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午夜都住着一个诡故事之一目五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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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不乏大善人,也不少大恶人。其实还有更多的人介于两者之间——不敢去做坏事,但又不愿去做好事的人。这些人大概处于这种心态——虽然我舍不得在金钱或者其他方面帮助别人,但也不曾因为这些害过别人,我不求别人回报什么,但是至少不会有恶报。”湖南同学作了一个简单的开头说明,又开始了他的诡异故事……
爷爷抱病去参加了老人的葬礼。那次我刚好放假回来,随同爷爷一起去了。
在老头子的葬礼上,爷爷的眼睛里流露出少有的落寞。
我知道爷爷心里难过,难过不仅仅是因为老头子的死。在葬礼的酒席上,爷爷沉默寡言,喝的酒也很少。吃饭吃到半途,爷爷却从兜里摸出一根烟来放到嘴上就要点燃。
他划燃火柴的时候,我听到了火柴棍与火柴盒上的磷面划出“哧”的一声。我便放下了碗,怒视爷爷一眼。
爷爷见我凶他,便咂巴咂巴下嘴,把烟放回到兜里。在戒烟方面,我感觉我是爷爷的长辈,时时刻刻看着他不让他随心所欲,爷爷却也像个晚辈似的,见我的表情有转变就乖乖收回香烟。用爷爷的一句话说是,“爷疼长孙,爹喜细崽。没有办法。”我觉得这话说得有道理,爷爷确实疼爱我,而我爸爸就比较喜欢我弟弟。
酒桌上的几个客人都认识爷爷,见爷爷不高兴,都举起酒杯来敬爷爷。爷爷不肯喝酒,他们几个便联合起来对付爷爷,一定要爷爷喝。正在推来送去的时候,门口进来了几个人。这几个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不是我的眼尖,而是他们太引人注意了。
我们那边的葬礼,不是在家里进行的,而是在家门前的地坪里搭上一个很大的棚子,所有与葬礼相关的仪式都是在大棚子里进行的。大棚的入口也比较特别,这个入口要正对自家的大门,入口的门沿上要绑上绿色的松树枝。所以这样看来,这个大棚就像远古时代的酋长部落。
此时的我们就在这个大棚里吃饭。当然,这个大棚里不只有我们一桌,还有另外十多桌,但是总的桌数一定是单数,不能是双数。即使客人刚好满十桌,举办的人也一定要摆上十一桌,宁可那桌上面没有人坐也要照常上菜。桌上的菜碗数也必须是单数。这是有讲究的,“红事逢双,白事逢单。”红事就是好事,比如结婚、满岁等。白事就是坏事,比如葬礼。所以红事的时候,桌子一定是双数桌,菜也是双数个。
当时大棚里的桌子大概有十三桌,我们的桌子比较靠近绑着松树枝的大门,而我刚好对着大门坐着,所以一眼就发现了这几个奇怪的新来者。
进来的一共是五个人,这五个人相互搀扶,有四个人的手里拿着一根棍子在地面敲敲打打。
四个瞎子?我心下疑惑。那么前面那个是瞎子吗?
我仔细地去看第五个人。那个人的脑袋转悠来转悠去,似乎要照顾好其他四个瞎子。当他的头转到我这个方向的时候,我刚好看到了他的眼睛。
居然是一只眼睛瞎的一只眼睛好的!那只瞎的眼睛与其他四个人的又有不同。那四个人的眼睛都是白眼或者紧闭,但这第五个人的瞎眼是一个空洞!如同一个被掏去了肉的核桃内壁,甚是吓人!
酒桌上的几个人还在跟爷爷争执,他们挡住了爷爷的目光。
我闻到了一股酸味。这股酸味就是这四个瞎子和一个独眼人带进来的,仿佛他们刚从醋坛子里钻出来。
他们几个互相搀扶着,直接走进老头子的堂屋里。堂屋里是老头子的灵位。灵位后面是老头子漆黑油亮的棺材。
按这里的习俗,每个前来吊唁的客人必须先放一挂鞭炮才能进来,一是表示哀悼,二是提醒里面的人有新的悼客来了。可是他们几个进来的时候我没有听到鞭炮声。
30.
他们五个在堂屋里一字排开,独眼的那个站在中间,左右各两个瞎子。他们合掌向老头子的棺材鞠了一下躬。站在老头子棺材旁边的人回礼鞠躬。因为老头子无子无女,也没有什么直系亲属,所以只能请村里的熟人来给吊客答礼。
可是村里的人一般不愿意给不是自己亲戚的人答礼,因为这并不是吉利的事情。谁给吊客答礼,就代表谁家死了亲人,也难怪没有人愿意干这个虽然不苦但是不吉利的差事。
村里经过商量,决定让红毛鬼来做答礼的人。红毛鬼在将军坡被爷爷救下,女色鬼和瑰道士都被收服,再也没有其他的鬼要利用它。它还是像以前一样,给人们干体力活儿,挣得一点儿吃的。
可是马上有老者反驳,说答礼的必须是人,只见有活着的人送亡人的,哪里有鬼送亡人的?虽然红毛鬼跟别的鬼不同,它有肉身,但是毕竟是曾经死去的人,不能算作是一般的人。
答礼的事虽小,只需在吊客前来拜祭的时候回礼,吊客先鞠躬,答礼人回以鞠躬;然后吊客跪下磕头,答礼人回以磕头,吊客磕头要磕三下,答礼人也磕三下。
事情确实小,但是这是一个仪式问题,小虽小,但是却不能没有。
可是,村里没有人愿意做这种小事情。他们都害怕这种事情会给自己的家庭带来霉运。眼看着老头子的尸体待不了多久就要臭了,村里的领导非常着急,拿出一百块钱的奖赏来请人答礼。那时候的一百块已经是相当大的一笔数目了。
可是仍然没有人前来接受。
老头子死了也想不到,自己给别的死人做了一辈子的灵屋,到头来帮他答礼的人一个也没有。
就在村里的领导一筹莫展时,有一个不是文天村的人前来接受任务。这个人,就是选婆。许多人惊讶了。要说,捉住女色鬼也有老头子出的一分力,按道理,选婆应该很怨恨老头子才是,可是他居然主动来给死了的老头子做答礼人。
可是他的理由很充分,他孤身一人,自己的媳妇也不过是一个女鬼而已,即使做别人的答礼人会染上晦气,也不会伤害到其他的人。但是他有一个条件,不接受奖赏的一百块钱。
四个瞎子和一个独眼,在鞠躬后跪下来,整齐一致地给老头子的棺材磕头。选婆一本正经地还以磕头。
我在大棚的酒席上向堂屋里望去,望见选婆伏到地上的背,猜想他此刻的心情。我猜不透。我又看了看那口漆黑发亮的棺材,猜想老头子的灵魂如果此刻还在棺材里,他该是什么样的心情。我也猜不透。
“谢谢您老人家给我们几个做了居身之所,让我们雨天淋不到,晴天晒不到,露水湿不到,凉风吹不到。”那五个异口同声说道,然后虔诚地再给老头子的棺材磕头。
选婆当时听见了他们说的话,但是当时他的心正念着其他的事情,所以没有把他们这些话放在心上。他还牵挂着压在寺钟里的女色鬼。
三次头磕完,他们五个便返身走出堂屋。选婆喊道:“那五位先生,你们也不吃了饭再走?”
独眼的那个回过头来,用一只空洞的眼眶和一只鹰隼的眼睛看了看选婆,笑道:“不用了,我们只是来感谢老人家给我们造了遮风避雨之所。拜祭了他老人家就走,不用吃饭的。”
“来者都是客,吃了饭再走吧。”选婆挽留道。
这时,酒桌上的爷爷突然喊道:“一目五先生,别来无恙啊!”
正在劝酒的客人见爷爷突然大喊,都停下了酒杯,顺着爷爷的目光向那五个奇怪的人看去。
可是别的客人向堂屋的门口看去时,却没有看见其他东西。
那五个人听到爷爷的一声大喊,立即闪电一般消失了。但是我看见了他们消失的整个过程,他们如点燃的药引一样,一阵火光迅速从脚下蹿到头顶,再看时,他们站立的地方便空空如也。我使劲儿眨了眨眼睛,他们五个确实没有留下任何存在的痕迹,连阵烟雾都没有。
选婆刚从屋里追出来,待他走到门口,却发现外面什么都没有,五个人都像空气一样消失了。选婆愣了。我正好和他相对,他看了看我,问道:“刚才那几个来拜祭的人呢?”
“不见了。”我指着他们消失的地方,不知道怎么让选婆相信他们如空气一般消失了。
爷爷也盯着我和选婆看着的地方,目光炯炯。
“他们是一目五先生。”爷爷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选婆。面色凝重。
“一目五先生?”选婆皱起眉头,问道。他的腰间束着一条粗大的草绳。这是答礼人必要的装束。如果答礼人是死者的儿子,还要在手里拿一根贴了白纸的桃木棍,背后要缝一块四四方方的麻布。
爷爷在提到一目五先生的同时,我想起了《百术驱》上的记载。
“一目五先生?”周围的客人也奇怪地问道,都把迷惑的目光对向爷爷。很多客人没有注意到刚才进来的四个瞎子和一个独眼,但是也有几个客人感觉到有几个人经过了身边,还有一两个客人看到了刚才的五个人。
“是的。他们是一目五先生。”爷爷放下了手中的酒杯。酒杯落在桌子上的时候,有酒水洒了出来。爷爷的手有些抖。
“马师傅,您认识他们?”桌上一个客人问道。
爷爷点点头:“大家要小心,近期会有大量的疫病出现。各家的老人小孩尤其要注意。如果白天看见他们了,要大声喊出他们的名字,然后大骂他们。这样他们就会马上消失,就像刚才那样。”
“他们怕人?”选婆问道,“那他们怎么还敢来这里拜祭老头子?”
31.
爷爷说:“他们不是怕人,而是怕人死后惦记他们,找他们报复。他们胆小,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但是怕人看见,跟偷鸡摸狗的小偷没两样。就像刚才,我大喊一声他们就吓得无影无踪了。你喊一声,他们就以为你认识他们,他们就不敢直接对你下手。他们跟瑰道士不同,瑰道士不怕人死了做鬼也跟着,但是他们怕人死后变成鬼来找他们麻烦。”
选婆和客人张着嘴静静地听爷爷说话。刚才还很喧闹的大棚里此时非常安静。
爷爷接着说:“他们之所以叫一目五先生,是因为他们中四个鬼是瞎子,只有一个能看见,但那个能看见的还是独眼。他们五个的行动全靠那一只眼睛。这五个鬼以吸人气为生,人如果被一个鬼吸了,就会生病,被两个以上的鬼吸气了就会大病一场。如果被五个鬼同时吸了气就会死掉。”
爷爷说话的时候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底气也没有平时那么足。我知道,跟女色鬼和瑰道士的争斗中,爷爷受到的反噬作用很强,一时半会儿不可能恢复。
安静的大棚里响起了戚戚的说话声,像老师还没有到的课堂,学生正在教室里交头接耳。客人低声交谈,表情各异。
选婆说:“我刚才好像听见他们说话了。他们说,谢谢老头子给他们几个做了居身之所,让他们雨天淋不到,晴天晒不到,露水湿不到,凉风吹不到。难道老头子曾给他们做过灵屋?”
爷爷点点头:“老头子一生做的灵屋成千上万,也许这一目五先生刚死的时候都是用了老头子做的灵屋。”此时,老头子的棺材也静静地待在堂屋里,似乎也正在听爷爷的话。
选婆道:“难怪他们来拜祭老头子的,他们还挺感恩的啊。”
“好了好了,大家吃饭吧,再不吃饭菜都凉了。”爷爷挥挥手道,“大家不要太担心,只要晚上睡觉前记得拴上门,小孩子不要太晚回家,问题应该不大。吃饭吃饭。”
大家听了爷爷的话,心里的惊恐稍微少了些,可是哪里还有心情吃饭?大家纷纷开始讨论关于一目五先生的种种话题。
有一客人说,他以前听说过关于一目五先生害人的事情,不过那还是他的祖上五六代的事情。
他的祖上讲给儿子听,儿子又讲给儿子听,一代代讲下来,他便知道了祖上那段惊悚经历。那人这么一说,其他客人便纷纷离桌,聚到那个人的桌边去听他讲他祖上遇到的事情。
我看了看爷爷,爷爷独自一人坐在桌边,没有聚过去听那人讲他祖上的事情。好奇心十足的我也围了过去。
那人神秘兮兮地说,事情大概是发生在明清朝的时候。他的祖上是个读书人,一次进京赶考,路上经过一个客栈。他的祖上便在这个客栈寄宿。那个客栈没有专门的客房,所以老板厨师小二还有他的祖上一同睡在一个大房间里。老板睡木床,其他人都睡地铺。
他的祖上因为担心考试的功课做得不足,很晚了还睡不着,心里背诵着各种可能考到的诗句。而老板他们则响起了鼾声。
到了半夜,一阵阴风吹开了客栈的门。小二忘记拴上门了。
他的祖上猜想也许是其他路过的人也到这里投宿,便没有在意。不一会儿,果然进来五个“人”。由于他的祖上睡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那五个“人”开始没有注意到他。他的祖上见进来的几个“人”相互搀扶,觉得事出蹊跷,便不敢做声。
一个“人”摸索着走进小二的旁边,俯下身子在小二的周围嗅了嗅。小二侧躺着睡熟了,根本不知道有“人”在嗅他。那个“人”见小二不动,便将嘴巴凑近小二的脑袋。正当它要吸气时,另外一个“人”拉住了它。
他的祖上听见另外的一个“人”说话:“这是个大恶人,我们千万不要碰。”
那个俯下身的“人”便没有再动小二。
而另外一个“人”看见了角落里躺着的他的祖上,便一步一步凑近来。他的祖上吓得汗毛直立,但是他一动也不敢动,怕惊动了这五个“人”。听到了他们刚才的谈话,他的祖上明白了,这五个进来的人不是寄宿的路人,也不是来偷东西的盗贼。他们要吸人的精气,自然是鬼了。
他的祖上感觉到鬼在他的上方嗅了嗅。他的祖上害怕得不得了,心想完了,本来是要进京考取名利的,没料居然遇到这样的倒霉事,名利没有了不说,性命都保不住。
正在他的祖上心里叫苦连连时,刚才劝止吸取小二的鬼又说话了:“不要吸那个人的精气。那个人是个大善人,将来必做父母官。”
鬼听了劝告,离开了他的祖上。
他的祖上虚惊一场,连忙在心里不停地念佛。
有只鬼似乎对带头的鬼不满,它埋怨道:“你这个人也不让吸,那个人也不让吸,那我们不是白来一趟了?”
他的祖上眼睛偷偷睁开了一条缝,看见带头的鬼有一只独眼,而其他的鬼都摸索着行走,都是瞎的。
独眼的鬼指着睡在木床上的老板,然后又指着睡在木床旁边的厨师,说:“这两个人既不是穷凶极恶的坏人,也不是积善行德的好人,你们也可以吸他的精气。”
后来,五个鬼聚到客栈老板的床头一起吸老板的精气。吸完,有两个鬼打了饱嗝,肚子鼓胀得像怀了孕。
没打饱嗝的另外三个鬼又聚到厨师周围吸气。最后五个鬼都打饱嗝了,他们这才相互搀扶着走了出去。一阵阴风随即将开着的门又关上了。
他的祖上细细听了听,确定周围没有声响了,急忙爬起来把小二喊醒。
32.
小二和他的祖上一起去看老板和厨师,发现他们两人的皮肉萎缩了,皮色苍白。老板已经断气了,厨师奄奄一息。
“老板是因为被五个鬼都吸气了,所以死了。厨师被三个鬼吸气,虽然大病一场,但至少保住了一条命。”讲述故事的人解释道。
有人插嘴道:“那个鬼不是说你的祖上会有福气,能做父母官吗?那你的祖上考科举考上没有?是不是真做官了?”
那人回答道:“后来我的祖上进京赶考,果然榜上有名。那个独眼的鬼还真会看人呢。经过了那件事,我的祖上在地方上任之后不敢贪图钱财,更不敢轻易杀生。他一生为官清廉,还教导我们后代要多吃素菜,少吃荤肉。现在在临湘那边还能看到当地人民赞颂我的祖上的石碑呢。”临湘是我们县的邻县,同属于岳阳市。
插嘴的那人说:“要是独眼的那个不是鬼,我还真想要它给我算算将来能不能发达呢。嘿嘿。”
选婆怒色道:“你还开玩笑,一目五先生来到这里,不会是只给老头子拜祭那么简单。马师傅刚才还说了,他们一出现就会带来疫病,大家要小心才是。你还有心情开玩笑。小心一目五先生第一个就吸你的精气!”
选婆也是随口说说而已,没想到后来一目五先生还真第一个找上了那个插嘴的人。
插嘴的人是文天村的居民,家住在从常山村进文天村的第一家,门朝大马路。也许一目五先生首先找到他就是这个原因。他的真名我不记得了,认识他的人都叫他文撒子,因为他的眼睛有点儿毛病,一只眼睛正常,另一只眼睛没有待在正常的地方,却不对称地待在挨着眼角的地方。这样一来,跟人说话的时候,你会感觉他没有看着你,而是看着你的旁边,仿佛你的旁边还有一个人。
我们当地的方言里把这种人叫做“撒子”。这样随便给人取绰号是不礼貌的,幸好他不怎么在意。后来他真的发达了,在外面做生意挣了大钱,有了钱之后在省城做了手术,把不对称的眼睛治好了。现在我每次回家后去看爷爷,还是要经过文天村。有时能碰到他,再也没有人叫他文撒子了,却叫他文金条。
文金条这个绰号是个褒义词,曾经的“文撒子”对“文金条”这个绰号很满意,但是,这两个绰号直接导致我至今还不知道他的真名。
文撒子听了选婆的吓,慌忙跑到爷爷旁边:“马师傅,您得收服他们呀。虽然第一个找的不一定是我,但是保不准某天就来害我了呢。您连瑰道士和女色鬼都收拾了,这五个小鬼您一定不在话下吧?”
说到女色鬼,选婆的脸上浮现出不舒服的表情。
刚才爷爷的桌旁还没有一个人,现在立即聚了一大群,像苍蝇似的在这个大棚里跑来跑去。
爷爷叹口气道:“我现在反噬作用还很厉害,再一个,我的年纪老了,身体恢复不如以前那么快了。恐怕是有心无力。”
文撒子问爷爷:“您老要多久才能恢复啊?一天?两天?”
爷爷张开那个经常拿烟的左手,五个手指直挺挺立在众人的眼睛下。
“五天?”文撒子问道,眼睛看着爷爷的旁边,似乎不相信爷爷给出的数据,要问旁边的人这个数据的真与假。
“五个月。”爷爷简短地说。
“这么久?那一目五先生谁来对付啊?”文撒子顿时慌了,不知道是选婆的话真吓着他了,还是他已经预感到了一目五先生会第一个来找他。周围的人立即议论纷纷。
“要不先找歪道士帮帮忙?”选婆征求大家的意见,“总不能让一目五先生在我们这里无所顾忌吧?”
“鬼不是怕骂吗?你们村的那个四姥姥骂人的功夫可是了得!”文撒子本来是要对着我说的,可是眼睛还是没有对准我,“我们见了鬼也像四姥姥那样能骂就好了。难怪她老人家从来不怕鬼的,鬼都怕了她。”
我想起四姥姥为了救自己的孙子跟水鬼恶斗的情景。妈妈说四姥姥长的是铁嘴巴,想想形容得还真贴切。
“虽然鬼都怕骂,但是你也要骂在点子上才行。骂它们的弱点,骂它们的痛处。不然作用也不大。”一个老人插言道,“像亮亮他们村的四姥姥,骂人有她自己的一套,谁家偷了她的鸡,她能骂得偷鸡的人自动把鸡送回来。你们谁能做到?”
爷爷点点头。
“这样说来,我们还得去请歪道士帮忙。”文撒子怕冷似的缩着身子说道。
“可是,歪道士好像还躲在他的小楼上,听说有讨债鬼找他麻烦呢。他现在都不敢下楼,怎么能帮我们呢?”那个老人又说。
众人又把求助的目光投向爷爷。
选婆问爷爷道:“您身体不好,能不能叫医生弄点儿药吃,可能会好得快点儿?不然我们真没有办法对付一目五先生。”众人跟着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我说我身体不好,实际上身上没有什么病痛。所以请医生看也是没有用的。”爷爷说。
“没有病痛?请医生没有用?”选婆惊讶地问道。
爷爷说:“是啊。我这次伤的不是身体,而是魂魄。要是这次反噬的是身体,我早就化为一摊水了。因为我的父亲通过另一种方式给了我对付瑰道士和女色鬼的办法,所以反噬作用小了许多。但是只要作法,就会有反噬作用。我这次将瑰道士的灵魂烧掉了,它的魂魄已经在轮回中消失了,所以我的灵魂也受到了一定的反作用。”
周围的人张着嘴巴听着爷爷的解释。
爷爷顿了顿,接着说:“医生给我打针吃药,只能改善我的血气运行,不能恢复我的魂魄的伤势。”
“那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文撒子急急问道。
爷爷淡然一笑:“除非那个医生也是鬼,他能给我的魂魄治疗。”
“给魂魄治疗?”文撒子的脸顿时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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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来只听说医生给肉体打针吃药的,没有听说给魂魄治病的。”选婆感叹道。
“只能去看看歪道士能不能帮忙了。那个讨债鬼也不能总把他逼在楼上不下来吧。”文撒子说。
“只能试试运气了。”选婆说,“大家吃饭吧,吃饭吧。吃完饭回去睡觉的时候把门都拴好了。不要让一目五先生进了屋啊。”选婆将聚在一起的客人驱散。客人回到自己的酒桌上吃饭,但是仍絮絮叨叨地谈论一目五先生的种种。
吃完酒席,大部分客人散去了。还有少部分留在这里,他们要听孝歌。死了人是要唱孝歌的,孝歌里要讲述死者一生的经历,等于是给亡者回忆一遍生前,劝慰死者安心上路,不要留恋这个阳间。唱孝歌的是一个白眉白发的女人,那个偶尔出现在歪道士的庙里的女人。
文撒子无心听孝歌,早早地回到家里睡觉。
文撒子的女人和孩子留在大棚里,女人帮忙洗碗打扫,孩子则是因为贪玩。
文撒子在酒席上喝了不少的酒,他的酒量本来就不怎样,两杯下肚便脸红得像煮熟了的虾子。酒席上的人笑话他是对虾,因为他的眼睛是对着的。
从酒席出来的时候,天色有些晚了,但是刮着的风还是热乎乎的,令他的醉意更深。他摇摇晃晃地走到家门口,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门锁打开。进了门,却忘记了闩门就扶着墙走进了卧室,往床上一扑便呼呼地睡着了。
万籁俱静,月光透过窗户在卧室的地面轻轻悄悄挪移,不发出一点儿声音。
一阵阴风吹开了文撒子家虚掩的门,五个身影像月光一样慢慢腾腾地挪进了屋,不发出一点儿声音。
其中一个鬼吸了吸鼻子,怯怯地说道:“走吧,这个屋里没有人。”
独眼的鬼却不死心,探头往卧室里一看,回过身来对那个鬼说:“怎么没有人!这里面的床上躺着一个醉鬼呢。”
那个吸鼻子的鬼说:“那我怎么没有嗅到人的气味呢?”
独眼的鬼说:“他是趴着睡的,气息被被子里的棉絮挡住了吧。”
另外一个瞎鬼插言道:“难道你忘记了,阳世间有一句话,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鼻子嗅的也是虚,大哥的眼睛才是我们的指路针,你就别耍小聪明了。”
独眼的鬼不耐烦道:“你们都别争论了,趁着这个人熟睡,我们大餐一顿才是。别耽误了时辰。来,都进来。”独眼的鬼让四个瞎鬼手拉着手,像做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一样把四个瞎鬼都牵进了文撒子的卧室里。
五个鬼围在床头了,可是它们没有立即吸文撒子的精气。
一个瞎鬼问道:“大哥,这个醉鬼是趴着的,鼻子和口都对着被子,我们怎么吸他的精气呢?”
独眼的鬼挠挠头,说:“我们得等他翻过身来。”
瞎鬼说:“谁知道他什么时候翻身呢?酒气这么重,肯定醉得不轻,恐怕他想翻身都翻不动哦。要是等到他的家人都回来了,我们可不是把放在嘴边的一顿菜给弄丢了?”
独眼的鬼又挠挠头,说:“说的也是。要不,我们自己动手把他翻过来吧。”
瞎鬼又说:“可是,大哥,我们看不见他的手和脚放在哪个位置,一下没搬好,怕把他给弄醒了。你忘记了只有你一个人才能看见哦。”
独眼的鬼还是挠挠头,说:“说的也是,那该怎么办呢?”
这时,趴着的文撒子突然说话了:“哎呀,一目五先生,你们真的第一个就来找我吗?”
床头的五个鬼立即像蒸发的薄雾一样消失了。
趴着的文撒子说完酒话,打了一个饱嗝,又开始说梦话了:“马师傅,你怎么就不帮忙呢?找歪道士多麻烦呀!就算讨债鬼没有逼他了,他也不一定就答应帮助我们哪。”
说完梦话,文撒子又开始打呼噜。五个鬼又重新在文撒子的床头出现。
“他是喝多了酒在梦里说胡话呢。”一个瞎鬼说。
独眼的鬼拍了拍胸口,说:“哎呀,刚才可把我吓了一跳。我还以为他听到我们说话醒来了呢。原来是说梦话。”
一个瞎鬼说:“大哥,我们都已经是鬼了,他又不是道士,我们干吗要怕他呀?今天去给老头子拜祭的时候也是的,大棚里那个人喊了一声我们的名字,你们就都吓得跑了。害得我也只好跟着跑掉。”
独眼的鬼说:“我们不是怕他们现在报复,是怕他们成了鬼之后报复。你想想,他们现在是人,你可以随便来,但是当他们也变成鬼的时候,他还怕你吗?你又是瞎鬼,他们成了鬼可以看见你们,你们却看不见他们,他们还不整死你?”
另一个瞎鬼道:“大哥说得不错。我们要趁着他们睡熟的时候吸气,这样他们死了也不知道是我们干的。”
刚才一直没有说话的瞎鬼此时开口了:“别讨论来讨论去了,现在关键是抓紧把面前的晚饭吃了。为了赶着来给老头子拜祭,我路上一点儿东西都没有吃,现在饿得两腿都打晃了。”
独眼的鬼说:“好吧好吧,我抓住你们的手,告诉你们抓住这个人的哪个部位,然后我们一齐用力,把他翻过身来。”
说完,独眼的鬼抓住一个瞎鬼的双手,引导它的双手抓住文撒子的一只脚。然后,独眼的鬼又引导另一个瞎鬼抓住文撒子的一只手。
最后,四个瞎鬼刚好将文撒子的两手两脚全部抓住。而文撒子还在呼噜噜地睡,对外界毫无知觉。
独眼的鬼吩咐道:“你们四个都抓好了啊。我喊一二三,喊到三的时候你们一齐使劲儿,把这个人的身子翻过来。这样我们就好吸气了。”
四个瞎鬼点点头,静候独眼鬼的口令。
34.
文撒子离开大棚的时候,我和爷爷还待在大棚里等敲锣的人。所以,我和爷爷根本不知道一目五先生潜入了文撒子的房间。
因为爷爷翻过一座山就到了画眉村,而我顺着一条小溪走两三里路就到了常山村,所以我们一点儿也不因为天色晚了而着急。我和爷爷一边听堂屋里的白发女子唱孝歌,一边等候敲锣人的到来。白发女子的孝歌确实唱得好,恍恍惚惚真如冥界飘忽而来。
爷爷要等的敲锣人是方家庄的人,年纪跟爷爷差不多,可是由于他年轻的时候爱赌博,输得老婆带着孩子离开了他,从此杳无音讯。这个赌徒除了甩骰子什么农活儿都不会,家里自然不可避免的穷得叮当响。后来经过爷爷介绍,他跟着洪家段的一个胖道士学办葬礼吹号,可是懒惰的他连号都不愿意吹。那个胖道士碍于爷爷的情面不好辞掉他,便让他敲锣。
敲锣是个轻松活儿,做葬礼仪式的工作中只有这个最轻松了。本来这个活儿是由吹号的道士自己做的,每吹完一小节号,或者孝歌唱了一小段,便拿起缠了红棉布的木棒在铜锣上敲一下。现在这个活儿由他一个人来做,那就更加轻松了。这个方家庄的懒人自然乐呵呵地接受了敲锣的任务。可是,这个人还是免不了经常迟到。白发女子在堂屋里唱了不下十小段了,敲锣人还没有到来。
我等了一会儿便不耐烦了,但是考虑到爷爷的孤独感,我只好耐着性子坐在大棚里等。
爷爷这一辈的人是越见越少了。这次做灵屋的老头子一死,爷爷心里肯定也有消极的想法。这证明能跟爷爷一起讲属于他们的年代故事的人又少了一个。
“这个懒人再不来,我可要走了。”爷爷也有些坐不住了。他的话似乎要说给谁听,又似乎是说给自己听。
“再等一会儿吧。”倒是我开始劝爷爷耐住性子等了。
话刚说完,一个趔趔趄趄的人影走进大棚来。那个人影刚进大棚,身子便软了下来,双手死死抓住大棚门框上的松树枝。整个人就像吊着的一块腊肉。皮肤还真像腊肉那样蜡黄蜡黄的,但是脸上却冒出带着酒味的红光。
爷爷连忙起身跑过去扶他:“你这人也不怕丢了方家的脸,人家孝歌都唱了半天了,还不见你来敲锣!”
那人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搭在爷爷的肩膀上,嘴巴倔犟地说:“马岳云老头子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哪里丢得起方家的脸?我老婆孩子都没有一个,再丢脸也只丢自己的脸啊。”
“你还嘴硬呢。”爷爷嘴上说他,但是脸上并没有责怪他的表情。爷爷扶着他,两人磕磕绊绊地走到堂屋里。我跟在他们后面走。
堂屋里坐的人比较多,有道士也有听孝歌的普通人。堂屋里多了一个白纸屏风,上面写着一些哀悼老头子的诗词。屏风正中间挂着一幅竖长的十八层地狱图。屏风将棺材挡在后面,要绕过去才能看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在晚上也怕看见棺材。
屏风前面放一个八仙桌,桌子一边紧靠屏风。十八层地狱图下面还有一段落在桌子上,用惊堂木压着。惊堂木是道士的法具,作法的开始和结束,道士会拿起它用力地砸一下,像古代的县太爷审案那样敲击桌面,提醒在堂人的注意。
八仙桌的两个对边各坐两个道士,一女三男。左边是胖道士坐第一位,右边是白发女子坐第一位,其余两个道士也是熟面孔,但是我不记得他们的名字。白发女子负责唱孝歌,其余三个男道士负责吹号,胖道士偶尔敲一下木鱼。
敲锣人也算是他们里的一个成员,不过敲锣人不能和他们同坐。
一个长凳立起来,铜锣便挂在长凳的脚上,铜锣旁边一个矮椅子,那才是敲锣人坐的地方。看来道士里面也是有等级分别的。
白发女子见敲锣的来了,嘟嘟囔囔地抱怨了几句什么,给了敲锣人一个讨厌的目光,然后又开始接着唱她的孝歌了。
那个洪家段的胖道士却仿佛没有看见爷爷跟敲锣人进来,一本正经地吹着嘴上的号,两腮鼓得像青蛙。
爷爷扶着敲锣人坐在矮椅子上。
敲锣人打了个酒嗝,便拿起缠着红棉布的木棒开始敲锣。我和爷爷挨着他坐下。
“咣——”铜锣的声音响亮而悠长,很容易就把人的思绪带回到以前。
“听说,你收服了瑰道士和女色鬼后受了反噬作用?”敲锣人问爷爷。
“是啊。”爷爷若无其事地回答他。
“我说,你别捉鬼了吧。你看这个死了的老头子,做了一辈子的灵屋,到头来给他做答礼人的都没有。一手的手艺也跟着去了阴间。”敲锣人摇头说,“岳云老头子你别不爱听,你的手艺还不如他呢,他还能用灵屋换点儿买油盐的钱,你呢?你一挣不了油盐钱,二蹭不了几餐酒饭吃,还把身子骨弄得疲惫。你老了,筋骨要好好养着才是。”
爷爷苦笑。
敲锣人接着说:“你看我,懒是懒,我承认。但是懒有什么不好呢?人最终还是一把泥土,还是要埋到泥土里去的。在世的时候何必这么劳累呢!”
爷爷不答话,抽出一根烟递给敲锣人。敲锣人却不接烟,他说:“烟我不抽,酒给我就喝。抽烟对身体不好,喝点儿酒还能疏通筋骨。我可不像你,我是懂得保护自己的人。”刚好白发女子又唱完一小段,敲锣人跟着敲了一下长凳上的铜锣。
爷爷自个儿点上烟,抽了一口,问道:“要是你老人家遇到了鬼找麻烦,你老人家找谁去?”说完,爷爷才烟圈吐出,熏得旁边的我差点儿流眼泪。
“那还不得找你?”敲锣人说。
“那不就是了嘛!”爷爷笑了,脸上的沟壑非常明显。
“听说,你这次捉女色鬼和狐狸精,还请动了将军坡的迷路神?你是怎么请动它的呀?在那里迷过路的人都从来没见过迷路神一眼呢。它怎么就答应帮你呢?”敲锣人像鹅一样朝爷爷伸长了脖子,好奇地问道。
35.
要是我直接这样问爷爷,爷爷是不肯说给我听的,除非他一时来了兴致。但是爷爷在他的同龄人中从来不卖关子。
“其实我从头到尾也没有见着迷路神的本相。但是说起这件事情还挺有意思。”爷爷颇有兴致地说。
“哦?那你说来听听。”敲锣人很高兴地问道。我也忙侧过头来听爷爷的话。
爷爷说:“我虽然没有见过迷路神,但是我知道它生前有个女儿,名叫瑶瑶。而瑶瑶也是被那个瑰道士害死的。而这个迷路神生前特别喜欢这个女儿,所以瑶瑶死后不久,他就自杀了。自杀时他怨气未消,滞留在世上没有投到阴间去。”
敲锣人点头道:“冤鬼都很难自己回阴间的。”
爷爷弹了弹烟灰,说:“说来也巧,将军坡之所以叫将军坡,是因为唐朝的时候在那个小坡里埋过一个将军。而这个将军埋葬时戴的头盔是皇上钦赐的黄金头盔。所以历来很多厉害的盗贼跑到将军坡去寻找将军的坟墓,想盗走那个黄金头盔。这个将军是非常有福气的人,战场上千军万马中杀出来的人,他死后怎么能容忍活着的盗贼偷走皇上赏赐的黄金头盔呢?于是要求当地的鬼官出面,帮忙保护好他的坟墓,守卫他的黄金头盔。将军在人间是战功赫赫的人物,到了阴间自然也受众鬼的瞩目。鬼官便答应了将军的要求。可是,将军坡就巴掌大那么一块地方,怎么能保护它不受盗贼的偷盗呢?鬼官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就是派遣一个特殊的鬼来守护这块土地。”
“这个鬼就是迷路神。”敲锣人已经猜到了。
“对。”爷爷点头道,“水鬼为了重入轮回,拉也要拉一个替身好让自己摆脱。迷路神也是过一段时间要换一个的,不过迷路神的替换由当地的鬼官选择。不知换了几个迷路神后,鬼官选上了瑶瑶的父亲来接替迷路神,让它来保护将军的坟墓。”
“于是你就去请它来帮忙对付瑰道士?”敲锣人问道,“那你怎么知道迷路神就刚好是瑰道士的仇家呢?如果迷路神不是瑰道士的仇家,它不一定会帮你的忙呢。”
“这就不能告诉你了。”爷爷笑道。而我知道,爷爷是依靠姥爹留下的手稿知道这些情况的。爷爷不告诉他,是因为告诉的话会受一定的反噬作用。爷爷已经受了严重的反噬,不能再多担当一些。
“你到了将军坡去请求它帮助?”敲锣人不舍地问道。
爷爷说:“是的。难道我还把它请到我的家里不成?它到我家里,我就找不到出门的路了。呵呵。”
“那倒是。”敲锣人也跟着笑起来。
白发女子又唱完了一小段,敲锣人不紧不慢地跟着敲了一下铜锣。我刚好凑到爷爷旁边听他们讲话,对敲锣人的动作猝不及防,响亮的铜锣震得我耳朵发麻。
敲锣人敲完,对爷爷说:“我刚才来的时候,在路上碰到了五个瞎子。”
“五个瞎子?”爷爷问道。
“我也奇怪呢,文天村总共也没有五个瞎子啊。当时我喝多了酒,也可能是看花了眼。”
“你没有看花眼。但是那五个中只有四个是瞎子,还有一个长着一只眼睛。”爷爷说。
“那我就没有注意了,喂,你怎么知道他们中有一个长着一只眼睛呢?”敲锣人不解地问道。
“他们早先来这里给老头子跪拜了呢。”爷爷说。
“哦,原来是老头子生前的熟人啊。我还以为是谁呢。”敲锣人摸了摸脸,打出一个长长的呵欠。酒气随之而出,非常熏鼻。
爷爷吸了一口烟,问道:“你是在哪里看到他们的?”
“在进村的大路旁边看到的。”敲锣人说。
“是不是文撒子家前面的那条大路?”爷爷有些着急了。
“是啊!文撒子就是住在大路旁边嘛。有什么不对吗?”敲锣人边说边敲了一下铜锣。我急忙用双手捂住耳朵。
“亮仔,快跟我走!”爷爷一把拉起我的胳膊,把我从椅子上扯了下来。周围人见爷爷和我打扰了他们听孝歌,脸上露出不愉快的表情。
“岳云老头子你要到哪里去?”敲锣人见爷爷惊慌,迷惑不解地问道。
爷爷站了起来:“你看到的那五个不是人,他们是鬼。他们是一目五先生,可能要害文撒子呢!”爷爷回头对我说,“你快去找厨房里讨点儿糯米来。”
我不满道:“这里又不是我家,哪里说要糯米就有的?”
爷爷说:“刚才酒席上有肉丸子,办丧事的厨房里肯定还有糯米的,你去找掌厨的讨点儿来。速度快点儿。要是文撒子被一目五先生吸气了,那就麻烦了。”
我说:“爷爷,你不是这段时间捉不了鬼吗?”
爷爷一边推我快点儿出去一边说:“正因为捉不了鬼,才要你去讨点儿糯米来啊。快点儿快点儿,别问这么多了,回来了再问也不迟。”
我不再问了,撒开腿来跑。
刚才我也注意到了桌上有肉丸子。我们这块地方逢了红白事都少不了这道菜。这个肉丸子跟城里下火锅吃的菜不一样,它由斩细了的肉末和生粉拌在一起,然后在表面滚上糯米做成。这样的肉丸子又香又不油腻,口感相当好。
很快,我在掌厨的那里借到了一小袋糯米。回到堂屋里时,爷爷已经在大棚门口等我了。爷爷在大棚的门框上扯了几根松针在手里揉捏。
“糯米借到了吗?”爷爷急急问道。
“嗯,借到了。”我把口袋大小的糯米袋展示给爷爷看。
“走,走,走!”爷爷又拉住我的胳膊,他的手像钳子一样夹得我肌肉生疼。
在朦胧的月光下,我跟爷爷踩着虚幻得只剩一根白色丝带的路奔向文撒子的家。
36.
跑到文撒子的家门口,我正准备推开虚掩的大门,爷爷立即做了个制止的手势。我连忙收回伸出的手。
爷爷到了文撒子家门口反倒从容不迫了。爷爷示意我不要出声,然后指了指我手中的糯米袋。我把糯米袋递给他。此时,他的另一只手里还捏着几根松针。
“你有没有闻到鸭血的味道?”爷爷的声音降低到不能再低。
我摇了摇头。我没有闻到鸭血的味道,即使闻到了,也不可能分清是鸭血的味道还是鸡血的味道。对我的鼻子来说,所有动物的血的气味都没有差别。
爷爷见我摇头,便不再说什么。他把糯米袋打开,将糯米在地上撒了一个圈,然后拉着我一起站在糯米圈里。我不知道爷爷在做什么,但是我能够做的只是尽力配合他。
爷爷拿出从大棚门框上扯下的松针,对着松针哈了几口气,像冬天暖手的那样。然后,爷爷将松针尖细的一端放在右手的虎口,粗大的一端捏在大拇指与食指中间。他缓缓举起手,举到齐眉高的时候突然发力,将手中的松针投掷出去。
松针在脱手后变成了针尖向前的姿势,如一支射出的箭。松针向文撒子卧室的窗户飞去,文撒子的卧室没有关玻璃窗户,但是在外面钉了一层纱网。十几年前,我们那里的窗户都是这样,纱网是用来遮挡一些蚊子和臭虫的。
松针刚好撞在了纱网上,然后像碰到了蚊香的蚊子一般无力掉落下来。整个过程都是无声无息的,屋里的一目五先生不会发现。
我看出爷爷的手有些抖,也许是反噬作用影响了他的投掷。
爷爷做了个深呼吸,再一次举起了另一个松针。我暗暗地为爷爷鼓一把劲儿。
再一次投出,松针从纱网的空隙中穿过,直接飞入了文撒子的卧室。
紧接着,我听到文撒子的卧室里传来“啪”的一声。
“妈的!哪里来的蚊子!蛰死我了!”原来是文撒子用巴掌打蚊子的声音,“不是钉了纱网吗?怎么还有蚊子进来!哎哟,蛰得真疼!”
我能想象到,那颗松针穿过纱网,直直地扎向了趴着酣睡的文撒子。或许扎在他的大腿上,或许扎在他的脸上,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下把他给扎疼了,扎醒了。
“咦,你们是谁?你们怎么到我房间里来了?”我又听到文撒子惊讶的声音。
“你们……你们是一目五先生!”文撒子在房里惊叫道,“你们真是一目五先生!选婆说你们第一个会来找我,还真让他说对啦!”
“一目五先生真在里面啊!”我诧异地看着爷爷,爷爷却是一脸的平静。
“我们不要动。”爷爷说。
屋里传来磕磕碰碰的声音,我能想象到文撒子此刻的惊恐。他肯定像鲤鱼一样一跃而起,面对五个鬼后退不迭。手或者脚撞倒了屋里的东西。
“一目五先生要害文撒子了,我们快进去帮他吧。”我焦躁地看着爷爷,央求道。爷爷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不让我走出糯米圈。
“你们是看我好欺负,先来对付我是吧?”文撒子的语气由弱转强,一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气势,“我告诉你们,我不怕你们!你们不就是四个瞎子一个独眼吗?啊?我眼睛虽然不好,但是比你们强多了!你们别以为我眼睛不好就敢对我下手!对,我是撒子!他们都叫我文撒子!但是我眼撒心不撒,我心正着呢!我心正不怕鬼敲门!我不怕,我告诉你们,我不怕!想吸我的气?没门!你们五个鬼加起来也不过一只眼,我一个人就有两个眼!我怕你们?老子就是撒子也是两个眼,也比你们强多了!敢欺负我?哼!”
一连串的大骂从窗户里传出来,比四姥姥骂鬼毫不逊色。
接着,我和爷爷看见一目五先生狼狈地从大门跑出来。那个独眼鬼出来的时候,看见了站在糯米圈里的我们。它看了看爷爷,又看了看我,用单只的眼睛和那个核桃壳一样的眼洞。它似乎看出来是我们把它们的晚餐弄醒的,气咻咻地朝我们瞪眼。可是它见我们站在糯米圈里,不敢靠近来。
爷爷始终抓住我的胳膊,生怕我主动冲过去。其实我知道爷爷暂时不能捉鬼,心里还害怕独眼鬼靠过来呢,哪里还有勇气主动跑过去?
我跟爷爷站在糯米圈里看着一目五先生向大路上走去,渐渐消失在朦胧的夜色里。
而屋里的文撒子还在骂骂咧咧:“你过来呀,瞎子!独眼!你过来呀!你过来吸呀,吸我的气呀!老子不怕你们!亏我们村的老头子给你们做了灵屋,你们不报恩反而来报仇了是吧!没有眼睛事小,你们还没有良心呢!你们五个没有良心的家伙!”
爷爷见一目五先生走远了,这才走出糯米圈,推开门走进文撒子的卧室。我紧随其后,生怕一目五先生杀个回马枪,时不时回头看。
“你们居然敢回来?老子拼了!”文撒子见我跟爷爷进来,立即举起一只鞋子砸过来。
我和爷爷慌忙躲过文撒子的臭鞋。幸亏他的眼神不好,鞋子没有砸中我们。
“是我嘞!”爷爷喝道,“瞎扔什么!他们走远了。”
文撒子的眼珠转了几圈,也不知道他在往哪里看:“原来是马师傅哦。哎呀哎呀,没打着你吧?刚才一目五先生要吸我的气呢!吓死我了!哎哟哎哟,我这心窝里跳得厉害呢!咦,我的鞋子呢?我的鞋哪里去了?”
我捏着鼻子捡起他的鞋,扔在他的脚下。他弯下腰在地上摸了一圈,终于抓到了他的臭气烘烘的黄布胶鞋。
“刚才我在做梦,不知道四个瞎子和一个独眼围着我要吸气呢。”文撒子哆哆嗦嗦地穿起鞋,面露庆幸,“幸亏蚊子把我咬醒了。不然我再也醒不了啦!多亏了那只蚊子。哎哟哎哟,我还把那只蚊子拍死了呢。它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哪。”
他在床单上一摸,摸到了那根松针。
这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不,那不是脚步声,而是木棍敲击地面的声音,一下一下,跟人走路的节奏一样,由远及近。爷爷的眼睛里顿时冒出了警觉的光芒。难道正是我所担心的那样,一目五先生回来了?可是一目五先生没有这样的脚步声……
37.
“马师傅在吗?”外面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住了,并没有像我们想象的那样直接破门而入。那个声音苍老而悠长,听到的时候感觉耳朵里一阵凉意,仿佛谁在耳边吹进了冷气。
文撒子两腿一软,差点儿重新趴回到床上。幸亏爷爷在旁边扶住了他的手。
“马师傅在吗?”外面又问了,然后补充道,“如果不是他给我做过灵屋,我是不会来打扰您的。”
我们三个立刻都愣了。它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是做灵屋的老头子叫你来见我的?”爷爷正要说话,文撒子却抢在前面问道。他刚问完,立刻缩回到爷爷的背后,害怕得像只见了猫的老鼠。
“你们这里还有几个做灵屋的?”带着凉意的声音说,“叫我来的那个人就是前几天去世的那个老头子,你们说的是他吗?”
我立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做灵屋的老头子刚死,他怎么会叫人来?难道他叫来的不是人而是鬼?他叫鬼来干什么?不过,它的声音虽可怕,但是既然是做灵屋的老头子叫来的,那就不会是什么不好的事情。这样一想,我又给自己壮了壮胆。
爷爷简单地说了句:“进来吧。”
“你,你居然叫它进来?”文撒子畏畏缩缩。
“没事的,既然是老头子叫来的,就不会是来害我们的。”爷爷宽慰道。可是文撒子的脸还是吓得煞白,他慌忙回身去抓了一把剪刀在手里。
门“吱呀”一声开了,然后木棍敲击地面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笃笃笃……
它进来了。我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它的长相实在是太丑了。眉毛鼻子眼睛和嘴都挤到了一起,总共没占脸的三分之一,脸的其他地方显得空洞无物。而那对耳朵的耳垂显得太长,像肿瘤一样吊到了肩上。再看看它的手,手臂长得出奇,巴掌比常人的三倍还大,如芭蕉扇一般。而脚的长度不及常人的十分之一。所以它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两个破烂的拐杖,手臂搭在拐杖上也就算了,脚也踩在拐杖的横木上。这样一来,不知道该说它手里的是拐杖还是高跷了。难怪刚刚走来时发出“笃笃笃”的敲击声。
“你把剪刀放回去,好吗?”它刚进来就毫不客气地对文撒子说。
文撒子被它这么一说,反倒更加死死地捏住手里的剪刀。
“我怕锋利的东西。”它说。
文撒子看了看爷爷,爷爷点点头。床边有个桌子,文撒子缓缓拉开桌子的抽屉,把剪刀放了进去,然后合上了抽屉。
“我听做灵屋的老头子说您受了严重的反噬作用,打针吃药都治不了,所以委托我来替您看看。”它说,“我活着的时候是很厉害的医生,死后会偶尔给一些得病的鬼治病。”它一说话,屋里的空气立刻就冷了起来。我能看见它嘴里的冷气随着嘴巴的一张一合散出,像是口里含着一块冰。
“他在那边还好吗?”爷爷指的是做灵屋的老头子。
“他不在了。”它说。
“不在了?”爷爷问道。
“我的意思是,他现在已经不在阴间了,他很快就投了胎。下辈子他不愁吃穿,很多鬼都住了他做的灵屋,再投胎做人后会报答他的。”它说,白色的冷气在它的嘴巴萦绕。
“你是他叫来的?”爷爷问道。
“是啊。我死后从来没有给人治过病,一是来一趟不容易,撞上了熟人难免起了挂牵之情;二是害怕看见锋利的东西。我自己拿着锋利的东西,生前给人做手术,死后给鬼做治疗,从来不害怕。但是看见别人拿着锋利的东西我就害怕。”它说道。空气更加冷了。我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文撒子也在擤鼻涕了。只有爷爷好像没有感觉,神态自若。
爷爷点点头:“那真是难为你来一趟了。”
它用那只宽大的巴掌摸了摸自己的脑袋,那个巴掌简直可以当它的帽子了。它说:“没有办法,要不是做灵屋的老头子交代,我才不愿意来呢。不过得了人家的恩情就要回报人家好处,老头子的心愿我必须来帮他完成啊。嘿嘿,我现在还说他老头子,不知道现在他是不是已经变成一个胖小子了呢。”
“哪有这么快生产的?他才投胎,还是娘肚里的一块肉呢。”爷爷笑道。
“那倒是。嘿嘿。”它又笑了,笑声钻到耳朵里同样是冷冰冰的。
文撒子低声道:“马师傅,你不是说医生治不好你的病,只有鬼医生才能治好吗?现在老头子把鬼医生都派来给你治病了。那个老头子还真够意思啊,不但在捉女色鬼和瑰道士的时候帮做那么多的纸屋,还知道你受了反噬派鬼医生来给你治疗啊。”
正在说话间,窗外飘飘忽忽传来白发女子的孝歌声。
鬼医生低头听了一听,说:“这个女的唱孝歌唱得真好!可惜我死的时候没有这么厉害的唱孝歌的行家。给我唱孝歌的那个人嗓音太破,唱得我恨不能抽他一巴掌再走。”它又笑了。我不知道它是打趣还是说认真的。
屋里的空气愈加冷了。我开始不住地打哆嗦。而文撒子的嘴唇也开始抖了。
“你们两个先出去吧,我要给马师傅治疗了,鸡叫之前我还得走呢。”鬼医生说。
文撒子早就等不及要出去了,他已经冻得不会说话了。我却想守在爷爷的身边。
爷爷看出了我的想法,宽慰我说:“出去吧,一会儿就好了。”
鬼医生感兴趣地问道:“这个就是您的外孙?”
爷爷笑着点头称是。
“老头子也跟我说起过您的外孙呢。”鬼医生说。它对我笑笑,那张挤在一起的脸看得我不舒服。
“你骗人!你不是老头子派来的鬼医生!”我歇斯底里地大喊道。
38.
“你怎么了?”走到门口的文撒子听见我的叫喊,将跨出的腿收了回来,满脸狐疑地看着我问道。他将手伸到我的额头,要看看我是不是在说胡话。我一把打开文撒子的手。
“它不是鬼医生!”我指着眼睛鼻子嘴巴挤到一块儿的那张脸喊道。而这张丑陋的脸出奇冷清地面对着我,没有一丝惊慌。这让我非常诧异。
难道我猜错了?一时间我有些慌乱,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它不是鬼医生?那它是什么?”文撒子反问道。虽然他不认为我说的是真的,但是已经开始害怕了。
鬼医生也愣愣地看着我,似乎对我突然怀疑它的真假感到无辜。爷爷也看着我,他的眼神鼓励我给出合理的解释。同时,爷爷的眼神告诉我,虽然我还没有说出理由,但是他已经相信了我的话。立刻,我的自信装得满满的,彻底抛弃了对自己的怀疑。
我揉了揉太阳穴,说:“首先,它说的话就有假。它说它是做灵屋的老头子叫来的。老头子还没有出葬,道士的超度法事也还没有做完,他老人家的魂魄还在肉身上,不可能遇见它并且叫它来帮爷爷治病。更不会像它所说的早早投了胎。它这样说,是怕我们问起老头子的魂魄为什么不一起来。就算老头子出葬了,在第七个回魂夜老头子的魂魄也会回来看一趟,不可能这么早投胎。其次,怕锋利器具的鬼一般是未成年的鬼。一个人还没有成年就去世了,他不可能拥有高超的医术。它说来给爷爷看病也是谎话。”
“你的意思是,它是夭折的鬼?它不是来给马师傅看病的?”文撒子惊问道,两眼瞪得像过年的灯笼。
我自信满满地回答:“如果它不是假装怕你手里的剪刀的话,我敢肯定它是一个未成年的鬼。因为一般只有未成年的小鬼才会害怕这些东西。”《百术驱》上有讲,虽然诸如剪刀、针、刺这类锋利的东西对未成年的鬼起不了实质性的作用,但是未成年的小鬼还是比较害怕这些东西。这也许是他们活着的时候父母警告他们远离锋利物品,造成他们死后仍然害怕的原因。我边说边用眼角的余光注意鬼医生的表情变化,可是它居然像石雕一样对我的话没有半点儿反应。
文撒子拍着巴掌喊道:“是呀。我怎么就没有没有想到呢?马师傅,你怎么也没有想到呢?”
爷爷淡淡一笑。文撒子不明白爷爷的笑的意味,我也不明白。
文撒子转而指着鬼医生喊道:“你是谁?不,你是什么鬼?既然敢来图害马师傅?”
鬼医生的表情跟爷爷一样淡然,嘴角拉出一个轻蔑的笑。
文撒子恐吓道:“刚才一目五先生都被我赶走了,我们不怕你!别的鬼见了马师傅都会绕着走的,你居然敢送上门来!快快招来,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文撒子的唾沫星子喷了它一脸。
奇怪的是,它居然无动于衷。如果是一目五先生,只要听见别人叫出它们的名字就会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它不但不害怕我看破了它的伪装,却淡然地看了看我,看了看文撒子,再看了看爷爷。
文撒子说话的底气虽足,可见鬼医生看他,吓得连忙退到门外,手扶门框,脸上的一块肌肉抽搐不已。
“亮仔说得不错,它不是老头子叫来的,不用看它怕不怕锋利的东西,只凭这个不成熟的谎言,我就知道,它是一个夭折的鬼,不是成年的鬼。”爷爷还是保持着脸上的笑容不变。
“那,那它是谁?不,不,它是什么鬼?”文撒子双手抓住门框问道。他的双脚不停地抬起放下,仿佛尿急一样。
“你是箢箕鬼。你终于找我复仇来了。”爷爷目光如烛,照在这个拄着拐杖不像拐杖、高跷不像高跷的双木的怪物身上。
“它是箢箕鬼?”
这次不光是文撒子,我也深深吸了口冷气!
它居然是箢箕鬼?虽然我看穿了它假的鬼医生的身份,但是对它是箢箕鬼还没有一点儿心理防备。
爷爷钉竹钉禁锢箢箕鬼的情景我还记忆犹新,我早就知道它还会来找爷爷复仇的。我还记得我跟爷爷在化鬼窝里跟箢箕鬼斗智斗勇的画面,爷爷敲最后一个竹钉的时候,竹钉不但不进入土地,反而升起来一些。后来我在箢箕鬼的坟的另一头拔下一颗竹钉,然后跟爷爷一起敲击才将禁锢的阵势弄好。当时我就有不好的预感,但是担心爷爷笑话我胆小一直没有再提。
后来,植入月季的尅孢鬼遭遇了箢箕鬼,月季托梦告诉了我。因为爷爷正在一心一意地对付鬼妓,我再一次没有说给爷爷听。
再后来,我仔细查看了《百术驱》分开的地方,箢箕鬼的内容刚好分成了两半。爷爷按照前半部分的要求做了,却遗漏了后半部分的警示。那就是竹钉钉住箢箕鬼后,还要在墓碑上淋上雄鸡的血,然后烧三斤三两的纸钱。《百术驱》上解释说,淋上雄鸡血可以镇住箢箕鬼,烧三斤三两纸钱则是为了安抚它,这就叫做一手打一手摸。
如果不这样的话,箢箕鬼只能暂时被禁锢。等到竹钉出现松动或者腐烂,箢箕鬼就能摆脱竹钉的禁锢。
逃脱掉的箢箕鬼会比原来的怨气更加大,这样的箢箕鬼也更加难以对付。它的实力是原来的十倍,它会疯狂报复当年禁锢它的人。
而今,趁着爷爷遭到严重反噬作用的机会,箢箕鬼回来了。它选择的时机可谓好到不能再好了。
可是,它又不像我先前认识的那个箢箕鬼。
39.
我记忆中的箢箕鬼是个小男孩。小男孩的枯黄头发长及肩,眉毛短而粗,像是用蜡笔粗略画成。脸色煞白,嘴唇朱红。我第一次看见它时,它穿着过于粗大的红色外衣,上衣盖到了膝盖,膝盖以下隐没在荒草里。整个看起来像死后放在棺材里的尸体,煞是吓人。
而面前这个爷爷称之为“箢箕鬼”的丑陋的它,看不出哪里有一点点小男孩的痕迹。
“好了,该说的我外孙都帮我说完了,你把你的芭蕉扇和甘蔗都拿下来吧!”爷爷对箢箕鬼说。
芭蕉扇?甘蔗?爷爷说的话怎么前言不搭后语?我心底迷惑不已。看看文撒子,他更是一脸的茫然。
箢箕鬼冷静得很,也许是因为它知道此时的爷爷已经威胁不到它,而我和文撒子更加不是它的对手,它才敢这么嚣张。“没想到被你们识破了。”它冷笑道。它的声音变了,变回了小男孩的声音,但是嘴里仍旧冒出冷气。屋里的空气温度继续下降。我看见爷爷的眉毛上结了一层白色的霜。我冻得手脚麻木了,而爷爷似乎受不到冷气的侵袭,一点儿怕冷的动作都没有。
接下来它的动作令我吃惊。它用左手掐住自己右手的手腕,狠狠一扯,像在树上摘树叶那样,将右手从手臂上摘了下来!然后,它用嘴咬住左手的手腕,狠狠一拽,又将左手从手臂上咬了下来!
文撒子被箢箕鬼的动作吓得失声尖叫!他的脸严重地变了形!这恐怕是他一生中所见过的最为恐怖的一幕!
箢箕鬼的嘴巴一松,它的两只手就掉落下来。然后,它放下了两根拐杖不像拐杖、高跷不像高跷的木棍。一下子,矮了许多,甚至还不及我的腰高。
“嘿嘿。”它咧嘴一笑,露出几颗墨黑腐烂的牙齿。牙齿不像正常人那样整整齐齐,而像老太婆一样稀稀落落,并且上宽下尖,像食肉动物的犬牙。我记得,当初打破了脑袋的箢箕鬼牙齿还没有长全,因为箢箕鬼是刚生下来七天就死掉的婴儿,连乳牙都不可能长出来。可是现在,它居然长出了上宽下尖的牙齿!
它抖了抖没了手掌的手臂,在断腕处居然又长出了两只白白嫩嫩的小手!一如刚出生的小孩那样柔嫩的小手!
再看地上的断手和木棍,却变成了两个枯萎的芭蕉叶和两截烂甘蔗。
难怪它的手大得离奇,原来它是用芭蕉叶做的!自然而然,那两个畸形的木棍是甘蔗幻化出来的。这说明它的障眼术已经熟练到了一定的程度。原来爷爷早就看出了它是假的鬼医生。可是爷爷为什么不早早告诉我们呢?
显然,箢箕鬼有意假借鬼医生之名把我和文撒子骗出去,骗得爷爷的信任,然后单独报复当初伏服它的爷爷。它的计谋不可谓不巧妙,可是它没有料到我会捅破它的谎言,更没有料到爷爷在看见它的第一眼就识破了它的幻术。
箢箕鬼丢掉了芭蕉叶和烂甘蔗,终于显现出原来的面目。只是眼睛鼻子嘴巴还是挤在一块,丑陋不堪。后来我才知道,它的脑袋因为当初被锄头打破,愈合的时候不能恢复原样,就变成现在这副丑陋模样了。
“都怪你们当初下手太狠了,让我心里的怨念迟迟无法消解。今天,就是我来报复你们这些狠心人的时候了。”恢复原样的箢箕鬼咬牙切齿道,“现在我的实力可不是原来那样弱了,现在有你们的好果子吃了!”
爷爷从容道:“你已经害得马屠夫死了好几个儿子,你造的孽也足以使你从饿鬼道坠入地狱道了。你现在还不快快醒悟,早点儿更改你的恶性,却要使你自己坠入深渊吗?难道你就不怕坠入地狱的最底层阿鼻地狱吗?”
箢箕鬼听到爷爷提及“阿鼻地狱”,不禁浑身一颤。
说到饿鬼道和地狱道,我早听爷爷讲过很多遍。
饿鬼道的痛苦比地狱道要少,但是比畜牲道要大。饿鬼道与地狱道的共同点是两道之中的众生都是鬼类,没有人的存在。人是属于人道的。
地狱道的众生,以我们平常人的眼睛是见不到的。饿鬼道的众生,则可以用肉眼得见。饿鬼散居于不同的地方,有些在阴间,有些也散居于人间的世界。在人口众多的地方,不太可能有饿鬼道的众生流连。但在旷野中,或者在万籁俱静的晚上,饿鬼道的众生或许就会出来,尤其是一些怨念未消的冤鬼。甚至有些冤气太大的鬼还敢在人口众多的地方出现。
除了部分实力强大的冤鬼,如水鬼、箢箕鬼、吊颈鬼等,饿鬼道的众生大多承受着在黑暗中流连的饥渴与不堪的痛苦,同时也被其道中势力强大者欺压,比如瑰道士控制红毛鬼。这些实力弱小的饿鬼可被区分为外障鬼、内障鬼及饮食障鬼三大类。
因为过往业力,外障鬼经年遭遇种种外在的障碍,令其不得进食。它们的肚子很大,永远不会吃饱。它们的脚却十分幼细,犹如快断的干柴枝般,几乎承受不住身体的重量。在远远见到有食物时,它们只好跌跌碰碰地勉力向前走近,但当接近食物时,由于其业力之缘故,食物便会变为各种不能吃的东西,饮料也会化为痰、脓血或尿等不能饮用的液体。此外,外障鬼一胎便会生下多个鬼子,而且鬼母的母性极重,爱子如命,偏偏却找不到足够食物来照顾子女,徒增痛苦。
内障鬼的口喷烈火,喉如针孔般小,所以即使成功觅得食物,也无法下咽。即使它们能咽下食品,这些食物入肚后,不但不令它们感饱,反而会令肚如火烧,痛苦非常。
饮食障鬼凡见食物,食物即变火焰、武器或种种不能供食用的东西。在饿鬼望向一条河时,全条河便会干涸,令其不得解渴。这是因为饿鬼道众生之业力罪重而福报极低的缘故。
道士帮助饿鬼道众生,一般用修持熏烟施食供养法或小施法等。透过佛力及咒力之加持,道士可以令熏出的烟或所施的水变为救度饿鬼的饮食品,从而解除它们的痛苦。
爷爷恐吓箢箕鬼“坠入地狱道”,是有他的道理的。因为地狱道比饿鬼道的痛苦要多得多。
说到地狱道,普通人最先想起的就是“十八层地狱”了。
十八层地狱的“层”不是指空间的上下,而是在于时间和内容上,尤其在时间之上。十八层地狱是以生前所犯罪行的轻重来决定受罪时间的长短。每一层地狱比之前一层增苦二十倍和增寿一倍,全是刀兵杀伤、大火大热、大寒大冻、大坑大谷等刑罚。当到了第十八层地狱时,苦已经无法形容,也无法计算出狱的日期了。
第一层,拔舌地狱:凡在世之人,挑拨离间,诽谤害人,油嘴滑舌,巧言相辨,说谎骗人。死后被打入拔舌地狱,小鬼掰开来人的嘴,用铁钳夹住舌头,生生拔下,非一下拔下,而是拉长,慢慢地拽。后入剪刀地狱,铁树地狱。
第二层,剪刀地狱:在阳间,若妇人的丈夫不幸提前死去,她便守了寡,你若唆使她再嫁,或是为她牵线搭桥,那么你死后就会被打入剪刀地狱,剪断你的十个手指!当然,这里是指居心不良的牵线搭桥。如果确实是美好的再造姻缘,牵线人自然不但无过,反而有功德。
第三层,铁树地狱:凡在世时离间骨肉,挑唆父子、兄弟、姐妹夫妻不和之人,死后入铁树地狱。树上皆利刃,自来后背皮下挑入,吊于铁树之上。待此过后,还要入拔舌地狱,蒸笼地狱。
第四层,孽镜地狱:如果在阳世犯了罪,若其不吐真情,或是走通门路,上下打点固旃海,就算其逃过了惩罚,到地府报到,打入孽镜地狱,照此镜而显现罪状。然后分别打入不同地狱受罪。
第五层,蒸笼地狱:有种人平日里家长里短,以讹传讹、陷害、诽谤他人。就是人们常说的长舌妇。这种人死后,则被打入蒸笼地狱,投入蒸笼里蒸。不但如此,蒸过以后,冷风吹过,重塑人身,带入拔舌地狱。
第六层,铜柱地狱:恶意纵火或为毁灭罪证,报复,放火害命者,死后打入铜柱地狱。小鬼们扒光你的衣服,让你裸体抱住一根直径一米、高两米的铜柱筒。在筒内燃烧炭火,并不停扇鼓风,很快铜柱筒通红。
第七层,刀山地狱:亵渎神灵者,你不信没关系,但你不能亵渎他;杀牲者,别提杀人,就说你生前杀过牛呀、马呀、猫、狗,因为它们也是生命,也许它们的前生也是人。因为阴间不同于阳间,那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牛、马、猫、狗以及人,来者统称为生灵。犯以上二罪之一者,死后被打入刀山地狱,脱光衣物,令其赤身裸体爬上刀山,视其罪过轻重,也许“常驻”刀山之上。
第八层,冰山地狱:凡谋害亲夫、与人通奸、恶意堕胎的恶妇,死后打入冰山地狱。令其脱光衣服,裸体上冰山。另外还有赌博成性,不孝敬父母,不仁不义之人,令其裸体上冰山。
第九层,油锅地狱:卖淫嫖娼,盗贼抢劫,欺善凌弱,拐骗妇女儿童,诬告诽谤他人,谋占他人财产妻室之人,死后打入油锅地狱,剥光衣服投入热油锅内翻炸。
第十层,牛坑地狱:这是一层为畜生申冤的地狱。凡在世之人随意诛杀牲畜,死后打入牛坑地狱。投入坑中,数只野牛袭来,牛角顶,牛蹄踩。
第十一层,石压地狱:若在世之人,产下一婴儿,无论是何原因,如婴儿天生呆傻,残疾;或是因重男轻女等原因,将婴儿溺死,抛弃。这种人死后打入石压地狱。为一方形大石池,上用绳索吊一与之大小相同的巨石,将人放入池中,用斧砍断绳索,使大石压身。
第十二层,舂臼地狱:此狱颇为稀奇,就是人在世时,如果你浪费粮食,糟蹋五谷,比如说吃剩的酒席随意倒掉,或是不喜欢吃的东西吃两口就扔掉。死后将打入舂臼地狱,放入臼内舂杀。
第十三层,血池地狱:凡不尊敬他人,不孝敬父母,不正直,歪门邪道之人,死后将打入血池地狱,投入血池中受苦。
第十四层,枉死地狱:要知道,作为人身来到这个世界是非常不容易的,是阎王爷给你的机会。如果你不珍惜,去自杀,如割脉死、服毒死、上吊死等人,激怒阎王爷,死后打入枉死牢狱,就再也别想为人了。
第十五层,磔刑地狱:挖坟掘墓之人,死后将打入磔刑地狱,处磔刑。
第十六层,火山地狱:损公肥私,行贿受贿,偷鸡摸狗,抢劫钱财,放火之人,死后将打入火山地狱。被赶入火山之中活烧而不死。另外还有犯戒的和尚、道士,也被赶入火山之中。
第十七层,石磨地狱:糟蹋五谷,贼人小偷,贪官污吏,欺压百姓之人死后将打入石磨地狱。磨成肉酱,后重塑人身再磨!
第十八层,刀锯地狱:偷工减料,欺上瞒下,拐诱妇女儿童,买卖不公之人,死后将打入刀锯地狱。把来人衣服脱光,呈“大”字形捆绑于四根木桩之上,由裆部开始至头部,用锯锯毙。
这十八层地狱是专门对人生前所做过孽障的人进行惩罚的。其实,除了这十八层地狱,还有专门对鬼惩罚的八炎火地狱、八寒地狱和八热地狱。
人作恶后会打入十八层地狱,而鬼作恶后则会打入八炎火地狱、八寒地狱和八热地狱中的一种。而八热地狱的最底层就是令人闻之丧胆的阿鼻地狱,亦即无间地狱。
40.
“阿鼻地狱?”箢箕鬼迟疑了一下,可是它没有被爷爷的话吓住,眼睛里的惊慌一闪而过,随即被凶狠替代。它冷笑道:“我的脑袋被你们打破了,不比阿鼻地狱差多少。你们看看我的头,已经变成什么形状了!”
文撒子辩道:“你害得马屠夫还不惨吗?你的只是外伤,他作为一个父亲,受的是内伤。”我估计文撒子本来要说“心伤”,可是一时说快了说成“内伤”了。
“我可不管这么多,以牙还牙是我的本性。”箢箕鬼恨恨道。说完,它张了张嘴,腐烂的牙齿一览无余。
文撒子吓得连退几步,但是他的嘴巴仍不示弱:“谁怕你一个小娃娃以牙还牙?你一个小娃娃,打人不过用手挠,用脚踢,用嘴咬,还能有什么招式?”
文撒子的话倒是提醒了我。在箢箕鬼丢了芭蕉叶和烂甘蔗后,他的原形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它虽然是恶鬼,但是本性还属于小孩子,打架的招式应该和小孩子打架差不多,毫无章法。只是那口牙齿吓人,只要不让它咬到应该就没有多大的事。
不过我还没有想到什么好方法不让它的牙齿咬到我。
可是事实往往出乎意料之外。箢箕鬼听了文撒子的话,像狼一样伸长了脖子大号一声。那号叫声异常刺耳,像被刺痛了的孩子嗓子撕裂般哭叫。
我们三个人都紧紧捂住耳朵,可是那声音如瞎眼的蝙蝠一般直往我们的耳朵里钻。
它的号叫声持续了不知多久。我们几个一直不敢把手从耳边拿开,生怕一拿开耳膜就震裂了。
号叫的它也仿佛拼尽了所有的力气,两眼鼓胀,脸色变土,青筋暴出!它的双手平伸,手掌狠狠地抓挠空气;它的双脚叉开,脚掌狠狠摩擦地面。整个形状如一个“大”字。
文撒子已经疼得蹲了下来。箢箕鬼这才停止了号叫。
我拿下手,可是耳朵里还嗡嗡作响,如同被人掴了一巴掌,而那巴掌刚好打在了耳朵上。我的脸上和耳朵都火辣辣的疼。
爷爷也对箢箕鬼的这声号叫猝不及防。我看了看爷爷,愣了。
爷爷的脸上有两个红红的手印!
再看看文撒子,他的脸上居然也有两个红手印!他的皮肤因为比爷爷白,所以脸上的手印更加红。
不用说,脸上火辣辣的感觉告诉我,我的脸上也不可避免地会有两个红手印。原来不是好像被掴了巴掌,而是真实的!
可是,箢箕鬼的手并没有伸过来。
难道,它的力量是通过刺耳的声音掴在了我们的脸上?
“够了!”一个声音大喊道。
“嗯?”文撒子两手护脸左看右看,不知道“够了”是谁说出来的。我和爷爷也是面面相觑,箢箕鬼也一惊。这是一个女声音,可是屋里四个人都是男性。
“把你脑袋打破还算是对你客气的,我看还要把你手脚都打断,你才能安分点儿。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东西!”还是这个女声音,说话比较狠。
声音就在耳边,可是我分不出这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仿佛是从窗外传来,又仿佛是从屋顶传来。不光是我,就是爷爷和文撒子也是左顾右盼,显然他们也听到了声音但是找不到声源。
“你,你是……”箢箕鬼有些心虚了。
还没等箢箕鬼后面的话说出来,那个女声音打断它说:“对,你知道我。所以,你最好老实一点儿。虽然我曾是你的同类,但是我绝不会帮你的。你敢趁着马师傅反噬期间起坏心的话,小心我来收拾你这个丑陋的家伙!”
我心中一喜,幸亏来者是向着我们的,爷爷现在已经没有力量跟箢箕鬼斗了,如果箢箕鬼趁着这个机会要对爷爷和我下手的话,我们还真没有办法。
“它是谁?”爷爷问文撒子。
文撒子看了看爷爷,迷惑道:“我还正要问您呢。”爷爷看了看我,我摇摇头。
“你为什么跟我过不去?”箢箕鬼对着空气喊道。刚才那声音果然有效,箢箕鬼一边喊一边退步拉开跟爷爷之间的距离。看来它暂时不敢对爷爷怎么样了,“我跟你没有什么过节吧?你为什么要阻碍我?”
“因为……马师傅和他的外孙给了我新生。”女声音回答道。
“好!”箢箕鬼说了声“好”,却再也说不出话来。不知道它那个“好”是答应那个女声音,还是表达心中不能发泄的怒火。
“知趣的快给我离开!”那个女声音没有丝毫的客气。
“好!”箢箕鬼又说了一次。眼睛里的凶光并没有因此消失。
箢箕鬼捡起了地上的芭蕉叶和烂甘蔗,倒退着走了出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它一个返身,消失在茫茫的黑夜中。
我们连忙跟着赶出门来,想知道刚才发出声音的到底是谁。可是,门外什么人也没有。文撒子急忙绕着自家房子走了一圈,一无所获。
“没有见到人,也没有见到其他异常的东西。”文撒子摊开双手说。
爷爷的眉头拧紧了。
“您想起了什么吗?那个声音说您跟您的外孙给了它新生。它可能是把你们当做救命恩人了。你们想一想,难道脑袋里没有相关的记忆吗?”文撒子问道。他的恐惧还没有完全消去,问话的时候手还有些抖,声音也有些颤。
爷爷叹了口气:“可能是我曾经救过的那个鬼吧?是我收服过的那个鬼也说不定。刚才的声音判断不出从哪里传来的,应该不是普通的人发出的声音。可是我捉鬼这么久了,要说哪个鬼会记得我,我也说不清楚。”
文撒子跟着叹了口气,说:“也是。”
我看了看周围。因为文撒子的家在村子的最前头,所以从这个角度能看到这个村子的大半部分。这个村子在夜色的笼罩下显得那样祥和。白发女子的孝歌顺着风飘到了这个村子里的各个角落。
这样的歌声不会惊扰熟睡人的梦,却会像水一样渗入各个不同的梦里。
41.
“真是怪事,刚才是谁的声音呢?怎么脸都不露一个?”文撒子挠了挠后脑勺,“幸亏刚才的声音,不然我们可都栽在箢箕鬼的手里了。我还说要请歪道士来帮忙制伏一目五先生呢,没有想到还有更麻烦的东西出现了。难怪孔夫子说,祸不单行呢,一来就来一双。”
这里读书很少的人认为所有的字,所有的词都是孔子一个人发明的。
“哎呀,还要感谢那只叮我的蚊子呢。要不是叮我一下,我恐怕被一目五先生吸完了精气还不知道哦。”文撒子拍了个响亮的巴掌,“可是我还把它给拍死了。”
我不禁一笑,但是不把爷爷做的事说穿。
听到我笑声,文撒子这才想起我和爷爷还站在旁边:“哎哟,我差点儿忘记了你们还在这里呢。快,快,进屋喝点儿茶吧。刚刚的事情真是惊险,我都喘不过气来了。来来,喝点儿茶歇息一下,压压惊。”
“歇息就不用了,天色很晚了,我和我外孙都要回去,还要赶路。不过你给我们倒点儿茶吧,我还真有点儿渴了。”爷爷挥挥手把文撒子朝屋里赶,叫他快点儿倒茶来给我们喝。
这时,一个人走了过来,边走边急急地喊爷爷:“马师傅呀,要喝茶到我家去喝吧。”
爷爷眯起眼睛看了看来者,不知道那个人是谁。爷爷说:“就不用麻烦你啦。喝茶哪还有这么多讲究的?在文撒子家喝点儿就可以了。我还要回去呢。下回啊,下回有机会到你家喝茶。”
那个人说:“那可不行,今晚你非得到我家去一趟,我家的小娃娃夜尿太多了,您得去帮忙看看。这不像正常现象。”那个人终于走近了。是个年轻的妇女,身上的两团非常大。
文撒子见了,连忙打招呼:“原来是弟妹哦。你家的娃娃又不听话了?叫马师傅带两个鬼去吓吓他,是吧?”
“你文撒子尽睁眼说瞎话,小孩子能见那些吓人的东西吗?不把魂魄给吓跑了?做伯伯的也不知道疼侄子。”那个年轻妇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可以看出,她是个性格开朗的女人。不过她的口音不像本地人。
文撒子笑道:“你是外来的媳妇,听了一点儿关于马师傅的事情,就以为他的方术什么都能治好是吧?他掐时捉鬼有一套,但是不管看病卖药。你家孩子夜尿多,应该去找医生,怎么来找马师傅呢?”
“可以的。”我插嘴道。爷爷也点点头。
“这也可以?”文撒子怀疑地看着我。
“要拜鸡做干哥。”我说。
那个妇女马上说:“是啊是啊。我在家里做姑娘的时候也听别人讲过呢,说小孩子夜尿多要拜鸡做干哥。但是我没有记住到底应该怎么做。”这里结了婚的女人说自己还没有结婚之前的日子时,一般喜欢说“我在家做姑娘的时候”,而不说“我结婚之前”。
“拜鸡做干哥?”文撒子哭笑不得。
我之所以能回答出来,是因为爷爷曾经也给我做过同样的“置肇”。我小时候也经常夜里在床上“画地图”,妈妈一天要给我换一次床单。有时一个床单还没有干,另一个床单又湿了。妈妈只好把床单换个边,然后将就用。后来爷爷给妈妈出了个点子,就是拜鸡做干哥。
爷爷搓了搓了巴掌,说:“那好吧。到你家喝茶去。顺便帮你家小娃娃置肇一下。走吧,你带路。”
年轻妇女见爷爷答应了,高兴得差点儿脚尖离地蹦起来,说了一连串的谢谢。
文撒子把门锁了,钥匙在手指上转了一圈,说:“我也去看个新鲜。”
爷爷爽朗一笑,笑声在这个寂静的夜里显得悠扬。
年轻妇女带着我们几个穿过几条小巷,拐了几个小弯,就到了她家。刚到她家门口,屋里便传来一声响亮的婴儿的哭声。接着是一个老人的声音:“哦。哦。宝宝乖,宝宝乖,不要哭不要哭。哎呀,怎么又把床单尿湿了?这样尿了几次了,都没有可以睡觉的地方啦。”
年轻妇女解释道:“孩子他爸不想事,还在大棚里听孝歌呢。他可不管孩子的,全靠我和他老母亲带孩子。”
她仰起脖子喊:“妈,我带马师傅来了,开门吧!”
巍巍颠颠的脚步声在屋里响起,一直延伸到大门后。“哐当”一声,门拴被拉开。接着门发出沉闷的支吾声,一个老太太的头在门缝里露了出来。
一见老太太,我吓了一跳。
这位老太太实在太矮了,如果不低头的话,我几乎没有看见她就站在我面前。她的背驼得非常厉害,几乎弯成了一个圆圈。她手脚瘦小到让人吃惊的地步。简直就是一个放大了很多倍的蜗牛。
她将手耷拉下来,手指几乎挨着了脚背。这给我造成一种错觉——她是靠四肢爬行的。真不敢想象她刚才是怎样打开门拴的。
爷爷见了老太太,连忙弯下腰去握了握她的手,温和地说:“李娭毑,您老身体还好吧?”娭毑是对老婆婆的另一种称呼。我瞥了一眼老太太的手,瘦小而干枯,仿佛鸡爪。
爷爷很少主动跟人握手。可以看出爷爷见了同年辈的人或者比自己年长的人有更多的尊敬。但是在我看来,这更多的是一种惺惺相惜。这个时代已经跟他们那个时代完全不同,他们像一群被时代遗弃的人。
文撒子的话更是加剧我的这种想法。文撒子用残酷的打趣方式问候老太太:“李娭毑,您老怎么越长越矮了啊?”他学着爷爷那样弯腰跟老太太握手。
老太太连忙笑眯眯地说:“好,好。”对文撒子不怀好意的打趣并不生气。
42.
“家里有养鸡吗?”爷爷刚进门就直接进入主题。
“有,有。”老太太连忙答应道。她抬手指了指堂屋里的一个角落,说:“那里有一个鸡笼,看见了吗?”
我们几个伸长了脖子朝老太太指的方向看去,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你们年轻人都看不到吗?我这么老了还能看见呢。真是,现在的人眼睛都越来越不好了。”老太太一边说一边朝那个黑暗角落走过去。她的手仍垂在脚背上,走起路来和爬行真没有什么区别。
她说得对。现在的人眼睛整体视力水平确实一日不如一日。十几年前,如果看见有人戴眼镜,必定以为那人是很严肃的知识分子,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敬畏之情。而现在,从学校里走出来的人绝大多数都戴着眼镜,有的孩子不过十岁就已经戴上了眼镜,在那时这种现象几乎是不可能在现实中发生的。
我还记得,当我站在家门前向大路上寻找爷爷的身影时,爷爷却早已看见了我,并且挥手喊道:“亮仔,亮仔!”
有时我甚至怀疑,是不是从他们那辈人开始,人类的整体视力就出现了下滑。
老太太走到黑暗角落,她的半个身子隐藏在黑暗里不见了,我只能看见她还算清晰的脑袋和肩膀。她将手伸进黑暗角落里抓住什么一摇,立即响起了一片鸡鸣。“咯咯咯”的鸡的争吵声在耳边聒噪。它们或许在埋怨老太太打扰了它们的睡眠,正发小脾气呢。
“果然是有鸡的。”文撒子撅嘴道,一副不可相信的模样。
年轻妇女笑道:“婆婆不常在外面走动,家里的一什一物都被她记在心里啦。别说鸡笼,就是一根绣花针不见了,她闭着眼睛都能在这屋里找到。这个房子跟她熟得很呢。”年轻妇女的话里有掩饰不住的自豪。
我奇异于她说的“房子跟她熟得很”,却不说“她很熟悉这个房子”,好像房子是个人,能跟老太太交流似的。
不过转念一想,很多人随着日渐衰老,走动范围也日益缩小。最后仅仅局限于自己的房子周围,把居住的房子当成了生活的碉堡,寸步不离。他们确实可以做到熟悉房子的每一寸地方,哪里有一个小坑,哪里有一个裂缝,那个小坑是不是比昨天大了一些,那个裂缝是不是比昨天多了一点儿延伸,他们都可以做到了如指掌。他们不把这些说给别人听,但他们把这些细微的变化都记在心里。
他们和他们的房子,共守这些秘密。他们和他们的房子就像配合默契的伙伴,悄悄走完他们的一生。
所以,年轻妇女说“房子跟她熟得很”也是有一定道理的。也许,她也是这样看待老太太和这间老房子的。
老太太从黑暗角落里走出来,抱怨道:“我这个孙子别的都好,就一样不好。白天不屙尿,怎么逗他要他屙,就是没有用。到了晚上就在床单上画地图。天天要换床单,洗床单倒是不怕,可是到了晚上睡觉连块儿干地方都找不到。”
我们这里的方言跟普通话在用词方面有些差别。普通话里说大小便的时候分别用“屙”和“撒”,但是这里的方言把大小便的动作统称为“屙”。还有,普通话里说“吃饭”、“喝水”,而这里的方言说“吃饭”、“吃茶”。留别人在家里坐一坐时就说:“吃茶了再走啊!”
当然,也有人像普通话里那样把这些词分开用的。但是老一辈的人已经习惯了方言里用词方式,改不了。就比如我称呼外公做“爷爷”,虽然他也知道外公这个词,但是我要叫他一声“外公”的话,他肯定一时半会儿习惯不了。
爷爷听了老太太的话,笑道:“我外孙小时候也这样呢。你把你孙子抱出来,我给他置肇一下。以后就会好的。”
年轻妇女连忙跑进屋里,抱出了孩子。
“弄一升米来,米用量米的器具装着,然后在上面插上三根香。”爷爷吩咐道,“再拿一块干净的布。”
年轻妇女把孩子交给文撒子抱住,又按照爷爷交代的把所有东西都准备好了。
爷爷将香点上,然后走向那个黑暗角落。借助香的微光,我才看见一个栅栏鸡笼。爷爷把香放在鸡笼旁边,然后把一块布放在香后面。
“你把孩子放到这块布上来。”爷爷道。
年轻妇女连忙从文撒子手里接过孩子,走到布前面。
爷爷协助年轻妇女一起将孩子放在布上。“把孩子的脚弯一下,做一个跪拜的姿势。好了,好了,不用真跪,有个姿势就可以了。”爷爷一面整平铺在地上的布,一面指导她怎么调整孩子的姿势。
那个小孩子被他妈妈这样摆弄一番,但是还没有完全醒过来,只是迷迷糊糊地蹬了蹬胖乎乎的腿,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
“这孩子睡得真香。”老太太用爱怜的眼神看着孙儿。
终于把孩子的姿势摆正确了。爷爷对孩子的妈妈说:“你扶好他,保持这个姿势不要动。然后我说一句你跟着念一句。”
孩子的妈妈一脸严肃地看着爷爷,点了点头。
爷爷笑了笑:“不用这么严肃。念错了也没有关系,重来一遍就可以。这点儿小事,没有关系的。不要紧张啊。”
孩子的妈妈又点了点头。
爷爷开始念了:“鸡哩鸡大哥,拜你做干哥。白天我帮你屙,晚上你帮我屙。”
孩子的妈妈跟着一句一句地念完了。
忽然,香上冒出的烟剧烈地晃动,仿佛有谁对着香猛吹了一口气。鸡群里出现一阵躁动。
43.
但是鸡群很快安静下来。有几只鸡还发出咕咕的低鸣,仿佛它们之间正在窃窃私语。
“好了,把孩子抱回去吧。你们不用天天洗被单了。”爷爷说完,抬起小孩子的手摇了摇,一脸的关爱。他总是很喜欢小孩,即使又哭又闹的小孩他也不讨厌,甚至小孩子不领情把尿撒在了他的房子里,他还要说童子尿撒在家里是好事。
虽然我对他如此喜爱小孩子不能理解,但是我不得不承认童子尿也许是好东西。
四姥姥的老伴得痨病的时候,她经常到我家来讨我跟我弟弟的尿。那段时间,她每天一大早就拿着一个海碗到我家来,把睡得迷迷糊糊的我和弟弟弄醒,叫我们在海碗里撒尿。虽然我们很不情愿被她吵醒,有时一大早也实在没有排泄的欲望,但是因为四姥姥每次来都给我们带几颗糖果,我们不得不勉为其难。
妈妈说,童子尿对她老伴的痨病有很好的治疗作用。
当时我是不信的。那时的农村有很多偏方,比如小孩子的耳朵生脓,可以捡鸽子粪晒干碾磨成粉,然后填在小孩子的耳朵里,几天脓疮就好了。再比如当时没有止咳药,可以把腊肉骨头烧成灰,然后兑水喝下,这样可以止咳。还有许多许多千奇百怪的偏方,我都不相信,但是最后居然都把人的病痛治好了。
这些偏方看起来不干不净,使用的时候也会恶心,但是人们活得健健康康。现在虽然医药治疗先进了许多,但是各种各样的奇病怪病不断,还未见得比那时的人活得自由自在。
年轻妇女连连道谢,抱着孩子不断鞠躬。
我心想,刚刚拜完干哥,还没有看到实际的效果,她怎么就感激成这样呢?
爷爷也说:“你现在先别感谢我,等孩子晚上真不多尿了,我以后经过这里的时候你多泡几盅茶给我喝,那就可以了。”接着,爷爷爽朗地笑了。
文撒子奉承地说:“那是必需的呀。您老人家走到哪里,哪家都给您茶喝啊!就怕您不来呢。”
爷爷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说:“真不早了,我们要走了。”
老太太忙提着一个茶壶走过来:“说了要吃茶的,吃了茶再走吧。”
爷爷笑道:“下回再来吃茶吧,今天真晚了。我闭着眼睛都可以走回家里,但是我这个小外孙也要回家呢。就这样了,啊!下回来,下回来。”
爷爷一面说一面往外走。我跟着走出来。
白发女子的孝歌还在空气中飘荡,给这个夜晚添加了一些神秘的色彩。爷爷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像是在倾听白发女子的孝歌,又像是在听别的什么。我也侧耳倾听,却只听见了飘荡的孝歌。
爷爷摸了摸我的头,说:“亮仔,走吧。”
话刚说完,老太太堂屋里的鸡群突然噪声大作。爷爷急忙返身进入屋里,我连忙跟上。
等我进屋的时候,只见黑暗角落里的鸡笼已经散了架,鸡笼里的鸡都跑了出来。鸡大概有五六只,都在堂屋里奔跑扑腾。鸡叫声凄厉。
“怎么了怎么了?”年轻妇女慌忙跑到黑暗角落里去看散架的鸡笼。
“是不是有黄鼠狼来偷鸡了?”文撒子连忙把大门关上,怕鸡跑出去。老太太也急忙返身去屋里拿出一个灯盏点上。
刚才没点上灯盏不是老太太抠门,而是那时农村的习惯都这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色暗了,也就要睡觉了,虽然看东西有些费力,但是自家的东西大概在哪个地方,心里都有数,用不着点灯。再说了,用灯盏不像点灯那么方便,拉一下灯绳就熄。即使躺在床上了还得起来把灯吹熄,还不如开始就不点灯。
当然也有人要点着灯躺在床上了再熄灯的。我爸爸就是这样。而灯盏不可能放床上,总得和床有一段距离。所以,我爸爸经常在床上对着不远处的灯盏拼命地吹气,仿佛练一种奇怪的气功。
老太太托着灯盏在堂屋里照了照,并没有发现黄鼠狼的影子。
可是几只鸡仍在堂屋里扑腾。鸡毛像秋天的落叶一样在半空中飘荡。忽然,一只长着大鸡冠的雄鸡凌空而起,翅膀费力地拍打。眼看就要掉下来了,它却停在了半空中,脑袋歪扭,双脚并立。
文撒子,年轻妇女,还有我,都被眼前的情景吓住了。
我偷瞄了一下爷爷和老太太,他们的神情似乎有些不同。但是哪里不同我又说不上来。
停在半空的鸡似乎也被吓坏了,翅膀拼命地拍打,身子不停地扭动,嘴里发出“咯咯”的呼救声。其他几只鸡却停止了奔跑,心有余悸地看着悬在半空中的同伴,偶尔还发出“咕咕咕”的鸣叫,似乎在轻声呼唤同伴。
停在半空的鸡似乎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危险,渐渐安静下来,连咕咕声都没有了。它歪扭着脑袋左看右看,似乎惊异于自己怎么能停在半空。地上的鸡也歪着脑袋来看半空的鸡。
安静只持续了几秒。
忽然“咔”的一声,半空的鸡脖子扭断了,鸡血飞奔而出。
飞溅的鸡血大部分喷到了文撒子的身上,文撒子大声惊叫,连连喊娘。
扭断脖子的鸡从空中落下,身首异处。鸡的嘴张开,舌头吐出。离鸡头不远的地方,鸡的身子还在抽搐,鸡脚还在挣扎,鸡爪一张一缩,似乎想抓住什么东西。
我们都惊呆了,愣愣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瞟了瞟爷爷,爷爷没有像我们一样看着那只刚刚断命的鸡,却盯住了另外一只鸡。
我顺着爷爷的目光看去,那只惊魂未定的鸡正看着地上的鸡血,还用嘴啄了啄同伴的血,却不知它自己的脚渐渐并在了一起。
老太太喃喃的声音飘到我的耳边:“难道,难道是七姑娘来了?”
“就此打住。下面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湖南同学伸了一个懒腰。
一个同学说道:“一目五先生吸人精气的那段,让我想起一个国外神甫说的很有名的话。”
湖南同学问道:“什么话?”
“在德国,起初他们追杀共产主义者,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共产主义者;接着他们追杀犹太人,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犹太人;后来他们追杀工会成员,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工会成员;此后他们追杀天主教徒,我没有说话——因为我是新教教徒;最后他们奔我而来,却再也没有人站起来为我说话了。”那个同学说道,“这个神甫虽然没有迫害别人,却也没有去救助别人,最后落得这个下场。这跟被一目五先生吸取精气的人不是一个道理吗?”
我们几个纷纷表示赞同:尽一份力量帮助别人,其实就是帮助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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