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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谢师宴 [打印本页]

作者: papaya    时间: 2022-4-8 01:16
标题: 谢师宴
排场,真的是排场!
        当张老师踏着《步步高》的节拍,夹着软中华香烟,提着一个精致小包,找到了第三十五桌坐下时,凭他多年做语文教师的习惯,不由得从心里发出一声又一声赞叹,排场,这才叫排场!
        镇里刘书记的公子在高考中成为全县文科状元,席设县城凤凰酒楼举办谢师宴,张老师有幸被邀,坐在了三十五桌的首席。本来圆桌是无所谓首无所谓尾的,问题是刘书记请来了给儿子代过课的所有老师,从小学到高中,杂七杂八竟然有六十八人之众,每张桌子上只安排一名,桌子上也只有这一名老师有名签,是那种红底烫金的名字,显然其他九人都是陪客,毫无疑问老师们所在的位置一定是首席!
        本来张老师是准备了礼金的,可是到了哄哄闹闹的收礼台前,工作人员问他是不是刘大鹏的老师,他只点了点头,就被十分热情地请到旁边的一张专门桌子旁。登记了姓名后,不仅没收他的礼,而且还发给一盒软中华,一盒软的黑芙蓉,还把一个黑皮小包塞给了他。张老师把掏出来的礼金装回了兜里,接着就楞在了那里。他不知道这些礼品是拿好还是不拿好,他想找一同来赴宴的村长商量一下,可村长一进大厅就不知死到了哪里,连个鬼影子也见不着。一愣神的工夫,张老师被拥挤的人群推在了一边。他打开烟盒抽出一支点上,偷偷地站在旁边用眼角的余光瞄着。张老师琢磨着看着,他发觉所有的老师都被请到这里,和自己一样的待遇,都是两盒香烟一个小包。张老师心里坦然了一些,他下意识地捏了捏那个礼品包,里边疙疙瘩瘩的,好像还装着什么。瞄了一会儿,张老师突然想到了窥视这个词,脸上就有点发烧,火辣辣的。于是就按照工作人员的吩咐,找到了三十五桌就坐。
        宴会厅好大,六十八桌分十一行六列整整齐齐地排开,另有两桌分别置放在主席台的两侧。大红的地毯散发着暖呼呼的色泽,五颜六色的霓虹灯不停地闪耀着闪耀着。正中的主席台上清一水的年轻女子,身着水红色缎子旗袍,笑容满面地弹拨着《步步高》的乐曲,不闹不温不火,那叫一个正好。主席台的背景是一片蓝色的海,蔚蓝蔚蓝的通向很远很远的天边。在海的右侧是刘书记的全家福,夫妻俩一儿一女,一个个笑着,幸福地像花儿一样。左侧是一个小银幕,上边播放着状元郎从小到大的生活、学习照,合着《步步高》的节拍,一张接着一张地转换着,一个轮次下来,刘公子的成长轨迹一览无余。
        桌子上的凉菜已经上齐,盘子不大但却很精致,红是红绿是绿,就算是一个菜叶也有讲究,连萝卜都刻成了花。桌子正中央摆放着两瓶茅台,两盒张老师从来没抽过的香烟,一盒是精品黄鹤楼,另一盒是大熊猫。趁着还没开席,人还没到齐,张老师去了一趟洗手间。其实他并没有要解手的意思,只是想看看那个礼品包里究竟装的是什么。张老师打开了卫生间的一个格子,进去把门反插好,然后按照程序,煞有其事地解开了裤带,拉下了裤子,规规矩矩地蹲在了那里。然而他并没有拉什么,只是那个不争气的东西,淅淅沥沥洒出几股黄色的尿水。趁着滴答声,张老师轻轻地拉开包,里边是两盒巧克力,一个陶瓷小工艺品,最后掏出来的是一管钢笔。就着昏暗的灯光把钢笔凑到眼前,张老师心里一下亮堂起来,那是一管派克!这么多年,也可以说大半辈子了,自己做梦都希望有一管这样的钢笔,当学生时家里穷买不起,做民办教师时包括后来转为正式教师,成了家有了孩子顾不上。再后来,市场上就见不到这种吸墨水的钢笔了,别说是派克,连金星也销了声敛了迹,大小商场卖的都是那种带芯的尼龙笔,好使也便宜,但是张老师总觉得没有钢笔趁手。把玩着手中的派克,他感慨刘书记这份真诚,真不知他是从哪儿搞到六十八支派克的,教师嘛手中的笔就等同于战士手中的枪,好,真好。
        张老师的大名叫张福九,父亲曾为儿子能赶上这样的好名字,很是骄傲过一番。张老师的父辈亲兄弟四个,到了张老师这一辈,支生成了十个叔伯弟兄。爷爷在给张老师的叔伯大哥起名时,思来想去琢磨出个福大,之后就有了福二、福三、福四等等,张老师排行老九自然叫做福九。父亲不识字,把福九思谋成了福久,福久这还了得?在他老人家看来,所有的福字辈孩子中,除了福大能和自己的儿子比一比外,其余都不如福九。父亲常常得意地说,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凭福九这样的好名,就算不是个真龙天子,也肯定是个文曲星下凡。于是,目不识丁且生活贫穷的父亲,就勒紧裤带供张老师读书。
        张福九也真的是争气,上学后就把班里的第一紧紧攥在手里,一路高歌考入了县城中学读初中。正当张福九踌躇满志,准备读高中考大学进城市成名成家住楼房时,初三那年,“哗嚓”来了个文化大革命,他跟着高中班的同学们,打着旗帜唱着战歌,在向往已久的革命摇篮革命圣地徒步转了半年,回到了家已经是除夕下午。响过了炮竹吃过了饺子闹过了元宵,张福九回了一趟母校,本想打听一下高中招生的事,得到的消息是暂不招生,他的心一下就凉了。过完了龙抬头的二月二,当生产队长喊着叫着让他扛着镢子砍粪时,张福九这才突然醒悟,这辈子的书算是念到了头。
        整整在生产队干了两年庄稼活儿,犁耧锄耙都像个样子的时候,村里的学校招民办教师。父亲觉得是个机会,就三番五次地找革委会主任,中间母亲还狠着心宰了两只老母鸡,请人家喝了两顿烧酒,于是,农民张福九就变成了学校的张老师,只是和那些公办教师相比,张福九拿着村里劳力的平均工分,每月另加九元被民办教师们统称为挣命钱的补贴。张福九就这样不死不活地工作着生活着。凭着教师这张还算光洁的外衣,他娶妻生子样样都赶上了趟。张福九把自己没有机会深造的压抑,都爆发在了教书育人上,多次被评为优秀教师。恢复高考后,凭借着他的教学实力,村里的学校一下就火了,三乡五里的孩子,拼着命往张老师班里挤,他也因此成了县里的名师,并破例免考转为公办教师,拿上了国家工资。
        张老师蹲在厕所里,看着把玩着那支派克,想着自己几十年做孩子王走过的路,感觉很艰辛,但也很充实。蹲了一阵子,张老师乐了,这叫什么事呢?他匆匆地把派克装进包里,急忙提起裤子,象征性地放了一通水把并没有什么的坑冲了一下,回到了三十五桌。
        六十八桌全部爆满。张老师感觉就一泡尿的工夫,客人们就齐刷刷地坐满了。空气显得浓稠起来,热气腾腾烟雾缭绕。除了六十八个教师被固定在每桌之外,其余的客人都自找对象,黄鸡儿一窝黑鸡儿一窝,交头接耳地说着话,有的还互相叫骂着,或者伸出拳头在对方的肩窝里捣上一拳。看得出,每一桌都像一篇文章,一桌是一桌的风格,一桌是一桌的主题。张老师在整个大厅扫了一眼,就知道哪一桌是冒着土气的农村干部,哪一桌是散发着铜臭味得土财主,哪些是小官僚,哪些是实权派,还有那帮或者兴高采烈或者郁郁寡欢的中学生。
        和所有的宴会一样,随着主持人宣布开始,厨房启动热菜,服务员开启酒瓶,客人们开始了推杯换盏的旅程。张老师把人生比作一个旅程,也把参加各种宴会固执地叫做旅程,既是一个从热热闹闹开始,到冷冷清清曲终的旅程,也是一个从清清醒醒启程,到糊糊涂涂的人散旅程。主持人夸了孩子夸家长,都是些肉麻的浑浊着市井味道的车轱辘话,刘书记讲着感谢感激鼓励的老生常谈。倒是状元郎的讲话别出心裁,他没拿片纸,默念出了从小学到高中所有给自己代过课的老师姓名,最后深深地鞠了三躬,说了一句老师,您辛苦了!全场猛烈地鼓起掌来,比其父亲讲话时鼓掌鼓得实在,是那种热烈的爆响,是发自内心的激动。当刘大鹏念到张福九张老师时,张老师被感动了,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对着全场鞠了一躬。他感到很骄傲,但也有点遗憾,甚至有点自责,怎么这样一个优秀的弟子,自己接到请柬时竟然想不起呢?
        请柬是村长从镇里开会捎回来的,是那种印制得非常精美的,烫了金的贴子。村长告诉张老师,镇里刘书记的儿子,在这次高考中成为县里的高考状元,要设宴谢师。村长还讨好地对张老师说:真没想到,老张你还有这么硬的关系,以后在刘书记面前要那个点,啊,那个点。张老师“嗯嗯”了几声,然后机械地点了点头,并糊里糊涂地说:那个点,嗯,那个点。
        其实到底要为村长哪个点,张老师并不清楚,他接到请柬就傻了,自己什么时候和书记的公子攀上了师生关系呢?他把这些年教过像样一点的学生,在大脑里逐个过滤了一遍,怎么也找不到这样一个高干子弟。刘书记的公子不是一般的人,若是经过自己的手,能想不起来?可张老师整整琢磨了大半夜,还真没琢磨出个名堂来。加上当民办教师,张老师在小学教师这个行当里,已经滚爬了近三十个年头,三十年中经他的手里送出有上千名学生,好的赖的一般的,绝大部分记不起来,而两头冒尖的应该贮存在脑子里,何况是一个特殊学生,可是,张老师就是想不起来。
        张老师是在转天专门跑到学校,翻了自己的学生花名册才和这位门生对上号的。自从教书以来,张老师就养成一个习惯,那就是保存花名册,十几册整整齐齐地归拢在办公桌的抽屉里。闲暇时,他会拿出来随意翻翻,同事们都笑话他,说张老师桃李满天下,还过着清苦的日子,莫不是想将来在自己的学生中冒出一个主席来,也做一回阁佬爷。每当这时,张老师只是笑笑,做阁佬爷那是扯淡的事,把肚子里这点墨水能倒给自己的学生们,就心满意足了。当然,他也希望自己的弟子们能出类拔萃,能出人头地。张老师不是想得到什么回报,他觉得当教师的就应该有这个心气。
        刘书记的公子叫刘大鹏,十年前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张老师的确曾经教过刘大鹏一个学期。一翻出刘大鹏这个名字,张老师就想起来了。当初家在县城的刘书记在乡里当民政助理,不知为什么,或许也是跟风,或许是慕名而来,竟然把孩子送到了村里的小学读书。和刘书记当助理一样,一个很不起眼的助理,把一个很不起眼的儿子送到了张老师班上。刘大鹏学习成绩一般,也很窝囊,属于那种掉进人堆里找不着的主儿。
        人们都说城里的孩子村里的狗,一般都很厉害,可刘大鹏却不然,经常被班里的那几个顽皮鬼欺负。有一件事突然从张老师的记忆里蹦了出来,一次,班里的几个顽皮鬼趁班主任张老师不在,上自习课中,当着全体同学的面,问刘大鹏城里的孩子屁眼里长没长牙,引得全班哄堂大笑。刘大鹏涨红着脸低三下四地告诉同学们没有,而得寸进尺的顽皮鬼们,硬是要逼着刘大鹏脱裤子,说看看究竟有没有,生性懦弱的刘大鹏被逼无奈,正要解裤腰带的时候,张老师及时赶到了教室,才制止了那场闹剧。为了不再发生类似的问题,他专门召开了一个班会,主题就是同学之间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从那以后,才再没发生类似的事情。
        想起了这件事,张老师不由地笑了。没想到那个被别人逼着脱裤子的窝囊学生,竟然考了全县的第一名,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亦或真的是老子英雄儿好汉?张老师不由地从内心里发出一阵感叹。
        和张老师坐在三十五桌的客人,一个个西装革履大腹便便,有几个甚至是油头粉面。和穿着一身中山装,瘦巴巴的张老师相比,让人立马想到两个字,寒酸。不是张老师不愿意穿得体面一点,实在是家里没有再比这套中山装好的衣服了。可是张老师的那种书生气质是那些人没有的。话里话外,张老师听到的都是生意和金钱,谁家的煤矿被整合了,谁一睁眼就有几十万进账,谁家的厂子最近半夜三更偷着干,包括日本人喜欢的花岗岩墓碑,南方的电厂北方的取暖又该储存过冬的煤,哪个家伙包了个三流明星等等,大家嘻嘻哈哈地杂七杂八地说着他们的行话。张老师知道,这些人都是在镇里地面上发财的,都是富得流油的主儿。这些年,镇里的地上地下都被充分地利用了,地下有煤矿地上有花岗岩,说悬了点,一镐头刨下去,就是哗哗的票子,几年的功夫就冒出了一大堆老板。这些人有钱是有钱,可都是些有胆量没文化的货色,谢师宴怎么能把这些人请来呢?张老师有点不解。谢师宴他不是没参加过,但都是村里的孩子,请的客人都是同学亲戚老师,没有这些无干紧要的人。饭菜也很简单,炖一大锅猪肉,白菜豆腐粉条子,宰几只鸡用慢火煨着,大塑料卡子装着烧酒随便喝,最最重要的是要吃油炸糕,油烟一冒满街地窜可世界的香,那叫一个喜气。不论什么宴会,缺少了支着大锅炸油糕,没有孩大娃小满世界地跑满世界地闹,那就不够味。
        桌子上没几个喝酒的。本来张老师已经戒酒了,可是,既然是来祝贺的,既然刘书记看得起自己,既然自己的学生考上了状元,酒总是要喝上几杯的,更何况还是自己从来都没沾过的茅台。当服务员把瓶盖一启开,就飘出一股浓香,是那种稠得不能再稠的浓香。真是好酒!张老师暗暗地赞叹着,嗓子眼痒痒的,浑身上下窜满了酒虫子,像是蚂蚁似的在身上爬着。喝酒的不喝酒的,服务员给每人斟满一杯,然后大家象征性地举了举,就很随意地喝了起来。
        想当初,张老师也是好酒量。当民办教师时,每月一发下那九元挣命钱,几个年轻人就凑在一起打平伙,当地人把大家一块凑份子喝酒,叫做打平伙。酒是一元三角一斤的散装货,菜也没什么好菜,夏天跑进学校的菜园子,有什么就揪点什么,好歹剁吧剁吧,散一把盐煞一下菜水味,滴几点油就喝将起来。冬天偶尔也买一二斤猪肉,捞几块豆腐,切一堆山药蛋疙瘩,三打一胡搅烩上大半锅,热热乎乎地吃着喝着。更多的时候是切一两颗白菜心,就那样生煞着凉拌着下酒。后来这个小圈子里的光棍们一个个结婚了,结一个就往出退一个,再结再退,再后来就散了摊子。只是逢年过节的时候,相互走走窜窜,到了谁家不论菜好菜赖,酒好酒赖,几个老伙计敞开了放开了喝上一回。
        张老师结婚后,自然也退出了圈子。但是,张老师隔几天就喜欢喝二两,老父亲在世的时候陪着老人,父亲走了后就自斟自饮,喝不多但是感觉好。有了家就有了心疼的人,每当张老师张罗着要喝酒时,妻子总会给他或者凉拌或者热炒,弄出几个下酒的菜,最不济也要炒两颗鸡蛋。可是,这样的小日子没过几年,张老师就主动终止了,原因很简单,随着两个儿子的出生,家庭负担越来越重,越来越让他感到吃力,当张老师实在招架不住时,就做出了一个决定,那就是戒酒。戒是戒了,可他还是喜欢那场面,看着别人喝酒就眉开眼笑,感觉就是好。
        菜上得很急,服务员走马灯似的,一会儿端一盘子菜来,一会儿又是一盘。一桌人还没夹几口,有的甚至还没转到跟前,连那道菜是什么味道都不知道,就被新端上的盘子压在了下边。有了酒喝菜不菜好像都无所谓。张老师最不看好那些用酒解馋的人,喝酒就是喝酒,非要摆十个八个盘子,闹腾一桌好菜不可。他喝酒是喜欢那种气氛,或者是静静地品,就像现在喝茅台一样,品的是茅台的厚重,品的是做教师的自豪。或者是豪爽地饮,爽的是性格的豪放,爽的是朋友之间的友情。和张老师在同一桌的老板们,他觉得这些人就是老板!老板们好像既没有品的意思,也不愿意放开了豪爽一把,而且对一盘盘美味佳肴也没兴趣。
        老板们有意思没意思地端一端杯,有一口没一口地夹一夹菜,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和其它桌子上热闹的气氛,形成鲜明的对比。不远处就是村长他们那桌,那些农村干部固然是土了些,但是那种原生态的劲道很让张老师羡慕,喝酒嘛非品即爽,要么喝出味道来,要么就喝出气氛来,这种不死不活的喝法,就像是一锅没烧开的温吞水,不仅憋屈的心里难受,而且寡淡的一点味道都没有。可惜了这酒了,老板们死气沉沉的氛围,把张老师刚品出的那点意思,不一会儿就冲得无影无踪,寡淡,真是寡淡!张老师心中愤愤然。
        宴席开始后,主持人一直在引吭高歌,那歌唱的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喜庆的事热闹就好。一般地讲,无论是婚庆还是其它宴席,主持人都要免费为事主唱几首歌,有三首五首,也有六首八首的。唱完了免费的,就开始煽惑鼓动,姥姥姥爷爷爷奶奶七大姑八大姨,按照辈分大小,依次排着为状元郎点歌庆贺,每点一首付歌手五十元,每次开唱前主持人都要请点歌者站起来招一招手。点歌的人此起彼伏,唱歌的人兴高采烈,在面子和票子的互相作用下,现场的气氛逐渐热烈起来。
        在亲戚们点歌的时候,张福九老师就琢磨,自己为大鹏点不点歌呢?反复思考的结果是,别的老师点自己就点,大家不点咱想点也不能开那个头。这就叫做规矩,是的,什么事都要有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么多年,张老师就是用规矩框学生也框自己的,守着规矩就心里踏实。他之所以能教出一批又一批像样的学生,认真教学是一回事,更主要的还是规矩,不按规矩出牌终究是要乱套的。
        点歌还真的点乱套了,问题就出在三十五桌。事端是挨着张老师的那个大块头挑起的,那家伙倒是一直喝着,而且是大杯子伺候着,只是喝得旁若无人,喝得有点没出息,是类似于酒魔的那种喝法。正当大家点歌点得如火如荼时,大块头突然站起来,诈唬着要给状元郎点一首。同桌的老板们起哄着,让胡酒糟和唱歌的小姐一起“夫妻双双把家还”。张老师认真地瞅了一眼大块头,他偷偷地乐了,大块头不仅块头大,而且长着一头大蒜鼻子,可能是长期酗酒的关系,那头大蒜散发着紫红色的光,真像吊着一截母猪的红肠头子,肥嘟噜噜的油腻油腻的,活脱脱一个酒糟鼻。
        在大家的撺掇下,胡酒糟真的走上了台,把手搭在女歌手的肩上,非要夫妻双双一把不可。主持人赶忙跑过来,陪着笑脸说:这位先生您先等一下,我们是按照客人点歌的顺序来的。谁知道此话一出,胡酒糟立马就瞪起了眼睛,他从屁兜里摸出一沓百元大钞吼了一声:老子出钱,你就得唱。说着就把钱甩在主持人脸上,于是两个人互相瞪着,如同两只争夺王位的公猴,亏得女歌手上前相劝,才没有蹦出火星子。女歌手一张一张地把散落在台上的钱捡起来数了数,然后十分夸张地说:哇塞,这位先生点一首歌出九百元。她从中抽出一张塞给胡酒糟接着说:咱图个喜庆吉利,八百一首,您准备为状元郎点几首呢?胡酒糟乐了,他直勾勾地盯着女歌手看着,“呵呵,呵呵呵呵”干笑了几声后说:想忽悠我呀,嫩了点小丫头!他把那一百元钱塞回到歌手手中,然后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个字:唱!停略顿了一会儿,音响师放起了优美的“夫妻双双把家还”的前奏,两个人一句接着一句地唱了起来。让张老师没想到的是,胡酒糟还唱的很像回事,有板有眼的抑扬顿挫的,只是动作有点走形,手脚有点不大老实。掌声从三十五桌响起,稀里哗啦零零散散,客人们真的不知道是该鼓掌呢还是不鼓。歌罢胡酒糟晃荡着归了位,并把歌手也带到了桌边,剩余的八位一个接着一个地点着,他们好像约定好了似的,点一首八百,点一首八百,歌手十分卖力地唱着,主持人不断地鼓动客人们给予热烈的掌声,宴会的气氛空前热烈。
        张老师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里边可怜巴巴地躺着被退回来的二百元礼金,再多一个子儿都没了。老板们点歌的时候,他觉得有点尴尬,心里气愤地说,怎么就和这帮白丁坐在一起了呢?开始他有点斯文扫地的感觉,而摸完自己的口袋后,他释然了。生活在这个浮躁物质利欲笑贫不笑娼的天地间,纵有万千无奈你又能有什么办法?总归是和这些人攀比不起的。再说也没必要和他们攀比,自己和他们根本就不是同一圈子的人,换言之,是生活在这个社会中截然不同的两个层次的人。释然了也就无所谓了,他有点观察体验亦或是把玩?张老师在老板们的表演中感受着另一种享受,或者是从中寻找着自己的乐趣和收获。一掷千金这个成语他并不陌生,之前无论是自己当学生,还是做老师教自己的学生,怎么理解怎么讲解好像都有点空洞,有生以来,我张福九连一掷百金都没敢掷过,也从没见过,怎么会知道一掷千金是个什么东西呢?而今天算是领教了真家伙,老板们掷得感觉好,张老师感觉逐渐也好起来了,这又让他想起了另一个成语:殊途同归。
        在开始点歌的时候,刘书记一家就挨着桌子敬酒,同样是按照辈分大小,先亲戚后朋友的顺序,挨着桌子进行。六十八桌别说是逐桌逐个地喝下来,就是每桌一杯,也会把一个酒仙喝成了酒鬼。张老师为刘书记捏了把汗,时不时地朝着刘书记一家所在的桌子瞟上一眼。在经意与不经意间,他发现其实自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在刘书记的身后,跟着两个花枝招展的服务员,手里提着三个瓶子,一个是红酒,另外两个是茅台。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两个茅台瓶子,有一个是李逵,另一个必然是李鬼。好在前来祝贺的客人,除了亲戚外,大部分是刘书记的部属,没有谁会死乞白赖地非要较劲。
        张老师突然想到了潜规则。学校的吴校长,那个小滑头老是讲潜规则,但张老师一直分不清规则与潜规则的区别在哪里,更不明白其中的奥秘。看着刘书记有时喝茅台有时喝红酒,有时干脆就是一杯白开水,有半杯有一杯有的只是浅尝则止。而接受敬酒者也有所不同,有端大杯的有用小杯的,有仰脖子倒的,也有意思一下的。张老师特别关注了一下村长那桌,十个人能不能喝酒量大与不大,好像都无所谓,十个大杯像是用抹子抹了一般,都斟得满当当的,十个村长都一仰脖子,没用谁下达口令,一个个都一口气灌了下去,喝完后都把杯子底朝天示意着。而刘书记只是笑吟吟地沾了沾杯。张福九从中悟出了一点道道,所谓的潜规则就是每个人在各种场合要找准自己的位置,就是因时而异因人而异,就是老百姓常说的不能认不得秤,不知道定盘星,就是三加二可能不等于五,至于是等于六等于七等于八,还是等于几?你知我知大家都心知肚明,但是又不能把明白的一棍子捅明白了,就是不按常规出牌的规则。
        活到老学到老,真是一句至理名言。
        这个谢师宴真是没白来!
        老板们的情绪被胡酒糟调动起来了,他们唱着喝着,一个个正红光满面,兴奋得像一只只追逐草鸡的公鸡,连脖子的毛都炸了起来。也真是巧,他们刚点完歌打发走了歌手和主持人,刘书记一家就端着酒杯敬酒来了。胡酒糟不容分说,把一桌人的大杯敛到了跟前,一个接着一个地倒满,然后顺手把圆桌转了起来,杯转到谁面前谁端一杯下来,没有一个人推辞,连犹豫一下都没有。
        张老师学着别人的样子,也把一杯端在了自己的面前。他瞅了瞅那个熟悉的钢化杯,年轻的时候他没少伺候这种杯,三杯正好是一瓶,哗地一下见了底儿,那叫一个痛快!可是如今不同了,别说是已经有三两的垫底,就算是一滴未沾一杯灌将下去,也有点受不了。可是,这不是书记亲自来了,自己的学生也来了吗?真的别人干了,自己硬着头皮也得干。醉就醉吧,醉一回茅台也值得。
        刘书记显然没喝多,他站在张老师旁边,先是抱了抱拳十分客气地说:感谢大家捧场,感谢大家捧场。然后把张老师介绍给了老板们,刘书记说:张老师可是咱县的名师,大鹏能有今天的好成绩,张老师功不可没,对不起各位,我要单独敬张老师一杯。刘大鹏从张老师的大杯中倒出一小杯,恭恭敬敬地递过来。张福九没想到刘书记会先敬自己,他双手接过说了声谢谢书记,就一饮而尽。刘书记在大杯里深深地喝了一大口,接着说:各位,谁家孩子想有个好成绩,想考重点中学,就去找张老师。九个老板财主眼光齐刷刷地投向了张福九,一直被忽视着的张老师有点不好意思,他说:都是大鹏学的好,学的好。一直站在刘书记旁边的大鹏,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也许他想起了那件有关牙的事。不知哪个老板说了句名师出高徒,众人立即附和着:名师出高徒,名师出高徒。
        刘大鹏和母亲妹妹每人斟了一杯红酒,给张老师也换了一小杯,大家说着感谢祝贺的话,共同喝了一杯。之后,刘书记扫了一眼老板们说:该咱们的了。今天这杯酒有两层意思,一呢是感谢大家为大鹏祝贺,二呢是感谢老板们对镇里发展的支持,都在这杯酒里了。让张老师没想到的是,十个人都仰起了脖子,随着一阵咕咚咕咚声响,十杯酒分别倒进了十个胃中。再看那些老板们,包括刘书记,脸不变色心不跳,似乎刚刚喝得都是白开水,可张老师看到的分明是十杯茅台酒。原来这些家伙都是有酒量的!张老师反倒佩服起那个胡酒糟来,大概官场酒场市场商场都是一样的,既不乏精明过度者,也不缺直截了当者,在张老师看来,做人还是实在一点好。
        正当刘书记敬完酒要离开山十五桌时,胡酒糟又倒满了一杯,笑眯眯地对刘书记说:我,我单独敬您一杯。看着胡酒糟已经有了醉意,刘书记笑了笑说:改天吧胡总,你有点高了。众老板们起哄着纷纷说胡酒糟能高得了?胡酒糟咧了咧嘴说:我能,能高了?我是要敬,敬我们即将上,上任的县长一杯。说着给刘书记斟了一小杯,用左手那杯大的撞击了一下右手里的那杯小的,随着“啵”地一声,胡酒糟强行把那杯酒递在了刘书记的手里,而后一仰脖子,又是一阵“咕咚”,那杯大家伙空了。刘书记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他满面红光地对已经醉了的胡酒糟说:醉话,醉话。但是,大家还是在刘书记的一丝喜形于色中猜到了几分。再说胡酒糟的舅舅毕竟在市里组织部门工作。众人都在想,看来这次换届,刘书记又要高升了。
        白酒和红酒参合在一起,张老师觉得有点上头,脑袋里像是钻进好几只跳蚤,这只在脑仁上咬一口,那只又咬一口,“锃锃锃锃”一跳一跳地疼。
        服务员还在上菜,桌子上已经堆成了山,还不紧不慢地上着。刘书记离开山十五桌后,几个老板们围着胡酒糟,希望能从他的嘴里得到一些刘书记提升的信息,或者说是想敲实一下刚才胡酒糟说的话。可是,胡酒糟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后脑勺在椅子的靠背上一耷拉,“呼呼呼”地打起来鼾。大家怎么套话都成了电线杆上种牛痘,没有一点反应。
        台子上的歌手乐队,仍然在不停地演奏不停地歌唱,一曲接着一曲从没间断。所有的客人都按兵不动,稳塔塔地吃着喝着,交头接耳地聊着。张老师也在县城参加过同学孩子的婚礼,客人们不管是亲戚还是朋友,都是来点卯的,好歹吃几口喝几杯,有的人菜还没上齐就离了席。而不管多热闹的场面,只要是一有人离席,就像是大堤被洪水打开了一个缺口似的,一小流一小流地朝外流动着,终于小流汇成了大浪,吃好的吃不好的,想喝得不想喝得,人们突然一下站起来,哄地一下就溃坝了。像今天这样的场面,客人们就是醉了还硬撑着不离席,真是不多。
        正当张老师内心不住地感叹时,突然台子上的音乐和歌唱戛然而止,先是刘书记急匆匆地朝大厅外边走去,不一会儿所有的客人也像溃了坝一般,一浪卷着一浪向着几个门滚去。三十五桌的几个老板,互相嘀咕了几句,也随流而去。就连喝醉了的胡酒糟,也一个激灵从椅子上站起来,尾随着其他老板卷进了洪流中。让张老师惊奇的是,胡酒糟的脚步一点也不乱,连趔趄都不打一个,三步两步就混进了人堆里。
        等张老师反应过来出什么事时,大厅里的人已经所剩无几了。好在村长也是这几个人之一。
        他向着村长招了招手,村长十分着急地走过来说:还不快走,真是个书呆子!
        张老师问:出什么事了?你不是也没走呀。
        有人举报到市里,纪检委堵上门了。村长把嘴凑在张老师的耳朵边悄悄地告诉他。
        竟然有这事?张老师感到不可思议。
        官场就是战场,快走吧书呆子。村长有点不耐烦了。
        眼看大厅里只有村长和张老师了,张老师突然问村长:这么多没吃的菜怎么办?
        喂猪!村长没好气地说,接着又说:再不走我自己开车走了。
        张老师左右踅摸了一下说,等等,等等。说着他从满桌的菜里找到了王八、鲍鱼和自己还没吃的那份燕窝,从旁边的服务台上扯了几个塑料袋,急急忙忙地装起来。他不好意思地说:带回去让老伴也尝尝,省得都喂了猪。
        装好了菜,两个人孤零零地朝着大厅外走去,到了门口张老师把那个黑包在胳肢窝里往紧夹了夹,回过头看了一眼说:排场,真的是排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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