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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每个午夜都住着一个诡故事之讨钱送子 [打印本页]

作者: Industry    时间: 2023-10-28 09:30
标题: 每个午夜都住着一个诡故事之讨钱送子
  75.
  滴答,滴答,滴答。
  灯光打在钟表的三个指针上,却只留下一个指针的影子。
  “我之前说过所有的情侣上辈子都是冤家。是吧?”湖南同学问道。
  我们点头。
  湖南同学神秘兮兮地说道:“这句话,还适用于父子或者母子之间……”
  提到文撒子,我才想起差点儿忘了讲述一目五先生的事情进展了。当然,一目五先生没有再去文撒子的家,但是半个月后,他们村里的另外一个人突然半身不遂了。
  由于在爷爷家处理许易的事情之后不久,我就回到了学校,所以我没有直接接触那个半身不遂的人。但是在跟一目五先生正面交锋之前,爷爷给我讲了那个可怜人的遭遇。
  在我们那个地方,很多人家都备有竹床。竹床在其他季节是用不到的,都高高地悬挂在堂屋里或者横放在房梁上。等到了炎热的夏天,家家户户都搬了竹床到地坪里,在竹床或者竹床底下泼一盆凉水,一家老小坐在清凉的竹床上乘凉。大部分人是睡意一来就回到屋里睡有被子的木床,但是少部分人仗着身体结实,干脆在地坪里的竹床上睡到天亮。
  那个遭遇一目五先生的人属于少数人那种。事发的那天晚上,家里的妻儿都进屋睡去了,他还一个人在竹床上打呼噜。他家里人已经习惯了,所以叫了两声见他没有答应,就把他一个人关在门外,自己睡觉去了。
  屋里的妻儿渐渐进入梦乡,他也渐渐进入梦乡。如果他能够看到自己,就会发现自己的眉毛和头发像晚上的小草一样被夜露悄悄打湿,并且顺着毛发静静悄悄地进入毛孔,渗入皮肤,直透到他的梦乡里,让他的梦也凉凉的、冷冷的。
  这个时候的夜是万籁俱寂的,整个世界也睡着了。唯有五个影子在默不作声的月光下轻轻悄悄地挪移,渐渐靠近他的竹床。
  “阿嚏!”他突然打了个响亮的喷嚏,这个喷嚏劲儿大,直把他自己的身子震得弯了起来。不过他的睡眠已经很深了,这样一个喷嚏是不会让他醒过来的。他无意识地擦了擦鼻子,然后重新沉入深深的梦乡。
  但是那五个影子被这一个喷嚏吓得一惊,立刻停止了向他这边移动。过了半分钟,见竹床上的那个人并没有醒过来,又轻轻悄悄地向他挪移了,以更加神不知鬼不觉的脚步。当空的月亮仍旧默不作声。
  一个独眼的“人”首先靠近了他,后面跟着四个盲眼的“人”。独眼的一手按住了他的脚,他没有知觉。
  独眼的怕竹床上的人是假睡,另一只手从地上捡起一根稻草,然后轻轻在他的腿上扫来扫去。
  睡着的人蠕了蠕嘴唇,然后迅速而精确地往腿痒的部位拍去。“啪!”
  然后他没有经过大脑的手在“蚊子被拍死”的地方抓了两下,接着沉沉地睡去。独眼笑了,转头示意后面的四个瞎眼来帮忙。四个瞎眼在独眼后面早就等不及了,立刻向竹床上的人靠拢。其中两个瞎眼先按住了他的两条毛茸茸的粗腿。那双粗腿在水田里耕种了数十年,早被泡得如泥巴一样枯黄枯黄。那双粗腿在这块土地上行走了半辈子,脚底的趼连碎瓷片都划不破。农作的人总是习惯光着脚丫从家里走到水田,又从水田走到家里。
  另外两个瞎子接着按住了他的双手,青筋曲折而暴起的双手。那双手割倒过数不清的稻子,搬过无数袋大米和小米糠。
  这是一个精气非常旺盛的人。这是一目五先生的美妙晚餐。
  然后,独眼蹲在竹床上,将它的像枯萎的菊花一般的嘴,缓缓地靠近竹床上的人。一缕细细的几乎看不见的烟就从它的口鼻里冒出,然后向那个恐怖的嘴巴飘去。
  不只有那个独眼,其他四个瞎眼也将嘴巴渐渐向竹床上的“晚餐”靠拢。那缕细细的烟像新生的豆芽菜,分出几支分别向五个方向飘出。
  竹床上的那个人还是毫无知觉。
  五丝细细的烟进入了一目五先生的嘴里。一目五先生仿佛闻到了“晚餐”飘出的香气,脸上露出惬意。
  就在这时,一只真正的蚊子嗡嗡地飞了过来。
  76.
  这只蚊子绕着他的鼻子飞了一小会儿,不知道在哪个地方落脚休息。五个“人”用一只眼睛盯住了这只蚊子。
  这只蚊子最终栖落在他的鼻尖上,用细长的前脚在嘴针上擦了擦,然后不紧不慢地将嘴针插入稍显粗糙的皮肤。一管暗红的血便顺着蚊子的嘴进入了肚子,蚊子干瘪的肚子就渐渐鼓胀,黑里透出红来。
  睡在竹床上的人又条件反射地举起了手,然后再次迅速而精确地向蚊子叮咬的部位拍去。独眼和瞎眼都愣住了。
  “啪!”又是一声脆响。
  这下打的不是腿,而是脸!
  睡得再熟的人也不会感觉不到这次拍击的痛楚。睡在竹床上的人感到鼻梁骨一阵刺痛,立即如案板上的鱼一样跃了起来!
  随即,那个人再没有躺下去,两只眼睛睁得比当空的月亮还圆,五个影子映入他的瞳孔!那五个“人”也愣愣地盯着他。当然了,五个“人”还是共用一只眼睛“看着”他。
  他纳闷了,怎么一醒来就看见这五个奇怪的人?并且是四个瞎子和一个独眼?他立刻想到了从选婆口里传出来的关于一目五先生的事情。
  “有鬼呀!”他大叫了起来。这声惨厉的尖叫惊醒了整个村子里所有人的深的浅的美的噩的梦,同时,也惊动了屋里的妻儿。可是谁也来不及马上穿好衣裤来帮他的忙。他很快就发现自己的腿部还被两个瞎眼的鬼按着。双手虽挣脱了,但是如刚刚洗过辣椒一般火辣辣的。他也听说过四姥姥骂鬼的事情,也知道一般的鬼怕恶人。但是他一时间竟然忘了要怎么开骂。他是一个老老实实的农民,平时跟邻里乡亲从来没有吵过架拌过嘴,要他像四姥姥那样出口成“脏”确实有很大的难度。
  他张了张嘴,就没有合上,一句脏话也憋不出来。
  他惊恐地看着面前的一目五先生。一目五先生也惊恐地看着他,不知道应该继续抓住他还是应该放开他逃跑。
  屋里开始响动了,是人穿衣服绊动了床凳桌椅的声音。周围的人家很快就拉开了五瓦的白炽灯或者点燃刚吹灭不久的蜡烛。一目五先生显得有些惊慌了。而竹床上的人鼻子上流下了一条血迹,那只蚊子的尸体横陈在他的鼻尖上,如一块抹不去的斑。
  “有鬼呀!快来救命呀!”他从惊愕中醒悟过来,继续拼命呼喊,“快来人啊!一目五先生来吸我的气啦!大家快来救我啊!”他的声音从竹床上出发,拐弯过巷钻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于是有的人扛起了锄头,有的人拿起了镰刀,有的人甚至顺手擎起一个脸盆就冲了出来。小孩子们更是兴奋,从床上一跃而起,光着身子就要往外面跑,却被妈妈一把拉住,被喝道:“小孩子不许去!你还没有满十二岁呢!”
  整个村子一时间从沉睡中醒来,从宁静中喧嚣起来。所有的人都向求救的声音传来的方向奔跑。角落里的土蝈蝈也被惊醒,重新烦闷地鸣叫起来。
  可是当所有人聚集到那个竹床旁边时,不见了一目五先生,唯见一张惊恐到极点苍白到极点的脸。
  “鬼呢?一目五先生呢?”众人问道,由于刚才跑得太快,现在还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手里的家伙还攥得紧紧的。
  竹床上的人嘴唇哆哆嗦嗦:“走……走了……”
  “走了?这么快?走到哪里去了?”众人仍旧擎着手里的家伙,紧张地问道。甚至有人蹲下来看竹床底下,似乎一目五先生就藏在竹床底下了。也有人问话的时候底气很足,但是身子紧紧地靠住前面的人,生怕自己冷不丁就被什么东西拉走了。
  竹床上的人说不出话了,软得像团稀泥一样瘫倒在竹床上。众人这才连忙扔掉手里的东西,七手八脚把他抬进屋里。
  “月光的阴气重,快把他抬到屋里去。他媳妇呢?快把火升起来,让他沾点儿旺气,别让他被阴气凉着了!”有人喊道。
  他媳妇的腿部筛糠一般抖得厉害,早已迈不开步子了。
  “刚才还见你跑得挺快,怎么你丈夫没危险了反而走不动了呢?”有人讥笑道,却自作主张把火点燃了。火苗跳跃起来,映在所有人的脸上。
  那人在火堆旁边烘烤了半个多小时,脸上才恢复一些血色。手能活动,脚却怎么也动不了。打铁的师傅用钳子一般的手指掐住他的脚脖子,那人却毫无知觉,目光痴痴地看着跳跃的火焰,样子可怕。
  “完了,恐怕是他的精气被一目五先生吸去了许多,腿部恐怕是要废了。”有人在旁窃窃道。
  又有人道:“精气没有全部被吸光,能保下一条活命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那人突然把痴呆的目光从火焰上移开,直直地看着对话的两个人,面无表情地说道:“谁说我的腿没有了?我的两条腿还在竹床上呢。你们抬我的时候忘记把我的两条腿也拿进屋来了。”
  在场的人都吸了一口冷气。扶着他的人安慰道:“你的腿在身上呢,哪里会在竹床上?怕是被吓得失了神,等缓过来了腿也会恢复知觉的。不碍事!”其他人纷纷劝慰道:“不碍事不碍事,到明天你的腿就好了。你是吓坏了神经呢。”
  然后众人对他媳妇说道:“快把你家男人扶到床上睡觉去吧。幸亏没有被一目五先生吸完精气呢。要不你跟孩子怎么办哪。”
  “不!不!!不!!!”她的男人却一把推开扶着他的人,怒气冲天。“我的腿还在竹床上!快帮我把我的腿搬过来!”他伸出一只手,直直地指向屋外,“我的腿还在那里!你们看!你们把我抬进来了,却忘记了我的腿!”
  77.
  “你的腿在身上呢,哪里会落在外面呢?”他的女人脸色苍白地走了过去,摸了摸男人的脸,安慰道。
  仿佛那个女人的手真有灵效,她的男人安静下来,轻轻地对女人说:“他们都不相信我,但是你会相信我的,对不对?”然后他指着外面道:“我的腿真的落在外面了。你看,我现在走不动呢,我没有了腿部呢。”眼神异常执著。
  女人像教育自家的孩子一般亲昵地说道:“你真的吓坏了,外面没有你的腿呢。要不你先进房休息休息,我去外面看看。如果真的有你的腿,我会拿回来给你的。”然后她摸了摸男人的头,问道:“好吗?”
  男人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几个人就把他抬进卧室了。
  女人跟在众人的后面。
  男人躺在床上了,却还翘起了头来看女人,问道:“你不是说帮我去外面看看的吗?你怎么答应我了却又不去呢?”
  女人只好任由其他人帮她丈夫叠衣盖被,自己一人走到地坪去找“腿”。
  女人来到月光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她用手摸了摸竹床。竹床冰凉如水。就是刚才,就在这里,一目五先生差点儿要了她男人的命。
  男人为什么要说他的腿还在竹床上呢?是他被刚刚的情景吓傻了,还是他真的看见了什么东西?女人的手指在竹床上迟疑。
  咳,瞎想什么呢!这么多人没有看到,偏偏就自家男人看到了?
  她缩回手。可是在缩手的瞬间,她的手指居然感觉到了一点儿温暖!她浑身一颤!她意识到了什么,慌忙把惊回的手重新伸了出去。她感觉捏到了一团软软的肉!她前所未有地没有惊叫,却仔仔细细地揉捏那一团看不见的东西。
  是腿!是一腿部!是她男人留在竹床上的腿!
  “快来人啊!我男人的腿果然还在这里!快来人啊!不然他就残废啦!”她终于相信了男人的话,立即朝屋里的人大声疾呼。
  屋里的人马上跑了出来,对着独自坐在竹床上的女人问道:“你莫不是也吓傻了吧?”几个妇女便走过去拖她进屋,一边拖还一边安慰她说男人应该不会有事的,他只是受了点儿惊吓,过两天一样可以下水田干活儿。
  一个年轻小伙子就走过去单手将竹床提了起来,然后放进堂屋的角落里。
  女人回过头来喊道:“你摸摸,你摸摸。那上面真有两条腿呢!”
  那个提竹床的小伙子将手在竹床上摸索了一番,然后对女人道:“哎,我看您真是被吓坏了神经。人睡过的地方当然还留有余温哪。哪里会立刻就凉冰冰的呢?”
  女人正要争辩,却被她的好友强行推进了卧室。女人瞪大了眼睛跟推她的人解释,说竹床上真有一腿部的。可是没有人听她的解释。
  “没事了。你安心睡觉吧!明天睡醒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别闹腾了,你不睡你男人还要睡呢。”几个好心的人劝慰一番,然后从卧室里出来,顺手将门反锁。好心人说:“大家别再围在这里看热闹了。人家要睡觉。大家散去吧。他们惊吓过度,难免说些胡话。我将门反锁了,省得他们还闹腾。明天我一早就来开门。散去吧,散去吧。”好心人像赶鸭子似的驱散众人,然后自己反背了双手回家。
  好心人走到地坪里的时候,脚绊到了什么东西。好心人一下子站不住,鼻子朝地摔了一跤。眼角磕出了血。“妈的,”好心人对着地下骂道,“做好事都要倒霉吗?”好心人对着摔倒的地方啐了一口,又背起双手摇摇晃晃地回家了。
  这时,不知从哪里蹿出了一条土狗,对着好心人摔跤的地方咻咻地嗅了两下,然后发出汪汪的犬吠。
  从那个晚上以后,那个人就再也没有站起来过。
  爷爷是在处理许易的事情二十多天后才得知这个消息的。而爷爷得知这个消息时,那个被一目五先生吸过气的人已经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了。
  爷爷听完这个消息,拍手喟叹道:“哎,好心人有时候尽办蠢事!他的腿看来是没有希望再恢复了。要是你早点儿告诉我,我还可以把他的腿接好。现在恐怕他的腿已经发臭发烂了。”
  告诉爷爷这个消息的人问道:“马师傅,您为什么这么讲呢?要不是周围的人来得快,恐怕他早就遭了一目五先生的毒手了。还有,您猜错了。他的腿部虽然不会走路了,但是没有发烂发臭,就这样看的话,跟正常人的腿没有两样。”
  爷爷道:“我不是说这个。”
  听了这个消息,爷爷当天下午就去了文天村。不过爷爷并没有直接去那户人家,却去了离那户人家两三里的另一户人家。我读高中的时候,舅舅开始恋爱了,而那个他喜欢的姑娘正是文天村的。那位善良的姑娘最后成为了舅舅的妻子、爷爷的儿媳、我的舅妈。
  爷爷的亲家却也是一个喜欢掐算的人,舅舅结婚后我叫他潘爷爷。他的掐算方法跟爷爷的还有不同。爷爷是将手的十二个指节当做十二个时辰,爷爷的亲家用的却是拳头。我见过他手握拳头预算,但是至今还不知道他是怎么预算的。我问爷爷,爷爷说他那种方法可以是可以,但是算得不是很准确,算的范围也要小多了。
  爷爷那天去文天村,也不是为了跟他的亲家讨论掐算的问题。爷爷只是要潘爷爷帮忙带他到出事的那户人家去看看。潘爷爷却兴致勃勃地要跟爷爷比谁掐算得比较准。爷爷笑道:“亲家呀,下次吧。下次有机会我再跟您比比。今天就免了。”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爷爷说的下次,竟然成了奶奶去世的那次。
  78.
  当时谁也没有意识到那句话会如噩梦一般在现实中呈现。潘爷爷点点头,高兴地带着爷爷去了那户人家。
  刚走到那户人家的地坪里,爷爷就吸了吸鼻子,自言自语道:“怎么有一股怪臭味?”
  潘爷爷笑道:“您老人家的鼻子被烟熏坏了,这里哪来的臭味咯?这家的女主人可是个勤快的人,屋里屋外收拾得一粒灰尘都没有,怎么会让发臭的东西留在这里呢。”
  爷爷笑道:“亲家呀,看来你掐算是算不过我的。”
  潘爷爷急了:“我们还没有比试过,您怎么可以这样轻易地下结论呢?我要现在就比一比,您老人家偏偏说要等到下一次。您那个掐算确实准,找您算过的人都这么说。我虽然是算拳头,但是不见得就比不上您的指节。”
  爷爷嘿嘿一笑,并不辩解。
  刚进门,爷爷就听见屋里的女人抱怨道:“怎么我们家就这么倒霉呢?家里的顶梁柱倒了,叫我一个妇女怎么扛起这个家嘛?”末了,又听见那个女人骂道:“儿子也养不活,丈夫又瘫痪。老天太不长眼了!人家都说苍天有眼。我只怕老天是个瞎子!”
  爷爷听了女人的咒骂,连忙拉住潘爷爷,在门口站住问道:“那个女人说的什么?儿子养不活?她家没有儿子吗?”
  潘爷爷叹口气,摇了摇头道:“要说也真是老天不长眼。生个儿子是个卖钱货,这下挣钱的男人也倒下了。可不是让人活不下去吗?”
  “她家的儿子是个卖钱货?”爷爷纳闷道。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因为他们家的人很少和其他人家打交道,难免您就不知道了。”潘爷爷捏了捏光洁通红的下巴,缓缓地说道。
  爷爷一把拉住潘爷爷:“先不进去打扰他们。你跟我说说他那个卖钱货儿子是怎么回事。”
  潘爷爷见里面的人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到来,立即撤回已经迈进去的腿,将爷爷拉到一个安静的角落,悄悄道:“讲讲是可以的,但是别让他们听见了。如果让他们想起以前的儿子,难免又会伤心一场呢。”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这家男主人名叫文欢在,本意是欢乐常在,但是命运偏偏跟他开了个玩笑,让他就是欢乐不起来。有人说这是他的名字不好,“欢在”本意不错,可是听起来总像“还债”。
  文欢在二十二岁就结了婚,但是到了三十岁还没有孩子。他媳妇就去了庙里求佛,说无论怎样也要求个孩子来,不管是调皮还是听话的,不管是好看的还是丑陋的。有个孩子她就安心,不然天天来烦扰菩萨。
  同去求佛的人听她这么一说,立即挥手道,没有你这样求佛的,哪能强迫菩萨给你送子呢!
  可是文欢在的媳妇求子心切,根本不听同伴的劝告。
  没想到,文欢在的媳妇不久就感觉到肚子里有了动静。文欢在开始不信求佛能得到孩子,听媳妇说肚子里有小东西在动,他还不相信,以为媳妇是想孩子想疯了。后来见媳妇的肚子真的渐渐胀大,才喜上眉梢,为媳妇鞍前马后献殷勤。
  眼见着他媳妇的产期越来越近,文欢在更是做足了一切的准备。
  一天,文欢在闲坐在堂屋里喝茶。忽然,门口进来一个陌生人,鼠头鼠脑地往他媳妇的卧室里探看。
  文欢在心下诧异,这个人怎么不跟我打个招呼就往里屋窥看呢?
  文欢在正要起身去问那个陌生人,那个陌生人竟然不管文欢在径直走入了他媳妇的卧室。文欢在急忙跟着走入房间。
  房间里,他的媳妇正在酣睡,盖着的被子拱成一团。文欢在怕吵醒媳妇,对那个陌生人轻声喝道:“喂,你是什么人?怎么不经过我允许就跑到房间里来了?快出来!”
  那个陌生人竟然不答理文欢在,直接走到他媳妇的床边,翻开了盖着鸳鸯枕巾的棉花枕头。文欢在和他媳妇平时就把家用的钱压在枕头底下,谁用谁拿,权当家庭钱包了。
  文欢在见陌生人翻开他的家庭“钱包”,顿时急了:“喂,你干什么呢!”因为他知道自己家里钱不多,所以还是没有做得太过分,只是一把抓住了那个陌生人的手,要把他拽出来。
  那个陌生人挣扎着不肯出屋,反而骂文欢在:“你把我的钱都拿到这里来了,我来不过是要讨回原本属于我的钱!”
  文欢在更加诧异了,一边拉住陌生人不放,一边厉声道:“这是我的家,你的钱怎么会跑到我家来呢?快出去!我媳妇说不定就要生了,你别在这里给我添麻烦!”
  陌生人不依不饶:“我的一千五百六十二块钱都在这里呢。你怎么说这钱不是我的呢?”陌生人掀开枕头一角,果然露出一叠钞票,花花绿绿的引人注目。
  文欢在心里纳闷,自己家里没有这么多钱哪。难道这是媳妇自己存起来的私房钱?
  文欢在不管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坚决要把这个陌生人拖出房间。
  陌生人有些生气了,凶起一张脸道:“你不给我,我也要用完属于自己的钱。”话一说完,陌生人就不见了。文欢在的手来不及收回,身体失去平衡,跌倒在地。
  紧接着,床上的媳妇痛苦地扭动身躯,睁开眼对地上的文欢在喊道:“你怎么躺在地上呢?快叫接生婆来,我要生了!”
  文欢在愣了一愣,立即从地上爬起来,急忙去找村里的接生婆。
  79.
  孩子是顺利生下来了。看着媳妇乐呵呵地抱着新生儿又是亲又是逗的欢快样儿,文欢在自己却是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文欢在从媳妇口里得知,他媳妇在腆着肚子去池塘洗衣的路上看到了一个钱包躺在草丛里。他媳妇立即警觉地看了看周围,可是附近一个人影也没有。他媳妇弯腰将钱包捡起,透过钱包的开口往里看了一看,本以为是人家用坏了丢弃的,未料这一看却发现里面还有花花绿绿的钞票。
  这是谁丢的钱包呢?从开口露出的一角来看,钱包里的钱还不少。谁会这么早起来,并且带这么多钱在身上,还这么不小心把钱包给弄丢了?她又环顾一周,确定没有人看见她捡到钱包,于是假装平静地将钱包扔进洗衣桶里,然后回转了脚步回到屋里。整个过程神不知鬼不觉。他媳妇回到家里小心翼翼地打开钱包,将手指在嘴巴蘸了一点唾沫,细心地数了一数,一千五百六十二块钱!
  不知是喜气过了头还是身子虚弱,他媳妇当即觉得头一阵眩晕。她连忙将厚厚的一叠钱塞在枕头下,衣服也不去洗了,干脆躺在床上休息。
  等她感觉到一阵刺痛从沉睡中醒来,就发现丈夫躺在床边的地上。而同时,她感觉到肚子里一阵萌动,于是叫丈夫快喊接生婆来。
  “你确定刚好是一千五百六十二块钱?”文欢在心惊胆战地问道。这次疑问并不是因为平白无故获得一笔巨款,而是害怕这笔巨款来到他家里有另外的阴谋。也许平时捡到这笔钱他不会这样想,但是刚才那个消失的陌生人令他不禁产生一种后怕的感觉。
  他的媳妇高兴地点了点头:“是的。一千五百六十二块钱!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够你多忙活一年才能挣到这么多钱呢。今天不知道喜鹊是不是进了屋,居然得了孩子还白捡了一笔钱。”他的媳妇因生孩子累得满头大汗,但是因为“双喜临门”乐得合不拢嘴。笑了好一会儿,他媳妇才狐疑地看着他,问道:“你怎么知道刚好是一千五百六十二块钱?是不是趁我睡觉偷偷拿钱看了?”
  文欢在见媳妇刚刚生完孩子,身体虚弱,便没有把刚刚遇见陌生人的事情告诉她。但是自己心里明白了七八分——这个孩子的到来是要找他还债的。
  他媳妇见他愁眉不展,追问了许多次。但是文欢在不愿告诉她,只是把那一千五百六十二块钱放在一边不用,只有孩子买尿布牛奶衣服才动用这些钱。
  这个孩子自生下来后倒也没有什么异常。面貌长得比较可爱,村里的叔伯阿姨见了都要抢着抱一抱逗一逗。
  孩子长到四五岁的时候还健健康康。文欢在觉得孩子应该没有事了,便将当初在卧室遇到陌生人的事情告诉了媳妇。媳妇一听,毫不在意,还说文欢在疑心太重,这个孩子完全是她求了菩萨得到的结果。
  文欢在对当初那件事也就不再牵挂。但是由于习惯,文欢在还是用一千五百六十二块钱中剩下的部分单独给孩子使用,自己和媳妇坚决不动用那里面的一分钱。邻居左右听说这件事后,都说文欢在迂腐。
  有一天,邻居家的一位老奶奶逗这个小孩子道:“你是卖钱货呢。你看看你娘的枕头里还有多少钱?快要用完了吧!”
  本来是一句玩笑话,未料这个孩子听了之后突然脸色大变,两眼翻白,口吐白沫。吓得这位开玩笑的老奶奶连忙喊孩子他娘。
  等文欢在和他媳妇丢了魂似的赶来,孩子已经没有了气息。
  文欢在的媳妇摸了摸孩子的鼻子,然后晕倒在孩子的尸体旁边。文欢在也成了雕像一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傻了。
  文欢在回到家里数了数当初捡到的钱,剩下的刚好给孩子办葬礼。巧之又巧的是,等孩子的葬礼办完,那一千五百六十二块钱刚好用完,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文欢在这才知道,当初那个陌生人果然是来要债的。
  文欢在的媳妇怎么也想不通,疯疯傻傻地跑到当初许愿的庙里,问庙里的和尚,为什么菩萨答应了给她一个孩子,又要通过这么残忍的方式把她的孩子带走。
  和尚念了句“阿弥陀佛”,然后告诉她道,施主,人家生有孝子,是因为前世和今生积德所致,是应该的报答;人家生有孽子,是因为前世和今生作恶所得,是应该的报应。像施主您和您的丈夫,前世没有什么功德积累,也没有留下孽债;今生没有什么善事善为,也没有过错怨债。因此,施主您才会一直求不到一子。而前些年,施主您经过一个池塘,刚好碰上意外的钱财,不找其钱财的失主,而窃有私心留下自己享用,所以刚好欠下一笔该还的债。那个孩子生下来,就是为了要回那笔钱财而已。那笔钱财耗尽了,他当然就要离开施主您了。
  文欢在的媳妇听了,默然无语。而那个和尚敲起了木鱼,念起了经文。
  从此以后,文欢在夫妇再也没有生下一子一女。
  “哦,原来这样啊。”爷爷点点头。
  “您还要进去吗,亲家?”潘爷爷问道。
  爷爷显然还在想着其他的东西,竟然没有听到潘爷爷的话。爷爷摇摇头,点上一根香烟。
  潘爷爷又问道:“他们屋里没有争吵声了,我们可以进去了吧。”
  爷爷走到门口的时候又说了一次:“这臭味真难闻。屎臭三分香,人臭无抵挡。”
  潘爷爷用力地吸了吸空气,茫然问道:“我怎么就闻不到臭味呢?”
  80.
  爷爷说:“文欢在的两条腿都烂在地坪里了,能不臭吗?”
  潘爷爷惊讶道:“他的腿不是都长在身上吗?怎么就烂在地坪里了呢?在哪里?你指给我看看。”潘爷爷的目光像扫帚一样在地坪里来来回回地扫荡。
  爷爷抬手对着地坪的某个角落一指,说道:“呶,在那里。皮肉都腐烂了,怪不得这么多苍蝇围着呢。”
  潘爷爷顺着爷爷指的方向看去,并没有看见任何腐烂的东西,不过那块地方倒是有一群苍蝇在盘旋不散。
  爷爷说:“那天晚上文欢在肯定是看见了自己的腿部还遗留在竹床上,后来搬竹床的人把他的腿部忘在外面了。一目五先生用力太狠,把他的魂魄的腿给掐断了。”
  潘爷爷听得一愣一愣的。
  这时屋里的人听到了外面的动静,文欢在的媳妇主动打招呼道:“潘叔,您来啦!”潘爷爷虽是文天村少数不姓文的人之一,但是他曾经当过几年这个村的村长,做了一些好事,所以在文天村还是有一定的威望。
  潘爷爷马上给她做介绍:“哦,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个人是画眉村的……”
  那个女人打断潘爷爷的话,抢言道:“他老人家就是马岳云师傅吧,呵呵,他老人家的名字我是知道的。只怕我们住得偏僻的人家马师傅就不知道我们的名字了。”女人一面说一面将爷爷引进家里。
  文欢在睡在里屋,一听见说画眉村的马岳云师傅来了,连忙在里屋大声喊道:“马师傅啊,您来了就好,您来了我就有救了!我现在瘫在床上,不能到门口去接您,还请您不要见怪啊!”
  女人递过茶来。爷爷一面接过茶水一面大声朝里屋喊道:“哎,这算什么话呢?邻里乡亲的!”
  几个人坐了下来。文欢在的媳妇又给爷爷讲了一遍那晚的具体情况。爷爷一边听一边点头。
  末了,爷爷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对女人说:“这个恐怕要等到我外孙回来才行。我现在身体不适,就算撞上了一目五先生,我也不敢主动去惹他们。”
  女人惊讶地问道:“您还不行?那您的外孙比您还要厉害不成?”
  潘爷爷在旁解释道:“上次马师傅帮人家捉鬼消耗了体力,还受到了很严重的反噬作用,他需要歇一段时间,等身体恢复了才行。”
  爷爷也解释道:“我不是等我外孙来捉鬼,而是他那里有一盆月季。我曾经捉过尅孢鬼,并且把它移植到了月季里面。照我外孙的观察来看,尅孢鬼的潜在能力正慢慢地释放出来了。我想借用一下那个月季来对付一目五先生。”
  女人不甚明了地点点头。潘爷爷也正在抓后脑勺,等爷爷说完,他迫不及待地问道:“尅孢鬼也是鬼,它可能帮您对付它的同类吗?”
  爷爷笑道:“人跟人不也是同类吗?可是人对自己的同类什么事都能干出来。况且,尅孢鬼的恶性渐渐被月季洗清了,要它帮忙对付一下这些恶鬼,它应该不会不答应的。”
  我在返回学校的时候顺便将月季带走了,根本不知道爷爷想借用月季。而我回到学校后果然发现《百术驱》不翼而飞了。于是,那个月我天天都心急如焚,恨不得明天就是月底,可以回家找爷爷。
  所幸日子过得不是很慢,我终于熬到了放假的那天。我拿了几本复习资料,然后把月季提在手里,飞快地奔向汽车站。
  进站的时候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的乞丐老往我这边盯。而我站在汽车站的出口等公共汽车出来。那时候天色有点儿阴,所以我没有用任何东西包住月季。
  那个乞丐朝我傻笑了几次,故意引起我的注意,我以为他跟其他乞丐没有两样,都是先朝你笑笑,等你也回了一个笑,他就会走过来伸出肮脏的双手乞讨,所以我假装没有看见,仍旧踮起了脚往汽车站里面看。这年头乞讨的人太多了。
  像以前,一些乞讨的人只是挨家挨户讨一茶盅的大米,而现在,这些人不收米了,只要钱。动机就值得怀疑。我们村原来有个女哑巴,她跟着丈夫过了十几年的苦日子,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后来她丈夫得痨病死了,她就出去乞讨。可能是因为她是哑巴不会说话,引起了很多人的同情,所以给她的袋子里倒米时比给其他乞丐要大方多了。不到一年时间,那个哑巴居然盖起了一幢楼房来,惊得我们村里的人眼睛爆裂。
  后来终于知道,原来这个哑巴把多余的大米卖了钱,积累一年的大米钱,居然足够建起一幢当时最流行的楼房!
  周围村子里有人知道了这个情况,很多不孝子跟父母吵架的时候就多了一种骂法:“你们两个老人吃我的用我的还跟我吵架,你们怎么不去学学那个哑巴啊?拿根棍子到处敲一敲,就能吃饱饭穿好衣,甚至还可以建个好房子。你们两个老人怪我给得少住得差,你们何不离了家去讨饭呢?”
  “喂,朋友,你手里的这个月季卖吗?”
  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吓得我浑身一颤!
  侧头来看,原来那个乞丐走到我面前来了。他正挤揉着那张脏兮兮的脸对着我笑。我急忙往后退了两步。但是一股恶臭还是钻进了我的鼻孔,令我不禁打了个喷嚏。我双手下意识地抱住月季,回答道:“不,这个不卖!”
  他听了我的话不但不死心,却还伸出黑炭一样的手要摸我怀里的月季。我迅速躲过他的手,愤怒道:“你要干什么!”
  他笑了笑,说:“朋友,这个月季你不适合养。”
  81.
  “我怎么就不适合养月季呢?”我恼怒地问道。
  乞丐的手仍旧保持着伸出的姿势,谄笑道:“朋友,我是说真的。你的确不适合养这个月季,别的月季你可以养,但是这个月季不一般哪。你还是让给我吧。”
  正在这时,公交车从站内开出来了。我连忙向公交车跑去,迅速跨上踏板,找个位置坐好。这公交车来得真是时候,我根本不想跟那个乞丐多说一句话。我刚坐好,窗户玻璃上突然出现一只手!那只手拼命地拍打窗户玻璃,几乎要将玻璃打碎。我吓得连忙站了起来!
  “干什么呢!你这个臭要饭的!”车上那个漂亮的女售票员将头伸出车外,破口大骂道。
  原来是那个乞丐,他那双友善的眼睛看着我,再次给我一个脏兮兮的笑。这时车加速了,那个乞丐的脸离我远去。我扭过头去看,他还站在原地拼命地朝我挥手,不知道是跟我道别还是要我下车来。
  那个漂亮的女售票员走到我的面前,轻启朱唇道:“到哪里?”
  我说了地方。她轻轻一拢乌黑的头发,道:“到那里四块钱。”
  我放下月季,打开书包拿钱。售票员走开,我才想起那个乞丐说的话。他怎么知道我这个月季不一般?他既然知道我的月季不一般的话,为什么又说我不适合养?难道他知道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公交车摇摇晃晃,像小时候睡的摇篮似的,让人不禁睡意绵绵。很快,我的眼皮开始打架,头也越来越沉。这时候我的意识渐渐模糊了,但是眼睛的余光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敏锐。我眼睛的余光瞟见放在一旁的月季在座位上摇摇晃晃,似乎如喝醉了酒的酒徒一般站不住。我努力地想伸出手去扶它一把,以免它从座位上摔落下来,折断了枝叶或者压坏了花瓣。
  可是,这时候的我无法自如地伸出自己的手。我的手如棉花一般软绵绵,毫无力气。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昨天晚上也没有睡不好啊,今天怎么一上车就迷迷糊糊呢?那个乞丐的笑容在我的眼前浮现,他的嘴巴在说话,我猜测他说的话不外乎是要我把月季送给他,可是我怎么也听不清楚,听到的只有录音机调频时发出的“哧哧”的声音,间或还有许多陌生人的笑声,笑得很诡异。
  我的鼻子似乎又隐隐约约地闻到了乞丐身上发出的气味。难道他也在这个车上?不可能的,我是通过窗户玻璃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的。我想抬起头确认一下,这个车上到底有没有那个乞丐。可是我的头很沉,无法想象的沉。
  车似乎经过了一个大坑,抖动了一下。我的身体随之弹起,然后重重地落下。我眼睛的余光瞟了一瞟旁边,月季被震得倒下了。它的枝叶居然像小孩子的手一样在抽搐!
  那只手是月季花的颜色,蓝得如泼了一瓶墨水在上面。那只蓝色的手向我张开又向我合拢,仿佛手的主人沉溺在水中向我求救。我的身体开始颤抖,嘴唇也开始颤抖。我想喊出声来吸引那个漂亮的女售票员注意。可是无论我怎么努力,我的喉咙就是发不出一点儿声音,甚至连哼一声都异常困难。我就那么低着头,用力地往上翻眼睛,看看女售票员在什么位置。
  女售票员显然根本不知道我的处境,她习惯性地拢了拢乌黑的头发,用冷淡的目光看窗外的风景。
  我一直盯着她看,希望她能与我的目光碰撞。我的第六感是比较灵的,在不知情的情况被人盯着会产生说不出的不舒服。此刻,我希望她的第六感也和我的一样灵。
  她似乎觉得车内沉闷,嘟起朱红的嘴唇哼起了小曲儿。我死死地盯着她,恨不能眼睛也能发出力来,摇一摇她的肩膀,让她来解脱我的困境。我猜想,只要她叫一下我,或者大喊一声就可以把我从困境中解脱出来。
  她终于转过头来了,对我这边看过来。我恨不能用眼睛跟她说话,或者看懂我眼睛的示意。可是她的眼睛没有在我身上停留,轻轻地一瞥,便过去了。也许她只是看看车上有几个人或者几个空位,借以来盘算这趟能挣多少钱或者少挣了多少钱。从她骂那个乞丐的话和现在的表情,我知道她是一个势利的女人。
  果然,收回了目光之后,她低头去数挎包里的钱。原来她只是检查一遍是不是有人没有打票。
  我放弃了,仍旧垂下眼睛来。
  我刚刚把目光收回来,只听得“吱”的一声急刹车,然后听见一阵疯狂的犬吠。同时,耳边传来司机的咒骂声。
  我立刻清醒了。手脚恢复了知觉,胸口也顺畅了许多。我立即侧头去看旁边的座位,月季平静地立在塑胶座位上,花和叶随着车的颠簸而震动。
  原来刚刚见到的都是幻象!或者是梦魇!
  耳边的“哧哧”声也消失了,我能清晰地听见司机咒骂那条慌不择路的狗:“妈的,瞎了眼睛往车道上跑!”漂亮的女售票员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也骂道:“真是自寻死路的狗东西!撞死了我们还要赔钱呢!”
  狗的鼻子是非常灵敏的,难道是狗嗅到了车上有特殊的气味才跑过来的?而恰巧是司机的大声咒骂把我从梦魇中惊醒了?
  车又启动了。我看见那条差点儿碾死在车轮之下的狗朝我吠叫,紧张得如同见了可怕的猎物。
  司机还在咒骂。
  那条狗见车启动了,竟然追着车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吠叫。终究还是车要快一些,那条狗渐渐追不上了……
  我低头去看了看微微颤抖的月季,心里不禁生出疑问来。
  82.
  难道我的月季出了什么问题?我想问问它,可是现在它不可能出来。另外,它已经好久没有跟我见面了。或许,它忙什么事情去了,没有时间跟我打招呼?
  我胡思乱想一番,很快就到了要下车的地方。
  下车后我还要走四五里的路才能到家。我提着月季,小心翼翼地避开路边的人家,生怕再引出谁家的恶狗。
  我甚至不敢走大路,专拣窄小的田埂走。
  遥远处的一户人家大门敞开,一条骨瘦如柴的土狗站在门口,两眼冒着绿光看着在田埂上走得歪歪扭扭的我。我下意识里将月季抱在怀中,似乎害怕它的气息会传到那条精瘦的狗的鼻子里。
  我和月季就这样在狗的监视下轻轻悄悄地挪移脚步,心里慌得不得了,但是表面还要装作若无其事,优哉游哉。
  好不容易终于转了个弯,山的一角挡住了视线,我才快步行走,还不时地回头看看,生怕那条狗追过来。
  我回到家里放下书包便要往爷爷家去。妈妈问我怎么了,我不答言,抱起月季就跨出了门槛。妈妈惊讶不已,拉住身边的爸爸问道:“这个孩子今天是怎么了?好不容易一个月过了,放假回来却马上要去他爷爷家?”爸爸却道:“哎,女人就是喜欢操空头心,他要去爷爷家就让他去吧,又不是不回来!”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爷爷家,平时放假了头一天总是会待在家里,第二天或者第三天才会抽空去爷爷家一趟。如果老师留的作业多,也许就不去。可是那天,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一定要去爷爷家一趟。虽然这个念头不知从何而来,但是总感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耳边呼喊:“快去爷爷家一趟,现在就去!”
  未料我在去画眉村的半路上就遇见了爷爷。爷爷叼着烟,正两眼祥和地看着我渐渐走近,似乎早就在那里等着我出现。爷爷后面还站着一个人,我好像认识,但是一时又叫不上名字来。我对他笑了笑,他礼貌性地回了个笑容。那个笑容也是那么的熟悉。
  爷爷却不给我介绍认识背后的人,眯起眼睛问我道:“亮仔,你是要到爷爷家去吧?”爷爷的眼睛眯得厉害,几乎让我看不到他的眼珠。而其中有一只眼睛有些浮肿。
  我惊问道:“爷爷,你的眼睛怎么肿了?”
  他慌忙掩饰,一手捂住眼睛道:“怎么?你发现爷爷的眼睛有异常吗?”
  我纳闷道:“你的眼睛肿成这样了,一眼就能看出来。还掩饰什么啊?”我边说边伸手将爷爷的手拿开,想仔细看看爷爷的眼睛到底怎么了。
  可是在我的手跟爷爷的手碰触的刹那,我如触了电般一惊!爷爷的手居然透着阵阵寒气!
  “爷爷,你怎么了?”我吓得六神无主。难道是反噬作用太剧烈,导致爷爷的体温下降到这个程度吗?
  “他不是你爷爷。”爷爷后面那个人突然说道,面无表情,整个脸仿佛被一层冰冻住了。
  我和爷爷都吃了一惊,转过头去看那个说话的人。那个人又朝我绽放出一个熟悉的笑容。我一时惊慌,不知道该不该回以一个同样的笑容。而爷爷怒道:“你是谁?你怎么说我不是他的爷爷呢?”
  我看了看爷爷,除了眼睛有些肿之外,其他没有一处不是我熟悉的形象,堆砌的皱纹,枯黄的手指,处处都没有异常。不可能啊,我爷爷又没有兄弟,即使有兄弟也不会长得一模一样啊。
  那个人鼻子里“哼”出一声,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表情,冷冷道:“你是马师傅?如果你是马师傅,那么你认识我吗?”
  爷爷不高兴道:“我管你是谁!我为什么偏要认识你?”
  那个人走动两步,靠近我道:“你看,他连我都不知道是谁,怎么会是你的爷爷呢?”我挠了挠后脑勺,心想道,就是你我也不认识呀。他的一只手搭上我的肩膀,朝爷爷冷冷一笑,依旧是用不屑一顾的眼神。
  我对他的这种表情很不满,尤其是对着我的爷爷露出这样不敬的表情。
  开始我还没有感觉到,不一会儿,他的手居然也透着阵阵寒气,侵入我的衣裳。我警觉道:“你是谁?我也不认识你!”我奋力甩动肩膀,想将他搭在我肩膀上的手甩落。他早就觉察到我的反抗意图了,立即用手狠狠抓住了我的肩膀。那透着寒气的手指像铁钩一般紧紧束缚我的动作,力气大得似乎要将指甲掐进我的肉里。我疼得龇牙咧嘴。
  “你要干什么!”他的力气比我大多了,我的肩膀被他完全控制,动弹由不得自己。
  爷爷怒道:“你要干什么!”但是爷爷不敢靠过来。
  那个人嘴角一歪,露出一个诡异的笑,从容道:“不要问我干什么,而要问问你自己想干什么。”
  爷爷一时语塞。
  我的肩膀被掐得疼痛难忍,咬牙道:“爷爷,快叫他放开手,我的肩膀要被他掐坏了!”
  爷爷惊慌失措,朝那个人喝道:“你到底要干什么,我们无冤无仇,你为什么非得破坏我的好事?”如果是在平时,爷爷轻松能救下我。可是他现在连靠过来都不敢,我猜想是因为反噬作用的缘故。
  在他们俩争执不下的时候,我手里的月季忽然打了一个激灵!如一个小孩子的手在采摘玫瑰的时候碰到了尖锐的刺。它的动作虽小,可是力量巨大,震得我浑身一颤。
  “不好!”爷爷发现了我手中月季的异常,皱起眉毛惊呼道。
  那个人也慌忙松开我的肩膀,目光盯住月季,畏畏缩缩道:“那……那是……什么?”刚才那傲慢从容的表情丧失殆尽。
  83.
  我刚要回答,却被另一个声音打断:“居然想蒙骗我外孙!都别想走了!”这不是爷爷的声音吗?我心里诧异道。
  我被眼前的现状弄得有点儿懵了。站在我面前的爷爷没有说话,但是耳边爷爷的声音铿锵有力。抓住我肩膀的手立即松了许多,那个人前前后后地看来看去,想找到声音的来源。
  面前的爷爷一惊慌,居然一只肿着的眼睛像河蚌一样合上了,再睁开来,居然是一个黑漆漆的空洞!紧接着,“爷爷”的相貌发生急剧的变化,皱纹开始拉伸,手脚一阵抽搐,很快就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原来是一目五先生的独眼!
  抓住我肩膀的那人狠狠道:“他怎么知道我会在半路截住他外孙的?”然后恶狠狠地看了对面的独眼一眼,咒骂道:“都怪你这个东西跑出来横插一手!”
  独眼来不及争辩,倏忽一声如烟一般消失了。抓住我肩膀的人也连忙逃跑。
  等他们两个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爷爷才在路的另一头缓缓地走过来。烟,还是那样叼在嘴上。
  我连忙抱住月季跑过去。
  “没有受惊吧?”爷爷慈祥地笑道,“我在家里休息呢,坐着坐着就在椅子上睡着了。正在我蒙蒙眬眬中,好像被什么东西用力一推,我一下子从椅子上摔了下来。我一惊醒,就感觉到有些不妙。掐指一算,你可能在路上遇到了魅惑,所以马上赶过来。”
  我问道:“是什么东西把你推醒的?”
  “我也不知道,”爷爷摸了摸头,看了看我怀中的月季,“莫不是……”爷爷一句话没有说完,话题又转开了:“你知道刚才那两个是什么东西吗?”
  既然爷爷说那两个“东西”,那么肯定就不是一般的人了。我说:“一个是一目五先生里的独眼,另一个我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的。另一个是一直纠缠我们不放的箢箕鬼。上次在文撒子家里把它骂走了,可是它不会这么轻易罢休的。”爷爷说完,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箢箕鬼?它原来不是这个模样啊!”我迷惑不解。
  爷爷蹙眉道:“它的实力增长也令我很意外呢。哎,不过当时我们也做得太过分了,把它的脑袋打破了,还把它倒着埋的。它的怨气大啊!”
  我突然想起了《百术驱》,惊问道:“爷爷,该不是箢箕鬼偷了我们的《百术驱》吧?”
  爷爷弹了弹烟灰,说:“先回家再说。今天晚上我们就要去文天村一趟。”
  我问:“去文天村干什么?”由于爷爷去找潘爷爷的时候我刚好在学校,所以还不知道一目五先生跟文欢在的事情。
  爷爷从我手里拿过月季,细心地查看,一边看一边说:“箢箕鬼我们暂时对付不了,先收拾一目五先生再说。要不是反噬作用,我刚才就把独眼给抓住了。”
  “收拾一目五先生?什么时候?”我问道,“您不是身体不好吗?要不等到别的时候也可以。您的身体要紧哪。”
  爷爷摇头道:“今天晚上吧。不需要我动手,全靠你的月季了。”说完,爷爷将枯黄的手指在月季的花瓣上轻轻抚摸,一如耕田时抚摸他的老水牛。我低头看了看那朵月季,心里充满了疑惑。之前那个乞丐为什么说我不适合养这朵月季呢?难道他能看出某些东西来?如果他有这个能力,为什么会沦落到当乞丐的地步?
  “爷爷,这个月季怎么帮你捉一目五先生哪?”我问道。
  爷爷笑道:“我自有办法。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我跟爷爷且行且聊,不知不觉就到了家。奶奶正在外面腌酸菜,见我来了,高兴得把手里的酸菜一扔,提着两只散发着酸味的手来要拥抱我。我已经成年了,面对奶奶这样的拥抱有些羞涩,但是奶奶根本没有注意到她外孙心里的微妙变化,吆喝着:“哎哟,我可爱的外甥又来奶奶家咯!可没把我想死!累了吧,快快快,进屋休息,奶奶给你做顿好吃的啊!”她的嗓门大得似乎有意要让周围邻居听到。周围邻居果然有打开窗户探出头来看的,向奶奶招手道:“你家外孙来看你啦?”
  奶奶满面春风:“是啊,是啊!我的乖外孙来看奶奶了呢。”
  不等我说一句话,奶奶又连忙吩咐爷爷道:“岳云,快去后面弄点儿干柴来,我炒菜的柴火都没有了!”爷爷唯唯诺诺,立刻转了身去搬柴。
  我也要去帮忙搬柴,却被奶奶一把按在椅子上。“你走累了,休息一会儿。听奶奶的话坐在这里。”奶奶假装生气道。
  我说:“爷爷半路上去接的我,他也累了。”
  奶奶眼睛一鼓,故意对着爷爷的方向大声说道:“他呀,帮人家干活儿从来都不嫌脏,不怕累。家里的柴火怎么就不能搬呢?你心疼他,他还不心疼自己呢。”我知道奶奶是故意把气话说给爷爷听。
  爷爷却不生气,故意在外面大声回答道:“柴火哪里会脏呢?它的精神好着呢,长成树的时候给人遮阴乘凉,树枯死了给人做柴生火,烧成了灰还能撒在田里做肥料。”然后是一声爽朗的笑。
  奶奶向我告状道:“你看看你爷爷,就一根筋!还牛一样的倔,想扭过弯来都扭不动!难怪对牛这么好,对我却不好!干脆让他跟牛过算了!”奶奶说得不解气,又气咻咻地说了一箩筐爷爷其他的毛病。
  我笑道:“好啦好啦,都过了半辈子了,您还不知道爷爷的性格啊。他就是不懂拒绝别人。您说他的时候吧,他能笑呵呵地答应您以后不插手别人的事情了。但是别人一来,他还是跟着去了。”
  奶奶道:“我何尝不知道?以前不听也就算了,但是现在他反噬作用不正严重着吗?都这么大一个人了,还不知道照顾自己!”我听奶奶说“这么大一个人”感觉奶奶说的不是爷爷,而是一个刚成年的孩子。
  我心想,完了,看奶奶的架势,今天晚上我们是不能去文天村了。
  84.
  晚饭吃得很安静。奶奶盛饭的时候故意把爷爷那个碗空着,把我和她自己的碗盛得满了出来。三只碗放在一起,有明显的对比效果。爷爷“嘿嘿”一笑,打趣道:“我又不喝酒,干吗不盛饭呢?”
  奶奶根本不去答理爷爷的冷笑话,一个劲儿地往我碗里夹菜,话也不说。爷爷尴尬地笑了笑,自己去盛饭。
  这时奶奶又嘲讽他了:“你是神仙,身体不是肉体的,累也累不着,病也病不着,干吗吃饭呀?你何不合上十指坐禅呢?”
  奶奶这是在说气话了。爷爷仍是“嘿嘿”地笑,盛了饭又夹菜,一个人吃得津津有味。过了一会儿才仿佛发现我和奶奶在旁边,爷爷连忙故意道:“喂喂,你们干吗看着我啊?吃啊吃啊!亮仔,尤其是你,你是奶奶的心肝,不是你来了,我还吃不到这么香的饭菜呢!你吃在嘴里,奶奶甜在心里呢。快吃快吃。”说完学着奶奶的样子给我夹菜。
  奶奶这回说不出话了,只能干瞪眼。
  我和爷爷快速地朝嘴里扒饭。
  吃完饭,爷爷进屋摆弄一些东西,不让我进去,只叫我看好那个月季花。奶奶热心地对我说:“我淘米的时候没有把水倒出去,都留在碗里了。你去拿淘米水浇它,这样它长得好些。”我心里乐了,原来奶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排斥爷爷做的事情。
  我刚刚这样想,奶奶就朝里屋的爷爷喊道:“今天扔筷子怎么这么早啊?不是赶着去文天村吧?爷孙俩都瞒着我,把我当外人呢。”
  我才有的高兴马上消失了,原来奶奶早就知道了我们要去文天村哪。难怪刚才故意给爷爷脸色看的。
  里屋传来“咚”的一声,不知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看来爷爷对奶奶的这句话也颇感意外。
  幸好奶奶没有再干涉我们,兀自去收拾桌子上的剩饭剩菜。出乎意料的是,奶奶没有像往常一样吃完饭就立即洗碗刷锅,而是在锅里倒满了水,然后把用过的碗浸在锅里。奶奶是要把碗留在明天洗了。
  奶奶收拾干净饭桌之后,双手一甩,说道:“哎,今天腌酸菜把我的腰累坏了,碗就明天洗吧。这个老头子就是去帮人家做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也不会帮我洗碗的。我先睡觉了。”然后奶奶捏了捏腰,懒洋洋地走进卧室睡觉去了。
  奶奶的后脚刚刚跨进卧室,爷爷的前脚就从里屋跨了出来。爷爷像个小偷似的左瞄右瞄,然后小声地问我:“你奶奶真的睡觉去啦?”
  我点点头,说:“奶奶哪里是去睡觉咯。她知道我们要出去,刚才又说了那些气话,不好当着面让我们出去,故意早点儿睡觉呢。”
  爷爷开心地笑了,说:“我知道咧。我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她想什么我都知道。”他将另一只脚从里屋跨出来,我看见他手里拎着一个破破烂烂的麻袋。
  我正要问爷爷拿个破麻袋干什么,爷爷却急匆匆地说:“走吧走吧,本来我算好了时间的,刚刚被你奶奶啰唆了半天,现在没有多少时间了。你抱好月季,我们现在就出发。”说完将破麻袋对折,然后夹在胳膊下面。原来奶奶收拾桌子的时候,爷爷躲在里屋等她走开。奶奶或许知道爷爷在里屋躲着,更知道阻拦不住爷爷,才借口说去睡觉,好让爷爷“趁机”溜走。这两位老人,一个假装责骂,一个假装顺从,但是背地里还是互相体谅,在我面前演出一场诙谐剧。
  我马上去抱起月季,跟着爷爷出了门。
  出门的时候天色还没有暗下来,田埂上走着三三两两的干完农活儿回家的人,他们见到爷爷就打招呼,甚至隔了半里路的人也远远地站在田埂上喊道:“马师傅,您到哪里去忙啊?”爷爷就只好也远远地挥一挥手,答了也等于白答地喊道:“唉,我是去忙呢。”那个打招呼的人就很高兴地点点头,似乎真的知道爷爷要去忙什么。
  我们走到文天村前面的大道上时,田埂上就几乎没有人的影子了。太阳是完全落下了山,月亮早就在天空挂着,只是不发出一点点光,淡淡的像是哪个粗心的画家不小心在蓝色幕布上留下的白色颜料。风也没有,周围的山是静静的,树也静静的,似乎它们都在默默地看着我跟爷爷一步一步走向那个偏僻的小房子。那个小房子里住着文欢在和他媳妇。
  路边的草丛里还有稀稀落落的青蛙或者癞蛤蟆拦住去路。青蛙机灵得很,在我们半米之外就蹦开了。但是癞蛤蟆愚笨,我和爷爷要小心地绕开,生怕踩到满身毒液的它们。
  文欢在的媳妇早在门口踮起了脚,伸长了脖子往我们这边看。她一见到我们就欢快地举起手,叫道:“马师傅,马师傅!”其情形就像在拥挤的车站等待初来乍到的朋友一般。
  我们走到她家的地坪时,爷爷悄悄问我一句:“你闻到臭味了吗?”
  我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果然有淡淡的臭味,如同放坏了的臭鸭蛋。我点头。
  爷爷笑道:“我头次来的时候臭得不得了。这次没有这么厉害了。”
  文欢在的媳妇从门口走了过来,听到了我们的交谈,一脸不解地问道:“有臭味吗?我怎么嗅不到?是不是后山上的野猫来地坪里拉屎了?”她转了头去看地坪的四周,然后骂道:“那只死猫!”
  “不怪猫。”爷爷说,一面将破麻袋丢在了地上。
  “你把麻袋丢掉干吗?”我和文欢在的媳妇异口同声地问道。
  爷爷拿眼觑了觑四周,神秘兮兮地说:“别说话……”
  我和文欢在的媳妇只好带着疑惑跟着爷爷无声无息地走进屋里。这时候的天已经暗下来了。
  85.
  躺在床上的文欢在见爷爷进来,连忙爬起床来要迎接爷爷,不料刚离开床沿就“咚”的一声摔在了床底下。我们连忙上去扶起他。他一脸尴尬和懊悔:“对不起,我忘记我的脚不能走路了。我还以为我可以走呢。都怪我,干吗要在地坪里睡到大天亮呢?睡屋里不好吗?弄得现在成这鬼样子了。”他捶首顿足,宽大厚实的巴掌在床沿上狠狠地拍打。这样一说,他媳妇的眼眶里也溢出了几滴泪水。
  爷爷宽慰道:“这不能怪你,要怪就怪一目五先生。”爷爷一面说一面扶文欢在躺下。那么一个魁梧有力的汉子就那样无助地靠在枕头上,流着不争气的眼泪。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从来没有谁主动去找上灾难,可是灾难降临到人的头上时,谁也没有办法说“不”。
  爷爷转过头来骂文欢在的媳妇:“你男人心里本来就难受,你哭什么哭?你不是故意要引得他也流泪吗?要哭也不要让你男人看见啊!”
  爷爷的这句话我一直记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我记住这句话并不是因为爷爷告诫文欢在的媳妇要坚强,而是几年以后妈妈用同样的话说了奶奶。几年之后,奶奶病重,躺在床上的她忍不住哭出了声。妈妈怎么劝慰也无济于事。最后妈妈说了一句话:“你哭什么哭?你不是故意要孩子听到吗?要哭也不要让孩子看见啊!”孩子不只是指的我,还有舅舅的儿子。那时舅舅已经结婚生子了。这句话果然有效,奶奶立即止住了哭声。而我却跑出门痛心地大哭起来。哭的不是奶奶的病痛,而是奶奶病痛了却不敢哭出声来。
  我想,我一辈子是忘不了那句话的,它如一个烧得灼热的印章狠狠地烫在了我的心上。那句话比任何赞美长辈的爱的华丽篇章更有撼动力,但是过于残忍。
  因为在文欢在的家里时,我不可能想到以后会再次听到类似的话,所以当时对爷爷的话没有很大的反应。
  文欢在的媳妇抹了抹眼角,道:“马师傅,您今晚一定要帮我们捉住一目五先生啊。不抓住它们,我这心里憋屈啊。儿子死了也就算了,都怪我贪心重。可是我男人招谁惹谁了?为什么也要得到这个下场啊?”
  爷爷责备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趁着天没有完全黑下来,我们快点儿忙正经事吧。你家的竹床在哪里?我要借用一下。”
  文欢在的媳妇说:“在堂屋里呢。出了这事之后,我是怎么也不敢睡竹床了,在家里都不敢用了。”
  爷爷走到堂屋,将立在墙角的竹床搬到地坪中央。我们跟在爷爷后面。
  “上次是在这个地方吗?”爷爷问道,指了指竹床的位置。
  文欢在的媳妇摆摆手,说:“再往右边来一点,再过去一点,对,差不多就在那个地方了。”爷爷将竹床摆好后,她过去将竹床换了一个方向。
  我奇怪地问道:“你记得这么清楚?”能记住大概地方就差不多了,她居然还能记住这么微小的差别。
  她抬起竹床的一脚,指着地下说:“不是我记得清楚。他上次睡过竹床之后我就没有再在地坪里睡过了。那晚竹床在地面留下的印迹还在这里呢。也许是因为一目五先生按住欢在的时候太用力,竹床留下的印迹很深。”我低头一看,果然有竹床脚留下的坑。
  而爷爷扔下的破麻布袋就在旁边。
  “亮仔,把你的月季拿过来。”爷爷挥挥手道。我连忙将月季递给爷爷。爷爷小心翼翼地将月季放在竹床上。
  “您的意思是……”文欢在的媳妇看着爷爷的一系列动作,不解地问道。
  “对。”爷爷还没等文欢在的媳妇把话说完就回答道,“我用月季将一目五先生引出来。你家的竹床熏的次数太多,烟气重,一目五先生对这种气味比较敏感。那晚你家男人也是因为这种烟气才引来一目五先生的。”
  文欢在的媳妇点头道:“我家比较潮湿,我家男人怕竹床被虫子蛀坏,就经常把竹床吊在火灶上方,用烟熏竹床。”不光是这位女人,我们那个地方的人都习惯用烟熏竹床、椅子、腊肉等东西,这样可以防止东西腐坏,延长物品的使用寿命。再使用竹床或者椅子之前,人们又将这些东西放在水里浸上两三天,而腊肉则用开水泡一段时间。这样可以去除呛人的烟味。
  爷爷用手指点了点竹床,说:“烟熏是必需的,但是使用之前你们没有将它浸泡足够的时间吧。你看,它太干了。”
  文欢在的媳妇不好意思地笑笑,道:“确实没有浸泡很久。一般在竹床上洒点儿凉水就用上了。您是怎么知道的呀?”
  爷爷不说我也知道,如果竹床的浸泡时间足够,用手指摁一摁,竹床就会出现一个手指的水印。人躺在竹床上不一会儿就起来的话,竹床上也会出现一个人的水印。浸泡时间不够的竹床就不会这样。
  竹床摆好,月季放好,我以为下一步就是爷爷作法了。可是爷爷将手一挽,抬起脚就走进了屋里。我刚想叫住爷爷,没想到爷爷在门口回过身来,朝我招手道:“来来,进屋吧。外面的事情就交给你的月季了。我们在屋里看着就可以。”
  文欢在的媳妇比我更惊讶,她指着月季问道:“就……就靠……这朵花?”
  天色很暗了,而今晚的月亮很淡很暗,从我现在这个角度看爷爷就有一些恍惚,像在梦中一般。爷爷招手道:“进来吧,月季不行还有我的麻袋呢。”然后他抬头看了看当空的如同将近熄灭的灯笼似的月亮,掐着手指沉吟了片刻。
  我和文欢在的媳妇将信将疑地走进屋里,爷爷顺手将门关上。
  “从这里看外面。”爷爷指着两扇门之间的门缝对我们说道。
  “从这里看?”文欢在的媳妇更加迷惑了,眼睛里露出怀疑的意味,但是身子却弯了下来渐渐靠近不到一指宽的门缝。
  我跟爷爷也将眼睛凑近了门缝,悄悄地注视着竹床周围的变化。睡在里屋的文欢在估计还睡不着,但是他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也许他正用耳朵倾听着外面的任何响动。
  此时,四个人的心都由一根紧绷的绳系在了地坪中间的竹床上。这时,一只猫蹿了出来。
  86.
  “那只该死的猫!”文欢在的媳妇骂道,“刚刚还在我们家地坪里拉了屎,现在关键时刻又来捣乱了!看我下回不掐死你!”看来这只猫就是刚才她所说的野猫。
  我刚要拉开门去驱赶那只幽灵一般的猫,爷爷一把按住我的手,小声说道:“等等。一目五先生就要出来了。你这个时候去,我们所有的计划都要打破了。暂且不管那只,我们见机行事。”
  我只好听吩咐继续躲在门缝后面偷偷看着发生的一切。
  那只猫不紧不慢地走到竹床脚下,仰起头来看竹床上的月季,像个新生儿第一次看见世间万物一般对月季颇为好奇。它抬起前爪,挠了挠竹床的脚,发出剌剌的噪声。它的每一个脚步似乎都踏在我们的心上,我们屏住气息,门缝后的六只眼睛和一双耳朵都关注着它的一举一动。
  我们担心的事情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那只猫挠了挠竹床,见爪子没有可以着力的地方,弓起身子,蓄力一跃,轻松如一片落叶般飘落到竹床之上。它的灵巧程度令我吃惊。我偷偷侧眼看了看爷爷,爷爷的眉头拧得很紧。
  那只猫也许疑惑了,这个竹床上往常不都是睡着一看见我就驱赶的人吗?今晚怎么变成了一朵蓝色的月季?
  我们当然看不清月季是什么颜色了,但是猫肯定可以,因为它的瞳孔是随着光照的强弱变化的。光照强的时候,它的瞳孔可以缩成绣花针那么小;而光照弱的时候,比如晚上,它的瞳孔就扩张到玻璃球那样大那样圆。
  虽然对面的只是一朵蓝色的月季,但是那只猫仍然没放松它的警惕心。也许是野山上危机四伏的环境促使它处处提防。它的前脚和后脚并到了一起,身子就极度地扭曲,弓成一个半圆。难道,它也能嗅出月季的气味?正像今天遇到的那个乞丐一样?
  我无法得到答案,但是显然那只幽灵一样的野猫对月季兴趣极大。它将头凑近了月季的叶子,然后又渐渐挨近花。它是在嗅花的气味吗?不,不可能的,一只生长在野山上的猫,绝对不会对一朵平常的月季有超乎异常的好奇心吧?山上的野花野草多的是,它应该不会对这类东西感兴趣。
  那么,它是嗅到了什么呢?
  我又侧脸看了看爷爷,爷爷此时无暇顾及我,两眼如钉子一般钉在那只野猫上。他比那只野猫有更高的警惕性。此时,我仿佛觉得爷爷也是一只猫,但他不是来自周围的小山小树林里,而是来自一个更加原始的更加广阔的森林。
  那只猫将脸挨上了月季,亲昵地将脸在花上磨蹭。完了,这样会不会把我的月季花弄坏?一旦月季花弄坏了,尅孢鬼会不会受影响?尅孢鬼会不会突破爷爷的禁锢,从月季里逃脱出来呢?逃脱出来的尅孢鬼会不会仍和以前那样有着恶性呢?
  正在我担心的时候,那只猫突然叫了一声,“喵呜——”那声音叫得非常尖锐,如针一般要刺破我的耳膜钻进我的脑袋。文欢在的媳妇听了那声音,像触了电似的浑身一抖,双手猛地推门,反弹力将她向后推了两三步。不过她的平衡力不错,双手胡乱挥舞了半天终于没有跌倒在地,然后迅速却已经不及时地捂住了耳朵。爷爷一动不动,但是从他要眨未眨的眼睛可以看出,那声音已经扎入他的耳朵,只是他的定力比我们强多了。我自己则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浑身被一层阴冷的气氛包围。
  我双手互相搓揉了片刻,立即又将眼睛凑到门缝前窥看竹床上的动静。
  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月季又如小孩子的手一般开始抽搐了!不过它不像我在公交车上看到的那样软弱,它此刻表现出来的是愤怒!它不再是求救,而是攥着仇恨!我能看出,它是因为野猫的亲昵而愤怒的,它不喜欢野猫的亲昵动作。月季是受不了猫身上的气味呢,还是担心自己被猫蹂躏坏了?
  野猫从来没有见过能够活动的花,它显然始料未及,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弓起的身子立即如弹簧一般展开,不过它不是扑过去,而是惊慌失措地退开来。
  野猫的肚子里开始嘀咕了,呱呱呱地响个不停。但是它还不想就此离去,它在离月季不到一尺的地方站住,定定地看着花瓣和枝叶还在抽搐的月季。
  “喵呜——”那只野猫又发出叫声,它在向月季示威,专门穿梭于黑夜之中的它不甘示弱。
  而月季显然不想惹更多的麻烦,抽搐的动作慢慢缓了下来,最后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也许月季只要求野猫不要挨着它磨蹭便可。
  文欢在的媳妇抬起战战兢兢的脚,又朝门缝这边靠过来。我想,如果换在平时,任何一个女人见到这个情景都会吓得魂飞魄散,但是她为了她的男人可以经受住这样的恐惧。很多女人平时看起来弱不禁风,只有在保护亲人的时候才会表现出非同一般的能力。在这些时候,她们会比男人更坚强。
  “一目五先生还没有来吗?我怎么听到猫叫了?”里屋的文欢在再也忍不住了,极力压抑着粗犷的嗓子问道。
  爷爷没有回答他,文欢在的媳妇也没有回答。
  里屋的文欢在等了一会儿,见外面的人都没有回答他,却也不再询问。他翻了个身,伏在床上倾听。
  竹床上的野猫如同石雕一般静止。我们紧张的心渐趋舒缓,但是仍担心野猫下一步会不会再次扑向月季。如果它对月季产生了敌意,肆意要将月季挠成残枝败叶的话,那可就不得了了。
  这时,风起了。月季随着轻微的晚风摇摆。风从门缝里钻了进来,拂到我的脸上。这是一阵慵懒的风,让吹到的人容易产生睡意。我禁不住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87.
  就在我张开的嘴巴还没有合拢的时候,竹床上的那只野猫忽然将脑袋对准了另一个方向。“喵呜——”它叫道,像是呼唤某个我们看不见的朋友。
  “我好困了。”文欢在的媳妇咂巴咂巴嘴,眼睛的睫毛像粘了胶水似的,上下要黏合到一起去。她抬起手揉了揉眼,打了一个呵欠。
  “怪风!”爷爷沉吟道,眼睛却更加专心致志地看着门缝外的变化。
  那只野猫挪动脚步,向竹床的边缘走去。它后脚勾住竹床的竹板,身子向地下探伸,两只前脚在竹床的腿上不停地扒拉。我看出来它对月季失去了兴趣,想从竹床上下来。但是它的动作完全没有了刚才的敏捷,两只前脚悬在半空打晃,怎么也抓不住光滑的竹床脚。
  一阵风刚刚过去,又一阵风吹来了。
  那只野猫像一片黏附在竹床上叶子一般,竟然随着风飘落,摔在了地上。
  “喵呜——”也许它被地上的石子磕疼了,懒洋洋地叫道。它从地上爬起来,像个患上梦游症的人似的,一步一个晃荡。才迈出五六步,它就再也走不动了。
  我透过门缝看见它扬起头张大了嘴,打出一个异常费力的呵欠,它晃了晃脑袋,像个醉酒的酒徒一般想要让自己清醒一些,可是无济于事。它伸了个懒腰,前脚伏地后脚蹲下,就那样睡在了原地。
  它竟然在这里睡着了!
  正在我凝神观看野猫时,爷爷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轻声道:“你把她扶到里屋去,一目五先生就要来了。”
  我侧头一看,原来文欢在的媳妇挨着门睡着了。
  “她怎么……”我刚要问,爷爷立即捂住了我的嘴,摇摇头。
  我抬起她的一只胳膊,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她扶到里屋去让她坐在椅子上,然后回到爷爷身边。
  等我再将眼睛放到门缝旁边时,竹床边上已经多了五个影子。
  一目五先生!我心里惊叫道,等你们等了这么久,终于出现了!我既是兴奋又是害怕。兴奋的是它们终于被爷爷引诱出现了,害怕的是爷爷现在身体不好,不知道怎么才能制伏它们。万一制伏不了,我跟爷爷恐怕都有性命之忧。
  独眼和四个瞎子围着竹床,对着月季,像五只饿得不成形的狗围着一顿丰盛的晚餐。独眼流下了长长的涎水,其他四个鬼都露出兴奋的表情。
  我不由得暗暗担心我的月季来。白天那个乞丐的话又在我耳边萦绕了——你不适合养这个月季……
  爷爷扔下的破麻袋就在它们的脚边,它们似乎对此毫无知觉,也许独眼看到了那个破破烂烂的麻袋,但是根本不放在心上。我知道那是爷爷对付一目五先生的东西,虽然我还不知道爷爷待会儿怎么使用那个破麻袋。
  独眼转头看了看四周,然后对四个瞎子说:“太好了,吸了这个月季的精气,我们就一年半载都不需要吸别人的精气了。”
  一个瞎子脸上的兴奋消失了,它拉长了脸问道:“这个是月季?”
  独眼点点头,可能独眼至今还没有适应五个人共用一只眼睛的生活习惯,一时竟然忘了其他四个鬼都是看不见东西的。
  “你说这个是月季?是一朵花?不是人?”那个瞎子提高了声音问道。
  独眼这才醒悟,连忙道:“是啊,竹床上的不是人,是一朵花,月季花。怎么了?”
  那个瞎子的脸拉得更长了:“月季怎么会有这么旺盛的精气?居然可以把十多里之外的我们引过来?”
  另一个瞎子插嘴道:“对啊,对啊。我刚闻到这阵精气的时候就怀疑了。一般人是不可能有这么旺盛的精气的。没想到竟然连人都不是,还是一朵月季花!”
  剩余的两个瞎子不耐烦了,推搡了其他两个瞎子,骂道:“上次就是太小心了,好好的一个人睡死在竹床上,我们都没有得逞,还把人家搞得腿部残废。幸亏是腿残废了,万一那人死了也追不上我们,找不了我们麻烦。如果弄残的是手或者其他的什么,等到他死了还要找我们算账呢!要么就痛快点儿,要么我们就别出来!别磨磨唧唧的不爽快!”
  独眼分开吵架的鬼,和解道:“别吵别吵,吵到睡熟了的人醒了,谁也别想吸到一口精气!不就是一朵月季吗?我们怕什么?吸了就走,等花的主人追来,我们也就跑得差不多远了。怕什么怕,我不还有一只眼睛吗?我帮你们看着周围。你们好好吸,吸饱了我再来。行不?”
  其他四个鬼纷纷点头,互不谦让,争抢着将鼻子嘴巴对准了竹床上的月季。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如果月季被一目五先生吸尽了精气,那么月季花会不会枯萎死掉?如果月季的精气都被一目五先生获得,那么我跟爷爷还有没有可能斗过它们?如果一目五先生获得了精气,而我们又没有机会制伏它们,那是不是会给周围的所有人带来很大的麻烦,甚至是杀身之祸?
  我不敢想象失败之后的后果,焦躁地看看爷爷,爷爷仍是紧紧地盯着外面的变化,脸上的皱纹堆砌起来,如用锋利的刀雕刻上去的。我猜想,他的心情肯定也如我一样澎湃难息,但是他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如一只敏捷的猫在向老鼠扑出之前作出的潜伏。
  里屋的文欢在和他媳妇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也不知道他们是有意配合,还是已经经不住夜晚的诱惑睡熟了。奇怪的是,我连一声蝈蝈的低鸣也没有听见。难道蝈蝈也都经不住困意睡着了吗?
  88.
  甚至在多年以后,坐在电脑面前回忆当初的我,每次想到那个睡意绵绵的夜晚,仍然会感觉眼皮沉沉、昏昏欲睡、精神委靡。所以,有时候,我很不愿意再回忆当初的种种经历。回忆起来,要么是伤感,要么是委靡。总觉得现在的努力都没有用,还不如时间就停留在原来的那个地方。安逸的时候,想睡就睡,想玩就玩;危险的时候,只要爷爷在旁边,就无须多心。任何时候,只要看到爷爷脸上重重叠叠的皱纹,看到他手里那支忽明忽暗的烟头,心里就会平静下来。
  而现在,不光是我自己失去了许许多多的自信,失去了许许多多的自由,失去了许许多多的纯真,而爷爷也已经不如以前。昨天妈妈打电话给我,说爷爷的咳嗽越来越厉害,恐怕在世的时日已经不会太多了。
  我立刻就止不住地掉眼泪。
  妈妈说爷爷很乐观,爷爷说自己人过七十古来稀,差不多也可以死了,没有什么好担心的。然后,他又问妈妈,在他死去的那天,他的外孙亮仔会不会赶到他的葬礼上,会不会给他放非常热闹的鞭炮。
  妈妈说,你外孙刚刚大学毕业,现在找工作困难,买车买房就更不说了,哪里能给你买那么多的鞭炮呢?再说了,你外孙离湖南很远,就算你死了,他赶来也看不到你老人家的脸了,顶多在坟头上放一挂鞭炮,磕三个响头。你要死,也要等到亮仔发财了再死。
  妈妈说,爷爷听了她的话后,笑了一笑,笑得像灰烬。然后爷爷淡淡地说,恐怕我这身子骨撑不了这么多的时日了。我只盼望每年的清明亮仔可以来坟头给我挂一吊纸钱。
  妈妈回答说,亮仔离家里太远,清明放假也不会超过三天,加上路上的车票紧张,能不能回来都说不定。
  妈妈说,爷爷听了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闷头去抽烟。这时,妈妈又免不了把他手里的烟抢走。
  听妈妈在电话那头说了这么多,我忍不住地伤心起来。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我们都拼着命来追赶,在追赶的过程中,我们甚至来不及回首看看落下的亲人,不是不想,也不是不能,而是来不及。
  末了,妈妈又说,爷爷揉了揉脸,感叹道,《白蛇传》里的许状元想救母亲出来都要磕破头呢,亮仔也有自己的事业,他也有自己的难处。
  原来爷爷仍然以为我读了大学出来就相当于古代的太学生,就相当于金榜题名,就相当于“吃皇粮”。他不知道,现在的大学毕业生比古代的秀才还贬值。爷爷啊爷爷!
  虽然我跟爷爷去捉鬼的那些日子里,他已经开始咳嗽了,但是如果他要忍一忍,还是能保证很长一段时间不咳出声来的。当我和他躲在门缝后看着竹床上的月季时,他一个咳嗽都没有。太久没有咳嗽,我都替他觉得心里闷得慌。
  月季上果然冒出了几缕细细的烟,飘飘忽忽地进入一目五先生的鼻孔。
  一目五先生安静了下来,脸上露出惬意,如很久没有抽烟的烟鬼终于得到一支香烟,如很久没有喝酒的酒鬼终于捧了一罐酒在怀里。
  它们太陶醉于月季的精气,没有注意竹床旁边的破麻袋发生了轻微的变化。麻袋的经纬渐渐松开来,纵的麻线和横的麻线渐渐分离,如无数条蚯蚓爬开。那无数条“蚯蚓”缓慢而有秩序地爬上了竹床,然后爬上月季,最后顺着月季冒出的细细的烟爬向一目五先生的鼻孔。而一目五先生仍旧闭目陶醉,毫无知觉。
  爷爷将手放到了门闩上,我知道,他就要等待最佳时机出去了。我也暗暗地做好了准备。
  终于,地上的破麻袋一根麻线也没有剩下,全被一目五先生吸进去了。
  “阿嚏!”独眼首先打了一个喷嚏,紧接着,其他四个瞎子接连各打了一个喷嚏。
  “走!”爷爷大喝一声。“哐”的一声早已把门打开,随即身子如弓箭一样飞了出去,我立刻跟上。
  一目五先生显然没有料到它们的整个吸气过程全部被我们看到,它们呆呆地看了我们片刻,不知所措。
  爷爷口里的咒语已经念了起来:“寂然无色宗,兜术抗大罗,灵化四景分,万条翠朱霞。游魄不顾反,一逝洞群魔,神公摄游气,飘飘练素华。……”语气低沉,语速飞快。
  独眼愣愣地看着飞奔而来的爷爷,傻傻地听着爷爷念出的口诀,仿佛一个刚上学的学生第一次听到老师念课文一样充满了好奇。其他四个瞎子已经停止了吸精气,但是仍站在原地不动,它们在等待独眼发号施令。等到爷爷离它只有两三米的距离时,独眼才恍然大悟,大喊一声:“跑——”
  立刻,它们像烟被风吹散一样消失了。等爷爷赶到竹床前面,一目五先生已经无影无踪了。我气喘吁吁地跟在爷爷后面,心里懊悔不已。守了大半天,没想到连个招呼都没打就什么都没有了,真是白白忙活了一阵。
  爷爷刚才也费了很大力气,双手叉腰大口大口地喘气。我瞟了一眼月季,幸亏它暂时好像还没有大碍。
  “它们跑了。”我用力吸了一口气,然后对爷爷说。
  “跑不了!”爷爷简短地回答道,两只眼睛警觉地搜索周围的每一个角落。天色很暗,四周寂静,我实在想不出爷爷到底在看什么东西。“它们跑不了多远。”
  “可是我们看不见它们,就算它们跑的速度不快,我们也根本没有办法找到它们在哪里呀。”我焦躁道。
  “你能看见的。它们在那里,你看。”爷爷指着地坪南边的空气道。
  可是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89.
  “爷爷,可是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啊?”我着急地问道。
  “你再往那个方向看,”爷爷指着地坪的南面,“不要看到山那边去,就在地坪边沿上。看到没有?你也别寻找它们的身影,它们的身影你是不可能看到的,但是你可以看到其他的东西。”
  “什么东西?”我还是什么都没有看到。黑夜一降临,整个世界就如沉浸在一个莫大的湖底。也许太阳还在头顶上,但是湖水太深了,以至于太阳光根本到不了这个湖底。空气是湖里流动的水,远处的山林就是湖底的水草。在这个幽蓝得发黑的水里,我看不到一目五先生的踪迹。
  “麻线。”爷爷回答道。他已经轻轻地跨出了脚步,向地坪的南面走去。
  “麻线?”我迷惑不解。
  “对的。我刚才把那个破麻袋丢在竹床旁边,就是为了让一目五先生连同月季的精气吸到肚子里去。这样的话,即使它们隐藏了自己,也隐藏不了那些麻线。我们不用看到它们的影子在哪里,我们只需要看到那些麻线在哪里就行了。”爷爷边迈着碎步边对我说。然后,爷爷指着前面,悄悄地说:“你看,它们在那里。”
  我顺着爷爷的指向看去,果然看见丝丝缕缕的麻线浮游在空气中。这时候,我就更加觉得整个世界就是一潭湖水了。那些麻线就是漂浮在水中的寄生物。
  “那我们怎么抓住它们呢?”我担心地看着爷爷,“您的反噬作用还没有完全好呢。”
  爷爷嘴角拉出一个狡黠的笑容,道:“不用担心。我用文欢在的骨头来打它们。”
  “文欢在的骨头?!”我浑身一颤,“难道要拆了文欢在的骨头才能制伏一目五先生吗?那……”
  “不用拆他的骨头,他的骨头就在这里呢。”爷爷说着话,将右脚往地上用力一踩。我还没有来得及猜到爷爷的下一步动作是什么,爷爷就将迈出的右脚往后一拖,然后再次迅速地将右脚往前一勾。同时,爷爷的手伸了出来,轻轻在空气中一抓,脸上就浮现出了得意的笑容。我看看他的手,拳心空握,似乎抓到了什么东西。但是我看不到他的手里有任何实物。
  “他的骨头就在这里呢。”爷爷侧脸朝我一笑,晃了晃拳心空握的手。
  我后来才从爷爷那里学到那一套动作,那套动作有个名称,叫“勾棍”。如果地上有一根木棍,而你来不及弯腰去捡的时候,就可以使用到这一套动作。首先将脚踩在木棍上,然后脚迅速往后一拖,带动木棍滚动起来。当你的脚离开已经滚动起来的木棍时,你要迅速用脚尖去轻轻顶一下木棍。当你的动作熟练的时候,木棍就自然而然从你的脚尖滚到脚背。这时,你只消轻轻勾一下脚尖,木棍就会乖乖地腾空而起。最后,就需要你眼明手快地抓住已经腾空的木棍了。
  而当时爷爷踩住的,正是文欢在的骨头。
  “他的骨头哪里来的?怎么会在这里呢?”我惊讶地问道。
  爷爷笑道:“那天晚上,其实文欢在确确实实看到了自己的腿在竹床上,只可惜没有人相信他。当然了,别人都没有看见,自然不会相信他。”爷爷一边小声地说一边继续往那丝丝缕缕的麻线靠拢。
  “哦?”我跟着爷爷亦步亦趋。
  “一目五先生来不及吸文欢在的精气,一怒之下折断了文欢在的腿。不过,折断的不是他的肉体的腿,而是他的灵魂的腿部。所以,你眼看文欢在的腿好好的,但是就是走不动了。”那些漂浮在空气中的麻线缓慢地动着。它们不能说话,而其中四个是瞎子,所以它们行动得非常缓慢。
  “原来是这样啊。”我小声地说道。
  爷爷又说:“刚才我来的时候说这里有臭气,就是文欢在的腿部在地坪里腐烂发臭了。上次我跟潘爹来,臭味比这次要浓烈得多。只是潘爹闻不到,我就没有点破。这次我不消运用多少法术,只拿着这骨头往有麻线的地方狠狠地打,一目五先生就会受到攻击。要是我们自己用手打,肯定是起不了多少作用的。”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这时,我们已经走到地坪边沿了,再往前便是一块正方形的水田了。麻线就漂浮在眼前了,显然我们面前的这个鬼不是独眼,不然它不会摸索到水田旁边来。这里是最不好逃脱的地方,因为它再向前走的话,便会弄出“哗哗”的水声,自然就暴露了自己的所在。
  我看到水田边上的草被踩下去了一个脚印。应该是一个瞎眼的鬼在试探前面的路。
  是时候了!
  爷爷举起手里的骨头,朝前方狠狠地挥过去。
  “哎哟!”一个声音传来。那个鬼被爷爷打中,忍不住叫唤起来。水田边上的草立即被踩出无数个脚印。它要逃跑了!
  我正准备追上去,只听得“扑通”一声,水田里溅起了一层水花。那个冒失鬼一脚踩空,掉到水田里去了!水滴溅落在它的身上,勾勒出了它的形状。
  “你去摁住它,它没有多少力气的!它们的胆子很小,你不停地骂它小偷就是了。我去捉其他的。”爷爷挥了挥我看不见的骨头,吩咐道。
  我马上冲到水田边,壮着胆子拉住它的一条腿,使劲儿往岸上拖,嘴里不停地骂道:“你这个小偷!专门偷人的精气!你害死了多少人啊!你心里不愧疚啊?看我不收拾你!”
  虽然我的咒骂比不上四姥姥,但是它仍然吓得哆哆嗦嗦。也许它并不是因为我的咒骂而害怕,而是刚才失足掉进水田让它吓得心惊胆战。我像拖着一串水草一样,将湿淋淋的它拖到了地坪旁边。
  90.
  爷爷见我已经抓住了那个瞎鬼,便赶到地坪的另一面寻找剩余的四个。
  我原本以为抓住其中一个,便可按照同样的方法一一抓住其他四个,可是我料错了。
  只听得空气中传来一个声音:“其他几位兄弟,不要慌张!如果我们各个走散,只会一个接一个被他捉住。再说了,我们五个一直以来没有分开过,如今已经有一个兄弟被他们捉住,我们岂能撇下它一个自己逃跑?”
  我可以猜到,说话的正是独眼。可是天色太暗,我看不到独眼站在哪个位置。地上的瞎鬼拼命挣扎,我摸到它的手,将它反按在地。它的脑袋,它的胳膊,它的腿,我都能摸到,但是看见的只是悬浮在地面不到两寸的几根麻线。
  独眼又说话了:“我们五个,一个独眼四个瞎子,能在众鬼中间占有一席地位,都是因为我们五个齐心合力,不弃不离。如今就算我们其中能逃走一个两个,可是回到众鬼中间后,我们单个的哪里能被其他鬼瞧得起?以后如何生存?”
  爷爷站在地坪里左顾右盼,辩驳道:“你们本来就不应该在这里,本来就不应该出来骚扰生人,要么躲到你们该待的阴暗处,要么早日超生投胎!这样也省得我来花力气捕捉你们!”
  独眼喝道:“兄弟们,不要听这个老头子的话!现在他已经抓住了我们的一个兄弟,同样他也不会放过我们的。”
  另一个声音怯怯地问道:“大哥,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又有一个声音小声问道:“对呀,大哥,我们能怎么办?”那个发声的鬼极力压低声音,似乎生怕我和爷爷发现了它的所在。这时,远处的山那边发出“沙沙”的声音,一阵风吹过来,我不禁缩了缩身子。身下的鬼趁机使劲儿爬起,我立即用力将它压下。它仍战战兢兢,如一只落了水受了惊吓的小老鼠。
  独眼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早听说这位老人家在上次捉鬼的时候受了很厉害的反噬作用,现在对付不了我们。而他的外孙不过是个没有任何道术的高中生,我们更不用担心。他现在依靠的不过是手里的那根骨头。”
  “骨头?”另一个声音问道。瞎鬼看不到爷爷手里的东西。
  “是的。上次我们也在这个竹床上要吸别人的精气,后来被发现。情急之下,我折断了那个人的腿部。他现在拿着的就是已经腐烂的骨头。”独眼说,“我们只要把他手里的骨头抢过来,他就没有办法对付我们了。”
  后来,爷爷说那个独眼很聪明,它一边移动方位一边说话,好让爷爷弄不清它到底站在哪个地方。
  “嗯!”三个瞎眼异口同声。
  这时,那些悬浮在空中的麻线不再四处逃散,反而聚集到了一块,渐渐向爷爷逼近。
  爷爷没有料到一目五先生居然敢迎面走过来,愣在那里竟然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办。就在这时,我突然想起了爷爷曾经跟我讲过的捉螃蟹的方法。而现在,除了已经被制伏的一个瞎鬼,剩余的三个瞎鬼相当于独眼的三个螃蟹腿,独眼就是螃蟹的眼睛。如果我们把这只组合起来的“螃蟹”的眼睛打瞎了,其他几个螃蟹腿就不足为虑了。
  悬浮在空中的麻线越来越靠近爷爷。独眼说道:“你们不要惊慌,听我的口令。他手里的骨头顶多能打到我们其中的一个,然后我们立即将他的骨头抢过来。”
  我按住身下的瞎鬼,大声朝爷爷喊道:“爷爷,爷爷,你只要制伏独眼的那个鬼,其他的鬼就碰不到你了!”
  爷爷回道:“傻孩子,我怎么不知道擒贼要先擒王呢?可是这么的麻线中间,哪一个是看得见的那个鬼的呢?”
  是呀!当初爷爷教我怎么捉螃蟹,是因为我们知道它面对哪方,双钳能攻击哪里。可是现在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不过是一团乱而无序的麻线。况且它们站到了一起,我们根本没有办法分清哪些麻线是属于独眼的,哪些麻线是属于瞎眼的。
  这时我多余地想,如果歪道士在这里多好啊。他收集了那么多的鬼魂在那个破旧不堪的小庙里,那么他是不是也曾收服过一目五先生这样的鬼群呢?如果之前请他过来帮忙,或者他不来但是提些好的捉鬼方法,那我们也不至于反被一目五先生逼迫到这个地步。
  在我读高二的时候,原先初中我认识的老师大多数被调走或者升级了,所以那些日子里我很少去初中母校,也就很少碰到歪道士很少听到歪道士的消息了。
  不知道歪道士他是不是还一直待在小楼上不肯下来?
  独眼打断了我的遐想,他“哧哧哧”地笑了几声,狠声道:“古话说得好,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我们吸人精气不关你的事,你一把年纪了,不好好养老享清福,倒管起我们鬼类的事情来了!”
  爷爷从容不迫,脸上一如既往挂着淡淡的笑容,说道:“我虽管事,但是不像白蛇传里的法海,拆散许仙和白蛇娘子的好事。善事我可以不管,但是恶事万万是不可以留的。今天不管你们,明天你们又会害下一个人。”
  独眼恼羞成怒,大声喝道:“我看你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既然你执迷不悟,那你就试试吧!”
  悬浮的麻线加速朝爷爷靠过来。
  我一时惊慌,居然被地上的瞎鬼用力一顶,将我从它背上顶了下来。我再去抓它时,胳膊突然被什么东西抓住,疼得如针扎。我连忙缩手,可是手腕已被控制,缩不回来了。
  “爷爷,独眼抓住我的胳膊了!”我转头朝爷爷大喊。瞎鬼不会这么准确就抓住我的胳膊。抓住我的才是看得见的鬼,围在爷爷周围的是瞎鬼。它们居然也懂得声东击西!
  91.
  在爷爷赶到我的身边之前,独眼慌忙松了我的手腕。
  我突然灵光一闪,凑到爷爷耳边悄悄说:“爷爷,其实我们不用看见它们也可以知道哪个是独眼。”
  “怎么知道?”爷爷问道,手里紧紧抓住骨头。
  “它们四个都受一个独眼控制,一举一动都要听独眼的命令,所以,它们中反应动作最及时的那个就是独眼。你挥一下骨头,吓吓它们,看哪个最先躲闪,那么那个就是独眼。你只要逮住独眼一个狠狠地打,打怕了它,其他的鬼就自然容易制伏了。”我说。
  爷爷很开心地对我一笑,点点头。
  接下来的过程就变得非常简单了,爷爷手里的骨头每一下都打在了独眼的身上。独眼疼得嗷嗷直叫唤。“你这个老头居然能看见我?为什么每一次都打在我身上?”独眼恼怒道。
  爷爷不回答,手里的骨头继续精确地落在最先移动的那团麻线上。
  独眼一慌,其他的四个鬼就失去了指挥,只能慌乱而无用地在原地打转。
  独眼受不了骨头的殴打,终于显出原形跪在了爷爷面前,哀号道:“别打了,我们也是迫不得已啊……”其他四个鬼见独眼投降了,也纷纷显出原来的形状,都跪在了爷爷脚下。
  “你们还迫不得已?你们害了人还说自己是迫不得已?谁相信哪?”爷爷将那根看不见的骨头夹在腋下,质问道。
  独眼抬起头来,哭诉道:“我们的胆子比老鼠还小,您是知道的。我们何尝不想早点儿投胎做人?我投胎倒是没有什么问题,可是他,他,他,还有他……”独眼将跪在爷爷脚下的四个瞎鬼一一指点,说:“我走了,它们就永远不能投胎转世了。”
  爷爷拧眉,沉思了好一会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挠了挠耳朵,问道:“为什么你走了它们就不能投胎呢?你们一块去投胎不可以吗?”
  独眼的一只眼睛流出了泪水,另一只眼睛仍旧如干枯的古井一样吓人。其他四个瞎鬼也呜咽不止。爷爷被它们弄懵了,不知道它们为何突然哭得这么伤心。我也不解。
  “你们刚才不还气势汹汹吗?怎么一会儿都成这样了?”爷爷问道。我担心一目五先生有什么阴谋,目不转睛地盯着地上的五个鬼,如果它们中哪个朝爷爷突然发动攻击,我就立刻扑过去。
  文欢在的屋里静悄悄的,也许他们夫妻俩还没有醒过来。
  “我,我不敢说。”独眼哽咽道。它给爷爷磕起头来,悲伤道:“您就放了我们这一次吧,我们再吸一个人的精气就可以投胎转世了。虽说再吸人的精气也是我们不忍心的,可是我们已经吸了那么多人的精气了,就差一个了。”
  爷爷怒道:“投胎转世你们自己去就是了,却为何还要吸人的精气呢?吸人的精气只会增加你们的罪孽,对你们投胎转世没有任何好处。看来你们还是恶性不改啊!”
  独眼磕头道:“它们四个都是我害死的,我必须把它们带出苦海啊!如果我独自去投胎,心里不忍。”
  独眼前言不搭后语,爷爷越听越糊涂了。“你说什么?它们四个都是你害死的?既然是你害了它们,你又怎么突然好心肠要将它们带离苦海?你说的苦海指的是什么?我怎么越听你的话越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了呢?”
  其他四个鬼也不说话,只是跟着独眼哀号,声音呜呜地令人毛骨悚然。难怪成语中要用“鬼哭”和“狼嚎”来形容声音的可怕呢。它们的哭声就如萧瑟的秋风被干枯的树枝划破,寒冷而刺耳。
  “我不敢说。”独眼道。它的额头磕破了,血从那里流出来,顺着脸上的纹路流到了嘴角边。加上那只空洞的眼,面目更加狰狞可怕。我怎么也不会把这张脸跟好心肠联系到一起,只能猜测它的嘴脸后面隐藏着什么样的更为毒辣的诡计。
  爷爷见它装出的可怜样,动了恻隐之心,为难道:“可是就凭你这张嘴,要我怎么相信你呢?你说有你的苦衷,可是你又不说清楚。”爷爷转而问其他四个鬼:“既然是它害死的你们,你们怎么还要跟着它来继续害别人呢?难道你们忘记了当初被害的感受了吗?”
  我在旁边听得不耐烦,对爷爷没好气地说道:“爷爷,我看您是好心过度了,只要把它们都捉起来处理掉,不就什么事情都好办了吗?它们既是害人的鬼,我们何必跟它们啰唆这么多?”
  独眼和其他四个鬼一个劲儿地向爷爷磕头求饶。
  爷爷叹了口气,说:“你们既然不说明白为什么,那就怪不得我了。如果你们说出来,也许我可以帮到你们。当然,如果你们想我去帮你们再吸一个人的精气那是不可能的。”
  独眼听了爷爷的话,忽然停止磕头,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您不会计较这么多,还会帮我们吗?”它的脸上露出一丝惊喜,让我看起来觉得十分厌恶。
  “如果你们真的是迫不得已,我想知道是什么迫使你们害人的。”爷爷说。
  我在旁冷笑道:“哼,恶鬼吸人精气还需要道理吗?爷爷,你不要上它们的当。”
  爷爷朝我摆摆手,然后对独眼道:“你说。”
  独眼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说出它的苦衷需要很大的勇气。
  这时,意外情况出现了!那四个瞎鬼突然不约而同地朝独眼爬过去,有的扯胳膊,有的掐脖子,恨声道:“你不要说!你不要说!你还要不要我们活?还要不要你自己活?你说完了不但挽救不了自己,还会再次害死我们!”
  我和爷爷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面面相觑。爷爷的目光问我,我的目光也问爷爷:这到底是怎么了?一目五先生隐藏着什么天大的秘密吗?
  湖南同学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看了看窗外的夜色,说道:“时候不早啦。”
  我们正要散去,湖南同学突然问道:“你们知道人们为什么害怕夜晚,却不害怕白天吗?”
  这个问题我倒没有想过。是啊,为什么人们觉得夜晚有恐怖气氛,而白天没有呢?
  湖南同学自己回答:“因为白天我们能看见彼此,但是晚上很多东西都看不见。”
  “这跟害怕有关系吗?”一个同学不解地问道。
  “当然有关系。佛家有言:人有三毒,贪、嗔、痴。白天因为别人看得见,人们往往极力掩饰此三毒;晚上以为别人看不见,人们就将它们释放出来。所以我们觉得夜晚比白天可怕。”
  “所以你在午夜零点才讲这些故事?”
  “是的。这些故事都是因贪、嗔、痴而起,自然要随着它们的出现而出现啊。我选在这个时候讲,是希望那些正被贪、嗔、痴蛊惑的人能在恰当的时刻听到这些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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