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dsense 发表于 2023-10-28 09:29:49

每个午夜都住着一个诡故事之竹叶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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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5.
  零点。
  “小时候都用过算盘吧?”湖南同学笑道。
  我们纷纷点头。小学时候算盘课是数学科目的一部分,上过学的几乎都摆弄过。
  “关于算盘的来历,最早可以追溯到公元前六百年,据说我国当时就有了‘算板’。古人把十个算珠串成一组,一组组排列好,放入框内,然后迅速拨动算珠进行计算。算盘究竟是何人发明的,现在无法考察。今天的故事有点儿算盘的内容……”
  文欢在的媳妇嘲笑道:“自己的腿都被一目五先生弄瘫痪了,还厚着脸皮在关公面前耍大刀!”
  文欢在尴尬地笑了笑,问爷爷道:“那么剩下的一目五先生怎么办?”
  我问道:“一目五先生将你的腿弄成这样了,你不恨它们吗?”
  文欢在叹了口气,满脸愁容道:“都已经成这样了,我还能怎样呢?就算我再把它们怎么样,也不能让我的腿复原了。何况……一目五先生也是没有办法。”他转头向爷爷道:“马师傅,您尽早把一目五先生处理好吧,让它们早些投胎转世,别让它们再害人了。”他一脸的虔诚让我感动,没想到这样一个人也有着无比宽阔的胸怀。
  爷爷看了看竹床阴影下的圆圈,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道:“一目五先生恐怕是不能投胎做人了。”
  文欢在和我异口同声地问道:“为什么?”
  爷爷终于说漏了嘴:“算盘算的。”
  文欢在惊问道:“算盘算的?那是什么算盘啊?”
  爷爷会心地看了我一眼,我们共同保持缄默。
  文欢在知道问不出所以然来,也不在意,盛情不减地邀请我跟爷爷进屋喝茶。
  爷爷摆摆手道:“喝茶就不用了,我老伴在家等我和外孙回去吃早饭呢。漏斗先放你这里了,等这些东西晒干了,你再还给我。麻烦你媳妇在地坪里照看两天,别让村里其他小孩乱碰这些不干净的东西。竹床今天晚上就可以收进屋。还有,那个月季还放在你家里,帮我拿出来。”
  我一听月季在这里,心头一惊。来这里之前我还叫奶奶帮忙照看呢,没想到被爷爷带出来了。
  文欢在媳妇进屋,果然捧出我的月季来。
  告别文欢在和他的媳妇之后,在回来的路上,爷爷告诉我说,他昨晚找到姥爹留下的算盘之后,一个人在我的房间里计算了整整一个晚上。也许是因为之前见了一目五先生,也许是因为算盘的恶气,爷爷看见我在床上翻来覆去,便用手摸了摸我的脸。
  难怪我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中听到噼里啪啦的算珠碰撞声。
  爷爷用姥爹留下的算盘不仅算到了阴沟鬼躲藏的地方,还算到了一目五先生将有劫难。爷爷顺着劫难的提示算下去,终于得知那晚根本没有所谓的南风。
  于是,爷爷没来得及叫醒我便走了。
  他走的时候顺手拿走了家里的渔网漏斗和我的月季。
  爷爷说,既然一目五先生在文天村出现,那么阴沟鬼暂时躲藏的地方自然离文天村不会太远。他根据算盘的提示,没有费多少周折就找到了那条臭水沟。那条臭水沟的源头是一个新建不久的钒矿厂,钒矿厂将工业污水从这条臭水沟里排出。
  后来,文撒子告诉我们说,他当初并不知道女鬼勾引他有什么阴谋,但是他曾在钒矿厂打过一段时间的工,熟悉钒渣的气味。文撒子知道钒渣是有毒的污染物,人喝了轻则得病,重则丧命。所以他借口说一定要喝酒,并且在跟女鬼一番翻云覆雨之后,仍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脱身而出。
  如果是爷爷一个人去,也许阴沟鬼们根本不害怕,但是带着我的月季的话,那情况就不一样了。爷爷带上月季的灵感来自于独眼,因为独眼说过,当它生前的亲人来到小茅草屋里寻找尸体的时候,阴沟鬼们害怕得纷纷跳进茅草屋后的阴沟里。如果是爷爷加上月季,阴沟鬼们会比遇到独眼的亲人还要害怕十倍。
  当爷爷捧着月季来到钒矿厂的排水沟之前,阴沟鬼早就急急忙忙跳入了排水沟里。而爷爷所要做的,不过是用渔网漏斗将变化为水草模样的阴沟鬼们一一打捞起来,然后放在太阳底下暴晒。
  我将信将疑地问道:“阴沟鬼们能将一目五先生控制住,怎么会这么羸弱呢?”
  爷爷笑道:“控制不是靠力量的大小,一目五先生之所以被阴沟鬼控制,是因为一目五先生的心被它们控制了。人也是这样,任你有再大的能力,但你的心被人控制的时候,你也只能任由耍心术的人操控把玩。”
  我问道:“它们不是要跳出轮回吗?难道没有一个阴沟鬼跳出轮回?”
  爷爷笑道:“如果蚂蝗说它们要跳出水田,从此不再依靠吸人血生存,你会相信吗?”
  我当然不会相信蚂蝗能跳出水田,更不会相信蚂蝗能不依靠吸血而生存下来。
  我们一边走一边说话,全然没有注意到后面紧紧跟着一个面容俊秀的男青年。如果后面跟着的是悄无声息的影子,也许会引起我和爷爷的注意,但是如果后面跟着的是蹬蹬的脚步声的话,我们一般不会太留意。因为这时已经是早晨八点多了,扛着锄头去田里看水的,提着木桶出来洗衣的,挥舞着长鞭出来放牛的等等都在乡村的小路上各自忙活儿。一两个人同路而行,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我问爷爷道:“你既然找到了算盘,就没有算一算《百术驱》现在在哪里?”
  爷爷解释道:“我的道行不及你姥爹的一半,如果是他,肯定能算出来;但是我不能,我必须依靠时间来算。”
  我知道爷爷的意思,比如人家的鸡鸭不见了,要给爷爷报上不见的时间,而爷爷找到阴沟鬼的所在地,自然也是依靠一目五先生提供的独眼出事的时间或者文欢在被吸气的时间。但是我不知道《百术驱》被偷的具体时间,所以爷爷无从算起。
  我又想起了那个梦。难道那个梦的意思就是姥爹是靠算珠来看世界的?他踮起脚来看爷爷的房子,难道是因为他知道了老房子要被拆的命运?姥爹也对这座老房子依依不舍吗?
  刚刚翻过文天村和画眉村之间的山,我就看见奶奶远远地站在家门口朝这边眺望。我忙举起手朝奶奶挥动。
  这时,一个娘娘腔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你们俩就是马师傅和他的外孙?”
  26.
  还没等我和爷爷回过身来看看背后的是什么人,那个娘娘腔又大惊小怪地嚷嚷道:“您手里抱着的可是尅孢鬼?”
  我转过身,看见一个面容俊秀得像女人的男人,他的手指也纤细得如同习惯了拿针捏线,食指微微跷起,指着爷爷手里的月季。
  之所以我能看出他是男人,是因为他的上唇上面冒出了须须几根胡子碴儿,像秋后收割过的稻秆。而他的喉结也比一般人要明显很多,让人多余地担心那个喉结会捅破皮肤露出来。
  “你是……”爷爷看了那人半天,也想不起他的名字。
  我也不认识他,既然他把我们叫做“马师傅和他的外孙”,说明他只认识爷爷,不知道我的名字。对于这种被忽略的感觉,我早已习惯成自然了。直到现在我回了家,在自己村子里人们都还指指点点道:“你看,那是童某某的儿子。”在画眉村则听见类似的声音:“你看,那是马某某的外孙。”熟悉一点儿的人则多说一点:“他小时候待在这里的时间比待在家里的时间还多,上大学后就一年只来一次了。”
  那个娘娘腔男人以为爷爷最后会说出他的名字来,可是爷爷晃了晃手道:“我好像不认识你啊?”
  那人并不在意,热情地自我介绍道:“我是那个养蛇人的儿子啊。您不认识我,但是您一定认识我父亲吧!”
  爷爷哈哈一笑,将月季交给我,伸出手来要跟那人握:“原来你是张蛇人的儿子呀!你父亲我认识,方圆百里最有名的养蛇人嘛!我还看过你父亲吹口哨逗蛇玩呢!哎呀,你家里不是离这里很远吗?怎么一大早就跑到这里来了?走亲戚,还是办事啊?”
  那人诚惶诚恐地伸出手跟爷爷握住,很不自然地弯了弯腰,恭敬得有些夸张。他笑得比较尴尬,用另一只手摸了摸鼻子道:“是啊,我父亲原来喜欢耍蛇,还出去卖过蛇艺。很多人都认识他。”
  爷爷握他的手停住了,问道:“原来?你父亲现在不养蛇了吗?那真是可惜了!以前谁家的人被蛇咬了,只要找你父亲就没事了。多厉害的毒蛇都不怕。我还以为他会把手艺传给你呢。”末了爷爷喃喃自语道:“他怎么就不养蛇了呢?”
  那人脸上的笑容更加僵硬了,他抿了抿嘴,然后说道:“马师傅,我父亲现在贩蛇,所以不养了。他说养了的卖出去心疼,还不如到山头上去捉了蛇再卖。这样一来,成本也低,野蛇的卖价也要高很多。”
  爷爷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松开手来摸了摸下巴,侧头问我:“我还有烟吗?”
  我皱眉道:“你一大早就出来了,我哪里知道你还有没有烟?”
  那人慌忙在自己裤兜里摸索了半天,终于掏出一根相思鸟的香烟出来,又从另一个衣兜里掏出打火机,然后将烟递给爷爷,顺手将打火机打燃。动作连贯,但是不够熟练。那人笑道:“我自己是不抽烟的,但是身上总带几根散烟。遇了熟人总要敬烟或者接烟嘛。”
  爷爷将烟头放在打火机的火苗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道:“谢谢。”
  那人显得手足无措,仿佛一个没有零钱的小姑娘想要小卖部里的糖果一般。他嘴巴张开了好几次又闭上,最后终于说出话来:“不用谢。其实,我不是去走亲戚,也不是去办事,而是来找您的。”
  “找我?”爷爷眯了眼问道。
  那人认真地点了点头。
  “找我有什么事?”爷爷问道。
  我见奶奶还站在门口朝我们这边望,便劝爷爷道:“到屋里了再说吧。奶奶站在门口等了好久了。”
  那人仿佛怕得罪我似的,连忙接口道:“是啊是啊,我们到屋里了再说吧。”
  于是,我们三人一起踏着被夜露打湿的小道向前走。
  爷爷弹了弹烟灰,忍不住问道:“是不是你父亲出了什么问题?是他叫你来找我的吗?”
  那人摇头道:“不是的。是我自己要来的。我听父亲讲过很多关于您的事情,所以来找您帮帮忙。”
  爷爷问道:“那么,我又能帮你什么忙呢?该不会是蛇的问题吧?如果是这方面的事情,你还不如求你父亲帮忙。”
  我心想道,难道是他与养蛇的父亲产生了什么矛盾,叫爷爷来化解一下吗?如果是灵异方面的问题,那么他父亲自己来不是更好吗?为什么叫爷爷不认识的儿子来呢?如果不是灵异方面的问题,那么会是什么问题?总不会是蛇方面的问题吧?
  我刚这么想,那人立即说出一句让我和爷爷都惊异的话来:“对,就是蛇的问题。我来请您帮帮忙!”
  爷爷手里的过滤嘴刚要塞到嘴里,却又停住了。“那你来找我就找错啦!你放着那么精通蛇艺的父亲不找,怎么偏偏来找我呢?”
  这时,我们已经走到了爷爷家前的地坪里,奶奶迎着我们走了过来。那人连忙向奶奶打招呼:“您老人家身体可健旺?”
  奶奶愣了一下,但是立即认出他来:“健旺得很呢!呵呵,你可是张蛇人的儿子张九?”
  那人笑起来,声音如黄鹂一般悦耳。声音虽然好听,但是眼看着是一个男人发出的,未免让人浑身不舒服。他朝奶奶点头,为这个老人家还记得他感到高兴。
  奶奶惊讶道:“哎哟,张九都这么大个人啦!你父亲来这里玩蛇的时候,你还没有我家的饭桌高呢!拈菜都要站在椅子上!现在比我都高啦!”奶奶认人的眼光精准,谁家的小孩只要让她细细看过,许多年后再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她总能辨认出谁是谁家的孩子。但是,奶奶似乎从来意识不到孩子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长大,乍一见面免不了要大呼小叫说孩子长高了长壮了。
  “真是稀客呀!快进来坐!”奶奶连忙上前拉住他往屋里拖,好像生怕他不进来。
  在他进门的时候,我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一条蜿蜒的蛇爬进了门。
  27.
  奶奶道:“张九啊,你这么早就到了这里,一定还没有吃早饭吧?刚好我们也正准备吃饭,你就将就一下。”
  张九客客气气道:“我来之前已经吃过饭了。你们先吃吧,吃完了我再跟马师傅说说话。”
  爷爷拉住他,将他拖至桌前,笑道:“你就别客气了,你从家走到这里少说也要两个钟头,哪里会那么早就吃饭呢?你父亲跟我关系很好,你是知道的。所以就别推三阻四了。”
  虽说我也是不习惯在陌生人家里随便吃饭的人,但是主人这样说了,我就算真吃了也要假装没吃,坐到桌前动动筷子。但是,这个张九实在是太含蓄了。他居然又从桌边走开,在靠墙的一个椅子上坐下,拱着手求饶似的说:“我真的吃过了。你们先吃吧。”
  奶奶无可奈何地挥挥手,道:“既然他这么客气,那我们先吃吧。”
  张九听奶奶这么一说,居然羞红了脸。他像个没出过闺门的大小姐一样,两只手揉捏着衣服的一角,嚅嗫道:“我真的吃过饭啦。我一直起得很早,因为收集的露水不能让太阳晒到。我一般是吃了早饭收了露水,然后再回来睡觉的。”
  奶奶一边给我盛饭一边问道:“收集露水干什么呀?你不是学道士炼丹吧?以前我只听说帝王人家使唤丫头收集露水了泡茶喝的。你喝茶也这么讲究?”
  张九摇头道:“我……我不是用它来喝茶的。”
  “那干什么?”奶奶完全没有注意到张九的表情,不知道他努力掩饰着什么。
  幸亏爷爷发觉了张九的不自在,连忙截住奶奶的话道:“人家这么做肯定是有用的嘛,说不定跟养蛇有关,你又不懂,刨根问底干什么?”
  奶奶这才发现张九的窘态,哈哈一笑了事。
  我们吃完饭,奶奶泡上四杯茶,一人递上一杯,又将桌上的碗筷收拾干净。于是我们几个围着桌子喝起茶来。
  茶水喝了一半,张九仍旧不发问,两只眼睛有些失神地看着手中的茶杯。
  爷爷烟瘾犯了,掏出一根香烟夹在鼻子上嗅。我代替爷爷问道:“在路上的时候你不是说找我爷爷有事吗?现在可以说了啊。”
  他像个小学生似的用目光询问爷爷。爷爷点点头,又扶了扶鼻子上的香烟。我实在是觉得这个男人没有一点儿阳刚之气,相貌长得这么俊秀也就罢了,说话娘娘腔也算了,但是一举一动都扭扭捏捏让人难受。如果他是一个女性,那么一切刚刚好。造物主好像故意跟他开了个玩笑,刚好把这个人的性别给弄反了。
  到了这个时候,他还多余地问了一句:“那么……那么我就开始说罗?”
  爷爷将香烟放在桌子上,点头道:“你说吧,不用这么拘谨。”
  张九用巴掌抹了抹嘴角,好像那里有一颗剩余的饭粒似的,然后道:“我想请您去帮忙说说我父亲,叫他不要把新捉到的一条青蛇卖了。”
  爷爷皱了一下眉头,问道:“你父亲贩蛇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最近才开始吗?”
  张九道:“都已经三四年啦。贩卖的蛇有五六百条了吧,具体数目我也记不清。前两天他在家门口捉了一条青色的蛇,后天收蛇的贩子就会到我家来,那个贩子定期到我家来收蛇的。”他一边说话一边捏着纤细娇嫩的手指。
  爷爷道:“意思就是说,你要我在贩子来之前跟你父亲说一说,叫他不要卖了那条青蛇。是不是这个意思?”
  张九抿嘴点点头。
  爷爷看了桌上的香烟一会儿,问道:“你父亲贩卖了那么多的蛇,你都没有管。为什么偏偏不想让你父亲卖了在门口捉到的这条青蛇呢?”
  张九低头捏手指不说话。我见他从大拇指捏到小指,然后换手又从大拇指捏到小指,如此循环往复。
  “如果你不说出一个理由的话,那么我也不好劝你父亲啊!”爷爷也盯住他的手指。
  张九捏手指的动作突然停住了。
  “您不肯帮忙?”捏手指的动作是停止了,但是手指忽然微微地弹了起来,仿佛看见了什么恐怖的事情。我也在心里纳闷:他的养蛇人父亲捉了那么多的蛇,他一条也不救,为什么偏偏要救前天捉到的青蛇呢?难道那条青蛇有什么特别?或者,他预感到他父亲如果得罪了那条青蛇会遭到报应?
  爷爷拿起烟在桌上轻轻地磕了两下,将纸卷里的烟叶磕得更加紧实。
  张九的手忽然如紧压的弹簧弹了开来,一把抓住爷爷握烟的手,紧张万分道:“马师傅,您一定要帮我啊!无论如何,您一定要帮我劝劝父亲,叫他别卖了那条蛇!那个蛇贩子会把蛇剥开来,把蛇肉卖给餐馆,把蛇胆拿去入药,把蛇皮装到二胡上!”
  我和爷爷被他弄得面面相觑。
  每条被贩卖的蛇都不外乎蛇肉送到食客的碗里,蛇胆送到病人的药里,蛇皮装在艺人的二胡上。他的父亲既然是养过蛇又贩过蛇的人,他也应该早就知道蛇的用处了,为什么还这么紧张呢?
  张九抓住爷爷的手拼命摇。爷爷手里的香烟被捏得粉碎,细碎枯黄的烟叶在桌上撒开,如秋后的落叶。
  爷爷道:“我不是不肯帮忙,但是你总得说说原因吧?就算我现在答应你,但是没有理由说服你父亲的话,我答应了也是白答应啊!张九,你别着急,你好好说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你非得救下这条蛇。你说清楚了,我才好劝服你父亲。”
  张九猛地缩回了手,神经兮兮地自言自语道:“不,不,不,如果我说清楚了,我父亲更加不会答应……”
  28.
  “你父亲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他会答应的。”爷爷劝道。
  他抬起头来看看我,又看看爷爷,眼睛有些潮红:“不!如果我父亲知道了我为什么要救那条蛇,他会毫不犹豫地杀死它的!”
  爷爷一愣,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九犹豫了半天,终于吞吞吐吐说出一句话来:“因为……因为我爱上了那条竹叶青蛇。它那天傍晚在门口被我父亲抓住,是因为我们约好了那时候见面的。”
  “你,你喜欢上了一条竹叶青蛇?”我在旁忍不住插嘴道,“你……怎么不喜欢上一个姑娘,偏偏喜欢上了蛇呢?”
  “这就说来话长了。”张九又开始捏手指了。
  在四年以前,张九不是这样的娘娘腔,也不是这样的皮肤娇嫩。他跟着他的父亲学养蛇。但是因为一次不小心,技术不太熟练的张九被一条家蛇咬到。当时张九口吐黑血,两眼翻白。恰好他的父亲出去了,他的母亲又不懂医治蛇毒,胡乱地抓了一把蛇药给张九吃下。
  不知是因为那蛇的毒性不够大,还是蛇药碰巧起了点儿作用,张九居然留下了一条命。
  待他的父亲回来,看了看他的舌苔,翻了翻他的眼皮,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便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可是过了几天,张九感觉浑身痒得难受。他拼命地挠,可是越挠越痒,直到将皮肤挠得出血了,痒还是没有止住。嗓子也开始有些嘶哑,像感冒了似的。
  张九的父亲在澡盆里加了许多草药,要他天天洗一遍。痒是消了一些,但是还是不能完全消失。说话的时候声音渐渐发生改变,开始是像被人捏住了脖子似的,声调很高,声音很低,仿佛唱海豚音的女歌手。后来,声音变得又尖又细,他的母亲听到他说话总要咬牙龇牙,双手拼命地护住耳朵。最后就变成了现在的娘娘腔。
  他的父亲也手足无措了。他的母亲到处求医,但是没有一个医生能治好他的痒和声音。
  在吃大把大把的中药,打一针一针的西药的过程中,张九的皮肤发生了变化,角质增加了许多,白白的一层铺在身上如冬天在雪地里打了一个滚。
  到了蛇换皮的季节,他居然也像蛇一样蜕下一层皮来。张九说,蛇的眼部的菱膜染上乳白色,眼睛变白或变蓝,尾部皮肤的颜色也随之变浅,就表示蛇即将要蜕皮。而他蜕皮的时候感到眼睛胀痛,对着镜子一照,他的瞳孔居然也透出浅浅的蓝光来。
  蛇蜕皮期间喜欢喝水。而他蜕皮的期间也一大碗接一大碗地喝水。一大缸水他几天就喝完了。
  虽然身上有厚厚的一层角质,但是手和脚,还有脸上、脖子上的皮肤却比以前要细嫩白皙得多。他细心的母亲还发现他的脸在变化,变得比以前要尖,比以前要窄。
  他不知道自己患上了什么怪病,但是从种种现象来看,他的病和蛇有着最直接的关系。
  他的父亲把所有的怨气都怪罪在蛇的身上。一怒之下,决定从此不再养蛇。他将悉心养过的蛇都卖给了来村里收蛇的贩子,让贩子将蛇送到餐馆,送到中药铺,送到二胡店。他的父亲以前不吸烟也不喝酒,但是从那之后,他的父亲开始沉闷地抽烟,开始酗酒。
  在一次痒得非常厉害,挠得浑身是血的时候,张九抢过了父亲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张九跟他父亲一样,不好烟不好酒。忽然一杯喝尽,顿时脚步踉跄,晕晕乎乎。因为麻痹了神经,之前的痒的感觉终于完全消失了。
  于是,张九也开始酗酒了,并且一喝就醉得东倒西歪。
  又一次到了蜕皮的时候,张九痒不能耐,将家里的酒喝了个精光,然后像稀泥一样瘫倒在床。他不知睡了多久,忽然感觉身上有些凉。下意识里,他拉了拉身边的被子。
  可是凉意并没有减少一点儿。当时他迷迷糊糊,似乎听到蛇吐信子的咻咻声,但是他以为是幻听,便没有在意。
  第二天起床,张九看见父亲站在他的床前,双眉紧蹙。他以为父亲要责怪他喝完了家里的酒,没想到他的父亲蹲下身来,用手指触了触地面的一道湿痕,说道:“昨晚有蛇进了我们的家,到了你的床边。照留下的痕迹来看,那条蛇应该是有毒的竹叶青蛇。”
  张九挠了挠后背,痒的感觉没有往常那么剧烈了。“蛇?”他眯着有些肿胀的眼皮问道。
  他的父亲点头道:“是的。我养蛇的时候除了有大黄蛇爬到房顶上吃老鼠,还没有见过其他蛇主动爬到我家里来的,居然还是条有毒的竹叶青!”
  “竹叶青?”张九还有些恍惚。但是他熟知竹叶青蛇。
  竹叶青蛇又名青竹蛇、焦尾巴。通身绿色,腹面稍浅或呈草黄色。多于阴雨天活动,在傍晚和夜间最为活跃。竹叶青的毒性不小也不大,一般来说不会致命,但是处理不当的话也可能夺人性命。竹叶青与一般蛇还有一个不同的地方,一般的蛇是生下蛇蛋,然后小蛇从蛇蛋中破壳而出。但是竹叶青属营卵胎生蛇类,会从泄殖孔生出小蛇来。
  张九的父亲咬牙道:“看来蛇还是有灵性的。以前养它们的时候不知道报恩,反而咬坏我的儿子。现在我卖蛇了,它们倒要到我这里报仇来了!”
  “报仇?”张九忽然想起了昨晚的蛇信子的咻咻声。他忙低下头来检查身上,看是不是哪处留下了咬痕。如果被竹叶青咬到,伤口局部会剧烈灼痛,肿胀发展迅速,其典型特征为血性水泡较多见,并且出现较早。
  可是张九既没有找到咬痕,也没有感觉到灼痛。
  29.
  张九的父亲瞟了他一眼,道:“不用找伤口了。如果被竹叶青咬到而现在才发现的话,你早就没有命了。”
  张九纳闷了,如果不是来报仇咬他的,那么竹叶青来这里干什么?
  这个晚上,他多了一个心眼。他按正常的睡觉时间睡下,眼睛也闭着,可是耳朵窃窃地听着外面的声响。他想,如果那条竹叶青再来这里,他会毫不犹豫地捉住它。虽然那条蛇不曾咬到他,但是睡觉的时候总有一条蛇在耳边吐信子,终归不是一件让人舒服的事情。
  可是过了不多久,身上痒痒的感觉慢慢上来了。张九根本就装不出睡觉的样子来。他左边挠挠右边挠挠,越挠越痒,越痒越要挠,苦不堪言。
  他想,这个计划是进行不下去了,竹叶青肯定不会来了。而父亲的酒被他头一天晚上喝尽了,今天还没有去打酒,所以连麻痹神经的酒也没得喝。张九烦躁不安地浑身挠痒。不过,他能够感觉到,痒的感觉似乎没有上次发作时那么剧烈了。他不知道身上的病毒是在减轻,还是别的原因促使痒的感觉减弱。
  正在他一边遐想一边挠痒的时候,外面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那敲门声很轻微,似乎还怕屋里的人听见,可是又想让屋里的某个人听见,恰似深夜约好了的陷入爱河的青年男女怯怯地敲对方的门。
  张九愣了一下。这么晚了,谁来找他或者父亲有事?他侧耳听父亲房里的声音,没有任何声响,只有轻微的鼾声。显然父亲母亲没有听到敲门声。
  于是,他忍住痒,下床趿上拖鞋,吧嗒吧嗒地走到大门后,将门闩轻轻拉开。
  “谁呀?”张九一边挠着脖子上的痒处一边问道。门前没有任何人。
  他将头探出来,左顾右盼。
  左边的角落里走出一个人来,怯怯道:“是我。”那声音柔和得如一团棉花,钻进张九的耳朵里,无比舒服。
  那个晚上月光不甚明了,并且那人是背对月光,张九看不太清楚那人的模样,只见影子消瘦,是一个女人的模样。那晚还有轻微掠过的凉风,偶尔经过张九的脸庞,让他感到一丝一丝来自山林深处的凉意。
  张九眯起眼睛看了看,问道:“你是谁呀?我好像不认识你。”
  女人道:“你不认识我,可是你父亲认识我呢。”
  张九点头,问道:“那么,你是来找我父亲有什么事吧?我这就去叫我父亲。”
  女人一听他要叫他父亲,急忙制止道:“不要不要!”
  张九回过头来,迷惑道:“既然你认识我父亲,可又不是来找我父亲的,那么你来干什么的呢?还是敲错了门?”
  女人将头探进屋里,瞟了一眼张九的父亲的房间。显然她知道张九家里的格局。女人在探进头的时候,脸凑近了张九。张九这才看清了她的面容和衣着。
  女人的脸尖细如瓜子,皮肤白皙,杏眼柳眉,是一张绝美的脸。她穿着一身绿色连衣裙,奇怪的是腰部勒着的腰带是草黄色,裙边上是不怎么搭配的焦红色,仿佛这件连衣裙放在火边烘烤的时候火苗燎着了裙边。但是连衣裙下面的身体却玲珑诱人,凹凸有致。张九咽下一口口水。
  “你父亲睡着了吧?”女人小声问道,尤其提到“父亲”两字,更是小心翼翼,声音微颤。
  张九顺着女人手指的方向,看了看父亲的房间,仿佛女人才是这里的主人,而张九要依靠她的指点才清楚房间格局一般。张九挠了挠后背,道:“是的。他已经睡着了。”
  女人道:“那我们就不要打扰他的睡眠了。我要找的是你,不是你父亲。”说完,女人就提脚要跨进门来。张九看见了女人的鞋子,那是一双红色的绣花鞋,现在很少人亲手做绣花鞋穿了,当然除了很有钱的人家买这样的鞋来穿。
  张九连忙挡在门口,拧起眉毛道:“我还没答应让你进来呢。你说你是来找我的?可是我怎么不记得在哪里见过你呢?”
  女人在门口犹豫了半天,一副想说又说不出口的模样。
  张九解释道:“我可不能随便让陌生人进来。你至少说清楚你找我有什么事,如果我觉得可以才能让你进来。”张九两手左右各抓住一扇门,人挡在门中间。
  女人抖了抖肩膀,做出一副怕冷的样子。“你可以让我先进去再说话吗?外面阴冷阴冷的。行不行?”女人双手搂住肩膀,跺了跺脚。她跺脚的动作很轻,张九知道她怕惊动了屋里睡觉的人。
  张九见她这样央求,不好意思再拒绝。他松开了手,道:“进来吧。有什么事情快快说。现在时候不早了,说完早些回去。”
  女人见他终于答应让她进去,欢喜雀跃地钻进屋里,直奔张九的房间。张九返身关上大门,跟着女人走进自己的睡房。
  待张九走进房间,女人已经在床边坐下,两只欣喜的眼睛盯着张九直看。
  张九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房间在这边?”
  女人笑道:“我……来过这里呀。”
  “你来过这里?我怎么不知道?并且没有听父亲提起过?”张九问道。
  女人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答道:“也许是我来了你没有看到我,也许是你父亲提到过但是你没有在意。”
  张九“哦”了一声,问道:“那么,你这么晚来找我有什么事呢?有什么我可以帮到你的吗?”他见女人坐在床边,自己不好意思再靠过去,便选了个正对女人的椅子坐下。
  女人露出一个俏皮的表情,道:“我来不是找你帮忙,而是来帮助你的。”
  30.
  “你是来帮助我的?”张九瞪大了眼睛。他原以为这个女人深夜来访是要找他父亲或者他来帮什么忙,没想到女人开口就说是来帮助他的,并且是在这么深的夜晚来帮助他。那么,这个连名字都还不知道的女人要帮助他什么,要怎么帮助他呢?张九实在想不明白。
  女人此时却认真地说:“是的。我是来帮助你的。但是我有一个要求——不要让你父亲知道。可以吗?”
  张九不以为然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怪呢?我都还不知道你是来帮我什么忙的,你却首先提出不要让我父亲知道的奇怪条件。既然你想帮我,呃,虽然我还不知道我有什么需要你帮忙的,姑且就认为你能帮我什么吧,那么为什么要瞒着我父亲?”他一边说一边不忘挠痒。他身上已经有好几处被坚硬的指甲抓得通红了。
  “你的意思是,不需要我帮忙吗?”女人挪动了一下身子,说道,“你身上痒得难受吧?我看你一边说话一边挠痒,这滋味很不好受吧?”
  张九尴尬地笑了笑,道:“别说你这么晚来到我这里就是为了给我挠痒吧?”他只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
  可是女人却很认真地点了点头,两只眼睛毫不闪避地看着他。
  张九一惊,对望着女人。女人又一次点了点头。
  “你,你……”张九的喉结上下滚动,“你不要跟我开玩笑。这个玩笑不好笑。”
  女人盯着他,静静地听他说完话,然后接口道:“我知道你的身上有一种奇痒的感觉,并且问过医吃过药,但是都没有起到一点儿效果。还有,我知道你的痒是因为曾经被蛇咬过。你的父亲就是因为这件事情才不再养蛇,转而卖蛇。是不是?”
  张九的嘴巴张成了金鱼吐泡泡的形状:“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跟你父亲很熟,他的事情我知道很多,所以我也顺带知道了一些关于你的事情。”女人顿了顿,又说,“我相信那条咬你的蛇不是故意的,它一定是误解了你的意思才咬了你的。如果它知道它的蛇毒会给你造成这么大的痛苦,它一定会非常后悔的。”女人说话的语气非常诚恳,仿佛她要代替那条蛇给张九道歉。
  张九嘴角拉出一个笑:“你又不是那条蛇,你怎么这么清楚那条蛇的想法呢?不过我知道,蛇一般是不主动攻击人的。一定是我的动作不够熟练,让父亲养的蛇误以为我要伤害它,它才出乎意料地咬了我一口。”
  女人高兴地说:“你能这么想最好了。”
  张九摊开双手道:“事情已经是这样了,我还能怎么想呢?”
  “那么,你就没有想过完全治好这种痒病吗?”女人问道。
  张九“哼”了一声,道:“连专门养蛇的父亲都治不了我的痒病,其他人我就更加指望不上了。”
  女人突然问道:“我记得你以前是不碰一滴酒的,现在却经常喝得烂醉,是不是也是因为痒得没办法了?”
  张九狐疑地看了看面前的妩媚女人:“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女人抬起娇嫩的手在鼻子前扬了扬,道:“我能闻到酒味啊。所以……所以我就这么猜罗。我……哪里会这么熟悉你的习性?”
  张九道:“我今天没有喝酒。你从哪里闻到的酒味?”
  女人慌忙道:“我是昨天闻到的……”
  “昨天?”张九按了按太阳穴,“你昨天也来了我家吗?我怎么没有看见你?”
  女人的脸上掠过一丝慌张。
  张九喃喃自语道:“难道我喝得那么醉,以至于谁来过我家都不记得了?”
  女人连忙挥挥手道:“对呀。我来的时候你已经烂醉如泥了。你当时肯定不知道我来了。”说完,她轻轻嘘了一口气,脸上恢复了平静。
  “哦。”张九沉吟道,然后他抬起头看了看窗外的夜色。影影绰绰的槐树如鬼影一般印在窗上。在没有夜生活的乡村,这是一个宁静得有些无聊的夜晚。但是这样的夜晚也使得人们联想丰富。一切暧昧的因素都产生于这样的夜晚之中。
  女人也看了看窗外,然后站起身来,走到张九面前,将那张玫瑰瓣儿一样红而饱满的嘴凑到他的耳边,轻轻地、缓缓地说道:“张九,天色很晚了。我们开始吧……”
  张九感觉到耳边掠过一阵带着温度的风,惬意无比。而那棉花一般的声音直往耳朵最深处钻,令他的心也变得痒痒的,不挠一挠就会难受。
  “你……你要干什么?”张九畏畏缩缩地向后挪动身子。其实他的挪动是徒劳无功的,因为他的椅子已经靠在墙壁上了。他不是一个冷血的汉子,但是在这样寂静的夜晚,他生怕吵醒了隔壁的父母亲。
  “我给你止痒啊。”女人一边说一边给他解上衣的纽扣。
  张九的两只手紧紧抓住的不是胸前的衣襟,而是椅子的靠背。他发现自己的身体有些僵硬,一块块的肌肉此时变成了不可伸缩的石头。
  最上面的一颗纽扣被女人解开了,露出的皮肤上有着一层雪一样的角质。张九为自己丑陋的一面暴露在女人面前而感到羞愧难当。他尴尬地笑了笑,连笑声也是那么僵硬。之前他的闪避,也是因为怕女人看到他的皮肤。如果是在被蛇咬之前,他浑身的血液肯定早就像开水一样沸腾起来了。
  女人用手抚摸着张九胸前的角质,动作轻柔而带着点点怜惜。当女人的指头触到张九的时候,张九打了个冷战。
  因为,女人的手实在是凉!
  31.
  女人俯下头来,长长的秀发扫过张九的脸,清香而有些发痒。不过那种痒不是他中了蛇毒之后的痒,而是一种怯怯的带着些许害怕的痒。女人的头放在他的胸前,他低头看了看女人的秀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他想问一句,但是嗓子里涩涩的,发不出声音。
  忽然,他感觉到胸口的某一处触到了软绵绵的湿漉漉的东西,那东西还如小虫一般蠕动。他的神经绷得更加紧了,他感觉身上的肌肉已经达到了紧张的极限,下一刻就会像超过拉伸极限的橡皮筋一样断裂。
  “你……你……”张九咕噜一声吞下一口唾沫,终于憋出两个字来。
  “干什么?”女人从他胸前抬起头来,舌头舔了舔嘴角,像是刚刚用过餐一般。同时,张九胸口的奇痒的感觉消失了,只有阵阵清凉透心,如擦了一层清凉油一般舒服。
  张九心里惊呼道,她,她,她……她竟然用舌头舔我的胸口!
  张九的心跳骤增,慌忙再往后一缩,身子已经紧紧贴住墙壁。椅子被他身体推倒,靠背撞在了墙上,一块早已松缓的石灰从墙上剥落,落在地上裂成块和粉。
  椅子的撞击惊醒了隔壁的父亲。
  “怎么啦?”那个苍劲有力而带些睡意的声音从隔壁响起。随即是窣窣的掀被子声和哒哒的脚步声。
  “快!我父亲马上过来了!”张九急忙伸出双手往前一推,未料推力落空,自己一个趔趄。咦?面前的女人早已不见了。扫视一周,房子里也没有看到女人的影子。他来不及多想,立即将椅子扶起来,慌乱地回到床上躺下,迅速拉上被子盖住胸口。胸口的凉意还在。
  父亲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住,敲了敲门,问道:“张九,你在干什么呢?这么晚了还不睡觉?”父亲的话语里明显带着几分怀疑。
  张九翻了个身,故意懒洋洋地答道:“我已经睡了,只是痒得难受,我挠了好一阵。”说完,他伸手在胸口挠了挠,角质发出吱吱的摩擦声。这种声音在白天听不到,但是在寂静的晚上听得尤为清晰。
  他的父亲没有推开门,站在门前叹息了一阵,劝道:“张九啊,做父亲的对不住你,没看好自己养的蛇,让你受苦啦!”
  张九听了有些心酸,身上的痒又四处冒起,他禁不住吸了一下鼻子,道:“父亲,是我学艺不精呢。要怪都怪我平时不认真,不怪您嘞。”
  父亲那边半晌没有说话,张九趴在床上听了好久,竟然忘记了要去挠痒。他们父子俩就这样隔着一扇门一站一卧。
  末了,还是张九打破了沉默。
  “我没事。您回到屋里去睡觉吧!明天还有事要做呢。”他将胳膊放在床沿上来回磨蹭,像水牛一样挠痒。顷刻间,床沿上留下一圈白色皮屑,倒仿佛是将床沿给磨坏了。
  他的父亲道:“要是你实在痒得难受,你就叫出来,不要憋着怕吵醒了我们的睡眠。憋在心里会憋坏人的。知道吗?”张九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婆婆妈妈了。他向来不是个多话的人。
  张九回道:“我知道。您就回去睡觉吧。”
  他的父亲在门口犹豫了一阵子,这才哒哒地回到隔壁的睡房里,接着就听到父亲唉声叹气的声音。张九忍住身上的痒,窃窃地听见隔壁房间的声音渐渐没有了,才揭开被子站在屋中央,向各个角落里扫瞄。他的心里隐隐有着一丝期许,期待着那张俊俏的脸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一动不动地在房中央站了十来分钟,可是那个女人没有如他所想的那样从某个角落里走出来。只有一只土蝈蝈刚刚睡醒似的鸣叫起来……
  张九失望地回到床边坐下,望望窗外,月残如钩。他一时天真烂漫地想,老一辈人说月亮里面有个吴刚在砍桂树,桂树被砍开了又愈合,愈合了又被砍开,不知道吴刚有没有闲心回头看看这边,有没有看见一个绝美的女人曾伏在他的胸口。
  由于头天晚上耽搁了睡眠,张九第二天接近中午才醒过来。当睁开眼睛准备起床的时候,他再一次看见父亲站在床前。他的父亲像是一直站在床前等他醒过来,一双眼睛狐疑地上下打量张九,好像今天的张九跟昨天的有所不同,需要他细细打量一番才能确定床上躺着的是不是亲生儿子。
  张九坐了起来,懒懒地问道:“父亲,您这是怎么了?”
  他的父亲冷冷问道:“你昨晚有没有看见一条蛇来过屋里?你睡得那么晚,应该能看到的。”
  张九皱了皱眉,回答道:“没有。有也不知道,我睡得晚,睡得比较死。”
  他的父亲依旧冷冷地问道:“张九,你是不是偷偷养着蛇?你是不是藏着喜欢的蛇不让我知道?”
  张九不耐烦道:“你不是专门养蛇的人吗?我有没有藏着蛇你还不清楚?要不是我技术差劲儿,我能被蛇咬着吗?我这样的技术能瞒过您那双眼睛?”
  “没有最好!”他的父亲的语气立即软了下来。
  张九对父亲的唠叨很不满,故意垮下一张脸。但是他的心里很是紧张,昨晚虽然没有见到蛇,但是有一个女人来过房间里,并且用舌头舔过他的胸口!如果这件事让父亲知道的话,只怕会引起他的雷霆之怒。
  他的父亲退到门口,在拉上门之前,有意无意沉吟道:“昨晚肯定有蛇进了屋!”
  张九当着父亲表面波澜不惊,但是心里一颤。莫非那个女人就是蛇变幻的?
  她的手指,她的舌头都是冰凉冰凉的,正常人应该有着三十多度的体温。可是,如果她是蛇,那么她为什么要帮自己?难道她就是咬伤自己的那条毒蛇?
  32.
  但那是不可能的。咬伤他的蛇早被父亲交给蛇贩子了。那条蛇不是早已成为食客的一碗鲜汤,就是成了二胡上面的蒙皮。
  张九暗想,既然那蛇连续两夜来了,那么今天晚上肯定还会再来。
  于是第三个夜晚,他继续守株待兔。
  月上树梢,月中淡淡的影子隐约可见,像一棵茂盛如伞的大树,也许那就是吴刚砍桂树的传说的来源。风是比昨日要大得多,大树小草随着风势起伏不停,不远处的山就像汹涌的波涛一样。偶尔听得一两声瓦片摔碎的声音,不知是谁家的屋顶许久没有拾掇,鱼鳞一般的瓦早已松动,此刻被风吹落。
  屋里倒是要安静得多,关上窗,闭上门,任是再大的风也无可奈何。张九仰躺在床,两只眼睛发愣一般对着房顶,看着挂满灰尘与蛛丝的房梁。他表面宁静无比,内心却狂躁难抑。外面的大风倒是没能刮下他家的瓦片,也没能刮破他家的窗纸,但是掩盖了从门前经过的行人脚步声。这是他内心不能平静的原因。
  她会来吗?今晚这么大的风,也许她不会来了吧?不对不对,她应该还会来,前天和昨天都来了,今天一样会来的。可是,可是她没有说今晚一定会来呀?不过她也没有说今晚不来呀?
  几个问号在张九的脑袋里转来转去,转得有些头晕。张九坐起来,不一会儿又躺下,躺了不几分钟,又做仰卧起坐似的坐起来。
  这样大的风也没有什么不好,至少隔壁的父亲听不到他房间里的动静了。张九这样安慰自己。这样一想,他的心里不禁升起了一丝邪念。我这边房里的一切声响父亲都是听不见的吧?
  可是立刻张九骂了自己一句,千想万想不该想那龌龊的事!身上的痒处犹如雨后春笋,渐渐出现。张九左挠右挠,加上等待的焦急,简直如同炼狱一般。这次的痒与以往又有所不同,痒中似乎带着一丝燥热,手挠处虽然解了痒,但是制止不了那股燥热劲儿。
  张九耐不住这样的怪痒,将背顶在墙壁上,上上下下地蹭动。这样挠痒的范围是增大了许多,可也是杯水车薪。幸亏外面的风大,任他怎样蹭墙也不会引起隔壁父母亲的注意了。正当他在墙上蹭得不亦乐乎的时候,大门外隐约响起了敲门声。
  张九立即弹跳开来,急忙打开睡房的门直冲向堂屋,快速拉开门闩打开大门来。
  门外空无一物,只有地上的树影如魔鬼一般舞蹈着。月亮如天幕的一个漏洞。张九探出头来左看右看,连只晚上出来偷食的老鼠都没有看到。也是,这样的夜晚,老鼠都不敢出来,蛇哪里会出来呢?
  张九失望地关上门,返身回到自己的房间,呆坐了好一会儿。
  困意渐渐地袭上眼皮,沉沉地往下压。虽然痒还如跳跃的沙粒一般打着各处皮肤,但是瞌睡虫也开始侵蚀他的精神了。他忍不住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打得眼睛都湿润了。
  他一边挠痒一边强撑着眼皮,可是渐渐睡意占了上风。他依靠在折叠成四方块的被子打起了盹。
  不知过了多久,在半醒半寐之间,他忽然感觉到一个软绵绵的湿漉漉的东西在身上爬动。他哼了一声,那种感觉立即消失了。
  过了一会儿,那种感觉又重新出现。
  张九微微睁开眼,看到了那张绝美的脸。“你……来……了?”他迷迷糊糊问道。
  她点点头,露出一个温馨的笑容。
  在她没有来之前,他急不可耐;此刻看到了她的脸,他反而懒洋洋的不愿直起身来,仿佛自己的一举手一挪身都会驱散那种软绵绵的湿漉漉的感觉,会让眼前的女人如梦一样消失。“昨晚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就走了呢?”他连问话的声音都是懒洋洋的,虽然问起,并没有责怪的意思,甚至女人回答不回答他都无所谓。是的,他无所谓了,即使此刻父亲的警告充斥在耳畔他都无所谓了。
  “你父亲来得太突然,我来不及跟你打招呼。”女人充满歉意地说道。
  张九点点头,问:“我父亲说这两夜有竹叶青蛇来过,他说的是不是就是你?”在等待她到来的时候,他还在想要怎么向女人询问,太直接的问法会不会不太合适,到了此时,前面所有的顾忌都不复存在了。
  女人也毫不避讳,笑着点点头。她的爽快倒是张九没有料到的。
  “难怪……”张九深深地看了女人一眼。他此时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女人穿着通身绿色的裙子,裙边却有火燎到了一般的焦红色,拦腰勒着一根红腰带了。竹叶青蛇就是这样,通身绿色如珠子一般,身侧有一条红线,而尾巴焦红。所以竹叶青也叫焦尾巴。
  “那条咬过我的蛇跟你是什么关系?你是心甘情愿给我治病,还是为了帮你朋友?”问这话的时候,张九闭上了眼睛。
  张九没有得到女人的回答,却听见女人咯咯的笑声。她笑得花枝乱颤、梨花带雨。
  “你笑什么?”张九睁开眼来,颇不满意地看了一眼扑在怀里的女人。有了昨晚的遭遇,他不再紧张到那种程度,却多了几分欢喜,多了几分依恋。自从被毒蛇咬了之后,他总是将衣领和袖口拢得紧紧的,生怕别人窥见了他变异的皮肤。而这个绝美的女人不但不鄙夷,却用最亲密的方式给他治疗。
  “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女人如不懂人间情爱的少女一般,说话毫无忌讳、直来直去,然后淡然一笑,道:“可是你知道的,我是蛇……”
  33.
  张九以为外面的大风可以使隔壁的父亲听不到他的房间里的声响。其实不然,张九的父亲养蛇多年,比张九要精明得多。他早早地准备好了对付偷偷潜入房间的蛇的方法。
  张九的父亲熟知四种捕蛇的方法。
  第一个办法是吊索法。春夏时节,水蛇和花蛇每每喜欢在池塘边露出头儿来透气,张九的父亲用一根竹竿系上一条细绳子,绳子上套一个活结,将活结浮于水面之上,待得蛇的头部游入活结之中,手执竹竿,快速向上提起,活结会将蛇的头部紧紧索住,蛇就成了囊中之物。这是最简单的方法,也是最难的方法。因为使用这种方法需要捕蛇人有着极敏锐的眼睛和极精准的手法。
  第二个办法是装笼法。用竹片编成的笼子,放在蛇经常出没和觅食的地方,还在笼子里放上蛇喜欢吃的食物为饵,这种笼子的设计非常讲究,其中最玄妙的设计是在笼口处放一机关,那就是用锋利的竹片编成的倒刺口,顺着爬进去容易,倒着爬出来就不可能。整个形状看起来像打棒球用的球棒,只不过球棒内部被掏空了。因为用竹片做的倒刺锋利无比,蛇硬着爬出肯定弄个遍体鳞伤。有此法宝,爬进去的蛇便成了瓮中之鳖了。当地还有许多人用这种竹笼子捕捉泥鳅和黄鳝。
  第三个办法是寻龙术。所谓寻龙术,其实就是寻找蛇洞。察看蛇洞很有一套:根据泥土上的踪迹,用锄头慢慢地挖掘泥土,来一招直捣“黄龙洞”,找到熟睡中的蛇,用铲子一铲,将来不及反应的蛇放到蛇袋中去。这种办法效率比较高,但是危险性要大得多。如果不懂治疗蛇毒,一般人是万万不敢轻易尝试的。
  第四个办法是烟熏术。首先弄来一些干草,在蛇洞旁边生个火,用扇子把烟扇进蛇洞中去,同时察看蛇洞的四周,如果有洞口冒出烟来,就得设下埋伏,即在冒烟的洞口都装上蛇笼,以捕捉出逃的蛇。
  如果在那之前爷爷就知道竹叶青与张九的事,保不准会叫张九的父亲将烟熏术改进为鸡毛烟熏术。因为水族与蛇类都属阴,而鸡本南方积阳之象,性属火,是至阳之物,所以至阴之类,触至阳之气,立即倒毙,这正是《阴符经》中说的“小大之制,在气不在形”的意义所在。
  假设不过是假设罢了,但是张九的父亲没有爷爷的指点,只弄些湿柴堆在火灶里,等着蛇一进门便将湿柴点燃。其实在竹叶青进门之前,张九的父亲就已经将竹编的笼子放置在门口了。女人进门的时候没有看见,一脚将那竹编之物踩扁了。
  在张九急不可耐地等待女人的时候,张九的父亲正在隔壁侧耳倾听。也许是风大的影响,他不曾听得不同寻常的声音。守了许久,他也经不住瞌睡的诱惑,眼皮沉沉。张九的母亲之前就反对他父亲养蛇,可是后来见怎么劝都没有效,倒不在意了。当听闻丈夫说连续几夜有蛇偷偷潜入房间的时候,她不以为然:“养蛇卖蛇都不怕,一条蛇爬进屋里就担心成这样啦?”
  所以在张九的父亲将耳朵贴在墙上倾听的时候,她则劝起了丈夫,叫他不要耽搁睡觉了。蛇该干吗就干吗,任它自由来了自由去。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可是张九的父亲自从贩卖蛇以来就没有一天不担心蛇会报复过。他早就料到有一天避免不了跟蛇斗智斗勇。养蛇的他深知蛇的灵性丝毫不逊色于狡猾的狐狸。如果是毒蛇的话,那危险程度甚至比狐狸还大。
  从这两次蛇留下的痕迹来看,显然蛇是冲着他的儿子来的。而他的儿子本来耍蛇的技术就比自己差了一大截,所以由不得他不担心。
  他听着外面呜呜的风声,打了两个盹,忽然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气味。如果是别人,纵使鼻子再灵敏也不会对这种气味有任何的警觉。可是对于养了多年的蛇的他,这种气味足够让他如针刺了一般浑身一紧。
  屋里虽然没有呼啸的风,但是窗纸和门的密封性再好,也会受到风的影响。屋里空气对流的情况比没有风的时候强多了。纵使有什么浓烈的气味也会被驱散淡去。那丝丝缕缕的气味似乎也充满了活力,想努力摆脱这个养蛇人的鼻息。
  蛇来了。
  他告诉自己道。他悄悄起身,来到了堂屋里。他的脚步轻轻,如做贼一般。他的妻子气息淡定,根本不知道屋里的变化。
  他借着微光摸索着走到大门口,将鼻子凑近门槛嗅了嗅,然后捡起那个被踩扁了的竹编笼子。
  难道是张九半夜起来出过门?当时他绝不会想到是那个蛇幻化成的女人留下的印迹。但是门槛上留下的气息告诉他,蛇已经越过这个竹编笼子进了屋。他不作声张,悄悄溜进厨房,将竹编笼子挂在吊钩上,然后引燃一把干燥的稻草,塞进火灶中,随后将火灶里的湿柴翻动,将湿柴压在燃着的稻草上。立刻,浓浓滚滚的烟从火灶口冒了出来。
  养蛇人早将烟囱和窗口堵死,将厨房的门敞开,手拿一把蒲扇将浓烟往堂屋里引。
  当走到堂屋里,自己的眼睛也被烟熏得泪水盈眶时,他忽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这个时节刚好是蛇的发情期,这个时节也是蛇最具攻击性的时期。他刚才闻到的气味正是母蛇在发情期释放的,周围三十公里的公蛇都能闻到。而此时,这种气味正从儿子的房间里散发出来。
  34.
  在张九的父亲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张九自己却对面前的绝美女人没有任何敌意,反而产生了几分好感。女人的舌头所到之处,张九的痒偃旗息鼓。凉丝丝的感觉在全身蔓延开来,让张九如堕水里。
  张九终于忍不住一阵破体而出的冲动,翻过身来将女人压住,两手立即开始粗暴地撕扯女人的衣服。
  女人被张九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当张九的手撕扯她的衣服时,她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住手!我疼!”女人的表情扭曲了,钻心裂肺的疼痛促使她不得不停下了舌头的动作,两弯柳眉拧在了一起。
  张九呆了一下。
  女人埋怨道:“这是我的皮,你这样生硬拉扯,会使我很疼的。”女人一面说一面低头自己轻轻解下绿裳。动作是那样的轻柔,却又是那样的惊心动魄。女人的白皙肌肤暴露在张九的眼前,像剥开了荔枝一般,令张九的口中生津。
  女人将她的绿衣服小心翼翼地放在旁边,羞答答地抬起睫毛,怯怯地看了他一眼,像是害怕,又像是鼓励。刹那间,张九仿佛看到女人的眼眸是小石头扔在平静的水面激起的涟漪,并且从这中心缓缓朝外荡漾开去。而他自己则是这水面的一个失足掉下的昆虫,不会游泳的他被这一波接一波的涟漪扑得几乎窒息。
  一阵窒息之后,从体内涌上的是不可抑制的激情。张九不顾一切地朝女人扑去……
  外面的风似乎变得更大了,呼呼的似乎要扫清地面的所有;夜空的月亮似乎变得更加亮了,雪一般的月华从窗沿上滑落,一不小心跌落在两个律动的身体上。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又仿佛只过了一瞬间,风终于静了,月亮终于淡了。张九疲软的身体从女人身上滑下来,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此时,浑身的痒的感觉消失殆尽,他从来没有感觉到过这般舒适。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些往日像磨砂一般的角质,此刻变得又软又脆。他侧头看了看枕边的女人,她正怔怔地盯着自己,两只眼睛比当空的月亮还要清亮透彻,容不下这尘世间的一颗小小灰尘。
  她莞尔一笑,他会心地笑了。
  门外的养蛇人正将耳朵贴在儿子的房门上。他原以为会听到蛇信子咻咻的声音,未料等来的却是儿子的笑声。
  养蛇人觉得有些异常,他的儿子浑身痒得难受,自从被蛇咬了之后,从没有听见他笑过。如果半夜醒来,他时常听到儿子在隔壁辗转反侧,要么是叹息,要么是沉默。
  养蛇人迅速推开房门,从门外一跃而入。
  他没有看见蜿蜒的蛇,更没有看见猩红的蛇信子。对面是他的儿子,两只清澈的眼睛盯着站在房中央的他。他满怀狐疑地查看了一周,问道:“你没有听见蛇的声音吗?刚才我闻到它发情时释放的气味了。”
  他的儿子听他说到那两个字,脸上一红,问道:“父亲,你说什么呢?”他的眼神怯怯的,如一只偷油的老鼠被逮住。
  养蛇人见儿子的被子枕头凌乱,便走近来,伸手在被子上按了一按,又用鼻子吸了吸空气。他的儿子盯着他,似乎等待他先说些什么出来。可是他能看出来,儿子已经做好了反驳一切的准备。
  “是不是……是不是身上又痒了?”养蛇人的嘴唇蠕了许久,终于违心地憋出一句话来。说完,他伸出手摸了摸儿子的肩膀,他看见儿子的肩头有一个浅浅的红印,不过那不是蛇牙留下的印,而像是人的牙齿留下的。他不确定那就是人的牙印,因为据他所知,他的儿子还没有谈对象。也是,这一身角质的皮肤,让他的儿子早失去了青春的自信,一天到晚都是蔫耷耷的。
  他的儿子低头看了看弄成一团的被子,默认似的点了点头。然后,他的儿子问道:“你怎么还没有睡呢?你养了这么多年的蛇,也开始贩卖蛇了,差不多跟蛇打了一辈子的交道了。难道你还怕蛇进来?”
  养蛇人尴尬地笑了笑,语重心长道:“我不是怕它,我担心它会来对付你。”他一面说,一面又将屋里的一物一什看了一遍。他那双眼睛像鸡毛掸子一般,任何一个小的角落都没有放过。屋里没有任何异样。他在外面闻到的气味此刻渐渐散了。
  交配过后的母蛇便不再释放那种气味。他稍稍放下心来,可是同时心里又打了一个疙瘩:难道还有另外的一条公蛇在这周围?
  张九极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说道:“父亲,天晚了。你还是安心地睡觉吧。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忽然,张九闻到一阵呛鼻的气味,皱起眉头问道:“这是什么气味?是不是谁家着火了?”
  养蛇人经儿子提醒,脸色顿时变了:“啊?糟糕!不是厨房里燃着了吧?”他急忙返身赶去厨房。
  火灶里的火苗果然蹿了出来,像蛇信子一样舔着火灶外面堆放的稻草。养蛇人慌忙提起角落里的潲水桶,将半桶潲水泼在了稻草上。
  火熄灭了,烟更浓了。
  张九坐在自己房里听到厨房里传来剧烈的咳嗽声。他的母亲在睡梦中被烟熏雾燎的气味惊醒,大声骂道:“叫你好好睡觉偏不听。你要把我们的房子烧了才放心吧?”
  张九抬头看了看头顶的房梁,一条绿色的蛇盘旋在横梁上,它回头看了看张九,然后顺着横梁缓缓地爬了出去……
  35.
  张九讲到这里的时候,情不自禁地抬头看了看头顶。由于爷爷家的厨房和堂屋挨得近,堂屋里的房梁上满是黑色的灰尘。如果打扫的时间间隔长一些,就会看到原本细如毛发的蛛丝变成粗粗一根,沉甸甸地坨成一个半圆。也许,此刻的张九把那盘旋在堂屋的房梁上的蛛丝想象成了那夜爬走的蛇。
  阵阵的清风从门口吹进堂屋,吹凉了我们手中的茶。奶奶在旁收走茶杯,重新换上热气腾腾的热茶。
  张九细声细气道了声谢谢。
  爷爷握住茶杯,问道:“张九,你还记得四年前你跟那条蛇第一次……的日子吗?”显然,爷爷已经料到了什么,但是他需要更具体的东西来确定一下。
  张九脸上微微一红,说出了那个日期。
  爷爷将在茶杯上焐热的手指伸展开来,大拇指按一定规律在其他四个手指上点动。爷爷沉吟了一会儿,问道:“大概几点你还记得吗?”
  张九脸上更红了:“我的床头放着一个闹钟的,所以我知道时间。”他羞涩得像一个青涩少男当着别人的面说出第一次约会的日期一样,好像记得这么具体是一件很令人尴尬的事情。不过,显然他的担心是多余的。爷爷正专心掐算着手指,而我则专心地等待爷爷算出的结果。
  爷爷停了一下,皱了皱眉头,似乎重新开始算了一遍。
  张九早就等不及了,探长了脖子看了看爷爷的手掌,又看了看爷爷的嘴唇,仿佛这样就可以看出爷爷手里算着什么东西,口里念着什么东西。“马师傅,您对古代数术很在行吧?”他突然开口问道。
  爷爷一惊,注意力从手指上转移到张九身上,讶道:“你知道古代数术?”
  我也是一愣。俗话说“隔行如隔山”,原以为他只是门外汉一样好奇爷爷的动作,没想到他还能问出所以然来。真是令我刮目相看。
  张九捧起茶笑道:“我了解一点点。跟我父亲养蛇的时候,很关注日子的变化对蛇的性情的影响,所以也学了点儿皮毛。所以,我知道您现在用的是古代数术,不过我们后辈人一般都听不懂。”
  爷爷见张九还懂他的算术,立即来了兴致。原来文天村做灵屋的老头还在世的时候,爷爷经常去他家,跟他讲一些我听不懂的话。特别是我未满十二岁之前,每次从爷爷家回去,奶奶都要爷爷送我走过画眉村与文天村之间的那座山。翻过山之后,爷爷就去了那个老头家里谈天说地。我有时走得脚累了,也跟爷爷进去坐一会儿,喝一口茶。那个老头去世之后,爷爷又少了一个说话的人。
  画眉村还有一个老头经常来爷爷家坐,也时常聊过去的事儿。可是那个老头是比爷爷还要典型的农民,他不会数术,只跟爷爷聊一些过去的人和过去的事。而爷爷经常跟他聊着聊着就睡着了。
  这次见张九懂得一些古代数术,难免有些相见恨晚的意思。爷爷呵呵笑道:“难怪,懂点儿数术对什么都有些帮助的。莫说养蛇,就是我现在种田都靠着这几句口诀呢。”
  不知道是为了赢得爷爷的好感,使爷爷更愿意帮助他,还是真正为了讨论数术,张九立即口若悬河:“古代数术是中国古代传统文化的精华呢,它是以宇宙最基本的真理大道为基础,以太极模型、阴阳、三五之道的三才与五行为运筹和谐的原理,把音律、历法、星象、气候、地理、医术等各个学科统一成为伟大的整体观的学问。它是中国古代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人体科学乃至一切学科的基础,它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的科学与技术相结合的综合性大科学。我一直想把古代数术学到手,可惜我不但知识太浅,领悟能力也比较差,不然也不会让我父亲养的蛇咬到了。”
  爷爷见话投机,笑吟吟道:“世界上一切事物都有内在的联系,这个联系就是‘数’。所谓数,就是事物在时间、空间上所表现出来的相互依赖、相互斗争、相互转化的量的关系。如太极、两仪、三才、四象、五行、六合、七星、八卦、九宫等,它们都在一定的数中,都有着不同的数量关系。我刚刚问你事情发生的日期,就是了解‘数’,然后根据这个‘数’对这件事情做出数量关系的判断。”
  张九顿时瞠目结舌,很显然他对古代数术没有爷爷这么深的了解,他能对古代数术做一些概况性的了解,但是对更深一层的知识没有把握。他愣愣道:“您……刚刚根据我说的日子和时辰算出了什么?我听父亲说过他能按照一定的‘数’算到蛇出洞时间、交配时间等。但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运用数术算出其他的东西。”
  爷爷道:“数术有很多流派,每一个流派都有着自己的思维运算体系。你父亲养蛇学到的数术只是其中一种。但各个流派之间的‘理’都是相同的,都是把不同的现象输入到一定的数术模型中,经过一番演算变换,再把结果返还到事物现象之中,从而判断该事物的发展趋向和最终的结果。这些象数变换的依据都是从中国古代特有的哲学观——‘易数’而来。”
  作为听众的我大为惊讶。虽然我跟着爷爷耳濡目染,但是未曾深入了解数术。听爷爷这么一说,似乎有一种顿悟的感觉。原来如此啊!难怪爷爷和姥爹能用一把算盘料到那么多的事情!
  张九很快对谈论数术失去了热情,一心关注爷爷根据他给的日子和时辰算出的结果。他焦躁道:“马师傅,您算到了什么吗?竹叶青会不会被蛇贩子杀掉?”
  36.
  爷爷摆了摆手,道:“先别问我竹叶青的事情,你先告诉我,你们后来的事情怎样。那条竹叶青有没有再来找过你?”
  “后来?”张九双手捧住茶杯,眼睛盯着绿色液体中浮浮沉沉的茶叶,再次陷入了久远而清晰的回忆之中。
  后来,每到月上窗棂的时候,女人便会来到他的房间,两人寻欢作乐。张九的父亲虽然屡次发现蛇进屋的痕迹,但是见蛇没有做过任何威胁到他和家人的事情,也就不再追究。不过即使他处处设防,还是不能捕捉到屡次进屋的蛇,甚至见不到蛇的踪影。
  甚至在多雨的时节,而张九的父亲不在家的时候,那个女人也来他家。
  经过竹叶青的舔舐,张九身上的皮肤渐渐好转,角质一天比一天柔和,一天比一天少。直到他现在来找爷爷救蛇,身上的角质几乎全部消退,痒病更是在两年前就完全治好了。只是这个嗓音恢复得比较困难。
  女人告诉张九,它原本是张九的父亲养过的一条蛇,跟咬过张九的另一条毒蛇居住在同一个竹笼之中。所以当那条毒蛇误解张九咬伤他时,竹叶青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
  张九的父亲并没有将所有家养的蛇都交给黑心的蛇贩子,而是只将咬过张九的蛇卖了,其他蛇都放之归山。
  竹叶青心怀感激,所以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敲开了张九的门。因为它在张九屋里居住过,所以兀自走进张九的睡房也就不足为奇了。
  “你们间隔不断地见面吗?”爷爷在桌上敲了敲手指,问道。
  张九想了想,道:“说不上间隔不断,也说不上间隔多久。她来我房间没有固定的频率,我们也从不约定下一次的见面时间。一切都是随意的,我想她的时候,她就会了解我的心意似的出现。而我不想见她的时候,她就心意相通似的连续好久不出现。四年来,就冬季她是不出来的,因为要冬眠。”
  “哦。”爷爷顿了顿,道,“那样的话,就比较难确定了。”
  张九眨了眨眼,问道:“您要确定什么东西?”
  爷爷不回答他,却又问道:“你有没有发觉过她的身体曾经发生过不同寻常的变化?比如……比以往变胖了一些或者瘦了一些?或者说,有时候比较不耐烦?”讲到这个时候,地坪里传来了奶奶洗衣服的声音。太阳的光芒强烈晃眼。
  张九似乎被奶奶洗衣服的声音吸引住,侧耳听了一会儿,才缓缓道:“好像……好像有过,但是我不太确定。她一直都比较瘦,皮肤也是清凉清凉的,不像一般人那样发着热量。不过这样也好,温暖的感觉对别人来说也许很好,但是我的皮肤一遇到热的东西就会发痒。而您说的不耐烦,她却从来没有表现过。她每次面对我都是高高兴兴的样子,有时甚至有几分顽皮,像没成年的小女孩一样。也许是她接触人不多,所以没有一般人那种难处的脾气。”
  爷爷点点头,眉头拧得紧紧的。
  而我却是羡慕无比。我就一直盼望将来跟我相伴一生的人可以那样——心意相通,无论何时,两个人一见面,便是高兴的开始。
  “你们相处了这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让你父亲发现。为什么现在却被你父亲碰到了呢?”爷爷问道。
  张九叹了一口气,道:“昨晚我发现外面起了南风,便以为今天会下雨。根据蛇的规律,下雨的时候竹叶青活动比较活跃。我父亲也准备今天一大早就出去捉蛇。所以我也料到了今天她会来。谁知我父亲出去不久就折回来了,恰好碰上竹叶青从门口进来,所以被我父亲给逮住了。”
  张九的手一阵战栗,仿佛他自己就是一条蛇,刚好被一个凶神恶煞一般的捕蛇人逮住,危在旦夕。
  我和爷爷自然知道那阵南风是阴沟鬼作的法,所以并不惊讶经验十足的养蛇人会判断天气失误,也不惊讶养蛇人根据外面的花草虫鸟发觉今天根本不可能下雨,从而半途折回来。
  “我父亲捉住竹叶青,大呼小叫。我在屋里听见,虽然担心,但是不敢当面说穿我与蛇的事情。我父亲四年来都没有捉到它,这次意外遇见,肯定不会轻易放了它。所以我偷偷溜出来,急忙往画眉村走,找您帮忙解救竹叶青。”张九道,“我在前面一个村子里就看见了您和您外孙的背影,但是我不敢确定就是二位,所以一直悄悄跟在你们后面。翻过山之后,我看见您的外孙朝这边挥手,便确定了您就是马师傅,所以才贸然打招呼。”
  “照这样说来,这竹叶青蛇也算是善类。”爷爷道。
  张九急道:“那当然了!求您帮忙救救她吧!您跟我父亲求求情,我父亲肯定会给您面子放了它的。当然了,您不一定非得要我父亲放了它,也可以叫我父亲将蛇转赠给您,然后您将它放生。可以吗?”
  爷爷为难道:“可是你父亲知道我从来不养蛇不吃蛇的。这样做是不是有些唐突呢?”
  “那……那怎么办?总不能让我眼睁睁看着竹叶青被蛇贩子收走吧?我求求您了,马师傅,您就帮帮我吧!”张九哭丧着脸央求道。
  爷爷低头看了看被烟熏成枯黄色的手指,沉声道:“能不能帮到你暂且不说,但我担心竹叶青还有东西瞒着你没说。”
  我和张九都呆了一呆。外面的洗衣声也戛然而止,仿佛远处的奶奶也在窃听我们的谈话。接着听到衣架碰到晾衣竿的声音,奶奶开始晒衣服了。
  张九将茶杯往桌上一磕,原本宁静下来的茶叶又被惊动,随着茶水翻涌不止。他用娘娘腔问道:“瞒着我?她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37.
  爷爷直言不讳道:“是的。按照你给我的日期和时辰等等‘数’,我可以肯定,她在当晚就已经受孕,并且不久后诞下了一个孩子。只是我很纳闷,你怎么没有一点儿知觉?一般的蛇是生下蛇蛋,然后小蛇从蛇蛋中破壳而出。但是竹叶青属营卵胎生蛇类,像人一样繁殖。那么,她至少有一段时间身体会发福,并且性情大变。”我万万没有想到爷爷对竹叶青也有一定的了解。
  张九吓得手一抖,茶杯中的茶撒了一半:“马师傅,您说她给我生了后代?不会吧?我是人,她是蛇啊!我们,我们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那样?”他那娘娘腔让我不知道是惊是喜还是羞涩。说是惊,却面带喜色;说是喜,却眼睁口张一副惊恐相;说是羞涩,两眼却直盯住爷爷,还想问个究竟。
  爷爷道:“掐算的结果确实是这样。难道是我算错了吗?”此时爷爷都有些犹豫,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枯黄手指,仿佛怀疑那几根手指似的。这是爷爷少有的表现。
  张九稳了稳情绪,问道:“马师傅,数术……也可以算这个吗?”
  爷爷道:“不但可以算到这个,如果你给我的‘数’再具体一点,还可以算到生男还是生女。”
  我在旁插嘴道:“爷爷,我以前怎么没有听你说过?”
  爷爷笑道:“古代的时候重男轻女的人家多,我们就算会也不肯说出来的。不然,多少个闺女还没有出生就被父母用药给打下来了。”
  我知道爷爷说的“我们”指的是以前那些会方术的一类人。其实何止是古代,十几年前正是计划生育抓得紧的时候,很多“超生游击队”逃出家乡就是为了生下一个可以“传承香火”的男娃娃。我们家隔壁的邻居生了四个女儿还不善罢甘休,等到第五个生下来是男孩时,他们才从外地回来。而当他们夫妇俩抱着五个孩子回到常山村,发现家里的房子已经被计生办的人拆了。
  那时候计生办的人凶得很,遇到“超生游击队”就蛮横地捆绑起来,押到医院做结扎手术。如果谁家“超生”了,计生办的人就抄他的家,拆他的房。虽然在现在看来,逼人结扎到这个地步没一点儿人性化,但是在当时这些都是司空见惯的事。
  所以,爷爷有些东西轻易不说出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张九道:“我听说过数术可以应用到养蛇和种田中去,但是没有听说数术还可以预测这些东西。”
  爷爷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张九,问道:“《孙子算经》你们知道吗?那相当于古代的数学教科书,你们现在的学校还用吧?”
  张九摇了摇头。
  可是我对《孙子算经》却是知道一二的。此书约成书于四五世纪,作者生平和编写年代都不清楚。现在传本的《孙子算经》共三卷。卷上叙述算筹记数的纵横相间制度和筹算乘除法则,卷中举例说明筹算分数算法和筹算开平方法。卷下第31题,可谓是后世“鸡兔同笼”题的始祖,后来传到日本,变成“鹤龟算”。书中是这样叙述的:“今有鸡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鸡兔各几何?这四句话的意思是:有若干只鸡兔同在一个笼子里,从上面数,有35个头;从下面数,有94只脚。求笼中各有几只鸡和兔?”
  说到“鸡兔同笼”,相信读过小学、看过数学书的人都知道。我在小学的时候就经常被这类衍生出来的问题弄得头昏脑胀。而奥数里更是经常出现这些问题。当时的我对这些问题头疼得很,甚至可以说是恨之入骨,所以印象深刻。
  但是这是关于数学计算的书,不知道爷爷突然提到这本书跟生男生女的问题有什么联系。
  爷爷自然要讲到“鸡兔同笼”是出自《孙子算经》,张九经爷爷提点,终于“哦”了一声,点头不迭。我相信张九的脑袋也在想:这加减乘除跟生育有什么联系?
  爷爷自然知道我们在想什么,呵呵笑道:“你们大多数人只知道鸡兔同笼的问题,但是不知道《孙子算经》的最后一题是什么。”
  “最后一题?”我跟张九异口同声问道。
  爷爷早料到我们不知道,神情自若地端起茶喝了一口,道:“《孙子算经》的最后一题是这样的:今有孕妇,行年二十九岁。难九月,未知所生?答曰:生男。术曰:置四十九加难月,减行年,所余以天除一,地除二,人除三,四时除四,五行除五,六律除六,七星除七,八风除八,九州除九。其不尽者,奇则为男,偶则为女。”
  我跟张九都听得云里雾里,不知所云。但是最后两句能够知道,经过一番计算之后,如果余数是奇数,那么生下的孩子是男的;如果余数是偶数,那么生下的孩子是女的。因为我对五行六律七星八风什么的知之甚少,所以也不知道中间要经过怎样的算法。但是可以知道,爷爷就是通过这种神奇的数术预测到竹叶青受孕的。
  我见爷爷对数术的谈兴又起,连忙问道:“爷爷,既然竹叶青给张九生下了孩子,为什么她不告诉张九呢?”
  张九经我提醒,立即从对古代数术的沉迷中醒悟过来,急问:“对呀。马师傅,她为什么要瞒着我?我为什么没有异样的感觉?”
  “这个……”爷爷转动手中的茶杯,沉吟道。
  “这有什么难猜的!”奶奶从门外走进来,两只手冻得像红萝卜似的。我们三人立即将目光转向年迈的奶奶。一阵风起,米汤浆洗过的被单在奶奶背后猎猎作响。
  38.
  人有时候就喜欢钻死胡同,明明很简单的事情,脑子里就是转不过弯来。但是经人一点拨之后,才恍然大悟,而那个答案却非常简单,只是当事人一时鬼迷心窍,绕了个大弯子。这些事情很多发生在男人猜测女人的心思,或者女人猜测男人的心思的时候。
  奶奶道:“她是怕你知道了会跟她分开。”
  涉世未深的我问道:“为什么怕?”
  奶奶道:“你们想想,她是一条蛇,张九是个人,他们本不是一类的,偏偏生下个结合物来。如果让张九知道了,他还不着急看看孩子是不是健康?他还不着急看看孩子是不是长着蛇鳞?他还不担心孩子像她一样留下蛇的特征?”
  我和爷爷频频点头,张九默不做声。
  奶奶又道:“如果让张九知道了,他还不要那个女人把孩子抱回来?这样一来,张九的父亲张蛇人就极容易发现女人的行踪,接着就发现张九跟女人的那点儿事。我敢肯定,张蛇人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一定会拆散儿子和蛇。”
  想想也是,一个养蛇多年又开始贩卖蛇的人,如何能容忍自己的儿子跟一条毒蛇相伴终生?如果爷爷的数术完全正确的话,那么竹叶青肯定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才隐瞒张九怀孕诞子的事情。可是,为什么张九没有发觉呢?如果真有个孩子,那么竹叶青要将孩子藏在哪里才好呢?
  张九听了奶奶的话,默默点头,嘴巴抿得紧紧的,表情古怪,不知道他是为忽然出现的孩子而担忧,还是为之而欣喜。
  奶奶将张九的举动尽收眼底,她走到张九跟前,将那双红萝卜一般的手放在张九的肩头,声音低沉道:“再说了,如果告诉了你,她害怕你会惊慌失措,从而对她敬而远之。毕竟你们之间还有很多的阻碍,她不能确定你的心思。不过,我可以肯定,她对你是有爱意的。不然她不会这么做。”
  “那我更应该把她救下来了。”张九的语气有点儿生硬,仿佛这句话不是他愿意说出来的,而是被人逼迫的。
  奶奶笑道:“这就是你自己的决定了。”然后,奶奶走进里屋,抱出棉被走回太阳下。紧接着,地坪里传来了“嘭嘭嘭”的声音,那是奶奶在用一根小竹棍拍打棉被。
  直到现在,奶奶已经不在人世了,我每次走到爷爷家的地坪里,看着那几根斜立在墙角渐渐腐朽的晾衣竿,仍能听到“嘭嘭嘭”的声音。每次跨进大门,我仍心中忐忑却又满心希冀,仿佛下一刻奶奶的声音就会出现在耳边:“亮仔,我的乖外孙,你又来看奶奶啦!哟?你比奶奶都高出一个头啦!”
  一个人在一个老屋里生活久了,当他或者她离去之后,声音、相貌等却还驻留在这里,供那些想念他们的人倾听、回忆。
  当在堂屋里的那张桌子前坐下,我仍能清晰地回忆到张九来到这里的那个早晨,那个像女子一般的男人,满脸皱纹手指枯黄的爷爷,以及屋外的“嘭嘭嘭”声。虽然桌子旁边只有一个回忆往事的我,但是我仍能清清楚楚地看见他们,仿佛时光逆流。
  我看见张九又开始低头捏手指了,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循环往复。我真想不通,那个竹叶青女人为什么会喜欢上这样一个犹疑不决的男子。如果不是因为张蛇人的放生,她会来给张九治病吗?她会将自己交给张九吗?
  “你现在还确定要我去救竹叶青吗?”爷爷忽然问道。
  张九惶然一惊,顿了顿,反问道:“马师傅,您为什么这样问?”
  爷爷咂了咂嘴,没有说话。我知道爷爷的意思,一个漂亮的女人和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是有着很大区别的,特别是对局中人的张九,这简直就是生命的分水岭。如果选择前者,不过是年轻时多一段风流韵事罢了;如果选择后者,这就需要一定的担当,需要负一定的责任。对张九来说,选择后者,更需要的是勇气,因为前面还有很多困难等着他。假使他选择了前者,那么这些困难便不复存在了。
  张九捏住大拇指的时候停住了手的动作,说出一句既没有选择前者又没有选择后者的模糊话来:“但是……我……我还不确定她有没有……有没有受……孕……”
  爷爷皱紧了眉头,道:“你父亲是什么时候跟蛇贩子接触一次?”
  张九松开了两只手,探着脑袋问道:“您,您是答应帮助我了吗?”他的激动之情远远没有我料想的那样强烈。
  爷爷点点头。
  张九道:“如果蛇贩子没有其他事耽搁的话,应该后天就会到我家去跟父亲交易。”
  爷爷直视张九的眼睛,问道:“那个蛇贩子会不会提前就到你家去?比如说……明天?有没有这种可能?”
  张九想都没想,立即接口道:“不可能。我父亲在卖蛇之前要做些准备工作,把捉好的蛇从竹编笼子里取出来,装进特制的编织袋。如果蛇贩子提前来的话,这些事情不能在短时间里完成,会耽误工夫。所以,他们约好了日期,我父亲在蛇贩子来的前一天做这些事情。”
  爷爷道:“就是说,蛇贩子只可能延后来,不会提前来。是吧?”
  张九点头道:“是的。所以我今天一大早就过来找您,我们只有两天时间了。如果我们不快一点儿的话,竹叶青就危险了。”
  爷爷淡然道:“既然我们还有两天时间,那就不用着急。我看你先回去吧,等明天我去找你父亲。”
  张九急躁道:“今天不可以吗?为什么要等到明天呢?”我也忍不住担心了,早去早解决,万一明天出了什么状况呢?
  39.
  爷爷咳嗽了一声,眉头微皱,道:“不是我今天不想去,而是我刚刚从文天村回来,有些累。你看,我也这么一把年纪了,身上的骨头像机械零件一样,要不是磨损很大,就是生了锈,经不起折腾。”
  我立刻将要劝说的话吞回了肚子里。
  “我……”张九也说不出话来。
  爷爷摆了摆手,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既然你说了蛇贩子不可能提前到你家去,你也就没有必要过多地担心。安安心心在家里等我休息好了再过去,行不行?”
  我无意识瞟了一眼放在角落里的月季。经过昨晚的折腾,不知道月季是不是也会觉得累?她好久没有到我的梦里来了。而那个叫花子对我说过的话,我还没有一个解答,并且《百术驱》没有任何消息,由不得我不隐隐担心。
  张九用眼神对我示意,要我劝一劝爷爷。我眼睛的余光早已发现,但是仍直直地盯着月季,假装没有看见。
  这时恰好外面来了一个老太太,跨进门就问爷爷:“马师傅,我家的鸡昨晚没有回笼。您帮我掐算一下,是被人偷吃了呢,还是躲在哪个角落里了?”
  这个老太太是住在村中心的农妇,我见过很多次。我连忙起身跟她打招呼,她点头笑了笑:“童外孙来啦!”我连忙回应。
  蓦然回首,画眉村里那些我认识的老爷爷老太太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仿佛初阳蒸融雾水一般。当我再次回到画眉村,从那些熟悉的屋里走出的,却是我不再熟悉的人,需要爷爷一一指点“那是某某的孙子,那是某某的曾孙”,我才能勉强笑着脸跟他们打个生硬的招呼。而他们也是一张淡漠的脸,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给我打招呼。
  有时候我就特别怀疑我的回忆是不是真的存在过,仿佛那些熟悉的屋子、那些熟悉的人只曾经在我的梦乡里出现过。
  张九见有其他人进来找爷爷,立即噤声了。
  爷爷邀老太太进屋坐下,泡上一杯暖茶,问道:“您告诉我一下,您家的鸡是在什么时候走失的呢?”
  老太太道:“是戌时。我刚刚给它们撒了一把米,我家那条讨厌的狗不知发什么疯,冲进鸡群里,把鸡吓得乱跑。待会儿我去咯咯咯地逗鸡进笼,就发现少了一只。”老太太跟爷爷是一个年代的人,所以她不说鸡是几点走失的,而是直接说时辰。
  旁边的张九见老太太没有跟他打招呼,没话找话,也不针对谁直接问道:“你们那一辈都喜欢用子丑寅卯来计算时辰。我知道一个时辰是现在的两个小时,但是为什么要用生肖来计算时辰呢?”
  不待爷爷解释,老太太抢言道:“哎,这个还不简单哪!子时是晚上十一时正至凌晨一时正,子是老鼠的意思,鼠在这时间最活跃。丑时是凌晨一时正至凌晨三时正,丑是牛,牛在这时候吃完草,准备耕田。寅时是凌晨三时正至早上五时正,要知道了,老虎在此时最猛。卯是早上五时正至早上七时正,卯是兔,月亮上有玉兔,意思是这段时间月亮还在天上。以此类推,辰时是‘群龙行雨’的时候。巳时,蛇在这时候隐蔽在草丛中。午是马,这时候太阳最猛烈,相传这时阳气达到极限,阴气将会产生,而马是阴类动物。未时嘛,羊在这段时间吃草。猴子喜欢在申时啼叫。鸡在傍晚酉时开始归巢。戌时,狗开始守门口。亥是夜深时分,栏中的猪正在熟睡。”
  老太太一口气把十二个时辰的意思全部说完了,张九听得发了呆。
  “您真厉害!”张九竖起大拇指夸奖道。
  老太太淡然一笑,道:“这有什么了不起的?这些东西我跟马师傅小的时候都听大人们说过无数遍了,我们不是记在心里,而是烂在心里了。呃?你是马师傅的什么亲戚?我以前怎么没有见过你啊?稀客吧?”
  爷爷介绍道:“他呀,他是张蛇人的儿子,您还记得张蛇人吧?”
  老太太眯起眼想了想,摇头道:“我不记得,张舍人?姓张的我倒是认识几个,但是从来没有听说过名字叫舍人的。舍人为己?哦,不。我只听过舍己为人。”
  张九听了老太太的话,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看来老太太记性和听力都不大好,但是挺有天生的幽默细胞。
  爷爷笑道:“不是名字叫蛇人,是一个姓张的养蛇的人。知道吧?前些年来过我们这里耍过蛇的,还有印象吧?”
  老太太这才“哦”了一声:“原来是那个养蛇人的儿子啊!哎呀,事情都隔了好久啦,我几乎记不起来了。他的儿子都这么大的人啦?时间过得真快呀,眨眨眼睛就过去啦!”老太太感叹了一番,末了热情地问道:“你家父亲身体还好吧?”
  张九回道:“好着嘞!”
  老太太道:“你父亲是我认识的最远的人。我是从隔壁村嫁到画眉村来的,一辈子也就待在这两个村之间,一个月就去镇上买一次零用东西。娘家人死了,儿子长大了,我就连娘家也很少去了,镇上也很少去了。画眉村的一块石头,一个水坑,我都知道在哪里。但是要问我画眉村之外的事情,我是一概不知。不过一个情况除外,就是知道很远的地方还有一个养蛇的厉害人物。呵呵。”老太太一讲起话来就滔滔不绝。不过也难怪,像她这样一辈子拘束在一巴掌大的地方,难免对一点点新鲜事情如此感兴趣。
  张九道:“我家住得并不远呢,才十公里多一点。”
  老太太立即撇了嘴,道:“十多公里还不远哪?对了,你既是养蛇人的儿子,应该知道巳时啊。巳是蛇的意思嘛。”
  张九听了,脸色顿变。
  40.
  爷爷发现了张九的不适,忙关切地问道:“张九,你怎么啦?”
  张九惊慌失措道:“马师傅,我差点儿忘了,竹叶青曾经跟我说过,巳时她无论如何都要回到竹林中去的,不然会浑身难受。只怕今天到了巳时她回不去,会跟我父亲斗起来。”
  爷爷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用惊慌,你现在就回去,路上走快一些。回到家里之前,折一段竹树的枝叶。到家了就给她盖上。这样她就会舒适一些。巳时的蛇一般不咬人,所以也没有必要担心你父亲。”
  老太太听了他们两人的对话,拍着巴掌问道:“你们说些什么呢?你父亲不是养蛇人吗?你还替他操什么心哪?还怕他被蛇咬了不成?”
  张九说走就走,立即跨门离去,甚至顾不上跟爷爷告个别。
  老太太又拉住爷爷要问个明白。爷爷笑道:“他们养蛇的事情您打听了也没有用,您还是多多关心自家的鸡吧!”
  老太太跺脚道:“是啊,我差点儿忘了来干什么的了。哎呀,马师傅,您快帮我算一算,我家那只走失的鸡能不能够找到。”
  爷爷默神沉吟一会儿,答道:“您这只鸡恐怕是回不来罗。要不是落到水塘里淹死了,就是被谁家馋嘴的狗给咬坏了。它的尸骨应该在正南方,您可以朝正南方去找找。”说完,爷爷掏出一根烟来,“刺啦”一声划燃火柴,将香烟点上。我没有阻拦。
  送走了唠唠叨叨的老太太,爷爷突然问我道:“张九呢?”
  我奇怪道:“他不是听了你的劝告先走了吗?”
  爷爷“哦”了一声,低下头去抽闷烟。显然爷爷刚才脑子里还想着其他的事,也许是张九的事,也许是《百术驱》的事,还也许是刚刚经历过的阴沟鬼的事。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爷爷真的累了。就算是一个精力充沛的年轻人,也经不起这些天连续不断的折腾。
  “别抽烟了。”我劝道。我知道,如果这个时候不劝劝他,他会接着抽第二根然后第三根。
  “嗯,这根抽完我就不抽了。”爷爷道。
  我和爷爷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吆喝卖水果。奶奶从里屋走出来,高兴道:“我的乖外孙真有口福呢,早不见来晚不见来,偏偏今天就来了。老头子,去枕头底下取点儿钱来,买点儿水果给亮仔吃。家里也没有什么好吃的,让他闲待在这里也没意思,不如吃些东西。你们一老一少默坐在这里,坐得我都没有什么话说了。”
  爷爷点点头,走到里屋取了钱出来,问我道:“你想吃梨子还是苹果?我的牙不好,吃水果凉冰冰的,牙齿受不了。”
  我说:“出去看看再买吧。”
  于是,我们两人循着吆喝声找到了卖水果的贩子。拖水果的是一辆破板车,一人坐在板车上吆喝,两脚悬在半空晃荡;一人站在板车前,两手紧紧提着车把,肩膀上拉着纤绳,如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坐在板车上的人我不认识,可是那个拉车的不是别人,正是红毛鬼山爹。它嘴上叼着一根烟燎雾燎的香烟。
  我立刻想到了以前的山爹看我的那种眼神,心头不由升起一丝惆怅。
  红毛鬼自然不再认识我这个跟他儿子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同年儿子”了,不过它见了爷爷还是有些畏手畏脚。爷爷一靠近板车,红毛鬼就立即向后退,可是肩头的纤绳约束着它的活动范围,让它走不了太远。我想,如果它还能记得当初跟着爷爷一起在池塘旁边捉水鬼,还记得它曾被一个男狐狸精控制又被爷爷救出来,它就不会这样害怕爷爷了。
  “苹果怎么卖?”爷爷问贩子道,然后随意看了红毛鬼一眼,笑了笑。爷爷经历的事情比我多了去了,不像我想得这么多,更谈不上有惆怅的感觉,但是,也许是爷爷比我会隐藏心思。
  红毛鬼见爷爷朝他笑,顿时显得手足无措,嘴巴微张,叼着的烟头掉到地下,嘴边还冒着一阵烟雾。
  贩子报了价格。爷爷买了十来个苹果,然后我们返身往回走。
  “嗷!”背后传来一声刺耳的号叫。
  我跟爷爷回过头去,发出号叫的是红毛鬼。它见我们回头去看它,却又恢复到开始那种畏缩害怕的模样。我和爷爷会心一笑,继续朝家的方向走。它却又一次在我们背后号叫起来。等我们再次回头,它仍是立即噤了声,畏畏缩缩地看着我们。我们盯了它半天,它却还是不说点儿什么。当然了,要指望它说出什么来那是不可能的,它早就不会说话了。对于那个贩子来说,红毛鬼跟拉车的牛差不多,只是牛吃的是草,而红毛鬼讨要的是几根廉价的香烟。
  “走吧。”爷爷轻声说道。(文*冇*人-冇-书-屋-W-Γ-S-H-U)
  然后我们头也不回地走了,独留它在我们的背后发出“嗷嗷”的号叫声。
  回到家里,洗了两个苹果吃下,我问爷爷道:“明天你什么时候去张九家?你确定你能说服那个养蛇人吗?”
  爷爷正要答话,奶奶走了过来。奶奶没好气道:“人家请到家里来了我也没有办法,但是既然人家已经走了,没有谁还主动追到别人家里去帮忙的。”
  爷爷笑道:“看您说的!我又没有说明天要去!”
  我不满道:“您答应了帮人家,怎么可以失信于人呢?”
  爷爷立即给我递眼色。我皱了皱眉头。当然,这一切都逃不过奶奶那双明察秋毫的眼睛,不过奶奶却假装没有看到我跟爷爷眉来眼去,兀自走开去。“明天你还要去田里看看水呢。帮人可以,但是别荒了庄稼。”奶奶走出大门的时候不忘提醒道。
  “嗯。好的。”爷爷闷声闷气回答道。
  “看来明天你去不成了。”我小声对爷爷道。
  41.
  张九依爷爷所言,在回去的路上顺手折了几枝竹叶。回到家里,趁父亲不注意时将青色的竹枝搭在装有竹叶青的编织袋上。过了巳时,竹叶青果然没有异动。而后,他就静静等待第二天的到来了。按数年来的经验,他确信蛇贩子不会提前到来。
  张九的父母亲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第二天一大早,张九的父亲又拎着几个竹编笼子,踏着露水回到屋里。此时,张九的母亲还没有醒,张九自己虽然醒了,但是还赖在床上。
  他知道他的竹叶青被挂在堂屋里的主梁上,他侧耳也能倾听到蛇信子咻咻的声音,但是他更加注意的是地坪里的脚步声,他期待的不是父亲的脚步,更不可能是女人的脚步,而是一双平稳而略显苍老的脚步。虽然他不知道苍老的脚步应该是怎样的,但是只要听见父亲惊呼一声“呃?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啦”。他就可以确定,救命的马师傅如约而至了。那么,他心爱的竹叶青也就有了被救的希望。
  对于马师傅说的,竹叶青也许有过他的骨肉,他是不大相信的。
  他听见父亲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然后听见大门吱吱地打开。他能料想到,接下来就是竹编笼子丢在地上的声音,然后是编织袋发出的摩擦声。那是他的父亲将竹编笼子里的蛇移到编织袋里去,然后给编织袋束上口。当然了,今天捉到的新蛇不会跟竹叶青放在一起,怕蛇与蛇之间斗起来。蛇被咬伤了,价钱就要大打折扣。他的父亲在捉蛇的时候都是小心翼翼,这并不是他父亲害怕被蛇咬到,而是担心在捕捉的过程中伤了蛇。只要蛇鳞少了一片,那个尖酸刻薄的蛇贩子就要说这道那,想尽一切办法压低蛇的价钱。
  “张九,起来没有?起来了就喝蛇胆!”张蛇人在堂屋里喊道。
  这是张蛇人自改养蛇为捉蛇以来形成的习惯。蛇胆有明目清毒的药效。有些捉蛇的人将价格不高、品种不好的蛇活生生掏出蛇胆来,然后脖子一仰,将生蛇胆扔进嘴里,硬生生咽下。反正卖不了好价钱,还不如自己享用。被挖掉蛇胆的蛇便在地上蜷缩,捉蛇人一般不再答理这种没有了任何利用价值的蛇,任它自己慢慢在痛苦中死去。如果捉到的是金环蛇、银环蛇、眼镜蛇、眼镜王蛇、五步蛇、蝮蛇或者其他蛇胆极为珍贵的蛇,捉蛇人就舍不得“暴殄天物”了。
  竹叶青的胆虽然说不上珍贵,但是它有毒,具有其他的利用价值。这是张蛇人留下它的原因。
  看来父亲捉住的是一条普通的蛇,张九这样想道。但是他没有回应父亲,仍旧懒懒地躺着,耳朵捕捉地坪里的其他细微声音。
  父亲改为捕蛇之后,张九生吞过不少这样的蛇胆,比药丸还苦,他只能闭着眼睛用力吞下去。如果不小心用牙齿碰破了胆囊,那苦液就会在口里漫延开来,那才是真的苦不堪言。
  张蛇人见儿子没有回答,以为他还在睡觉,便咕嘟一声自己吞下了蛇胆。然后,他继续查看剩下的几个竹编笼子是否有收获。
  珍贵的蛇是越来越少见了,以前他小时候在山林里经常遇到剧毒的蛇。当时有老人告诉他,如果在山林里遇到一条蛇突然蹿起来,直直挺起,那不一定就是要咬你,而很可能是要跟你比高。此时如果你的手中有一根木棍,千万不要用木棍去击打它,只要将手中的木棍举起来,超过它的高度就可以了。如果手中没有木棍,你可以将脚抬起来,脱下鞋子,将鞋子从它的头顶扔过,那也算超过了它的高度。不过你千万要记住,不可俯身去脱鞋,因为这样表示你认输,那蛇会飞快地过来咬你一口,让你中毒身亡。
  这叫做“蛇比高”。只要你比过了它,它便会乖乖地退走。但是如果你输给了它,就算当时它没有将你咬伤致死,它也会如冤鬼缠身一般到处追寻你的气息,直到将它的手下败将杀死为止。
  当然,他还听老人说过很多奇怪的蛇,比如一种鸡冠蛇,他听过不止十个人说过,此种蛇能飞,有冠,奇毒。还有兔子蛇,全身洁白有毛,常栖息在一种竹子里面,这种竹子叫箭杆竹,它的叶子就是端午节用来包粽子的棕叶,也是奇毒。还有一种蛇,从高处掉下来会摔成一节一节的,然后一节节的东西会动,慢慢连在一起,又活了。还有鼓气蛇,平常它只有筷子细,但一惊动它立即变得像扁担一样粗。
  也许这些蛇原来是有的,但是渐渐都消失了。他自己见过的最为可怕的蛇也不过是眼镜王蛇。眼镜王蛇生性凶猛。当它遇到危险时,它的颈部两侧会膨胀起来,并发出呼呼的响声。它的眼睛非常明亮,张蛇人从它那明亮的双眼中发现仿佛有智慧的光芒,这是其他蛇所不具备的。眼镜王蛇又叫过山风波,由名字便知道它的速度有多快。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遇到眼镜王蛇。从此以后,别说眼镜王蛇,就连眼镜蛇都日渐少见,以至于无了。
  张蛇人抬头看了看吊在房梁上的编织袋里的竹叶青,叹息连这种毒蛇都少了,以后恐怕靠捉蛇是维持不了生活了。
  张蛇人定了定心思,将手头的几个竹编笼子都清理好了。张九在睡房里听见竹编笼子磕碰的声音,心里又是一惊。
  “张蛇人,你好哇。我要的蛇都收拾妥当啦?”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进入张九的耳朵,吓得张九背后出了一层冷汗!
  那个蛇贩子!他!他怎么提前一天来了?
  42.
  同样惊讶的不只有张九。
  “咦?你怎么今天就来了?不是说好了明天交货的吗?”张九听见他父亲惊讶地问道。
  “明天我的侄女儿结婚,所以我今天就提前来了。本来应该事先告诉你的,但是我那个侄女儿也是奇怪,以前好好的一个姑娘,会唱会跳,人也长得仙女模样,可是这几天不知怎的就突然哑了。家里人怕原先定好的亲家改变主意,只好逼着那边快点儿结婚算了。”蛇贩子摇了摇头,叹息道。
  张蛇人这才释然,道:“哎,天灾人祸,谁都躲不过去啊。我儿子也是突然就得了怪病,要不是这样,我也不会改行卖蛇给你了。”
  蛇贩子哈哈笑道:“那是,那是。我也绝想不到养了这么多年蛇的你,忽然之间就改捉蛇卖蛇了呢。”
  张蛇人给蛇贩子泡上一杯茶,然后搭了楼梯去房梁上取编织袋。他一边往上爬一边道:“这年头捉蛇也难了,好品种的蛇是越来越少啦。前些天我在家门口捉了一条竹叶青,就这条蛇好一点儿。其他蛇都卖不了几个钱。”
  蛇贩子喝了一口茶,颇有兴致地问道:“哦?我还以为蛇经过你家都要绕着门走呢,还敢有胆大的蛇来你家门口?这不是自寻死路吗?”蛇贩子站起了身,朝里屋望了望,小声问道:“你婆娘还没有起来?”
  张蛇人一边解开吊着编织袋的绳索一边回答道:“嗯。她能睡。哪里像我啊,定时定点一定要起来,闭上眼睛也睡不着。”
  蛇贩子点点头,又问道:“你儿子呢?他不在家吗?”
  张蛇人停止了解绳索的动作,蹙起眉头看了相识多年的蛇贩子一眼,狐疑道:“怎么了你?平时你没有这么多话的呀?从来都是低着头拿了蛇给了钱就走。今天怎么有点儿异常呢?”张蛇人把蛇贩子的嘴巴鼻子眼睛重新看了一遍,似乎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问题出来。
  蛇贩子被他看得不舒服,在脸前挥了挥手,像赶蚊子似的。“看什么?还怕我是戴着面具出来的?怕我要了你的蛇不付钱?”
  张蛇人嘟囔了一下,提着编织袋一步一步从楼梯上下来。在里屋偷听的张九感觉那楼梯的“哒哒”声仿佛每一步都踏在他的心上。
  后来张九说,当时他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甚至在心里千万遍地呼唤马师傅快点儿到来。他恨不能长一双飞毛腿,直接冲到画眉村把爷爷抓到父亲的面前来。
  而在张九着急的时候,奶奶正在爷爷面前唠叨说田里的水好久没有去看了,再不去就要错过时机了。又说些家里的活儿都被她一个人包干了,实在腾不出手脚。我在一旁听得耳膜都起了趼。
  爷爷始终呵呵地笑,被奶奶连推带拉地赶出了门,自然还要在爷爷的肩头上加一把锄头。末了,奶奶还要站在门口看着爷爷一步一步向远处的水田方向走。那个方向刚好跟张九的家的方向相反。
  水田虽远,但是从后门出来,站到菜园前的柴捆上看去,还能勉强看清一个小小的方块田边有一个逗号一般的身影在忙活儿。秋收的时候,我只要站在柴捆上朝那个方向大喊:“收工啦,回来吃饭啦!”立即就能看到爷爷挥舞着禾把朝我示意。不一会儿,那个逗号大小的身影就渐渐大起来,直到走到我面前。
  所以,爷爷想从水田里逃走转而去张九的家救那条竹叶青,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奶奶在前门晾晒衣物,时不时叫闲在旁边的我去后门看看爷爷还在不在。我就一溜烟跑到柴捆上,朝远方眺望。
  我的心里其实盼望着那个逗号倏忽一下就不见了,即使是这样,我也不会向奶奶说明的。但是每隔几分钟奶奶要我去“看哨”,那个逗号还稳稳当当地在那里。看来爷爷干活儿还挺认真,围着那块方块田走了一圈又一圈。
  半个小时之后,奶奶自己沉不住气了,问我:“叫你爷爷去看一看田里的水,他怎么一去就半个小时?引点儿水或者堵堵缺口,需要这么长的时间吗?亮仔,你再去看看,他是不是不在那里了?”
  我嘟嘴道:“奶奶,这半个小时里我都去看了十多次了。他一直在那里。要不……我叫他回来?”
  奶奶道:“叫回来了也不允许你跟他一块跑出去。你都读高中了,学业要紧,考个好大学,我脸上也有光。你爷爷那点儿歪门邪道不值得学,学了都是为别人白干活儿。好了好了,你叫他回来吧。搞得我像皇太后叫他流放似的,不叫还不回来了!”
  我再一次爬上柴捆,朝爷爷的方向呼喊。
  “呶,就是这条竹叶青。它在我家里潜伏了三四年,一直我都捉不到它,不知前些天怎么运气这么好,恰巧让我给碰上了。你把它带走了,我也好安个心。”张蛇人嘘了一口气,将编织袋扔在蛇贩子面前,拍了拍手。那竹叶青被摔得生疼,在细密的编织袋里扭曲着身子,那缩成一线的瞳孔如猫一般。
  “这条竹叶青?”蛇贩子俯下身去细细查看。竹叶青朝他吐出猩红的蛇信子。
  蛇贩子弹了弹竹叶青的头,笑道:“就是它呀?一条这样的蛇也能使你心神不安?说出来谁信哪?这母蛇的身段还挺好呢,如果长成一个人,肯定能魅惑很多年轻男子。”
  张蛇人淡淡道:“就是打光棍也万万不敢要这样的女子啊。”
  蛇贩子吹着口哨逗了逗竹叶青,道:“话可不能这么说,你看白素贞和许仙不是挺好的一对吗?你儿子还没有成婚吧?要不……把这蛇留给你儿子玩玩倒是挺好的。”
  43.
  张蛇人正色道:“你这是说的什么疯话呢?蛇终究还是蛇,它们是冷血的;人终究还是人,人是热血的。人和蛇怎么可以结合在一起呢?莫说我儿子现在中了蛇毒,皮肤和嗓子都变得不好,就是找不上媳妇,也绝不会跟蛇过一辈子嘛!”
  蛇贩子被张蛇人说得不好意思,连忙分辩道:“我只是开个玩笑,你何必这么认真呢?算了算了,我们看蛇吧。我拿了蛇要早点儿回去。这次的蛇可不是转手给人家餐馆或者二胡厂了。我想给我侄女儿的婚宴上添一道味道鲜美的蛇餐。哈哈,也算是送给我侄女儿的一个新婚礼物哇。”
  张九在隔壁房里听见蛇贩子明天就要将接手的蛇送上餐桌,心里好不急躁。而他期盼的脚步声到现在还没有来。真是所有的事情都碰巧撞到一块儿了。
  “张蛇人,我倒是有一个问题,不知道当讲不当讲?”蛇贩子喝了两口茶,突然问道。
  “什么问题?”张蛇人问道。
  蛇贩子将茶盅放下,深深吸了一口气,看了看在编织袋中盘旋的竹叶青,说道:“这条竹叶青为什么这几年经常来你家,却又不伤害你们家里任何一个人呢?如果它是要报复你,肯定你妻子或者儿子会被咬到。既然它不是报复你,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跑到你家里来呢?张蛇人,你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张蛇人眯起眼睛打量绿莹莹的竹叶青,叹道:“哎,其实我也想弄明白啊。可是家里没有发生过什么怪事,你叫我如何知道这条蛇的想法呢?”
  蛇贩子窃窃道:“张蛇人,莫不是这条蛇喜欢上你们家里的某样东西了吧?”
  “喜欢上我家的东西?自从改为捉蛇之后,我家里多的是竹编笼子、吊蛇钩、编织袋等捉蛇的工具,它们平日里看见了退避三舍还来不及,哪里敢喜欢上这些东西?”张蛇人边说边将堂屋里的摆设扫描一番。房梁上吊着的,墙角横放着的,桌子底下扔着的,都是捉蛇的工具。整个堂屋简直像蛇的审讯室。原来养蛇玩蛇的工具,早不知抛弃到哪个地方了。
  蛇贩子也在堂屋里扫描一周,然后似笑非笑道:“张蛇人,我说的不是这些东西,而是你家里屋的东西呢。”
  蛇贩子的话里有话,但是不知内情的张蛇人如何知道?张蛇人皱眉道:“里屋更加没有什么蛇喜欢的东西呀?要说我养蛇这么多年,家里可是连一只老鼠都没有。所以也不可能有蛇来我家里捕食了。”
  蛇贩子干笑两声,说道:“张蛇人,你捉蛇的技术我是没得夸的,可是你这个死脑筋怎么就转不过来呢?这样吧,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张蛇人指着地上的编织袋道:“你不是说着急回去吗?怎么还想讲故事给我听?我可没有兴趣听你的故事。你付了钱就赶回去准备你的蛇宴吧。幸亏今天没捉到毒蛇,不然我还真一时给你准备不好货。呃,你不忙,我还有事情要忙呢。”
  “急啥呢?再急哪里有儿子的终身大事重要?”蛇贩子作色道。
  张蛇人不耐烦道:“什么终身大事?好好,我怕了你,你今天怎么这么多话呢?好好,你说吧。”他挥了挥手,脸上露出不快。
  蛇贩子见他答应,喜形于色,咂了咂嘴,道:“我以前也玩过蛇呢,只不过没有你这么厉害。我玩了一段时间就放开了。”
  “哦?”张蛇人听蛇贩子说他自己也曾耍蛇,顿时来了三分兴致。他在椅子上挪了挪身,将姿势摆正,准备认真听这个蛇贩子说过去的事了。“那你为什么到后来不玩蛇了呢?”张蛇人侧身问道。
  “咳,还不是因为娶了现在这个婆娘!”蛇贩子的答案令张蛇人一惊。躲在隔壁偷听的张九也浑身一颤。张蛇人急着想知道原因,于是急急催促他。而隔壁的张九脑海里想的比他父亲要多要杂。
  “你要问我,耍蛇跟娶媳妇有什么干系,是吧?”未等张蛇人问出来,蛇贩子早已料到。“呵呵,说出来没有人相信,但是我跟我媳妇都很清楚,那是一件真真实实发生的事。因为知道别人很难相信,所以我一直也没有跟其他人说过。”
  “什么事?这么神秘?”张蛇人一边问道,一边还不忘给蛇贩子的茶盅里添茶加水。
  “不怕告诉你,在我跟现在的媳妇结婚之前,我跟一条蛇有过一段情事。我后来不耍蛇了,也是因为这个。”蛇贩子直爽地说道。
  “跟蛇?”张蛇人放下茶杯,将信将疑地问道。
  “是啊。”蛇贩子拿起倒满的茶,轻轻喝了一口。“我耍蛇后不久,就有一个蛇精来找我了,说我救过她的一条命,她要来感谢我。我开始不信,以为哪个朋友故意找个美女来诓我,故意让我出洋相。但是那个蛇精说,某年的某天,在某座山上,我在路上看见两条蛇斗得不可开交。正在它要被对手咬死的时候,是我把那只略占上风的蛇捉走了,它就捡了一条小命。”
  “我就喜欢会斗的蛇。”张蛇人说道。
  “对,我也只是喜欢那条会斗的蛇,另外一只负伤的蛇我是看不上才放了的。”蛇贩子道,“但是那条逃走的蛇以为我是有心救的它,所以找我来报恩。她说出的时间和地点还有当时的情况都跟我当初遇到的一样,而当时我是一个人上山的,没有别人知道。即使是我朋友要耍我的话,他也不会知道这件事情。”
  张蛇人点头。
  张九在隔壁房间静听。他隐隐感觉那个蛇贩子知道他在偷听,并且蛇贩子的本意就是要讲给他听,可谓醉翁之意不在酒。
  “那你就答应了?”张蛇人问道。
  44.
  “那是自然!你是没有遇到,如果年轻时候的你遇到这种事情,你是接受还是拒绝呢?”蛇贩子神情自若道。
  “就算这样,那跟你后来没有耍蛇了有什么关联?”张蛇人问道。
  张九后来说,他当时两手扶门,将耳朵贴在门上,生怕有一字半句走漏了。他的父亲自然是不知道儿子已经醒了过来,并且他儿子心里担忧着的是他将要卖出的蛇的命运。
  而在张九偷听蛇贩子的回忆的同时,爷爷扛着锄头从田埂上朝我走过来,裤腿上沾着点点斑斑的泥巴。在我的记忆里,那些田地里的泥巴有着一股特别的香味,是童年的香味,如一个睡熟的婴儿;是回忆的香味,闻得着却摸不着;是伤心的香味,虽香却阵阵刺痛我的心。爷爷说过,人就是女娲用泥巴做的,所以人最后还是要混合到那些泥巴里面去。
  “奶奶的事情忙完了吗?”爷爷走到我面前,放下锄尖锃亮锄尾生锈的锄头,笑呵呵地问道。
  我点头道:“是的。她就担心你偷偷去了张九家,叫我三番五次去柴捆上看你在不在。”
  爷爷道:“她没答应,我哪里敢去呢!”
  这时奶奶走了过来,蠕了蠕嘴,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田里的水都弄好了吧?可别坏了庄稼。”
  爷爷道:“今天不下雨,过两天也会下雨的。不用担心田里。我把水沟的缺口填了合适的高度,水多了自己会溢出,水少了自己也会涨满。”在填水沟的高度方面,爷爷要比我爸爸厉害多了。到了关键时节,我爸爸下雨也要去看水,晴天也要去看水。但是虽然他看得勤,但是要么收割的时候田里水太多,割禾的时候脚陷进稀泥里拔不出来;要么耕田的时候水太少,健壮的水牛耕了五分田就走不动了。
  而爷爷扛着锄头出去看一趟后,大半个月都不用再去看一次,晴天下雨也不管。爸爸一直想从爷爷这里学填水沟的方法,爷爷教了好几次,爸爸都没有学到一丁点儿。怨不得妈妈经常说我身上的基因都是遗传马家的。
  奶奶跟爷爷过了这么多年,自然知道爷爷不是夸口。她拍了拍我的后脑勺,温馨道:“我家乖外孙将来可不要种田,千万要认真读书,早晚脱了这个锄把运。”奶奶的“锄把运”的意思就是做农民。
  爷爷立即反驳道:“锄把运不见得就不好啊。亮仔,你姥爹曾经去过城里做过几天官呢。可是一段时间过去后,你姥爹就厌倦了。”
  “哦?姥爹还做过官?”我惊讶地问道。
  “因为就做了很短一段时间,所以家里人都很少说这事。呵呵。”爷爷笑道,他的笑意里没有任何得意,平淡如水,仿佛说着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他经过洞庭湖的时候还吟了一首诗。”
  “诗?”我很少听到别人提起姥爹生前还喜欢吟诗。作对倒是常有的事。爷爷说过,原来的秀才举人,见了面就喜欢出一个难对的对联,专门找人为难,借此显示自己的才华。但是从来没有谁难倒过姥爹。
  爷爷仰起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小池塘,道:“那首诗是你姥爹经过洞庭湖的时候作的。那首诗是这样的:洞庭湖中水开花,身挂朝珠不爱他;世上只有种田好,日在田中晚在家。”
  我对诗没有什么研究,也就不能在平仄和意境上作相应的评判了。不过这首诗乍一听来,感觉还蛮好。
  “当官都不如种田呢。”爷爷道。
  奶奶立即抢言道:“你怎么教育他的?不当官?当官有什么不好的?学你这样种一辈子田就有出息了?真是的,没见过这样当爷爷的人!还好意思说!”
  奶奶还要说什么,刚好一个年纪跟奶奶不相上下的老婆婆走了过来。她热情地邀请奶奶道:“娭毑,李姥姥家来了外地的孙媳妇,我们一起去看看?”
  奶奶听了她的话,立即感兴趣地跟着走了。
  看着奶奶走远了,我小声问爷爷道:“张九那边你不准备去了?”
  爷爷又将锄头扛起来,然后问我道:“现在去?你奶奶知道了怎么办?”爷爷向来都要奶奶首肯或者默认,他才会安心地去做事。以往奶奶从没有直接拒绝过爷爷的请求,但是今天看来奶奶是绝对不会退让半步了。
  “那怎么办?你就不管那条竹叶青蛇了?你可是答应过张九的。”我对爷爷的态度不满,但是我也知道奶奶的脾气。
  爷爷朝昨天遇到张九的小山上望了一眼,迈开步子道:“能不能救那条竹叶青,其实还要看张九自己。”
  “……其实还要看张九自己啊。”蛇贩子莫名其妙说出一句毫不搭题的话。
  “你说什么?”张蛇人被他这句话弄得一愣,忙把那双迷惑的眼睛看向座旁的老熟人。“还要看张九自己?”
  蛇贩子被他一问,自己也是一愣,连忙将放到嘴边的茶缩回,讶问道:“我说了什么?”
  躲在隔壁的张九更是吓得打了个冷战。他早就认为蛇贩子那番话是讲给他听的,但没承想那个蛇贩子突然将他的名字说了出来。他一惊,双手失措,将门弄得“哐当”一声响。堂屋里的两个人立即同时朝张九的睡房看去。
  “张九!”张蛇人厉声喝道。
  “唉——”张九见被发现,连忙答应一声,打开门来,蓬头垢面地站在一个捉蛇一个贩蛇的长辈面前。那丢在地上的蛇也看到了张九,立即腾的一下立起了一尺来高,蛇信子吐得更欢了。
  “你干什么呢?”张蛇人仍旧虎着脸。他对张九这种偷听的行为表示不理解和愤慨。
  “我……我……”张九嚅嗫了片刻,眼睛的余光瞟到了堂屋一角的脸盆,立即灵光一闪,说话也流畅了,“我找脸盆洗脸呢。”
  45.
  他的父亲听他这么一说,脸色立即缓和了许多,指着角落道:“脸盆在那里,自己打了水洗脸吧。顺便带一桶水来。缸里快没水了。”
  张九假装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慢悠悠地走到墙角,拾起脸盆往外走。编织袋里的竹叶青一直看着他走出门,但是张九不敢多瞟竹叶青一眼。走到门侧,他站住了,听蛇贩子将他的经历讲完。
  蛇贩子继续讲:“我是在冬天结婚的,当时那个蛇精回到洞穴里冬眠了。所以我的婚礼举行得比较顺利。但是我媳妇经常在梦中被吓醒。”
  “为什么?她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吗?”张蛇人问道。
  “不,她说她睡着睡着就感觉浑身冰凉,几乎要死去。”蛇贩子摇头道,“她说她是被冻醒的。可是身上被子盖得好好的,被窝里热烘烘的。我实在没有办法,只好给她加盖一层被子。可是她还是经常在半夜里被冻醒。”
  “不会是身体出毛病了吧?”张蛇人问道,“我见过患冷病的人,三伏天都要穿着棉袄。”
  “哦?这种病我倒是没有见过。”
  “那个患病的人是一个狠心的后妈。那个女人到了数九寒天也不多给丈夫带过来的孩子买一身保暖的衣服穿。后来那个小孩子冻得生病,不久就死了。”张蛇人道,“到了第二年的三月,某一天那个女人正在家中洗菜,突然感觉背后某一处冰凉,像是一块冰贴在背上。过了一会儿,那股冷气移到了腹部。从那时候开始,她就不停地寻找能够治好她的怪病的医生,但是那股寒气好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医生治疗这里,那寒气又跑到那里;等医生治疗那里,寒气又跑到这里。有时一天要移动好几个地方。弄得医生也束手无策。”
  “到现在她还这样?一直没有好?”
  “后来听某个老人说,这是她儿子在报复她,拿着冰块往她身上贴呢。叫她烧些纸衣服给儿子,她也不听,到了现在还是冻得哆嗦。夏天里,柏油路都被晒软了,她却还要围着火炉烤火。”张蛇人道,“你媳妇是浑身冰凉,那跟这个女人不一样吧?”
  蛇贩子点头道:“我媳妇是个好人,没有做过亏心事,肯定跟你说的那个人不一样咯。开始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也是到处找医生治疗,可是收效不大。冬天过去之后,有一天夜里我和我媳妇突然被一个声音吵醒。睁开眼来,发现那个蛇精站在我们床前,那个蛇精脾气大发,怪我媳妇睡在了她的位置上,叫我媳妇滚开。幸亏我媳妇从来没有做过恶事,蛇精只在旁边大喊大叫,但是不敢碰她。后来蛇精把气撒在我身上,用指甲掐我,掐得我青一块紫一块。”
  “你们天天被她这么烦?”张蛇人问道。
  “之前确实天天被她烦得不得了,她说我对她还是有情意的,就是因为我媳妇才使她和我分开。我喜欢耍蛇嘛,她就以为我很喜欢蛇。”蛇贩子道,“后来请了道士呀和尚呀,来给我驱蛇精,可是要么遇到了诈骗,要么就是人家自认为道行浅,对付不了蛇精。”
  “那你后来怎么办的?”
  “后来呀,我一寻思,既然蛇精认为我是喜欢蛇的,那我偏偏就不耍蛇了,转而贩卖蛇,将蛇送到餐馆或者二胡厂,捉到了好蛇我拿来浸酒喝。”蛇贩子恶狠狠道,仿佛对面坐的不是自己的朋友,而是那条纠缠不清的蛇精。
  “呵呵。”张蛇人干笑道。他肯定回想到了当初的自己转行卖蛇的事情。
  “再后来呀,那蛇精一见我家的大玻璃酒瓶里浸着毒蛇,吓得再也不敢来我家胡闹了。”蛇贩子得意扬扬道。
  张蛇人道:“其实也不能尽怪蛇精哪,谁叫你当初抵挡不住诱惑呢。既然你跟她好过,那也不该做得这么绝情啊。”
  站在门侧偷听的张九心头一热。
  张蛇人又道:“不过蛇跟人哪里会有结果呢。”
  张九的热气还没有散去,就如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凉水。
  接下来,张蛇人和蛇贩子扯着一些不咸不淡的话题,张九放轻了脚步走开,来到压水井旁边打了一盆水洗了脸,又接了一桶水拎进屋。父亲和蛇贩子还在谈笑,根本没有答理在堂屋里走来走去的张九。只是那竹叶青的脑袋跟随着张九的脚步摆来摆去。
  “好了,话也说得差不多了。我要走啦。”蛇贩子跟父亲握了握手,准备告别了。
  地上的蛇们仿佛能听懂他们的话,立即窸窸窣窣地爬动起来。似乎它们也知道,到了蛇贩子的手里,等于离见阎王爷不远了。牛被宰杀之前都会流眼泪,蛇也有着同样灵敏的预感。很多动物都比人类的预感要强。
  对于这些即将卖出的蛇来说,蛇贩子就是阴曹地府的头号人物崔判官。崔判官是驰名阴曹地府的头号人物,左手执生死簿,右手拿勾魂笔,专门执行为善者添寿,让恶者归阴的任务。《西游记》记载,此公姓崔名珏,在唐太宗李世民驾下为臣,官拜兹州县令,后升至礼部侍郎,与丞相魏征过从甚密结为至交。生前为官清正,死后当了阎罗王最亲信的查案判官,主管查案司,赏善罚恶,管人生死,权冠古今,你们看他手握“生死簿”和勾魂笔,只需一勾一点,谁该死谁该活便只在须臾之间。相传崔判官名珏,乃隋唐间人。唐贞观七年(633)入仕,为潞州长子县令。据说能“昼理阳间事,夜断阴府冤,发摘人鬼,胜似神明”。民间有许多崔珏断案的传说,其中以“明断恶虎伤人案”的故事流传最广。故事说:长子县西南与沁水交界处有一大山,名叫雕黄岭,旧时常有猛兽出没。一日,某樵夫上山砍柴被猛虎吃掉,其寡母痛不欲生,上堂喊冤,崔珏即刻发牌,差衙役孟宪持符牒上山拘虎。宪在山神庙前将符牒诵读后供在神案,随即有一虎从庙后蹿出,衔符至宪前,任其用铁链绑缚。恶虎被拘至县衙,崔珏立刻升堂讯。堂上,崔珏历数恶虎伤人之罪,恶虎连连点头。最后判决:“啖食人命,罪当不赦。”虎便触阶而死。当年唐太宗因牵涉泾河老龙一案,猝然驾崩,前往阴司三曹对质。于是魏征修书重托,崔珏不但保护唐太宗平安返阳,还私下给他添了二十年阳寿。在还阳途中,太宗又遇到被他扫荡的六十四处烟尘,七十二家草寇中惨死的成千上万的冤魂前来索命,崔珏又出面排解纠纷,帮助李世民代借一库金银安抚众鬼,太宗方得脱身。崔珏也因此名声大振。崔珏死后,百姓在多处立庙祭祀。
  虽然蛇贩子不能左手执生死簿,右手拿勾魂笔。但是蛇一落到他手里,基本上就没有还生之路了。
  46.
  张九听见蛇贩子说要走,心急如焚。可是到了这个时候,门外仍然不见马师傅的身影。眼见竹叶青就要被蛇贩子提走,张九恨得直骂马师傅言而无信,又骂自己昨天没有生拖硬扯将马师傅带到家里来。
  张九的父亲当着蛇贩子的面将几条蛇过了秤。蛇贩子按预定的价格付了款,拎起编织袋便要走。
  此时的张九心里更加矛盾了。我要不要继续等呢?再等下去竹叶青就要成为人家婚礼上的一道菜了!可是不等又能怎么样呢?难道我要将蛇贩子和父亲的交易拦下来?难道我要亲口告诉父亲我跟这条竹叶青的关系吗?父亲肯定不会原谅我的,如果他知道了,只会更加愤怒,甚至暴跳如雷,甚至立即拿了刀来将这条竹叶青剖杀。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到底该怎么办嘛?张九急得直跺脚。
  后来张九告诉我们说,当时他心乱如麻。不仅仅救竹叶青让他左右为难,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让他进退维谷。那就是马师傅说过,这条竹叶青可能受过孕,并且将他的骨肉诞生下来了。如果他救下了这条竹叶青,那么势必要牵涉到那个未曾谋面的“人蛇之子”。那个“人蛇之子”到底是蛇还是人呢?他会不会长得跟人一样,但是皮肤是蛇鳞一般呢?或者,舌头是蛇信子一样细长且分叉呢?他的眼睛是不是像竹叶青一样可怕呢?如果他(她)长得跟蛇一样,那么自己能不能接受这样的儿子或者女儿呢?
  要将一条蛇当做自己的子女来养,天哪,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想到这里,张九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呶,返给你一百,当送给你侄女结婚的礼钱。”张蛇人将蛇贩子给的钱数了一遍,从中掏出一张百元整的钞票,递到蛇贩子手里。
  蛇贩子推辞一番,最终执拗不过,只好乖乖接下。
  “咦?你的手怎么有些冷呢?是不是生病了?”张蛇人在递钱的时候碰触到了蛇贩子的手,惊讶地问道。
  蛇贩子答道:“是啊,昨天晚上吹了冷风。今早起来头就有些晕乎,有点儿感冒的症状。不过没事的,回去喝二两蛇酒,驱驱寒就好了。”他低头看了看编织袋里的蛇,又道:“看看这里有没有好一点儿的蛇,回去了先弄一条浸酒。我原先那条草花蛇浸太久,需要换一条了。我看这条竹叶青浸酒还不错。”
  编织袋中的竹叶青立即尾巴一甩,躁动不安。
  张蛇人笑道:“你那草花蛇是没有毒的。这竹叶青就不一样了,它是毒蛇,你浸酒的时候可要注意了,酒必须是高纯度的酒。有些蛇耐力非常强,有的泡个一年半载都不顶事儿,等你一开酒瓶,它的头部就飞起来咬你。所以泡酒的时候最好把它的头部朝下,不要让它的头部露在液面之上。再说了,这种蛇不泡个一年多,喝了也不起多少作用。”
  蛇贩子摇头道:“看来还真是麻烦哦。要不明天还是炖了吧。”
  张蛇人别有用意地笑道:“麻烦是要麻烦一些,可是你那草花蛇顶多对你的肾有好处。但是竹叶青蛇却能够祛风活络通淤、治关节疼痛风湿等,不是你那草花蛇能比得上的。你不是怕麻烦,是怕你老婆受不住吧?”
  蛇贩子指着张蛇人道:“你呀……不跟你说了,我真要走啦!”
  张蛇人道:“好好,不跟你瞎扯了。我送送你。”
  于是,蛇贩子和张蛇人一起迈出门槛。
  张九眼巴巴地看着蛇贩子将编织袋提了出去。他追到门口,却不敢跟着迈出门槛,只是手扶住了门框,伸长了脖子朝前望。
  “还要看张九自己?”我惊讶地问爷爷道。
  爷爷慈祥地点了点头,说:“如果他对竹叶青不是真心实意的,那么即使我们帮他救了竹叶青,也是徒劳无功。如果他对竹叶青是真心实意的,那么他自己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去救下竹叶青。如果说以前他确实喜欢竹叶青,那是因为他喜欢的是竹叶青的美貌。但是现在不同了,我告诉了他,竹叶青有了他的骨肉,也就是说,如果他救下了竹叶青,那么他以后不仅仅担任情人这个角色,还必须承担做父亲的责任。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前者也许要容易接受,甚至是主动接受;但是要接受后者,确实很难。”
  “噢。”我终于明白了几分爷爷的用意,“但是,如果你不去,他不好劝说他的父亲啊。万一事情有变呢?”
  “事情有变?”
  “是啊,万一事情有变呢?比如说,那个蛇贩子今天就去了他家呢?那怎么办?”我问道。
  “张九不是说了吗?蛇贩子一向准时,他不可能提前去他家的。”爷爷自信满满道。看着爷爷的眼睛,我不得不相信爷爷的判断,而反问自己是不是多心了。“你今天给月季浇水了吗?”爷爷突然问道。
  我不回答,立即回到屋里弄了一些奶奶淘过米的水,小心翼翼地给月季浇灌。今天月季显得无精打采,好像失了魂似的。
  失了魂一般的张九见父亲与蛇贩子越走越远,他感到呼吸越来越困难,几乎要将自己憋死。就这样结束了吗?竹叶青明天即将变成一碗鲜美的蛇汤?她再也不会在傍晚或者下雨天来到自己的房间,跟他缠缠绵绵了?她再也不会用那冰冷而清爽的舌头舔舐他的全身了?那么,之后的岁月里,他的思念会不会像身上的痒一样燃烧起来呢?他的思念会不会像身上的痒一样越挠越痛呢?
  张九跌坐在地上,他能感觉到心也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好啦。今天太晚了,先讲到这里吧。”湖南同学揉了揉脖子。
  同学们意犹未尽地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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