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午夜都住着一个诡故事之恐婴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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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不同的夜晚。
湖南同学道:“我们很多人在抱怨心爱的人时,喜欢说‘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这句话算是半开玩笑半认真。但是如果上辈子真欠了谁的,可就……”他做了个鬼脸,开始讲述接下来的诡异故事……
故事刚刚说完,就看见奶奶蹒跚地从外面走了过来。“哎哟,人家那孙媳妇长得真是俊罗。”奶奶一边走一边拍着巴掌赞美道。
走到了爷爷近旁,奶奶将手伸进衣兜里摸索了半天,摸出几颗糖果来,给爷爷几颗,给我几颗。奶奶笑道:“这是喜糖。人家孙媳妇又礼貌又贤惠,见了我就要喊我做干娘。哎哟,那个声音甜着哪!”
我和爷爷的糖果还没来得及剥开,奶奶又将手伸进了衣兜里摸索。爷爷打趣地问道:“莫非是还有糖果?”
奶奶不好意思地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纸条来,谄笑道:“来,老伴,给我的干女儿算个八字吧。这是她给我写好的生辰八字。”
爷爷恍然大悟道:“原来她早就知道我会算命,才拜你做干娘又给你喜糖的呀。那你快点儿将这几个糖果退回去。”爷爷一面说,一面假装将剥开的糖衣重新包起来,作势要塞回奶奶的衣兜。
奶奶着急道:“我答应过人家的,就是不吃糖果,你也得帮我给她算上一算哪!再说这糖果,你剥都剥开了,哪能重新包上还给人家?”奶奶忙将爷爷的手推开,急得直跺脚。
爷爷点头道:“您说得对,答应了人家就一定要办到嘛。您看看您自己,我明明答应了人家张九的事情,您偏偏不让我去帮忙。现在人家肯定正在抱怨我说话不算话呢。”未等奶奶反驳,爷爷又道:“我知道,张九家离这里远,我一把老骨头跑来跑去的肯定累。我知道您是为我好,但是毕竟答应了嘛。以后我少答应人家不就可以了?”
我在旁边忍不住偷笑,爷爷像教育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样教育着奶奶的情形还真有几分滑稽。我爸妈就不一样了,爸爸脾气暴躁,两句话说得不顺了,要么摔门出去,要么根本不听,执意要按照自己的意思去办事。
奶奶听爷爷这么一说,觉得自己确实做得有些过。于是,奶奶担心地问道:“那怎么办?对呀,你答应了人家的。都怪我,肚里都是直肠子,想什么就说什么。要不,亮仔陪你去张九家一趟,看看事情怎样了?你一个人去我还不放心,叫亮仔一同去可以照看一下你,怕你摔跤。”
我见奶奶终于转变了,立即拍着巴掌欢喜道:“好呀好呀。我们现在就去吧。再晚一点儿就没有回来的时间了!”
爷爷摇头道:“我刚才给你讲的故事是不是白讲了?我多余地插手的话,也许会酿成另一场悲剧。还是那句话,这事情得靠张九自己。我顶多起一个旁敲侧击的作用。”
我愣了一下,问道:“你的意思是今天不要去了?”
“不去了。”爷爷道。
“怎么可以不去呢?你不是答应了人家的吗?”奶奶现在倒开始替爷爷着急了,“你帮我给新认的干女儿算个八字了就可以去啊。要不……你先去张九家,回来了再看生辰八字也可以。”奶奶还挂念着帮人家的孙媳妇算八字。
“马师傅怎么还不来呢?可是即使他现在来了,还能救到我的竹叶青吗?”张九在家里急得团团转。他知道,他每耽误一分钟一秒钟,竹叶青的生命危险就接近一分钟一秒钟。那个蛇贩子是绝对不可能返回到这间房子里来,将那条绿色的竹叶青还给他的。而他的父亲绝对不可能突然改变主意不将那条蛇卖出去。更要命的是,苦苦等待的马师傅迟迟没有出现。
他突然灵光一闪,我把蛇贩子和父亲都想象成了可能救下竹叶青的人,为何独独没有想到我自己呢!
张九狠狠地拍了拍后脑勺,现在谁也指望不上了,如果自己亲手去救竹叶青,那么竹叶青至少还有一线生机,如果此时自己也撒手不管,那么竹叶青一定会在明天变成美味佳肴了。
可是另一个问题同时出现在脑海里:竹叶青跟自己生下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是人?是蛇?还是怪物?自己能不能接受做一个怪物的爸爸?
54.
“不许走!把竹叶青蛇留下来!”
张蛇人和蛇贩子目瞪口呆。
张九突然从身后追了上来,张开双手拦在他们俩面前。“你们可以带走其他的蛇,但是请将这条竹叶青蛇留下!”张九的双唇在颤抖,脸色煞白地说道。
“你要干什么?”张蛇人不高兴了。
蛇贩子却笑嘻嘻地看着张九,打趣道:“莫不是我说中了?你要留着这条蛇做媳妇吗?哈哈,张蛇人,你看,我没有说错嘛!”
张九一咬牙,大声道:“对!我就是要娶这条竹叶青蛇做媳妇!”
刚才还面带笑容跟蛇贩子聊得不亦乐乎的张蛇人,听见儿子说出这么一句话来,登时脸色刹那之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你……你说什么?”
张九说,当那句话已经当着父亲的面说出之后,他反而没有了害怕。以前畏畏缩缩躲躲藏藏的心理都不见了。原来,所有的转变都只等待着他铁了心说出那句话来。
张蛇人的脸上强扯出一丝笑容,结结巴巴地问道:“张……张九,你是不是蛇毒又发了?你怎么尽说胡话呢?这可是一条竹叶青蛇,怎么……怎么可以做你的媳妇?张九……张九,难道……难道以前它经常来我家就是……”
张蛇人不是傻子,多年来这条捉不到的竹叶青一直是他的心病,同时他也知道,这条竹叶青肯定有什么他所不知道的秘密,它不会是来他家散步的。他之前猜测竹叶青蛇来他家是想伤害他的家人,报复他捉蛇卖蛇的行为。但是许多日子重重叠叠随着日历翻过去了,他的家人却平安无事。张蛇人时而听到儿子房间的不寻常响动,他已经有些怀疑儿子了,但是绝对不会想象他的儿子是跟一条蛇纠缠在一起。
而现在,他的儿子拦在他面前,说要娶这条蛇做媳妇。这由不得他不往从未想象过的地方想。
张九对着他的父亲点点头,答道:“是的。它以前经常来我家,在傍晚或者雨天。它不是来害我的,却是给我解蛇毒。”
“解蛇毒?”张蛇人眯起眼睛问道。
“是的。它经常趁你不在,就来到我的房间……来给我解毒。”张九噎了一下,接着说道,“所以,所以我们……”
“不要说了!”张蛇人举手制止道,另一只手扶住额头。张九发现,他的父亲鬓角已经多了几根银丝,眼角多了几条鱼尾纹。
蛇贩子提着几条蛇,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呆呆地看着这对父子。
“我还没有说完,”张九哽咽了一声,不顾父亲的制止,继续说道,“所以我们相爱了。自从我中了蛇毒之后,别的女孩子见了我都偷偷捂住嘴笑,只有她不顾我身上的角质,用舌头给我舔舐。她不嫌弃我。她是来帮我的,不是害我的。”
张蛇人想起了那个夜晚,那个引燃了湿柴要捕捉潜入房间的蛇的夜晚,那个母蛇发出的发情气味的夜晚。“都怪我,都怪我没有早点儿发现,居然让一条毒蛇跟我儿子……”张蛇人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您是为了我才开始捉蛇卖蛇的,可是不是所有的蛇都那么讨厌。有的蛇……”
“不用劝我!”张蛇人大喝一声,“你是人,它是蛇!不管怎样,你们都不能结合在一起!我不答应!”张蛇人浑身战抖,如站立在凛冽的寒风之中。
一向在父亲面前懦弱的张九忽然改变了以往的作风,毫不退让。“我知道您是不会答应的,我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如果您容不下它,那么我也走!”张九嘴上说“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其实这个“心理准备”是刚刚做下的。他偷瞟了一眼蛇贩子手里的竹叶青。此时,那条竹叶青也正盯着他,平静得异乎寻常。
“你!你说什么?”张蛇人暴跳如雷,“你敢!”
“我是真心喜欢上她了。”张九看着编织袋中的竹叶青,深情地道。
蛇贩子终于开口说话了:“张蛇人,我看你儿子是认真的。”
“你什么意思?幸灾乐祸?”张蛇人不满地瞪了好友一眼,“你自己刚才不还给我讲了你的故事吗?蛇这么好,你为什么要娶媳妇?你怎么不跟蛇过一辈子?”
“我这不是为了劝在门后偷听的张九吗?”蛇贩子道。
“你是为了劝张九?你之前怎么知道张九就在门后呢?”张蛇人满腔怒火,指手画脚问道,“不对,不对!你是谁?”
张九听了父亲的话,也是心中一惊。这个人不就是蛇贩子吗?父亲怎么突然对他也发难呢?
“唉,你就成全你儿子吧。只要是真心相爱,你何必管他这么多呢?”蛇贩子避开张蛇人的问题不答,继续劝道。不过,蛇贩子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破绽。他勉强笑了笑,张蛇人看出那不是蛇贩子的笑容。蛇贩子笑的时候嘴角往下拉,略带一点儿哭相。而这个“蛇贩子”笑的时候嘴角微微上扬,并且带着一丝诡异和恶毒。
“你不是蛇贩子,你是另外的人。”张蛇人伸出战栗的手,指着面前这个熟悉的陌生人。
张九吓了一跳,立即朝后退了几步,茫然地看着“蛇贩子”,问道:“你是谁?你要骗走我的竹叶青吗?你有何居心?”
“蛇贩子”笑道:“别管我是谁。你们父子之间先把矛盾解决了。我看张九跟竹叶青是两情相悦,张蛇人你至少给他们一个机会嘛。如果他们不合适,你再拆散他们也行哪。”
张蛇人后退了一步,道:“我早就应该怀疑你了。是你让我儿子迷上竹叶青蛇的吧?你是怕蛇贩子明天来取蛇,所以今天幻化成他的样子来骗走我的蛇吧?”
55.
在张蛇人、张九和“蛇贩子”争执不下的时候,我和爷爷在家里却没有落着空闲。
那时候已经是接近中午的时候,爷爷给奶奶新收的干女儿判了个八字,然后懒洋洋地躺在姥爹留下的老竹椅上,闭目养神。上次的反噬作用太严重,而爷爷更是岁月催人老,恢复的状态比不得年轻时候。
奶奶满心欢喜地拿着爷爷判下的八字,蹒跚着脚步走了。我则挨着大门,晒着从外面斜射进来的阳光。大门的朽木味飘进鼻孔,带着些古老的气息。现在的我即使回到爷爷家,即使阳光再好,却是再也没有了晒太阳的心情。
爷爷在堂屋的阴凉处,我在阳光暴晒的门口。两个人都不说话,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
可是这份宁静还没有持续到二十分钟,就听见地坪里有人大喊:“岳爹,岳爹!”
我侧头一看,原来是住在村头的马巨河。马巨河跟舅舅关系好,经常来爷爷家,所以我认识他,并且知道他结婚早,有个体弱多病的媳妇。我还知道他是村里唯一一个不种田的农民,因为他把家里的田改成了果园,都种上了水果。他一向都叫我爷爷为“岳爹”,而不像其他同龄人一样叫我爷爷为“岳云爹”或者“马师傅”。
爷爷睁开眼来,问我道:“是谁叫我?”
我答道:“是村头的马巨河。”
马巨河见我站在门口,便问道:“童家的外孙在这里啊?什么时候来的呀?”画眉村的熟人见了我都会这么问。
我礼貌地回答道:“是啊。学校放假了,我前两天来的。不知道你找我爷爷有什么事呢?”我心想道,昨天一黑早才处理好一目五先生,天才亮张九就来找;今天又被奶奶催到田边忙了一阵,还没休息一会儿,又来一个!还让不让爷爷休息了!
此时我才稍微理解奶奶为什么不要爷爷管别人的事了。
他不回答我找爷爷有什么事,却问道:“你爷爷在家吗?”[汶人书屋小说网//www.wrshu.com]
我无奈地点头道:“在呢。正在堂屋里休息。刚刚从田里回来,累得不行了。”爷爷其实还不至于累到不行的地步,我这么说完全是为了告诉马巨河:如果没什么紧要的事情,现在最好别打扰爷爷休息。
马巨河自然明白我后面说的话的意思,他搓了搓手,稍稍弯腰道:“我知道岳爹忙,找他的人不少。可是我有点儿急事需要你爷爷帮帮忙。”他一面说,一面走到门口来。
记得爷爷曾经说过,姥爹还健在而我还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村里的人来爷爷家借水车,可是爷爷奶奶他们都去田里收稻谷去了,只有年幼的我在家里自个儿玩耍。那个借水车的人见爷爷家没有人,便兀自取了横放在堂屋里的水车,抬腿要走。可是他走到门口就发现脚抬不动,低头一看,年纪小小的我正抱着他的腿不让他走呢。
后来姥爹和爷爷回来了,见借水车的人坐在家里等他们回来。然后借水车的人给姥爹和爷爷讲了我拖他腿的事情,姥爹高兴得哈哈大笑,直夸我是护家的孩子,是门头上的一把锁。长大后的我每次听爷爷奶奶说起,还自鸣得意。
可是这次马巨河要来烦扰爷爷,我却不能像小时候一样拖住他的腿不让他进门了。我只好引他进屋,然后淡淡道:“爷爷,马巨河来了。”
马巨河见了爷爷,连忙握住爷爷的手,央求道:“岳爹,我媳妇的半个身子就靠您来挽救了!”
爷爷一惊,问道:“你媳妇的病恶化了吗?那你快点儿把你媳妇送到医院去呀!找我有什么用?”
马巨河道:“如果是病情加重,我自然会带她去医院。可是她这次出的事非常奇怪!要不是我自己看到,我也绝对不会来找您的。”马巨河一边说一边不住地摇爷爷的手,仿佛爷爷是烤爆米花的火炉。
爷爷问道:“发生了什么事?你说来给我听听。”
马巨河焦躁地说道:“岳爹,我现在说给您听您是不会相信的,您跟我去看看我媳妇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爷爷从来不擅长拒绝别人,只好起身点头道:“好吧。性命攸关,我们先去看看你媳妇。”然后爷爷朝我示意了一个眼神,叫我将前门后门都关上。
我去关门的时候,马巨河和爷爷先出去了。
等我将门窗关好,抄小路走到马巨河家的时候,马巨河和爷爷已经坐在里屋察看马巨河媳妇的伤势了。我走进门,恰好看见马巨河媳妇的腰上有好几道奇怪的伤痕。那伤痕有一指来宽,外沿青紫色,里面呈赤红色。乍一看,还以为是被谁用锋利的刀将她的腰划开了,好不恐怖!
马巨河的媳妇扶着床沿,“哎哟哎哟”直叫唤。腰上露出的一块肌肤,苍白如纸,一看就知道是病缠多年。
“她这个伤痕是什么时候出现的?”爷爷用手指按了按伤痕,马巨河媳妇立即“咝咝”地吸气。
马巨河说:“昨天傍晚。”
爷爷皱眉道:“你怎么不早说?”
马巨河道:“这不是怕麻烦您吗?再说了,昨天晚上我媳妇还不怎么疼,我以为睡一觉就会好,没想到今天她疼得比昨天厉害多了,我这才慌了神。她一直躺在床上,没磕碰什么东西,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伤痕呢?”
爷爷没有回答马巨河的话,敏锐的目光将马巨河的房子细细打量了一番。
虽说马巨河媳妇的伤痕古怪,但是我仍担心着张九的竹叶青蛇,没把全部心思放到这件事上。
马巨河明白爷爷的意思,低声猜测道:“是不是我这房子冲撞了什么东西?”
56.
爷爷道:“我也这么想,可是我左看右看,没有发现你家里哪里不正常啊!”
马巨河担心道:“那是怎么回事呢?”
马巨河的话还没有说完,只听得他媳妇扶住床沿大叫一声:“巨河,快!我的下半身被人砍走啦!快去后面的橘树园里帮我抢回来!”说完,马巨河媳妇的额头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嘴唇变紫,脸上的肌肉抽搐不断。
马巨河顿时慌了神,拉住媳妇的手大喊道:“玲玲,你怎么啦?你的身体都在这里呀!你说什么胡话呢?”
可是他媳妇再说不出话来,牙齿咬住嘴巴,嘴角流出一线通红的血来。
我立刻想到了文欢在回忆说他看见自己的双腿留在地坪里的情形,立刻拉住马巨河道:“快点儿,我们先去你家的橘树园看看再说。再拖延恐怕来不及了。”
马巨河却不肯动身,双手抱住媳妇道:“我媳妇都成这样了,我们还跑到屋后的橘树园里干什么?快点儿来帮我掐她的人中,她疼得快昏死过去了。”
我来不及跟他解释,拖住他的手就往屋后跑。马巨河将信将疑,拖拖拉拉地跟我出了门,然后从堂屋的后门穿到屋后。爷爷一声不吭,经过堂屋的时候在墙角拿起一把铁锹。出了后门,便是一片茂密的橘树林。青翠的橘树叶和橙黄的橘子,呈现一派丰收的景象。
“来这里干什么?她只是烧昏了脑袋说胡话吧?”马巨河在我耳边絮絮叨叨。
爷爷轻喝道:“别吵,静听声音!”
马巨河立即安静下来,侧耳倾听橘树园里的声音。
此时无风,又无蝈蝈鸣叫,除了不远处谁家的水牛偶尔发出几声高亢的鸣叫,此外听不到其他引人注意的声音。
“听什么?没有声音啊!”马巨河急不可耐道。说完,他转身要回到屋里去。
爷爷一把拉住他的手,将右手立在耳边。
“沙——”一个声音从我们耳边掠过。马巨河立即回转身来,两眼一瞪。爷爷没有答理他,一动不动地等待下一次声音响起。
可是等了许久,那个声音没有再出现。马巨河道:“是不是园外的声音?我们没有听错吧?我媳妇还……”
“沙——”
马巨河的“还”字刚刚出口,那个声音又出现了一次,但是随即恢复了刚才的宁静。那个声音似乎有意借着马巨河的说话声来掩盖自己的位置。
“橘树林里有人!”马巨河降低了声音,“可不是来偷橘子的小孩子吧?”他一边说一边朝声音发出的地方走去,蹑手蹑脚的。我和爷爷紧随其后。
马巨河对橘树园的地形相当熟悉,他绕了一个大圈子,走到橘树园的木栅栏门旁边。他是怕偷偷溜进橘树园里的人直接从木栅栏门逃走,所以故意绕到后面来,想堵住那个人的去路。
绕到木栅栏门旁边后,马巨河这才细细分辨声音的来源。
“沙——”那个声音再次传来。
我们几个朝着茂密的橘树林走进去,身子弓得如即将扑出的猫一般。才走出十来步,马巨河做出一个制止前进的手势,我们停了下来。
“果然是一个小孩子。”马巨河小声道。接着,他将面前的一枝橘叶拨开。我透过空隙看见一个三尺来高的小孩站在一棵橘树下面。那个小孩子没有穿衣服,一手拖着一把蓑叶扫帚,一手拿着一把鲜血淋漓的菜刀,一步一颠地走在林间的草地上。
马巨河正要从遮挡的橘树后出去,爷爷急忙拉住,挥挥手示意马巨河不要冲动。
可是此时的马巨河哪里制止得了?他一下子跃了出去,大声喝骂:“你是哪家的小孩子?居然大白天的敢到我的后园里来偷橘子!看我不逮住你了告诉你父母!”
那个小孩本来盯着别处,见马巨河责骂,转头来看马巨河。马巨河一见小孩的面容,立即吓得差点儿拔腿就走。
那小孩眉骨高耸,眉毛如同两只黑色蚕蛹。嘴唇乌红,如同刚刚吃过大把熟透了的桑葚。脸色苍白,如用石灰粉刷过。
马巨河倒吸一口冷气,身子微微后仰,战战兢兢问道:“你,你是谁家的孩子?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那小孩听了马巨河的话,咧嘴一笑。他的牙床上居然只长着两颗门牙,其中一颗缺了一半,仿佛是咬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崩掉了半颗。他笑的时候舌头微微吐出,一如吐奶的婴儿。可是他的这副模样,让人感觉不到有婴儿的可爱,只有凉凉的阴森!
“我是你媳妇的儿子呀。”那小孩奶声奶气回答道,然后又给马巨河一个笑。
马巨河打了个寒战,问道:“你……你……我还没有儿子呢。你到底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跑到我家后园里来了?快……给我出去……”话虽这么说,可是马巨河没有半分强势者的气势,听起来反而懦弱畏惧。
“别跟他废话了!”爷爷从橘树后冲了出来,举起手中的铁锹便朝那小孩拍去。而我闻到一阵阵属于还没有断奶的婴儿所独有的奶香味。
马巨河一惊,连忙拉住爷爷,大声道:“打死人可是不行的!”
爷爷将马巨河的手推开,高声喝道:“前有黄神,后有越章。神师杀伐,不避豪强,先杀恶鬼,后斩夜光。”
那小孩见爷爷开始念咒语了,立即朝木栅栏门的方向跑去。
马巨河见小孩要跑,张开双手想要抱住他。
爷爷大喝一声:“别拦他,快让开!”
说时迟,那时快。小孩如发了疯的斗牛一般直冲过去,将马巨河撞了个人仰马翻。马巨河扑在地上还想伸出手来拉住小孩的脚。可是此时小孩倏忽一下如逃窜的黄鼠狼一样不见了。
57.
马巨河躺在地上翘起头,看了看木栅栏门的方向,惊问道:“岳爹,这孩子怎么跑得这么快?”话刚说完,他捂住胸口咳嗽了几声。“哎哟,我的内脏都被他撞坏了!”马巨河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爷爷忙过去扶他起来:“他可不是一般的小孩子。”
“您的意思是?”马巨河龇牙咧嘴问道。
“这个恐怕就要问你媳妇了。”爷爷答道。
“问我媳妇?难道你认为那个小孩子真是我媳妇生下的吗?”马巨河皱起眉头。这时一阵风吹了过来,橘树轻摇。
“我不是说这个。”爷爷摇头道,“亮仔,你去周围看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东西。”
“嗯。”
我朝那个小孩子逃跑的方向走去。果然,在木栅栏门旁边,我发现了他手里拿着的那把蓑叶扫帚。我这才发现那个扫帚不同寻常。一般人家用的蓑叶扫帚是由一根木棍和一把扇形的蓑叶组成,但是这把扫帚上头有两根木棍。
“爷爷,他的扫帚落在这里了!”我朝橘树园里喊道。
爷爷扶着马巨河走了过来。马巨河“咦”了一声,问道:“这个扫帚怎么有两个手把?”
马巨河俯身去触摸那个扫帚。就在他的手指碰触扫帚的木棍时,扫帚刹那间发生了变化——变成了人腰以下的半个身子!
马巨河惊叫一声,再次跌倒在地。
“这是你媳妇的身体。”爷爷道,“快起来,把这个身体移到你媳妇身体上去。”爷爷放眼眺望,似乎他还能看见已经逃到远方的那个小孩子。
我顺着爷爷看的方向看去,只有起起伏伏的山背。
马巨河哭丧着脸抱起地上的半截身子,跌跌撞撞地往屋里跑。爷爷拉了拉走神的我,叫我跟着进屋。
走进屋来,马巨河媳妇正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男人抱着自己的半截身子,不知是惊是喜还是呆了。
“真的?难道这是真的?”马巨河媳妇好不容易说出话来,“难道我做的梦都是真的?”
马巨河将抱着的半截身子放在媳妇的身上。那半截身子渐渐融入马巨河媳妇的身体。马巨河愣愣地看着他媳妇,仿佛面前是一个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
爷爷问道:“你做的什么梦?”
马巨河媳妇回答道:“我从能记事的时候起,就经常做噩梦,梦见一个小孩子找我要奶喝。他长得很丑,眉毛突起很高,嘴巴乌黑乌黑,两颗大门牙中有一颗破缺了一些。我说我没有奶,他就说上辈子我欠了他很多奶。”
“上辈子?前世?”马巨河如遭电击,惊问道。
他媳妇汗如雨下,但是看那表情已经没有先前那么痛苦了。她说道:“是的。他说我前世是他的母亲,不过是后妈。他说我不喜欢他,故意不给他喂奶,让他活活饿死了。”
“所以他来找你要奶喝吗?”马巨河问道。
他媳妇摇了摇头,道:“不是。他说他已经在冥间向鬼官控告了我。鬼官说要把我的半截身子砍下来给他。”
马巨河大惊失色。“所以他刚刚来时就是为了夺走你的半截身子?可是……可是我们把他赶走了。他会不会再来找我们?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马巨河转过身来,拉住爷爷的手,央求道,“岳爹,我们该怎么办?这次赶走了他,但是保不准以后不会再来。求您给我们想个办法吧!”
爷爷神定自若道:“既然是欠他奶水,那么还给他就是了。”
“还给他?怎么还?”马巨河媳妇问道,“要钱可以烧纸,要房子可以烧灵屋,要吃的我们也可以供奉,但是要奶水我们怎么给他?”
爷爷对马巨河媳妇道:“今天赶走了他,今天晚上他必定会再来你的梦里找你的。你记住了,无论他说什么,你都不要害怕,也不要责骂他。你对他说,等你生下孩子后,奶水自然会还给他。”
马巨河媳妇点点头。
马巨河问道:“到时候了怎么还?”
爷爷笑道:“他自己会有办法的,你就不用多心去想了。”
马巨河和他媳妇点头称是。马巨河安顿好他媳妇后,送我跟爷爷出来,一路上不停地道谢。
爷爷道:“今天晚饭之前,你来我家一趟,我给你媳妇画一张符。等她睡下的时候,你将符压在她的枕头下面,这样晚上做梦的时候就不会忘记我交代的话了。”
马巨河连连点头。
在回家的路上,爷爷掐算了一下,然后轻松地叹出一口气。我见状,连忙问道:“爷爷,怎么啦?您有什么不放心的事?”
爷爷拍了拍我的肩膀,道:“你快去屋里看看月季有没有好一点儿?我叫尅孢鬼出去了一趟,这个时候应该回来了。”
我惊道:“你叫尅孢鬼出去了一趟?你不是把它禁锢在月季花里吗?你随便把它放出来,不怕它的邪恶之气还没有洗尽吗?”
爷爷笑道:“我既然把它放出来,就是知道它身上的恶气已经洗得差不多了,不会乱生事的。再说了,我放它出去是叫它帮我办件事情,不是随意放它出去撒野,你就放心吧。只是这几天你要多多照看月季,可别让它枯萎了。”
这时我再也忍不住把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乞丐的事情告诉爷爷了,手舞足蹈地将当时的情形讲给爷爷听。
“乞丐?”爷爷沉声问道。
“对,就是一个乞丐。”我道,“他说我不适合养这个月季,想要从我手里买走。”
爷爷愣了一下,问我道:“他既然是乞丐,哪里有钱买你的月季呢?又怎么会对一个月季这么感兴趣呢?你不觉得奇怪吗?”
经爷爷提醒,我如醍醐灌顶道:“对呀。我怎么没有想到呢?一个乞丐怎么会有钱买月季呢?”
58.
“你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吗?”爷爷问道。
我想了想,那个乞丐的面容前面仿佛蒙着一层雾水,让我看不清他的真面目。我摇头道:“当时我急着摆脱他,没有仔细看他的模样。怎么了?难道你猜是你认识的人?”
爷爷摇了摇头:“我在想,这个乞丐是不是跟《百术驱》的遗失有关。”
“我也这么想。”我点头道。
“算了。”爷爷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该来的迟早会来,该走的终究要走。他们不可能一直隐蔽下去,我们等着他们现出原形的那一天吧。眼下是张九和竹叶青的事情要紧,哦,对了,还得给马巨河画一张安梦的符咒。”
我灵光一闪,问道:“爷爷,你说你将尅孢鬼释放出去了,是不是就是为了张九的事情呢?”虽然我猜不出尅孢鬼除了挑出新的乱子还能帮上什么忙,但我隐隐觉得爷爷自有他的安排,不会大意而为。
爷爷不肯回答,只叫我先回屋里看看月季是不是精神了些。
回到屋里,果然发现月季不再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花瓣显得饱满了许多,叶子也翠绿了许多。
“看来尅孢鬼是回来了。”爷爷笑道,“你再给它浇些淘米水,我去里屋找找毛笔和墨砚。”
我忙问道:“要不要我帮忙磨墨?”嘴上这么说,心里其实只是为了看看爷爷是怎样画安梦符咒的。如果不是奶奶和妈妈反对,估计爷爷早就教我如何一笔一式地画了。
爷爷搪塞道:“你们现在的学生都习惯用钢笔了,拿毛笔的姿势都不会,怎么帮我的忙咯?磨墨的水调不匀,写出来的字深浅不同,上不得门面。你还是好好照顾月季吧。”说完,爷爷兀自进了里屋,接着是椅子磕碰衣柜的声音,估计是爷爷爬上椅子去取衣柜顶上的墨砚了。
我失望地看了看月季,只好去奶奶的潲水桶里弄些淘米水来,小心地浇灌月季。
“你去哪里了?是叫你去办张九的事情了吗?你看到那条竹叶青了吗?”我一边浇水一边问道。
可惜月季不能说话,更不能回答我的问题。
我要问的问题,当然还得由张九自己来回答,不过,那是几日之后的事情了。
几日之后,张九像他父亲当年那样,将一条吐着信子的蛇盘旋在脖子上,满脸春风地走过大道小巷,来到爷爷家门前。
然后,他给爷爷复述了尅孢鬼幻化成蛇贩子跟他父亲交易的情形。只不过那时的我已经回到学校坐在了课堂上听着老师讲课了。后来爷爷又用张九的口吻复述给我听。
当时,张九和张蛇人看出了“蛇贩子”不对劲儿,立即质问“蛇贩子”有何居心。“蛇贩子”说他来只是为了激起张九的感情,看看张九是不是真心要跟竹叶青在一起。他跟张蛇人说的那个故事,也只是为了辨别张九的真心,看他到底希望跟人在一起过平常的生活,还是鼓起勇气跟一条蛇过一辈子。
“蛇贩子”还说,他本以为张九在他出门的时候就会出来阻拦的,没想到出门许久了还不见张九有所行动,便认为张九在头一天去马岳云马师傅家不过是一时冲动而已,根本只是为了维持一段意外的桃花运,而不是真心想将这段感情持续下去。
如果张九一直不出来,“蛇贩子”准备将拿到手的蛇送到真正的蛇贩子家里去,并且告诉蛇贩子:张蛇人家里有点儿急事,所以托人将蛇提前一天送过来了。这样,买方卖方都会相安无事。
那么,自然竹叶青避免不了或被做成二胡的蒙皮或被送上餐桌的命运。
可是谁料在张蛇人就要和“蛇贩子”道别的时候,张九才姗姗来迟地出现,并且说出了心里的话。
张蛇人问“蛇贩子”道:“你是谁?”
“蛇贩子”道:“我是谁并不重要。”说完,“蛇贩子”将手中的编织袋递交给愣愣出神的张九,“既然你已经决定了要负担结果,那么后面的事情也要靠你自己争取了。”
张九愣愣地接过“蛇贩子”递来的编织袋,问道:“是画眉村的马师傅叫你来的吗?那么……你给我带句谢谢给他,好吗?”
张蛇人惊道:“画眉村的马师傅?张九,你去找过他?”
张九扑通一声跪在父亲面前,低头道:“父亲,我是去找过马师傅了。我就是为了这条竹叶青去的。我知道你一定会反对我跟一条蛇过一辈子,但是我是真心喜欢上了竹叶青。我知道,你从耍蛇转行到捉蛇,一定需要很大的决心,一定做了很大的努力。但是,在走出家门拦下你们之前,我也下了很大的决心,也是经过慎重考虑的。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并且知道做了之后要承担什么样的后果。所以……所以请你原谅我……”
在张九向他的父亲表露真心的时候,“蛇贩子”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张蛇人扶着儿子的肩膀,听着儿子一字一顿的倾诉,无暇去关注“蛇贩子”。“孩子,你这么想就错了。”张蛇人吸了吸鼻子,轻声道。
张九抬起泪水蒙眬的眼睛,哭丧着脸问道:“父亲,我没有错,我是真的考虑好了。我不会后悔的。”
编织袋里的蛇们此时出乎意料地平静。那条绿色的竹叶青缓缓爬到编织袋的结扣旁边,隔着一层经纬细密的薄层,用那细长的蛇信子舔舐张九的手。它似乎要劝慰这个曾经与它共度无数个美妙夜晚的男人,即使他父亲拒绝了,只要有他这一番话,它死也安心了。
59.
张蛇人摇了摇头,道:“孩子,你想错了。父亲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我当初不再耍蛇就是因为怕你心里有负担,我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恨蛇。我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你。既然你这么喜欢这条竹叶青,而且肯为它负担后果,那么我为什么要阻拦你呢?孩子,只要你喜欢,你就尽情地去做吧!”
张九听了父亲的话,愣住了。
张蛇人摸了摸张九的脖子:“我早就看出来你的皮肤好得异常快,晚上也很少听见你在床上磨蹭了。你妈妈比我敏感,她首先发现了你的异常,作为父亲,我的感觉要慢得多。在你妈妈告诉我这些之后,我就暗暗留意了,可惜一直没有找到缘由。”
说到这里,张蛇人瞟了一眼地上的蛇。那条竹叶青立即立起身子,对望张蛇人,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
张蛇人收回目光,定定地看着儿子,语重心长地问道:“和蛇生活需要处处小心,稍微出现懈怠,或许就会中毒身亡。这跟人与人的生活是很不一样的。”
张九点点头,说道:“我知道。”
“好了,你起来吧。”张蛇人扶起儿子,俯身帮他拍了拍膝盖上的泥尘,“其实你何必去找画眉村的马师傅呢?你只要把个中缘由说给我听,我也会答应你的。傻孩子。”张蛇人的眼里露出少有的温和怜惜。
“您……您真的答应我了?”张九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兴奋地问道。
“难道你以为我还不如马师傅关心你吗?”张蛇人反问道。
“当然不会!”张九欣喜道。
张蛇人笑了笑,道:“当然是真的了。我心中也已经压抑了很多年,其实我一直还是很爱耍蛇的,只不过为了不让你觉得我忽略了你的感受,才用恶毒的方式来对待心爱的蛇。在我的生命里,毕竟是你比蛇重要得多。既然你决定要跟蛇待在一起,那么我也可以重拾当年的爱好了。”张蛇人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张九点头道:“对。父亲,我还要跟你一起学耍蛇,把你的手艺继承下来。”
而后,张九开始跟随父亲耍蛇,并从他父亲那里学到了许多以前不会的技巧。而那条竹叶青在干燥的晴天里会变作一条绿色的蛇,躲在竹林里,等到阴湿的下雨天或者夕阳西下,她就会来到张九的房间,继续给他治疗蛇毒。
不仅如此,竹叶青还解决了许多张蛇人没有解决的问题,比如被什么蛇咬了应该用什么样的草药治疗,蛇在什么时节有什么不同的习性,比《田家五行》还要准确得多,也详细得多。
后来我问爷爷:“你不是说过竹叶青已经受了孕吗?难道他们的孩子从此就消失了?”
爷爷笑道:“我也这样问了张九,张九说,那条竹叶青告诉他,蛇在受伤的时候自己会找相应的草药来疗伤,所以蛇对中草药天生就有一定的了解。竹叶青是在发情期找到张九的,但是之前它已经食用了一种特殊的野草和天然矿物硼砂。这种野草和硼砂混合在一起服下,即能起到很好的避孕作用。”
我惊讶道:“竹叶青就是通过这种方法避免了受孕?”
爷爷道:“古书《太平广记》中的草木篇里写到这样一则故事,说过去有一位老农耕地,遇见一条受了伤的蛇躺在那里。另有一条蛇,衔来一棵草放在伤蛇的伤口上。经过一天的时间,伤蛇好了。老农拾取那棵草其余的叶子给人治疮,全都灵验。本来没有人知道这种草的名字,后来人们干脆就用‘蛇衔草’当草名了。而另外一本古书《抱朴子》中也讲到‘蛇衔能续已断之指如故’说的也是这个意思。所以蛇会用中草药并不是奇事。”
“那么他们就一直服用这种药,不要孩子了吗?”我问道。
“他们害怕生出一个怪物来,所以决定一直不要孩子。”爷爷回答道。
自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张九,爷爷也再没有提起过。直到现在,我给你们讲起这段往事的时候,这才想找到当年的张九,问一问他和那条竹叶青的生活怎样,有没有生下一个孩子来,生下的孩子长什么模样。可是我没有张九的联系方式,只好作罢。
但是有一次我有意无意在跟妈妈打电话的时候说起,妈妈说听闻张九和他女人前几年生下了一个儿子。
我急问那个儿子的健康状况。
妈妈说,那个孩子其他没有什么异常,只是皮肤上有蛇鳞一般的、类似洗不净的污垢的东西。如果用梳子去刮,“刺啦”有声。张九用了许多种强效的洗涤剂,想将孩子身上的“污垢”洗下来,可都徒劳无功。
所幸的是,那个孩子的脸上和手上都没有这种鱼鳞状的“污垢”。智力与常人一般,没有特聪明,也没有特愚笨。
孩子的母亲也渐渐适应了人类的生活,晴天再也不用躲到竹林里去了,不过出门肯定要打一把防紫外线的伞。冬天她是绝对不愿靠在炉子旁边烤火的,并且天天昏昏欲睡。
我又问张九的痒病是不是痊愈了。
妈妈说,张九的痒病已经完全好了,但是嗓子还是稍带娘娘腔,说话细声细气的。
我跟妈妈又说了一些其他不相关的话。
即将挂电话的时候,妈妈又说,听说张九的孩子在幼儿园跟其他的小孩子发生过矛盾,张九的孩子咬了别的小孩子一口。那个被咬的小孩子当场口吐白沫,昏迷不醒。幼儿园的老师立即将张九和对方的家长都叫到了医院。
60.
张九这才发现他的儿子还是有不同寻常人的地方,幸亏他会治疗蛇毒,给对方的孩子配了点儿草药,治好了危急的孩子。
为了让孩子不再发生类似的事情,张九痛下决定,带着孩子去牙科医院将他的牙齿全拔了,然后装了一口假牙。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却像垂暮的老人一般咬不了任何硬物。
我心想,这总比没有五官要好多了。
在张九和爷爷的谈话里,自然少不了那个像蛇贩子又不是蛇贩子的“人”。原来那就是尅孢鬼幻化成的蛇贩子。尅孢鬼受了爷爷的委托,在奶奶叫爷爷出去看水之前就出门朝张九的家的方向走了。这也是为什么我看到月季有些萎蔫的原因。
爷爷说,他之所以叫尅孢鬼去,是因为所有的一切还得靠张九自己争取,还要看张九是不是想真心挽救竹叶青。如果张九不敢负担后果,即使爷爷救下了竹叶青,也只会酿成恶果。这比不救还要坏。
当然了,张九在得知爷爷并未失约,而只是转换了一种方式之后,连忙握住爷爷的手,感激得热泪盈眶。
不过奶奶对张九的感激并不买账,虽然当着张九的面不好意思表露不满,但是等张九转身离去之后,奶奶便把爷爷说了一通。因为马巨河的事情,爷爷的反噬作用不但不见半分转好,反而恶劣了许多。
马巨河的媳妇在符咒的帮助下,当天晚上于梦中跟那个小孩子说明了自己的诚意。那个小孩子在后面一段时间里也没有再骚扰他们。马巨河媳妇在生孩子之前也没有再做那样的噩梦。
但是第二天早上,爷爷刚起床就咳嗽得厉害,用爷爷自己的话说,差点儿没把肺给咳出来。爷爷当然知道是反噬的作用,爷爷还知道,那个小孩子是恐婴鬼。
恐婴鬼既然在冥界已经控告了他的后妈,而鬼官已经答应了让恐婴鬼割去马巨河媳妇的半截身子,这就是下了定论的事情。经爷爷这么一“搅和”,定论却发生了改变,受益者是马巨河媳妇——原本要半身不遂,现在只需准备一些奶水补偿,受害者却是爷爷——本来是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却无缘无故要受到强烈的反噬作用。上次的反噬作用还没有完全好,再加上新的反噬作用,爷爷自然苦不堪言。奶奶在一旁看得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
马巨河媳妇再次梦到那个小孩,是半年后生下孩子的那个晚上。
马巨河媳妇说,那个小孩子告诉她,在她的孩子出生之后,它会在稍后的一天来到她的家里,接受她的赎罪。
果然,第二天她家养的猪诞下了三只猪仔。可是其中一只黑色白斑的猪仔凶猛得很,将其他两只小猪仔都活生生地咬死了。
马巨河生气得不得了,要将这只黑色白斑的猪仔粜给别人。马巨河媳妇听说了,连忙阻止她的丈夫,并将梦中梦到的事情告诉了他。她猜疑那只黑色白斑的猪仔就是恐婴鬼的化身,它是来讨要前世欠下的奶水的。
马巨河听了媳妇的劝告,急忙找来爷爷。
那个时候已经接近过年了,很多人家都开始置办年货了。村里经常有推着自行车来卖对联和财神画的小贩,有时也有开着小四轮货车贩卖水果的。零零星星的鞭炮声随处可闻,那是小孩子将家里预备辞旧迎新的鞭炮拆了开来,用拜神的香将零星的鞭炮点燃。
但是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放假,为了来年的高考,学校决定将寒假减缩为八天,除夕的前一天放假,初六就要回校报到。
月季自然还由我带在身上。
马巨河就在充满喜气的零星的鞭炮声中来到了爷爷家。奶奶正在地坪里洗刷碗柜桌椅,恨不得在过年之前将家里所有能挪动的东西都洗一遍。奶奶还不知道,她的手和脚只能在短短的几天里保持灵活勤劳了。
“马巨河,来找谁呢?”奶奶喜气洋洋地问道。因为临近过年,舅舅已经从外地回来了,村里的年轻人常来找舅舅玩。换在平时,奶奶不问就知道人家只可能是来找爷爷的。而此时,舅舅正在门口拿着对联往门框上比量,看看买来的对联是否合适。
舅舅见马巨河急急走来,忙放下对联迎上去:“嘿,巨河,来找我有事吗?”随即舅舅掏出一根香烟来,作势要递给他。
马巨河推开香烟,焦躁地问道:“你父亲在家吗?我找你父亲有点儿事。”
舅舅问道:“找我父亲有什么事?”舅舅边说边飞快地瞟了不远处的奶奶一眼。奶奶脸上的高兴立即消失了,换上一副不乐意的神情。
马巨河知道舅舅的眼神的意思,忙道歉说:“不好意思,我知道快过年了,不应该带些不好的消息来。但是……但是我实在是没办法呀。”在这块地方,快过年的时候是有很多讲究的。
“什么事?”爷爷叼着一根烟出来了。
他本来是不太注重这些讲究的,但是碍于奶奶的面子,只好先移步走出大门再问马巨河。这样,就表示不好的消息没有带进门,也就没有这么多忌讳了。奶奶也就不会那么生气了。
“岳爹,我媳妇生了。”马巨河说道。
爷爷点头道:“我知道啦,昨晚听见你家放鞭炮,除夕又还差几天,所以猜定你家媳妇生孩子了。怎么了?找我要个八字吗?”
马巨河急急道:“八字以后再找您讨。眼下有更为着急的事情,那个小孩子又到我媳妇的梦里来了。”
61.
爷爷默然,只有手上的烟头随着一阵又一阵的轻风时暗时亮。
马巨河着急道:“那个小孩子说过要我媳妇的奶水来偿还,是不是会害我刚出生的孩子呀?会不会像马屠夫那样遇到倒霉的事情?”马屠夫处理箢箕鬼的那个晚上,马巨河也是系红布条扛新锄头中的一员。
爷爷摇了摇头,道:“它既然要害你的话,就不会到你媳妇的梦里提前告诉你了。我估计,它给你媳妇的梦有一种提示作用。”
马巨河问道:“提示我们什么?”
爷爷问道:“你们家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值得引起你们注意的事情?”爷爷拿起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马巨河经爷爷点拨,立即兴奋地挥舞着手道:“哦,我知道了。我们家的猪婆今早生了几个小猪仔,可是其中一只黑色白斑的猪仔非常凶猛,它把其他几个小猪仔都咬死了!我正想把这么毛糙的猪仔卖掉呢。我媳妇说它可能就是那个小孩子的化身,叫我先来问问您。”
“你媳妇说得对。”爷爷点头道。
“您的意思是,那个小猪仔确实是小孩子的化身?来讨要奶水的?”马巨河将信将疑道。他的手虽然还是挥舞个不停,但是动作已经显得生硬了。
爷爷道:“不要着急,我随你一起去看看就知道了。”说完,爷爷将烟头在门口的石墩上摁灭。原来四四方方平平整整的石墩已经有些不好看的缺口了,近地的一面长上了一层厚厚的青苔。这两块石墩正跟着这间老屋一起老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爷爷的步子没有以前那么健朗了。
马巨河连忙上前:“岳爹,要不要我扶你一下?”
旁边的奶奶没好气地说道:“还不是因为上次帮你媳妇置肇了,自己身体本来就没有完全康复,这样一来,人越加显得老了。”
马巨河尴尬地笑了笑。
爷爷若无其事地摆摆手,安慰马巨河道:“没事的。人老了都这样。岁月不饶人嘛,就是万万岁的皇帝也抗不了年纪上头哇。”
奶奶又阻挠道:“马巨河媳妇做的梦是虚幻的,你们两个男人怎么可以信以为真呢?”
舅舅也就势劝道:“对呀。梦怎么可以相信呢?”
爷爷站定,辩解道:“话可不能这么说。古代有位大诗人叫白居易,你们学过古诗的都知道吧?”
在场的几个人纷纷点头。
爷爷又道:“他有一个弟弟,叫白行简。这个人就很少有人知道了。”
舅舅和马巨河异口同声道:“确实没有听说过。”
爷爷道:“白行简写过一本书,名字叫《三梦记》,里面写了他所做过的三个梦,都是非常奇怪但是都是他亲身经历的梦。他在书的开篇说,人的梦,不同寻常的梦有三种:第一种是一人的梦在另一人的身上发生了,第二种是一人身上发生的事在另一人的梦中得到了应验,第三种是两个人的梦境互通。”
“还有这事?”奶奶的好奇心被爷爷调动起来了。
爷爷将白行简经历的三个梦一一道来:“武则天执政时,刘幽求是京城的副手。他曾奉命出使,在夜里回来的时候,走到离家还有十几里的地方,恰巧遇到一座寺院,并且听到寺中有欢声笑语,寺院的围墙残破,从缺口处可以看到里面的情景。刘幽求出于好奇,就俯身偷看,只见十几个男女混杂坐在一起,桌上杯盘罗列,围成一圈在吃饭喝酒。令他奇怪的是,他还看见他的妻子也坐在其中谈笑风生。他非常吃惊,料想不到这么晚了妻子会在这里,并且还这么做。他怀疑自己看错了,于是又注意细看那个人的仪容举止谈笑,的确是他的妻子。刘幽求想走进去确认,但是寺院的大门锁住了,进不去。于是他便捡起地上的瓦片打他们,正好砸在洗手盆里,盆里水花四溅,里面的人受了惊吓,一哄而散。待里面的人都不见了之后,刘幽求翻墙进去,与随从一起查看,却发现大殿和东西厢房都没人,寺庙的大门在外面还锁得好好的。刘幽求更惊异了,急忙赶回家里。”
到家后,他发现妻子刚刚从梦中醒来。妻子见他回来了,就和他聊天,嘘寒问暖。然后妻子笑着说:“刚才梦见我和十几个人在一寺院里游玩,那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却坐在大殿里吃饭。这时有人从外面往里扔石头,这样一受惊吓,我就醒了。”刘幽求也把他在路上遇到的情形说了出来。这就是一个人的梦在另一个人身上发生了。
在场的几个人纷纷称奇。
“第二个事情发生在唐宪宗元和四年,”爷爷接着说道,“与白居易和白行简要好的另一位诗人元稹,奉命到四川剑阁以南地区任职。”
舅舅插嘴道:“元稹这个诗人我听说过。‘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首诗就是他写的。”舅舅读书的时候成绩非常好,后来由于一场病影响了学习,只好中途退学了。
爷爷看了舅舅一眼,点头道:“元稹到四川去了几天以后,白行简和白居易,还有陇西的李杓直一起在曲江游历。他们几人一起来到慈恩寺,在寺庙里参观,停留了很长时间。到了晚上,又一同到了李杓直的府上,他设酒款待白行简和白居易,喝得十分尽兴。白居易停杯许久,然后说:‘元稹应该抵达梁州了吧。’说完,他就在墙壁上题了一首诗,诗词是:‘春来无计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筹。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那一天是二十一日。过了十几天,有人从梁州来,带来了一封元稹的信,信的最后附了一首《纪梦诗》,诗写道:‘梦君兄弟曲江头,也入慈恩院里游。属吏唤人排马去,觉来身在古梁州。’日期和白行简他们游寺题诗是同一天。”
“这两首诗现在还流传着呢,有心的话可以查到。”爷爷补充道,“这就是一个人身上发生的事在另一个人的梦中得到了应验。”
舅舅和马巨河早已迫不及待,急问道:“那么第三个梦呢?”
62.
爷爷笑道:“第三个梦就是两个人的梦境互通了。贞元年间,扶风的窦质和京城长官韦旬一起从亳州进入秦地,夜里寄宿在潼关的旅店。窦质晚上梦见自己在华岩祠遇到一个身材高挑、皮肤黝黑的女巫。这个女巫身穿白衣黑裙,在路上迎候叩拜作揖,并请求为她祝祷于神灵。窦质不得已,就听之任之,随后问她的姓名。女巫自称姓赵。等到醒后,窦质把情形告诉了韦旬。第二天,他们来到华岩祠,果然有个女巫迎了出来。容貌姿质打扮衣着都和梦里一样。窦质跟韦旬面面相觑,说:‘梦应验了啊!’就叫下人拿了两文钱赏给女巫。女巫拍着手大笑,对身边的徒弟说:‘你看,和我的梦一样吧!’韦旬吃惊问她怎么回事。女巫回答说:‘昨天我梦见你们二人从东面来,一个满脸胡须身材不高的人祝酒后,给了我两文钱。天亮后,我把梦到的情形告诉了我徒弟,没想到现在都应验了。’窦质就问女巫的姓氏。女巫回答说:‘姓赵。’整件事从头到尾,两个梦都一样!”
马巨河和舅舅又称奇不已。此时奶奶说道:“我小时候也经常做一些奇怪的梦,到了现在,好多场景似乎都是小时候梦里经历过的。你说奇怪不奇怪?好像我活了两辈子一样。可惜我当时没有把所有的梦一个一个记下来,不然我也可以对证很多事。”
爷爷点点头,说:“人家白行简都不理解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梦,你怎么会知道呢?白行简在书中还说,从《春秋》到诸子着作及历代史书,记述梦的事情很多,但都没有记载过他所知道的这三种梦。民间传说中讲梦的也很多,也没有这三种梦。他猜不透这是偶然的,还是前世有定数。于是他把这些事记录下来,期待后来人验证!”
马巨河感叹道:“看来我媳妇的梦不属于偶然,而是前世有定数了。岳爹不说我还真不知道梦有这么多奇怪的地方呢。”
舅舅道:“其实何止是古代,前些天我就听一起打工的人讲过他的亲身经历。”
马巨河颇感兴趣道:“哦?也是跟梦有关吗?”他并不是对他媳妇不着急,而是知道要将岳爹拉走,必须先不得罪地坪里的奶奶和舅舅。为了迎合他们,马巨河只好暂且迁就他们。再说了,过年之前叫岳爹去处理鬼的事情,本来就不吉利,人人避之不及,奶奶和舅舅没有当场赶走他就是好事了。
舅舅说道:“跟我一起打工的人中有个岳阳老乡,家住在新墙河那边。他给我讲了他的亲身经历。他和他妻子都非常喜欢吃泥鳅,经常从集市上买了泥鳅回来煮了吃。有一天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泥鳅,在冰冷的水田里游来游去。过了一会儿,他看见一个小孩子提着火把和一根木棍过来了,木棍的端头系着一个牙刷。牙刷上的毛都被去掉了,在牙刷侧面嵌入了一排针。”
我小时候也用过这种方式捉过泥鳅和黄鳝。一手提着个煤油火把,一手拿着舅舅描述的那样物什,将火把往澄清的水田里照,找寻夜晚睡觉的泥鳅或黄鳝。火把是不能用手电筒代替的,虽然手电筒要方便得多,但是手电筒发出的光照到水面的时候会反光,看不清水底的东西,但是火把就不会了。
当照到水底的静止的泥鳅或黄鳝之后,便将嵌了钢针的木棍瞄准,迅速地向目标扎过去。泥鳅或黄鳝来不及躲避,很容易就被扎在了钢针上,头和尾拼命地摆动挣扎。
这种捕捉泥鳅和黄鳝的方式非常残酷,但是因为泥鳅和黄鳝在水中非常滑溜,用手几乎捉不到,所以这种残酷而实效的捕捉方式被普遍运用。
舅舅说:“那个人说,他知道提着火把的小孩子是来捕捉他的,一想到一排钢针向自己扎来,他便吓得浑身颤抖。那个小孩将火把往水田的水面照了照,火把发出的光芒令他觉得刺眼。他伏在水底,一动都不敢动。”
“不动的泥鳅最容易被扎到了。”马巨河在旁插嘴道。他肯定也曾在某个清凉的夏夜在田埂上寻觅过泥鳅和黄鳝。那个年代的很多乡下小孩都做过这种事情。
“他说了,他曾经也亲手捉过泥鳅,知道这样一动不动很危险。但是当时他吓得没了主意。”舅舅说,“他看见那个小孩子盯住了他。他还看见那个小孩子的额头上有块红疤,像是顽皮的时候磕到了石头。那个小孩子毫不犹豫地举起了手中的木棍,锃亮的钢针在火把的照耀下发出闪烁的光。他顿时想起自己小时候扎泥鳅的情景来,吓得急忙扭身逃跑。但是却为时已晚,很快他就感觉到背上一阵剧痛,接着自己被一股力量扯离了水面。他扭头来看,只见那个小孩子正笑嘻嘻地看着他。他的背上扎入了四五颗钢针,殷红的鲜血正从那几个被针扎出的窟窿里流出来。”
马巨河的嘴角一阵抽搐,仿佛被扎的正是他自己一样。
“梦做到这里还没有完。随后,他被那个小孩子扔进一个小桶里。那个小桶里装满了跟他遭遇一样的泥鳅和黄鳝。呛鼻的鲜血和满身窟窿的同类令他不寒而栗。它们都在窄小的空间里挣扎哀号。他被其他泥鳅、黄鳝压得呼吸困难,急忙钻到最上面。又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听见了他妻子说话的声音。他心头一喜,忍住剧痛拼命呼唤妻子的名字,想让他妻子来救他。可是妻子没有听到他的呼唤。他说他当时想,自己是条泥鳅,再怎么叫他妻子也听不懂他说的什么话,顿时泄了气。他静下来一听,原来他妻子正跟那个小孩子讨价还价,似乎要将这桶泥鳅买走。他立即转悲为喜。”
63.
“果然,他妻子递给小孩子一些钱,然后将桶提起,将头靠近,满意地看了看泥鳅。他急忙对着他妻子呼喊。他妻子笑了笑,但是显然没有听见他的呼喊。然后,他妻子将桶倾斜,把满桶的泥鳅倒进了另一个桶里。他趁着自己还没有溜进那个桶里的时候看了看周围。这里不正是他经常来买泥鳅的菜市场吗?周围还有好几个熟识的人呢。”舅舅道。
马巨河笑道:“我小时候一般只出去卖泥鳅,但从不会买泥鳅吃的。”
舅舅继续道:“他再看了看妻子身边的桶,那是他亲自做的木桶。他懂一点儿木匠技术。那个桶有点儿漏水,所以一般不用来提水,而用来给菜地泼水,或者装菜,偶尔才用来装泥鳅。他拼命地用鳍趴住桶的壁,怕被泥鳅压在最下面。可是那个小孩子用扎他的木棍敲了敲桶,他浑身一震,就随着大军滑进了他妻子的木桶里。他摔得眼冒金星,立即又被上面的泥鳅压得喘不过气来。而背上扎破的窟窿还在汩汩地流着血。他感觉自己就快要死了。接下来,他感觉身子晃晃悠悠的,他拼命从底下钻了上来。在钻上来的过程中,他听见同伴们不停地呻吟哀叹。简直比地狱里还要阴森可怕。”
马巨河打了个寒战。
舅舅看了他一眼,笑道:“你提着一桶冒血的泥鳅不会觉得可怕,但是如果你身边都是身上被扎了窟窿的人,那么你就会觉得可怕了。他是这么跟我说的。但是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些。他被他妻子提到家里后,他妻子拿来一个盆,又将他和同类倒进盆里,然后兜头就是一勺凉井水。”
马巨河插嘴道:“泥鳅都要用干净水冲洗的,水田里溶有化肥农药。”
舅舅点头道:“不光要洗,最好还要在井水里养几天。这样肚子里的泥巴就能养干净了。他平时是这样告诉妻子的。他妻子果然不立即动手,撇下他和其他泥鳅就走了。他总算过了一段舒服的日子,可是背上的剧痛一直刺激着他,可是他又不是人,翻不了身,只好忍着疼痛。好景不长,因为盆里还有很多其他的泥鳅和黄鳝,井水很快就被弄得脏兮兮臭烘烘了。”
奶奶迫不及待地问道:“他妻子有没有把他给吃了?”
舅舅道:“您听我一步一步说来。当水变得特别脏的时候,他妻子就来换水了。将他和其他泥鳅和黄鳝倒进竹筛里,把水漏掉。然后将他和其他同类倒进盆里。他又一次被摔得头晕眼花,接着又是一勺冷水泼了进来。这样循环了三四遍,他就看见妻子拿着一个砧板、一个铁钉和一把菜刀过来了。他顿时吓得心惊肉跳。妻子首先捞起一条病恹恹的黄鳝,那条黄鳝还做最后的挣扎。妻子捏不住,让黄鳝从指缝里钻走了。妻子不急不躁,又捞起一条黄鳝,然后放在砧板上,用铁钉将黄鳝的头钉在砧板上。只见她笨拙而又顺利地将刀抵在黄鳝的肚上,顺手一划,将黄鳝的肚破开了,深红色的血立即浸染开来,吓得他目瞪口呆。平时都是他杀黄鳝的,妻子只是偶尔帮帮忙。以前他从来没有觉得这样有多血腥,但是现在他吓得浑身哆嗦。
“他看着妻子残忍得像个魔鬼,将他的同伴一个接一个地‘凌迟处死’。幸好他是泥鳅,不用遭受这样的苦难。但是他知道,随后免不了跟这些尸体一起被扔进沸腾的锅里。
“他妻子将盆里的黄鳝都宰杀完事,然后果然在火灶里烧起水来。黄鳝流出的血将盆里的水弄脏了,妻子最后一次给它们换了水。然后,妻子将手伸进水里,来回搅动。他看见妻子的手数次从他面前经过。他心想,以前觉得温暖柔软的手,此刻怎么感觉不一样了呢?这只同样的手,在此时却像死神召唤的手一般。
“他听见妻子说了声‘水开了’,然后端起盆,将他与其他泥鳅黄鳝一起倒入锅中。锅里的水实在太烫了,他忍不住使出最后的力量跳跃起来。直到这时,他才从梦中醒来。擦擦眼一看,已经是日上三竿了。厨房里叮叮当当地响着。妻子已经在厨房里忙活了。他想起刚才的梦,仍然心有余悸。
“他刚要起床,就听见妻子在厨房里喊了:‘太阳都晒到屁股啦,快起来吧,我都出去买了菜又煮好了,你一个大男人却还赖床不起!’他顿时心里一惊,急忙穿好衣服,跑到厨房去。”
马巨河问道:“他妻子正在煮泥鳅?”
舅舅点头道:“对。他看见厨房里还没有洗沾满血迹的砧板,钉在砧板上的钉子,还有那个木桶,都跟梦中所见的一模一样。他忙问妻子刚才是不是去了菜市场,是不是在一个小孩子的手里买来的泥鳅黄鳝。
“他的妻子很奇怪,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他说他不但知道这些,还知道那个卖泥鳅的小孩子额头上有块疤。妻子更加惊奇了。于是,他告诉妻子他做了一个怪梦。他梦中所见,正是跟他妻子的经历一样。他妻子顿时吓得双腿发软,再也吃不下煮好的泥鳅黄鳝了。自从那次以后,他自己再也不敢去菜市场买泥鳅了。”
奶奶感叹道:“我听人说过,这辈子杀了什么畜生,下辈子那畜生就会变成人,而人就会变成被杀的动物。这叫做来世报应,看来你那位朋友是遇到了现世报。”
马巨河连忙道:“我也听人说过现世报分为现世善报和现世恶报。你朋友经历的是现世恶报吧,不过幸好只是在梦里。我还听一个得道高僧说过,‘能量守恒定律’是宇宙中的自然法则。人在行为上的好与坏同样受其法则的影响,当人们在行恶之时,恶的能量释放出去后,必然消耗自身的正面能量,待自身正面能量瓦解之时,现世恶报就会到来,善报则反之。”
64.
奶奶缩了缩肩膀,啧啧道:“这样说来,也不知道我这辈子吃了多少畜生的肉,来世岂不是要被它们千刀万剐?想想就觉得害怕。你们还是别讲这些古怪的梦了。”她看了一眼马巨河,淡淡地问道:“你媳妇的问题不是还没有解决吗?怎么能这样心平气和地扯这些与梦相关的东西?”
马巨河微微鞠躬道:“我还不是怕您老人家不让岳爹去吗?”
奶奶脸上装作仍然不高兴,但心里一乐,点头道:“去吧去吧。我哪里能管得住你岳爹那双脚?他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又不能像牛一样把缰绳牵在我手里。”
马巨河见奶奶松了口,高兴得不得了,连忙上前拉住爷爷道:“走吧走吧。跟你们讨论这么久的梦,我早就等不及了。”
爷爷跟着马巨河到他家的猪栏里看了看。那只黑色白斑的猪仔见了马巨河和爷爷,将猪嘴抵在墙壁上直哼哼,前蹄在地上刨出两个小土坑来。
猪栏里还有另外两只小猪仔留下的血迹。但是这只凶残的猪仔也挂了彩,左边的耳边被咬去了一半,萎蔫地耷拉着,如一片被虫噬坏的残叶。
“你看那恶相。”爷爷笑道。
马巨河道:“难道它就是恐婴鬼?”
爷爷点头道:“可能它是为了独占你媳妇偿还的奶水,才将其他同栏的猪仔咬死的。对了,你媳妇既然生了,就应该有奶水了。它就是来讨要奶水的。”
那只猪仔立即附和似的哼哼两声,又将猪嘴对着墙壁拱了两下。
马巨河指着那只丑陋的猪仔,露出一个难堪的笑,问道:“我媳妇的奶水不给我儿子喝,难道还要拿来喂养一只猪仔?”他一把抓住了猪栏门,手抖得厉害,脸上泛出愤怒的红色来。
爷爷叹口气,道:“当初答应了它,它当然就会来了。要是当初不答应它,你媳妇早就没有命了。别说给你生儿子了,恐怕连自己都保不住。它也算退让了你一步的,你可不能反悔哦。如果你不兑现诺言的话,它的怨气会更大的。”
马巨河怒道:“难道我还怕它不成?恐婴鬼?它现在不过是个猪仔罢了。我拿把屠夫刀就可以捅穿它的喉咙,放它的血!看它还敢不敢嚣张!”马巨河将拳头狠狠地砸在猪栏门上,发出“哐”的一声响。那只猪仔慌忙后退了几步,低下头来对着马巨河直哼哼,一副毫不畏惧的样子。
马巨河将拳头举过头顶,作势要打,道:“你还真嚣张了你!你敢动我媳妇,我就把你的肉一块一块地卸下来做菜吃!”他跟猪仔隔着一道猪栏,他这样挥手舞脚也只是吓唬吓唬猪仔而已。
未料那只猪仔丝毫不给马巨河面子,“嗷”的一声冲到猪栏门前来,跃身就要咬马巨河的手。虽然由于高度它根本咬不到马巨河的手,但是马巨河被它这突然的袭击吓得方寸大乱,急忙将手举得更高了。
猪仔的身子撞在猪栏门上,被弹了回去。但它在那里摇头晃脑,仿佛过年时候的舞狮,气焰嚣张得很。
爷爷道:“你看看它的凶样!你不善罢甘休,它还会变本加厉呢。我劝你忍下这口气算了,毕竟它前世是因为没有奶水才饿死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嘛。都是前世欠下的债,该还的终究还是要还的。”
马巨河不说话,扭头就走。爷爷跟着他出来。
隔壁的地坪里冷不防地响起三三两两的鞭炮声,刚走到堂屋里的马巨河被冷不丁响起的鞭炮声吓了一跳,就气急败坏地朝隔壁地坪里破口大骂。几个手里拿着香火的小孩子如同被惊动的野兔一般跑散了。
马巨河挨着大门站住,跺了跺脚,努力抑制怒气道:“岳爹,不是我小气。您想想,我怎么能让我媳妇的奶水一碗一碗地端给一个猪崽子喝呢?让我亲生儿子干张着嘴没奶水喝?叫我自己的儿子喝稀饭、喝糊糊?您想想,我……我这能忍得下去吗?”他的手紧紧扣住门框,胸口剧烈地起伏。
这时,躺在里屋的马巨河媳妇听见他的话,唉声叹气道:“巨河啊,我也不忍心看着我亲生儿子饿着啊。要不这样吧,我就不给它奶水喝,看它能把我怎样!大不了再把这半截身子赔给它算了!”她明显说的是气话,可是爷爷不知道她气的是马巨河不关心他,还是气的那恐婴鬼的苦苦追讨。
马巨河抓住门框不说话。
他媳妇在里屋又道:“你爹生了好几个儿女,可是到头来只剩下你这根独苗。到你这一代呢,由于计划生育还是只能生一个,这儿子就是你们马家的独苗了。你爹去世得早,临终前叫你无论如何要生一个男孩传宗接代。我怎么可以不善待你家的独苗呢?我怎么可以把奶水喂猪……不给你家的独苗喝呢?”他媳妇口口声声说是“你家的独苗”,马巨河脸上越来越痛苦。
那时的习俗就是这样,很多人家还信奉“传宗接代”的封建思想,尤其是老一辈。我的很多玩伴中,如果老大不是哥哥的话,那么必定老幺是弟弟。打个不好的比喻,这跟抽奖差不多:拆开一个,不是男孩,就接着再拆一个,还不是男孩……再拆开一个,哦,是男孩,立即住手。这就形成了“姐姐三四个,弟弟只一个”的局面。
听爷爷说,马巨河的父亲在世时,尤其信奉“传宗接代”。可是马巨河的母亲“不争气”,接连生下三个女儿来。马巨河的父亲“迫不得已”使出残忍的手段——再生下来的是女儿的话,立即将她溺死在水盆里!
在马巨河的父亲那一辈,这样做的人不在少数。
65.
马巨河媳妇的话,不管是为了孩子也好,还是为了赌气也好,显然都是为了刺激他。
“不行!”马巨河咬着嘴唇道,“哪个男人愿意看着他媳妇的奶水喂猪?我坚决不同意!我要杀了那只猪仔!”
说完,马巨河气冲冲地走进厨房,弯下腰去碗柜下面摸菜刀。
爷爷叹气道:“你可要想好了。如果这笔前世的债不还,那么你媳妇的半截身子可就很难保住了。”
马巨河愣了一愣,但还是将菜刀拿了出来,穿过堂屋要往后面的猪栏里走。
“站住!你这个不孝子!”
马巨河突然感觉到背后一声严厉而熟悉的责骂声!他顿时觉得后背一阵凉意!爷爷说他当时也感到一阵阴风扫面,如针刺扎。而躺在里屋的马巨河媳妇则失声尖叫:“爹?是爹的声音!”
马巨河关节疼痛似的,缓缓转过身来。那个听了二十多年的严父的声音再次在这间房子里响起,他感觉时光倒流一般回到了父亲在世的岁月。由于他是独苗——几个姐姐在他父亲眼里算不得是马家的人,他父亲对他十分溺爱,但是严厉的时候也是万分的凶狠。
“爸?”马巨河看见堂屋中间站着的熟悉的影子。在他回过头的时候,刚好看见堂屋的墙壁上挂着父亲的遗像。那个干瘪得像个发了皱的橘子一般的脸,刀刻一般的皱纹,还有那似笑非笑的表情,跟现在站在堂屋中间的那个“人”一模一样。
爷爷站在堂屋的另一个角落,默默地看着这个小时候的玩伴,还有他的玩伴的儿子。
“爸?您怎么来了?”马巨河的嘴巴哆嗦着问道,“您在那边过得还好吗?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让您在那边担心了?”相信绝大多数人,在看见逝去的父亲重新出现时,在惊恐之后都会立即安静下来,毕竟那不是恶魔厉鬼,而是小时候依靠的一座山。
“你这个不孝子!”堂屋中间的那个人骂道。马巨河记得,他的父亲每次生气的时候都要骂他为“不孝子”,“我白白溺死了你几个姐姐,让你一根独苗活下来了!”
“爸,您怎么了?”马巨河双膝一软,跪了下来。
我爸爸说他曾经梦到过爷爷(此处爷爷是指爸爸的父亲)好多回。爷爷要么责怪爸爸不帮他扫地,要么责怪爸爸没有给房梁打扫灰尘,要么抱怨门口都被水渗湿了。每次爸爸梦到爷爷这么说之后,第二天早晨都会扛着锄头去爷爷的坟上看看。结果,要么是爷爷的坟头长了很多荒草,要么是墓碑上落了许多灰尘,要么是别处水沟的水溢到坟前面来了。爸爸一边给爷爷的坟锄草,一边忙不迭地跟爷爷道歉。
因为爸爸六岁的时候,爷爷就去世了,所以我的脑海里没有任何关于爷爷的印象。对我来说,爷爷是一个不可捉摸的无形之物。但是对爸爸来说,爷爷虽然已经不在人世,但是他无时无刻不在爸爸的身边。
我想,如果爷爷突然出现在爸爸的面前,爸爸不会过于惊慌失措。
马巨河的父亲指着里屋骂道:“你这个不孝子!我好难才留下你这根马家的独苗,连溺死自己的亲身女儿的勇气都拿出来了。你就不肯把你媳妇的一点儿奶水用来救救你的儿子?你怎么能这么笨呢?你媳妇死了,你儿子谁带谁养?”
马巨河父亲哆嗦着身子道:“你知道吗?我溺死了你好几个姐姐哪!我不心疼吗?我不难受吗?还不是为了给马家传宗接代?你要让我的努力都泡汤,你要让我马家断香火,我在那边能安心吗?”
马巨河父亲看了爷爷一眼,叹道:“岳云哪,谢谢你救了我家儿媳妇一次。”
爷爷点点头,“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马巨河父亲转身要离开,却不向着大门走。马巨河急忙上前拉住他父亲,哽咽道:“爸,你多留一会儿。你别急着走哇!”
可是他父亲不再答理他,缓慢而笔直地往挂着遗像的那堵墙壁撞去。马巨河不肯松手,死死拉住他父亲,欲要将他父亲留下来。
爷爷在旁劝道:“马巨河,你爹的时间到了,你就让他走吧。”
“不!”马巨河哀号道。可是他无法阻止父亲的离去。他父亲渐渐靠上了墙壁,一半身子融入到了墙壁里面,只剩另一半露在墙壁之外。马巨河一把抱住父亲的手臂,摆出弓步来要将父亲从墙壁中拉出来。
“巨河,你怎么了?”里屋的媳妇听见丈夫的哀号,担心地问道。接着就听见里屋嗒嗒的脚步声,马巨河媳妇穿着拖鞋赶了出来。
由于马巨河的身子已经抵住了墙壁,他父亲剩下的一部分身体不能进入墙壁。两人就这样僵持着。而在同时,里屋的孩子突然发出“哇哇”的哭声,声音尖锐刺耳。
马巨河媳妇被她丈夫和公公的一半身子吓得呆住了。孩子的哭声一响,她又回过神来,急忙返回里屋。可是由于刚生下孩子不久,身子弱,马巨河媳妇一脚抬得不够高,绊上了门槛,摔倒在地。
爷爷急忙跑过去扶她。
马巨河见媳妇跌倒,这才慌忙松了父亲的手,跑向媳妇。马巨河父亲借着这一点儿机会,倏忽一下就完全从墙壁上消失了。
“爸!”马巨河刚扶起媳妇,又立即冲到他父亲的遗像下面。伸手抓过去,刮下来一块原本已经鼓起的石灰皮来。
66.
“爸——”马巨河两只巴掌在墙上胡乱摸索着。
“你爸走了。”爷爷叹了口气道。
“不!不对!他没有走!”马巨河双手按在墙上,眼睛直直地盯着剥落的石灰看。
“怎么了?”爷爷奇怪地走过去,拍了拍马巨河的肩膀问道。可是马巨河仍痴痴地看着墙壁,一动也不动,像个雕塑似的。“别伤心了,你爸已经不是这个世上的人了,他不可能长久地留在这里的。”
“不是,”马巨河回头对爷爷道,“岳爹,你看,这墙上还有我爸的痕迹呢!”马巨河的话吓了爷爷一跳。
“什么?”爷爷不敢置信。
“岳爹,你过来看看。”马巨河朝爷爷挥手道。看他的样子不像是由于过于激动而瞬间变得痴呆。他用力地朝爷爷挥手,没有半点儿开玩笑的意思。
爷爷狐疑地走了过去,问马巨河道:“怎么啦?要我看什么?”
“看墙上。”马巨河道。
“看墙上?”爷爷斜睨了眼睛看马巨河,然后心不甘情不愿地将视线转移到挂着他父亲的遗像的那堵墙上。爷爷的目光本来是一掠而过,可是掠过之后定了定神,“嗯”了一声,立即转过头,重新审视那堵墙壁。
“你看,他还在这里。”马巨河无比焦急地看了爷爷两眼,又将那焦灼的目光投向墙壁,用手指着一块阴影,“岳爹,你看这里,看到没有?这个影子很淡很淡,但并不是没有的。”马巨河一边说,一边在墙壁上画出弯弯曲曲的线条。
其实不用马巨河多余的指指点点,爷爷已经看出这堵墙上面的淡淡阴影,如同厨房里挨着火灶的墙壁,被烟熏雾燎出一道若有若无的黑痕。这道黑痕虽然潦潦草草,但是大致呈一个人的形状,很容易区分哪里是头哪里是脚。如果细细看去,甚至能看出哪里是手指,还有手指上的纹路。
“这就是我父亲的影子!以前这里没有的!”马巨河蹲下来指着影子的手部,惊叫道,“岳爹,你看!这个影子的无名指弯得厉害,几乎伸不直!那是他活着的时候修水车时被我捶坏的!”
爷爷立即蹲下身子察看影子的手,果不其然!
爷爷也记得,马巨河的父亲在世时跟他讲过,他在带着调皮的幼子修水车时,被幼子马巨河用捶木鞘的铁锤误砸了手指,致使他的手指一直蜷缩如野生的蕨菜。直到他去世,爷爷跟其他几个同龄的老人将他搬进棺材时,还见到了他那根像蕨菜一样的无名指。
马巨河激动不已,脸上的肌肉都颤抖了起来:“是我爸的影子!他走了,但是他的影子还留在家里的墙壁上!他是舍不得离开我的!”
爷爷站起来,对着那个淡淡的影子摇摇头,冷冷道:“他真是个固执得要命的老头子!恐怕是不看到他的独苗孙子好起来,他是不会走的了。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这么重男轻女,真是不应该!”
不知道墙壁上的影子听了爷爷的话会有什么感想,如果那个影子能够听到的话。
爷爷瞟了一眼马巨河,道:“你爹哪里是舍不得你咯,完全是为了他马家的香火。”
马巨河愣了一愣,叹了一口气,看了看墙壁上的影子,又抬头看了看正上方的父亲的遗像,咬了咬嘴唇道:“爸,您就安心地走吧!不用守在这里看护孙子了。我会按照您的意思做的。您就放心吧。”
那个影子一动不动,仿佛是一个雕塑倒映下来。
爷爷也劝言道:“你这个死顽固,你管住你儿子就可以了,干吗人死了还得管着活人的事儿呢?儿女们的事情,就让儿女们自己操心去吧。”爷爷虽然这么说,但是妈妈在没有出嫁之前,他也是死死地管住妈妈,当年还阻挠妈妈跟爸爸在一起。他甚至拿着一根挑柴的大棒拦在去常山村的路上,一心要做划开牛郎和织女的“王母娘娘”。奇怪的是,自从我出生之后,他性情就大变了,完全不像是当年那样的封建家庭的家主了。
马巨河拉了拉爷爷的袖口道:“岳爹,劝他是劝不动的,倔犟起来比水牛都难扭动脖子。我想通了,大丈夫能屈能伸。更何况我媳妇确实欠了恐婴鬼前世的债,虽然说这样对我不公平,但是不退让的话对恐婴鬼也不公平。您就直接教我应该怎么做吧。您说什么我听什么。”说完,他面对着墙壁上的影子凝视了许久,似乎这话是专门说给他父亲听的。
爷爷点点头,重重地呼出一口气,道:“你拿个碗,接点儿你媳妇的奶水,然后送到猪栏里去。”
马巨河在原地站了半晌,然后嚅了嚅嘴,狠狠一跺脚,就去厨房拿碗去了。不一会儿,厨房里传来叮叮咚咚的瓷器碰撞声。
他媳妇在里屋听见碰撞声,压抑着嗓子骂道:“你就不能轻一点儿?把柜里的碗打坏了还不是要花钱重新买?”
猪栏就在屋后的单间茅草屋里,基本上没有什么隔音效果。猪栏里的猪仔似乎听到了马巨河媳妇的说话,立即帮腔作势似的大声哼哼,然后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
马巨河苦着脸从厨房出来,手里拿着一只白瓷青花碗,然后走进里屋,掩上门。
不一会儿,他捧着碗进了猪栏。猪栏里立即响起扑哧扑哧的猪吃食的声音。马巨河别过脸看着外面的果园,一脸的不服气。
这时,隔壁地坪里又传来孩子们的欢呼声,紧接着就是鞭炮声和冲天炮声,啪啪地响。空气中充满了硫磺的气味和喜庆的气息。
67.
由于鞭炮声的吸引,爷爷不由自主地朝门外望了一望。恰巧一个奇怪的身影从不远的前方走过。
“他怎么来了?”爷爷一愣神,自言自语道。
这时,马巨河已经拿着那只碗回到了堂屋里,一脸的颓丧。听见爷爷自言自语,他勉强打起精神来,问道:“岳爹,你说谁来了?”他从门口探出头来左顾右盼,外面只有三三两两的放鞭炮的小孩童。他又向那帮小孩童叱骂了一番。
“我原来认识的一个朋友,他可是专门给人家念咒驱鬼的。”爷爷道。
马巨河努嘴道:“很久没有见过了吗?说不定是因为快过年了,他来这里联系一下亲戚,说说过年的事哦。”
在这么巴掌大的地方,过年的方式也不尽相同。有的人家除夕的那天早晨就算开始过年了,有的人家从那天中午开始,有的人家却从晚上开始。所以各个亲戚之间在这天走动频繁,往往先在某个亲戚家过了早年,然后到另一个亲戚家去过中午年,亲戚多的话,可能一天过三次年——晚上再去另外一家过。
比如,我家就是过早年,而相隔一个山头的画眉村则是过中午年。
马巨河的意思是,爷爷的朋友可能是来画眉联系亲戚,定好先到谁家过年再到谁家过年的事情。
爷爷想了想,道:“我没听他说过这里有什么亲戚呀。”
马巨河甩了甩手里的碗道:“可能是他没有跟你提起过吧。”
爷爷道:“可能是我年纪上来了,记性不好了吧。呵呵,都已经三十多年没有见过他的面了,就算说过也忘得一干二净了。”爷爷挠了挠后脑勺,然后掏出一根香烟来,找马巨河要火。
马巨河掏出打火机。爷爷摆了摆手,问道:“你家里有洋火吗?”
“洋火?现在人家都说火柴啦。我还是在父亲在世的时候用过火柴的,现在谁还用?”马巨河瞥了一眼挂着他父亲遗像的那堵墙。隔着一段距离,他看不到那块淡淡的影子,但是他心里知道,父亲还在那里。也许父亲正用耳朵偷偷听着这个老屋里的每一个声音,也许父亲正用眼睛偷偷看着这个老屋里的每一件物什。
里屋的马巨河媳妇听到他们谈话,抢言道:“巨河啊,我记得咱们家还有一打火柴的,是你父亲在世时没有用完的。我把它放在缝纫机上面了。”马巨河家的缝纫机已经许多年不用了,他媳妇将上面的机器翻到底下,缝纫机就跟一般的桌子没有多少差别了。我家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凤凰”牌缝纫机。在我还没有上学的时候,我妈妈经常坐在缝纫机旁边缝缝补补,后来我不愿意穿补过的裤子,妈妈的缝纫机就慢慢上了锈。但是妈妈经常用机油擦拭,经常提起她那个年代结婚时必需的三大件三小件。
马巨河忙将碗放回厨房,然后给爷爷找那剩余的火柴。
火柴找到了,可是已经不能使用了。火柴梗将火柴盒的磷面都划坏了,一根也没有划燃。
“放潮了的火柴要烘干才能用。”爷爷将火柴递给马巨河,“你这个放太久了,不能用了。”
马巨河皱起眉头道:“这个东西都快退出历史舞台啦,谁还花心思去烘干它?不能用了就丢掉呗。”说完,他一扬手,火柴就被扔进了放在角落的簸箕里。
爷爷脸上的笑不太自然了,叹了口气说:“我要回去啦。”
马巨河急忙拉住爷爷道:“那我家那个恐婴鬼就不管了?”
爷爷道:“你每天给它喂奶水就可以了。”
马巨河仍拉住爷爷,问道:“难道我要这样一直喂下去吗?这样何时是个头?”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愤怒,但是却竭力压制着声调。
爷爷道:“这个很简单。你看你孩子什么时候断奶,什么时候就可以停止给恐婴鬼喂奶了。”
马巨河松开了手。
爷爷走到了地坪里,马巨河又朝他吆喝道:“岳爹,等前世的奶水债还完了,那只猪仔怎么处理?”
爷爷头也不回,脚步也不停,扬起捏烟的手道:“送到附近的庙里去,让它做个放生猪吧。”
后来听奶奶说,马巨河在孩子断奶后,将那只猪仔送到了大云山的寺庙里。他的妻子和孩子一直都平安无事。他妻子再也没有被噩梦侵扰。只是颇令他们奇怪的是,马巨河媳妇对渐渐长大的孩子越来越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甚至能想到儿子长大后的模样。在她模糊的印象里,她的儿子脸上将来会有一道疤。
她的儿子三岁的时候,我已经读大学了。一次偶然跟妈妈通话时,妈妈告诉我说,马巨河孩子的脸不小心被破玻璃划伤了,虽然没有大碍,但是留下了一道难看的疤,医生说伤得太深,恐怕以后长大了也不会完全消失。
爷爷没有告诉马巨河一件事情。那就是他早就注意到当年那只猪仔的眼下有一道疤。当时爷爷预见了马巨河的孩子以后会破相,但是爷爷没有说出来。因为即使说出来,那道伤疤是无论如何也避免不了的,还会徒增马巨河夫妇的担心。
很显然马巨河的父亲没有预见到这一点。在马巨河将那只猪仔送到大云山之后,墙上那个淡淡的影子就消失了,并且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爷爷在告诉马巨河以后要怎么办之后,悠闲地在画眉村走了一圈,一无所得,然后慢悠悠地向家里走。
他这样走一圈其实是为了碰碰刚才看见的那个人。也许正如马巨河说的那样,那个人在画眉村有亲戚呢?
湖南同学停了下来。
一云南同学感慨道:“你这段故事中,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梦到自己是泥鳅被杀。我小时候也干过这样的事。我家乡现在还有好多小孩子晚上出去用钢针扎泥鳅。下次放假回去,我得给他们讲讲这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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