是微微一笑,摇头不语。姚小娟自然是不敢怀疑爷爷的,所以她问过几次之后,就再也没有提及栗刚才这个人了。
但是姚小娟也没有按照马老太太先前希望的那样,尽早找个婆家嫁出去,她依旧形单影只,用马老太太的话来说是“油瓶倒了都没有个帮忙扶起来的人”。
令村里人大为惊讶的是,没料到一年多之后,没有结婚的姚小娟居然生下了一个胖娃娃!更让大家诧异的是,马老太太抱重外孙子的时候没有半点儿责备和埋怨,只有一脸的喜庆。这很不符合马老太太平日里的风格。
那个刚刚生下的胖娃娃就像一包散装的白砂糖,放在哪里都吸引蟑螂、地虱、蝈蝈等令人讨厌的小虫子。马老太太拍坏了五六个苍蝇拍,那些小虫的尸体堆成了小山,可是那些小虫仍然前仆后继,仿佛有一种视死如归的气魄,源源不断地从家里的各个角落聚集到刚刚出生的胖娃娃身边来。
马老太太怕那些小虫爬进娃娃的鼻子里嘴巴里耳朵里,于是想了个办法,将一个竹篮悬吊在房梁上,然后将娃娃放在篮子里。虽然这样仍有一些虫子想方设法爬上房梁,又顺着吊绳爬下来,但是情况比在地面的时候好多了。
那些日子里,似乎全村的小虫子都在自觉地向姚小娟的房间会聚。往日里其他人家在剩饭剩菜上要罩一个纱网,但是那段日子里想找个蟑螂玩玩都找不到。特别是喜欢捉土蝈蝈玩的小孩子们,他们想尽了方法,把他们熟悉的地方掏了个遍,就差把自己家的墙角给挖了,可是他们全都一无所获。
后来,爷爷听马老太太抱怨每天拍打小虫子拍打得手脚发软,就建议她在家的四周撒上生石灰粉。马老太太照办了,虫子果然少了许多。而那些捉土蝈蝈的小孩子们终于大呼小叫地发现惊喜了。
但是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一旦这个娃娃超过了石灰线,恐怖的一幕就会重新上演。这令马老太太头疼不已。爷爷宽慰她说:“你忍一忍,等孩子满了十二岁就好了。”
就这样,姚小娟的事情也告一个段落。爷爷在这件事情里没有参与过多精力,并且这段时间里找爷爷的人不多,爷爷的身体似乎稍微康复了一些。在我放假回来看他的时候,他又兴致勃勃地给我讲一些过去的事了。不过他的精神方面显得有些颓废,远远不及身体方面的康复程度。才去旧愁,又添新忧。奶奶过世的旧愁才稍稍减少,新的忧虑又来了。
爷爷虽不跟我明说,但是每次潘爷爷来,我都能看出端倪。爷爷在心底里觉得对不起舅舅,他把很多时间花在这些诡异的事情方面,但是没有获得很多的收益,所以他没有办法给舅舅做一栋可以用来结婚办喜宴的楼房。在日积月累的风吹雨打中,这座老房子垂垂欲倾。村里的楼房以缓慢的速度递增,虽然缓慢,却没有停止过。这座老房子已经不能给舅舅带来任何荣耀。而潘爷爷对舅舅的各个方面都非常满意,觉得他的女儿可以托付终身,但是除了一个方面——那就是房子问题。
潘爷爷以前担任过村里的书记,很爱面子,所以他提出这样的要求是理所当然、情理之中的事情。他好喝几口小酒,这也是他在当书记的时候留下的嗜好。
有一次,潘爷爷在爷爷家吃晚饭,跟舅舅喝了几口谷酒,然后摇摇晃晃地哼着小曲儿准备回文天村。舅舅见他有了几分酒意,便要留他住,可是他口不择言地说什么不住青瓦泥墙的房子,然后皱着眉头抬脚就走。舅舅也不好再拦。
潘爷爷走到文天村跟画眉村之间的那座山上时,忽然发现爷爷在他前面走路。他抹了抹眼,还真没有看错,走在前面的人的的确确是刚才在饭桌上的人。当时他酒气冲头,就认为是爷爷怕他醉酒了摔倒,故意在前面引路照看他。
于是,潘爷爷挥了挥手,喊道:“岳云哪,你不用照看我,我还健旺着呢。不会被一块石头一条树根绊倒的。放心吧,你回去吧。”
前面的爷爷不说话,也不回头看看潘爷爷,只是低头继续往前走。
潘爷爷见他不答理自己,顿时有些生气,提高了嗓音喊道:“你这个老头子怎么这么倔呢?莫不是刚才说了房子的问题,你到现在还生我的气吧?可是你不想想,我当了这么久的书记,如果女儿嫁给一个连新房子都没有的男人,这不是让我脸上挂不住吗?”
前面的爷爷仍然不说话,还是不快不慢地往前走。
潘爷爷有些恼了,指着前面的人影道:“你好歹答理我一下嘛,我当书记的时候可没有人敢这样对待我!”
前面的爷爷还是不说话。
潘爷爷急了,大声呼喊道:“你这个老头子居然不理我!看我们谁走得快,我追上你了可要跟你论论道理!”说完,潘爷爷加快脚步,想追上前面的爷爷。
前面的爷爷脚步不加快也不减慢,悠哉游哉地往前走。但是整个过程中,他都不曾回头看一眼。潘爷爷追了好一会儿,发现爷爷还是就在前面不远,距离没有减少一点儿,也没有增加一点儿。
潘爷爷不甘心,继续加快脚步去追前面的爷爷。追了半个多小时,潘爷爷终于支撑不住了。
73.
就在潘爷爷打算放弃的时候,前面的爷爷忽然站住了。
刚刚一直追感觉倒还好,爷爷这样一站住,潘爷爷反而有种不祥的预感,不敢径直走上去了。他双手扶住膝盖,一边喘气一边问道:“我明明看见你走路的,我怎么跑也跑不过你?”说这话的时候,额头的汗珠都滚到了睫毛上,如同一棵小草上的夜露,晶莹剔透。
前面的爷爷没有回答他。
潘爷爷看见他的脑袋在慢慢往后转,往后转。前面爷爷的脑袋每多转动一点儿,潘爷爷的心跳就加快一倍。
前面的爷爷像是发觉了潘爷爷在看他,忽然迅速一转,脑袋朝他看了过来。
那竟然是一个倒脸!
脸确实是爷爷的脸,但是鼻子眼睛嘴巴耳朵都是倒着的!
潘爷爷当时吓得三魂丢了六魄散了,眼前一黑,就地栽倒……
而在同时,爷爷坐在老河边的一座小山上,俯瞰着这个小小的画眉村,这个他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这个他的父亲也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他双手抖抖索索地掏出一根香烟来,然后抖抖索索地点上,然后嘴巴抖抖索索地吸烟,吐出一个抖抖索索的烟圈来。
我远远地看着爷爷。
我是傍晚吃过晚饭之后来到画眉村的。虽然我跟潘爷爷是相向而行,但是我没有碰到他。那天,学校临时举办了一场跟兄弟学校进行篮球比赛的活动,所以中午才往家里赶。赶到家里已经是下午四五点,我仍不甘心,吃了晚饭就往爷爷家里跑。换在平时,妈妈肯定要拦下我,但是那段时间学习非常紧张,高考的氛围也比较浓了,妈妈不想再约束我,所以那天她没有说什么,只是在我出门的时候叫我多加了一件衣服。
到了爷爷家里后,我发现爷爷不在。后来有人给我指了爷爷出去的方向,我便顺着小道找到了这座小山面前。
也许我还走在小道上的时候爷爷就发现了我,但是他默不做声。换在平时,他早就向我招手吆喝了。也许爷爷确实没有发现我,他看着前方入了神,眼神前所未有的空洞。
我没有叫他,只是隔着一段距离静静地看着。
我顺着他看的方向,可以看见画眉村的每一家灯火,唯有爷爷的房子淹没在灰暗里,像是并不曾存在过。
天黑得真快,我刚到爷爷家时,天还挺亮堂的,走到这里,居然就黑得如同沉浸在墨汁里。我甚至能看见空气如墨汁一般在流动翻涌。这是我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非常特别。
我看着爷爷手里的红点渐渐靠近嘴巴,那根烟已经快燃到尽头了。
我哽咽了一下,轻轻唤道:“爷爷……”
他一动不动,眼睛仍然看着前方。
我担心露水太重,会冻着爷爷,便提高了嗓音再次喊道:“爷爷……”
他终于了有了反应。他轻轻地叹出一口气,看了看我,说道:“亮仔,你来啦!来,扶我一把。”他朝我挥了挥手。在他挥手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自己跟爷爷的距离拉长了许多许多,长到我几乎不相信自己可以走过去。那种感觉,很难用言语表达出来。反正那一刻,我觉得爷爷已经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了。
“一法通,万法通。事凭中,理凭公。大户穷,一包脓。盐罐封,走了风。要得穷,翻祖宗。会做客,莫劳东。猫屙屎,自家塕。有好客,无好东。来无影,去无踪。无智名,无勇功。以成败。论英雄。吏、户、礼、兵、刑、工。来是去风,去是来风。人不相同,皮肉相同。早酒三钟,一日威风。有风无风,灯盏朝胸。开一扇门,是一扇风。男为一春,女为一冬。针大的眼,碗大的风。瞒病必死,瞒账必穷。成家机匠,败家裁缝。谷贵伤民,谷贱伤农。杀人有赏,救人无功。书囊无底,打法无穷。……”爷爷冷不丁念起了一连串的口诀,全部是我闻所未闻的东西。
“唉,有什么用呢?”爷爷又叹了一口气,摇头不迭。他将烟头扔在地下,然后一脚碾灭。
我定了定神,走了过去,扶住他的肩膀,像扶一个不会走路的小孩子一样,几乎是拽着他将他从潮湿的平头石上扶起来。
我知道爷爷为什么发愁了,但是我找不到一句宽慰的话。
我猜是在我扶着爷爷往回走的时候,潘爷爷才慢慢醒过来的。潘爷爷睁开了眼,发现面前一团漆黑,很远很远的地方才有几个星星点点。潘爷爷张开双手乱摸一通,手被粗硬的稻禾桩划了一道。强烈的痛感促使他迅速蹲了起来,原来他躺在一块稻田里。幸亏这个季节的稻田里没有水,要不然恐怕潘爷爷别想再次爬起来。刚才看见的星星点点是夜空寂寥的星星。他转头看了看四周,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阵的水声。
他脚下一用力,想快点儿离开这里,没想到脚下一滑,跌倒在地。他感觉脚底踩到了一个硬物,顺手一摸,抓到了一个圆圆硬硬的东西,拿到眼前一看,原来是个龟壳。潘爷爷心里纳闷儿,十几年前这里就不见乌龟的踪影了,这稻田里怎么会留下这个东西呢?稻田的主人年复一年地翻田耕田,难道耕牛和犁刀就从未碰触到过这个东西吗?
潘爷爷不敢多想,慌忙撇下龟壳,脚下生风地往家里的方向跑,连头也不敢再回一下。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潘爷爷下不得床,浑身虚软。
爷爷听说亲家病倒,便提了一只老母鸡去探望。潘爷爷一见爷爷便跪地求饶。旁边的舅舅和未来的舅妈看得一愣一愣的。
爷爷连忙扶起潘爷爷,细问个中缘由。潘爷爷便将当晚的遭遇讲给爷爷听了。
爷爷听完潘爷爷的讲述,然后掐指一算,脸上浮现一丝笑意。
74.
舅舅见爷爷微笑,忙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儿。爷爷告诉说,龟壳还有一种俗称叫“败将”,这说明是以前跟他交过手的鬼类向他表示为“手下败将”,并顺便将潘爷爷欺负了一番。
爷爷感叹道:“它们并不了解我的心思,我并不想在亲家面前逞能。”
舅舅忙问道:“它们?它们是谁?”
爷爷叹了一口气,沉默不语。从此以后,爷爷的眉头越来越紧,像一把遗失了钥匙的锁一样解不开。
不久之后,我参加高考了,成绩还算不错,被东北的一所重点大学录取。当我把鲜红的录取通知书送到爷爷手里时,爷爷的眉头很难得地松开来。他紧紧握住我的胳膊,摇晃着道:“亮仔呀,这在先前时候应该是算中榜啦!”
他哪里知道,现在的高考可比不得原来的金榜题名。并且近年扩招的幅度越来越大,考上大学根本就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了。看着爷爷那张欣喜非常的脸,我真想走过去凑到他的耳边轻声道:“爷爷,现在真不是您生活的时代啦!”
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我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待在家里。
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舅舅结婚了。虽然潘爷爷满脸的不如意,但是他没有任何阻拦地让女儿走进青瓦泥墙的老屋里。
舅舅结婚,爷爷自然特别高兴,也显得特别精神。但是在我看来,爷爷瞬间又苍老了许多。舅舅结婚之后,脾气立刻变化了许多,跟爷爷说话不再用请求的语气,而是转换为一种命令的语气,好像他才是这间老屋的主人。虽然我的心情比较难过,但是我能理解舅舅的心理。结婚的人跟没有结婚的人就是不一样,结了婚就要负担很多以前没有的责任。结婚之前,家里的所有都需要爷爷来打点决定,舅舅只能扮演一个儿子的角色。结婚之后,舅舅升格为丈夫,而在农村人的意识里,丈夫就是家中的顶梁柱,就算丈夫头上还有长辈,那也只能算是一张吃饭的嘴,甚至算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拖累之一。
在这短短的两个月里,爷爷也改变了许多。除了邻里乡亲家里走失了家禽来找爷爷掐算一下方位,爷爷不拒绝之外,其他请帮忙的一概人等再不答应。甚至某家生了一个孩子,孩子的爸爸或者奶奶记下了几时几刻来找爷爷判个八字,爷爷也只是粗略地说几句“这是一个好八字”或者“这是一个劳累命”之类的话。
舅舅结婚后没有在家待很长时间,因为他答应了要在一定的时间里做一栋楼房,他在潘爷爷面前立了誓言的。舅舅走了之后,舅妈不习惯在画眉村生活,于是收拾了一些东西回娘家住去了。舅舅一年半载难回来一次,她也一样。
这样,刚刚热闹过的老房子很快就变得冷冷清清,根本不像是刚刚住过新人的房子。
在大学开学前的日子里,我隔三差五地去爷爷家一趟,陪他说说话。但是他没有以前那样喜欢在我面前讲故事了。
“我昨晚做了一个梦呢,梦见你奶奶在地坪里晾被子,用棍子在被絮上打得啪啪的响。弄得空气中满是灰尘。我就喊了,老伴哪,你轻点拍啰,这灰尘要呛死我嘞。你奶奶就在外面回答我,老头子呀,我不用力拍,被絮上的灰尘怎么能干净呢?要不,你过来帮我忙?”爷爷跟我讲他最近经常做的梦,“等我从梦中醒过来,我才记起,原来你奶奶已经过世啦。我就想呀,她为什么说那样的话呢?莫不是要我早点儿过去陪她吧。”
我打断爷爷的话,假装生气道:“爷爷,你可不要这么说,您辛苦了一辈子,该留点儿时间来享享福哦。”
爷爷眉头一扬,道:“享福?我恐怕是没有福可以享。我做了那么多不该插手的事情,就算有点儿福气,也要被反噬作用抵去了。”
我连忙说道:“爷爷,等我大学毕业了,我会让您享清福的。只要您多活几年,让我有时间有机会让您享福。”
爷爷笑了。我想,很多爷孙之间都说过这样的话吧,都是在说这话的时候挺感动,可后来能做到的实在太少。
爷爷摸了摸我的头,平静道:“亮仔,我在后年会有一个坎,这个坎比较难过。如果事情不好,我后年就会去世;如果运气好点儿,我就能多活三四年,再多也没有。”
我心情非常沉重,因为爷爷说的话向来灵验得很。我担心身体虚弱、心情又不怎么好的他抵抗不住命中的坎。
爷爷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勉强扯出一丝笑:“你安心地去学习,不用担心我。记得放假了来看看爷爷就好了。”说完,他从兜里掏出一个红色的折叠成三角形的布给我,郑重地对我说:“去大学的路上,你把这个东西带在身边,这样爷爷就能时时刻刻感觉到你,并且能保你去来的路上平平安安。”
我接过那个东西,点点头。他明知自己三四年后会遇到命中的坎,且不知道能不能度过,却还挂牵我这点儿小事。我心头一热,说道:“爷爷,你后年的坎怎么办?”
“这个你也不用太担心。”爷爷道,但是他的语气不是十分肯定。说完,他朝远处望去,不知道他要看什么。
“难道你有解救的办法了?”我不安地问道。
爷爷淡然一笑,说:“你还记得你思姐跟一条黄鼠狼精的事情吗?”
爷爷的一句话,勾起了我许久以前的一段回忆。虽然我不知道那么久远的事情跟爷爷命中的坎有什么关联……
“好了。今晚讲得比较多了。”湖南同学伸了一个懒腰,看上去有点儿疲惫。
一位同学问道:“有人说相由心生,但也有人说人不可貌相。到底哪个对哪个错?”
湖南同学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有很多人都会用面来掩饰心。但是你只有直达他的心底,才能反观他的面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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