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安处是吾乡
年前回双井探望奶奶,恰巧遇上一位跟奶奶同期进厂的老同事也来看我奶奶,她与奶奶说起的一位故人让我内心非常震动,以至于得闲在夜深人静提笔行文时,澎湃汹涌的思绪依旧无法平息。凡夫俗子,匆忙一生,究竟是怎样的人才能将自己活成一尊神?
半个多世纪以前,我奶奶和这位老同事都还是二十岁出头的妙龄青年,她们进入北京一所大型机床厂做描图工时,设计科里有位年纪略长些的姐姐,名叫墨素。
一听这名字就知道这位姐姐家里倍儿有学问,后来工作久了她们才了解到墨素出身理工世家,父辈是庚款留学回来的机械人才,她本人不到三十岁,已然是全厂数一数二的机床设计大拿了。
奶奶她们和墨素接触并不深,仅限于工作业务上的沟通往来。令那位老同事印象深刻的,是墨素无论什么时候总有浅笑噙在唇边,忙时,闲时,喜时,忧时,全都如是。
有段时间设计科盛传墨素要当科长了,绝大多数同志都觉得墨素业务能力出类拔萃,为人谦和正派,被厂领导器重提拔也是实至名归的事儿。
几乎与此同时,墨素家“成分”不好,她是资产阶级小姐的流言也开始甚嚣尘上。大家都猜测是科里另一个设计尖子,一位工农兵学员出身的女工程师蓄意散布的。
就在科长人员悬而未决的敏感时期,厂里号召青年人才支援三线建设,去往当时还很封闭落后的自贡协助办厂。另设计所众人大吃一惊的是,还没等组织动员谈话呢,墨素与爱人便双双报了名。
不久后,墨素夫妇便注销了北京户口,跟随厂里一大批青年人才远赴自贡,这一走,即是一生。
听闻墨素他们初到自贡时,人生地不熟,语言又不通,再加上饮食习惯气候条件上的巨大差异,许多人叫苦不迭,甚至深悔自己一时冲动,上了组织的“贼船”。唯有墨素夫妇照旧按部就班地工作生活,丝毫不曾因为远迁异地而紊乱了生活的脚步。
不仅如此,墨素与爱人对自贡分厂的当地同事亲切有加,丝毫没有大北平知识分子的臭架子,跟车间工人同吃同住,恨不能手把手指导点播他们机床设计与制作的要领所在。短短三年间,墨素夫妇亲手调教出一大批技艺精湛,理论过硬的高徒,深得厂领导器重。
每逢回京探亲,墨素都会大包小包给自贡的同事们人肉代购各种衣食药品,别人都说她傻,何必自找麻烦多此一举,唯独她自己乐在其中。有一次墨素回厂看望老同事,那个曾经的“竞争对手”,如今的设计科长满脸虚情假意的关切,非常夸张地当众问她自贡是不是特别清苦?
墨素淡然一笑,回答说:“不会,有人情的地方,怎么会清苦呢?”
到自贡的第五年,厂里上上下下都把墨素两口子当成了亲人,发自内心地觉得他们是多么善良厚道的好人啊!或许是这么好的人连老天爷也嫉妒心动,忍不住收他们回去了吧。
一个平常的初夏,墨素夫妇一早搭车去市区赶集,不想在盘山道上由于司机疏忽发生了事故,导致车子堕崖,全车五人全部身亡。非常蹊跷难解的是墨素的遗体至今都没有找到,当年公安人员搜救了崖底方圆几十里地一无所获,墨素就这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地从人世间消失了。
墨素夫妇出事后,北京和自贡两地的同事们都觉悲痛难言。在自贡分厂的设计部门,每张办公桌上都摆了一张墨素夫妇的照片,起初是为了寄托哀思,后来竟越传越神,纷纷传说墨素是青城山上转世下来的娘娘,专门度化救助川地百姓的。
设计科有个当时还很年轻的小伙子,说自己有一次夜深人静对着机床设计图绞尽脑汁百思不得要领之时,突然瞥见办公桌上照片里的墨素冲自己眨了几下眼睛。小伙子心里一个激灵,突然有灵感涌现脑际,他就此认定是墨素显灵帮了他。
还有个自贡厂职工的老妈妈,弥留之际苦等自己在上海读书的孙子回来见最后一面。家人见她日渐衰弱,都很担心老人等不到孙子回家便会离世。可老妈妈却挣扎着对家人说:“不会的,前天夜里我梦到墨素的,她要我放心,一定能见上孙孙的面。”
果不其然,老人一直支撑到孙子进门,思维清晰精神明朗。与心爱的孙子话别以后,老人当夜溘然长逝。
那位来看我奶奶的老同事说,直到如今,自贡分厂里很多五十岁往上的老职工们还保留着在办公桌上摆放墨素照片的传统,仿佛那是一记护身报平安的符纸,一看到心里就觉得妥帖安定。
我们都无法决定生命的长度,所能把握者,唯生命的宽度与态度。墨素的一生短暂无奇,却因为正直无私的品行与恬淡从容的风骨活成了人们精神的寄托,心灵的神祗。
夜深了,写完墨素的故事我突然想起东坡居士歌咏好友王定国的义妾柔奴一首词:“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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