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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每个午夜都住着一个诡故事之灵屋老人 [打印本页]

作者: strawberry    时间: 2023-10-29 09:30
标题: 每个午夜都住着一个诡故事之灵屋老人
  本故事集为好几个故事,阅读上一篇请点击:每个午夜都住着一个诡故事之第二次死亡
  15.
  零点时分。
  “喂,灵屋是什么啊?”一个同学迫不及待地问道。
  湖南同学挥挥手:“不要着急,讲着讲着你就明白了……”
  之前一直没有提到过文天村这个做灵屋的老头子,他实在太老,走路的时候气喘得非常厉害,仿佛下一口气要付出极大的努力才能接上,可是他瘦弱的身子根本给不起这么大的负载。所以给人一种马上就要断气的感觉,说不定在某个晚上就魂飞魄散,魂归西天。
  这个老头子无子无女,住在文天村一个逼仄的巷道里。有时,我和妈妈去爷爷家要穿过那条巷道,当然也可以走另外的道而绕开那里。如果天气稍微潮湿一点儿,我和妈妈是不会走那条巷道的,宁可绕开行走。只有在艳阳天为了走近路偶尔才经过那里。
  因为巷道两边都是老屋,墙要比一般的房子高出很多。并且老屋大部分已经没有人居住,缺少维修,墙倒瓦倾。
  我和妈妈经过的时候总担心那些歪歪斜斜的墙要倒下来,总想快快通过这条巷道。可是如果下雨,巷道里排水不畅,稀泥很深,走快了容易摔倒。所以,我和妈妈宁可多走些路也不愿意走那里的捷径。
  那个做灵屋的老头子就居住在那条巷道里,除了偶尔出来砍竹子买纸张,其他时候就蜗居在家。外面经过的人只要听见他的屋里传出刺啦的劈竹声,便知道这个老头子还活着,也可以预料到附近又有人死了。因为只有在葬礼上才能用到老头子的杰作——灵屋。
  也不知道是从哪个朝代开始流行这种葬礼方式,人死后亲人总要给他烧一些东西。我听说过其他很多地方都有贵重物品陪葬,或许这跟烧东西有异曲同工之妙。我们那里,在出葬的那天,要给死人烧一些纸和竹子做成的房屋,让亡者在冥间有地方住。还要给亡者烧一些金山银山,当然金银是很难烧化的,所以也用纸和竹子做成山的形状,然后在纸上画很多元宝。
  灵屋以竹子为骨架,然后在外面粘上白纸,再在白纸上画门画窗。在烧灵屋的时候,需要一个人在旁照看,灵屋不能一烧就倒下,要先让纸烧完骨架壳屹立在那里,然后骨架慢慢烧尽。如果灵屋上的白纸还没有烧尽就倒下了,这灵屋便没有完好地送给亡者。这个责任一个要怪烧灵屋的人不会维护,二就要怪做灵屋的人功夫不到家。
  所以,灵屋也不是谁都可以做的,在那时的农村,也算一门特别的手艺。
  而文天村这个老头子,在这方面尤其在行。没有子女赡养,光靠村里帮助一点儿是不够的,所以他靠这个手艺挣些买油盐的钱,也赢得每个人的尊重。
  我虽知道这个人,但是根本不记得他的长相。虽然那时的我经常去爷爷家,经常经过那里,可是见到他的机会很少。
  有几次我从爷爷家回来,爷爷要送我翻过文天村和画眉村之间的一座山,爷爷很多次把我送到这个老人的家门口便止步。我便继续走回家,爷爷却转身进了那个老人的家。我可以猜到,爷爷会跟他谈些什么方面的话题,不是谈论冥间地狱,而是回忆过去他们年轻时的岁月。
  除非是人家找上门来要他帮忙,爷爷一般不喜欢随便跟某个人谈论方术方面的事情。估计那个做灵屋的老头也是如此。有时,我觉得他们那一辈的人像戏台上的配角,出场的时候尽情挥洒,退场的时候一言不发,不像我们这一代张扬。
  想到他们,我就感叹不已,觉得沧海桑田是一种残酷。
  奶奶披着夜色走到了那条古老萎缩的巷道,敲响了那个老人的门。
  “笃笃笃——”敲门声惊醒了沉睡在门内的一只土狗。
  “汪汪——”土狗回应敲门声,却把里屋的老头子吵醒。
  “谁呀——”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由于巷道两边的墙非常高,这个声音走不出巷头巷尾。
  “是我,马岳云。”奶奶不报自己的姓名,却报出爷爷的名字。
  16.
  既然能听见狗吠,证明老头子的耳朵不会背到哪里去,何况是在寂静如死一般的夜里,辨别声音更加容易。老头子不会不知道,这个声音不是马岳云的,况且声音还是一个女的。
  可是老头子毫不犹豫,巍巍颠颠地走出来。奶奶听见细碎的脚步声从里屋一直响到了面前。然后一阵木头相撞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特别清脆。老头子打开了家门后面的木栓。一张沟沟壑壑的脸浮现在奶奶面前,虽然奶奶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吓了一跳。
  漫天的星光扑进了老头子的家里。奶奶踩着星光走了进去。一个昏暗的角落里有两道寒光冒出,那是老头子的狗。孤寡的老人,一般都会养着猫狗的,或者是养着一屋的花。在多少年后,奶奶因病去世后,爷爷却只养着一头牛。
  老头子用哆哆嗦嗦的手摸到一盒火柴,“哧”一声划燃,奶奶就看到了一个豆大的火苗,然后火苗如豆芽慢慢长大。原来是老头子点燃了一个灯盏。
  当时电已经接进村里了,但是老头子仍坚持用灯盏。那是烧煤油的灯盏,火焰上方有很浓的烟。在这个高大而空旷的漆黑房屋里,灯盏本身就有几分恐怖的气氛。
  奶奶发现,这个空旷的堂屋里前后左右全部是即将给死人用的东西——灵屋。
  在灯火的跳跃下,这些纸和竹子折成的小房屋在各个黑暗的角落若隐若现,仿佛它们已经在地狱中被亡灵使用了。而面前的老头子,则是冥间的伟大建筑师。
  冥间建筑师的眼睛也如灯火,闪烁地看着奶奶。他大概有了几分明白奶奶来是干什么的。
  奶奶先为打扰老人的睡眠道歉,然后说出了爷爷的请求。
  冥间建筑师想也不想,就点了点头。
  奶奶心里一阵感激。虽然她不怎么支持爷爷做这些事情,但是老头子的爽快和理解却使奶奶心生愧疚。
  奶奶不知道说什么好,很多感激的话堵在了嘴里说不出来。像这位冥间建筑师,听过感激的话多了去了。
  “很晚了,您先回去休息吧。叫马岳云放心,他交代的事情我一定办好,没有问题的。叫他好好做好自己的事,不要因为这个分心。”冥间建筑师却先开口了,一边说一边朝门口走,送奶奶出门。
  奶奶走出门来,老头子又合上了门。
  奶奶又重新站在了漫天星光下,看着面前的漆黑木门,感觉刚刚是脱离了人间进了地狱一回,那些黑暗中若隐若现的灵屋使奶奶不能忘怀。那里真如地狱一般。
  可是地狱里住着一个善良的老人。
  爷爷已经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他总算能安心养一小段时间了。小段时间过后,迎接他的将是更加险恶的困难。
  “那只狐狸现在跑到哪里去了?你还在追寻它吗?”选婆终于问到了关键的问题。
  “那只狐狸?”罗敷道,“已经到了这里了,先于我到了这里。”
  “到了这里了?”选婆一惊。不用猜,选婆也明白了几分。但是他还不确定,如果瑰道士就是那只可恶的狐狸,那么他那次在夭夭家捉鬼又怎么解释?只见过道士捉鬼的,哪里见过狐狸捉鬼的?按道理说来,妖魔鬼怪都是同一类,伤害罗敷的狐狸绝对是一只妖狐,伤害人情有可原,应该不会伤害其他的鬼吧。还有,选婆听老人讲过的妖狐一般都是女性,从来没有见过男性的妖狐。瑰道士绝对不是那只狐狸。
  那么,瑰道士到底是干什么的呢?选婆的心里已经有了千千结,解不开。
  “是的。它已经到了这里了,我熟悉它的气味,我是追着它的气味来的。这么多年来,我一路吸取好色男人的精气,一路循着气味追踪那只狐狸。”罗敷淡淡地说,一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模样。
  “你确定它就在这里?”选婆还是不信。
  选婆给我复述到这里的时候,我想起我的月季,它在某个夜晚也给我提示,说一种强大的气味正在向这里行进。
  “它就在这里,而且离我已经很近了。”罗敷肯定地说。
  选婆浑身一颤,很近?他朝四周看了看,似乎那只狐狸就躲在他家的某个角落。
  “选婆!”屋外一个响亮的嗓子喊道。
  选婆和罗敷都一惊,听见外面的脚步声渐渐靠近,完全没有防范,可以猜出外面的人不是偷听者。
  “选婆!起来没有啊?太阳都晒到屁股了,你怎么还赖在床上?”原来是跟选婆玩得比较好的伙伴,“你这人,一没孩子夜里闹腾,二没女人夜里折腾,怎么也赖床呢!”那人在外面吆喝道。
  罗敷听了,朝选婆莞尔一笑。选婆见到罗敷的笑,又愣了。这个女人,刚才还是那么坚毅的表情,现在又是一副万般可爱的模样。女人真是善变的动物,同时也是吸引男人的尤物。此时女人的笑让他心生感慨,这么好的一个女人坏在了一只狐狸手里,真是上天不公。要不是那只狐狸,人间会多一段美好姻缘,少一段心酸悲剧。可惜了!
  “你快回答外面那个人,不要让别人发现我在这里。”罗敷忙交代选婆道。
  选婆连忙一跃而起,慌乱穿好衣裤。女人则搂紧了被子,刚才露在外面的两条白皙的胳膊也藏进了被子里。
  选婆走出家门,这才发现已经是日上三竿。这一段谈话实在长,让他们俩都忘记了时间。时间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有时会快有时会慢。
  “有什么事吗?”选婆的眼睛一时适应不了外面的阳光,眯着眼睛问道。而他的伙伴,在炫目的阳光下一脸坏笑地走了过来。
  17.
  选婆看着伙伴脸上的坏笑,浑身不自在,仿佛一片看不见的鸡毛在拨弄他的周身。
  “你笑什么?”选婆问道。不过语气完全暴露了他的心虚。
  伙伴打趣道:“哎呀,果然不一样了啊,你看,脸色红润,眼睛有神。哎呀哎呀,就是不一样了啊。”
  选婆听出他话中有话:“直说吧你,什么意思?再这样打趣我,别怪我不答理你啊。”说完,选婆假装转身要往家里走。
  “这么急着要回屋里?看来我猜得没错,家里有美人等着吧!”
  选婆一惊,站住了。
  “看!被我说中了吧。哈哈,你这哥们儿也太不仗义了,有了好事也不告诉兄弟一下,来来来,让我进去看看嫂子长得啥样,是不是真如瑰道士说的美如天仙啊。真是便宜你这小子了,看来你是命犯桃花啊。”伙伴一边说一边要往屋里走。选婆急忙拦住,死死不让伙伴走过他的双臂。
  “原来是瑰道士给你说的?”选婆问道。
  伙伴拨开选婆阻拦的手:“你管是谁告诉我的,我就知道你的房里现在有一个大美女。昨天晚上没提前来打扰你们的好事已经够哥们儿了,你再不让我看看嫂子的美貌就是你不把我当哥们儿了。”
  选婆心想道,如果真是美女,让你看看也无妨,但是现在在屋里的是鬼,并且是厉鬼,怎么能让你乱看呢!女色鬼最讨厌好色的男人了,而这位伙伴平时就是花花肠子,看见漂亮的姑娘就喜欢动手动脚,在漂亮姑娘的身上腰间揩点儿油。放他进去,不是让他自找死路吗?
  瑰道士不是要他秘密进行吗,现在怎么又告诉别人?难道瑰道士预测到了我和女色鬼会互相喜欢?所以他派另外的人来试探?
  选婆猜错了。因为这个伙伴是爷爷派来的。
  “你真不让我看看?”伙伴有些生气了。
  “你什么要求都可以提,但是今天就不让你进门。”选婆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那好。哥们儿家里置了壶好酒,没有人陪我喝,你跟我到我家去喝点儿。这要求不高吧。”伙伴摊开双手道。
  选婆对伙伴的突然转变惊喜不已,却又有些迷惑。这人怎么转变这么快呢?“喝酒可以,但是要等到中午或者晚上吃饭吧。早上起来就喝酒,伤身。”这么一说,他感到肚里咕咕叫了,从早晨到现在,还没有吃一点儿东西。
  “那好,你中午过来吃个饭吧,把我那壶好酒平分喝了。这个要求不过分吧。你再不答应可就不够意思了。”伙伴说。
  选婆急忙点头,生怕他改变主意要进屋里。
  伙伴见他答应,便转身往回走。选婆还不放心,等到看见伙伴走出了地坪,转个弯不见了,才进屋又返身关门。
  “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罗敷见选婆回来,慌忙问道。
  “应该是瑰道士告诉的。”选婆说。
  “瑰道士是谁?”罗敷忙问,身子从床上直起来。被子从她身上滑落,露出比早上的阳光更迷人的春光。但是她那满头的秀发也随即降落,像云彩一样笼罩身体,遮住乍泄的春光。选婆咽了一口口水。
  “昨天晚上还没有看够吗?”罗敷笑道,“你没有听到我的问题吗?你说的那个瑰道士是谁?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除了那只狐狸知道我在追寻它之外,应该没有其他人知道我来了这里啊。”
  “我也正猜这个贵道士的身份呢?”选婆皱起双眉说。
  “他有什么值得可疑的吗?”罗敷意识到这个瑰道士不简单。
  “他刚到这里的时候我就很怀疑,可是我的疑点被他一点点地化解了。他控制了我们村里的那个红毛鬼,又说了一段关于你的故事。不过,他说的故事跟你说的有很多出入。”选婆说,“你讲到那只狐狸的时候,我就怀疑他是不是就是那只狐狸。不过,他在夭夭家还捉过鬼,妖魔鬼怪是同一家,我想,如果他是狐妖的话,就不会捉鬼了。所以……”
  “你给我说说他的长相。”罗敷打断选婆的话,问道。
  “要说他的长相啊,也非常的奇怪。他戴着一个奇怪的帽子。那个帽子大得离奇,不像遮阳的太阳帽,也不像挡雨的斗笠,而是像一把油纸雨伞。他穿的衣服也是古里古怪,像一件大雨衣,可是肩上还披着蓑衣。”
  “他是不是长着一对尖耸的耳朵?”罗敷又打断他的话。
  “对对,他的脸也很古怪,好像皮肤不是我们这样的皮肤,而是……”
  “而是像白纸一样的皮肤,是吗?”
  选婆惊道:“你怎么知道,你见过他吗?”
  罗敷冷笑道:“何止是见过!他是我噩梦的根源。”
  “你的意思是……他就是那只狐狸?”选婆目瞪口呆。如果瑰道士就是那只狐狸的话,他岂不是成了狐狸的帮凶?他岂不是帮着罗敷的仇人对付罗敷了?他惊讶地看着罗敷,看着她脑袋是点下还是摇动。
  罗敷的牙齿在打颤,当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仇恨。罗敷缓缓地点了点头:“我可以确定,他就是那只狐狸。”
  而在同时,选婆的伙伴问爷爷道:“马师傅,你确定瑰道士就是狐狸吗?”
  爷爷此时在选婆伙伴的家里,脸色不好看,不知是因为病的缘故还是因为事情的复杂。
  爷爷点点头:“他自称为瑰道士,其实‘瑰’字里隐含着两个字。这两个字暴露了他的身份。他太自得,自作聪明,这正是他的缺点。”
  “哪两个字?王?鬼?”选婆的伙伴问道。刚才就是爷爷叫他去请选婆吃饭的,还假装不经意说出是瑰道士告诉他选婆屋里有美女。虽然之前爷爷并没有向他解释明白,但是他相信爷爷的眼光。在这周围的居民里,爷爷还是有很高的声望的。
  “你猜对了一半。”爷爷说。
  18.
  “猜对了一半?什么意思?”那位年轻人问道。
  爷爷一笑,皱纹拧到了一块:“应该倒过来念,鬼,王。”
  “鬼王?”年轻人皱眉道。他还是不理解爷爷的话。或者说,他理解了爷爷的话,但是不相信。
  “对。他就是鬼王。不过他不是掌控百鬼的鬼王,而是百鬼的制造者,作孽者。”爷爷哆哆嗦嗦的手伸到上衣口袋,却没有掏出任何东西。奶奶事先把他的烟藏起来了。爷爷现在身体不好,抽烟会使病更加严重。
  “什么意思?我只知道鬼王是鬼的大头目,不知道与您说的鬼王有什么区别。”年轻人歪着头问爷爷。如果当时我不是在学校,估计问这个问题的是我。
  “这只狐狸的性子特别恶。你应该知道,狐狸精一般指风骚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喜欢勾引各种男人。对不对?”爷爷笑着问道。
  年轻人点点头:“这我知道。”
  “与以往的狐狸精不同,这只狐狸却是男性的,但是他同样是个色性十足的人。由于他的长相不像女狐狸精那样迷人,他勾引不到别人家的良家少女。所以,他便变幻为女人喜欢的人的模样,偷偷潜入女人的家里,用这样的方式满足自己的欲望。”爷爷说。他捏了捏鼻子,那表示他的烟瘾上来了。年轻人看出了爷爷的心思,掏出烟来敬给爷爷。爷爷却摆了摆手拒绝。
  爷爷接着说:“等被害的女人发现被玷污,那只狐狸早已经不知去向。在那个年代,贞洁比生命还重要,所以很多女人含羞自尽。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人间的冤鬼多了许多。这些冤鬼到处寻找生前的仇人——那只狐狸。由于这些冤鬼是狐狸造成的,所以他有了一个别称——百鬼之王,又叫鬼王。诚如你所说,一般的鬼王是掌控百鬼的鬼官,而他完全是创造百鬼的罪魁。”
  “原来是这样啊。”年轻人点点头,“可是,他是狐狸精啊,他不是鬼啊。”
  “这还要说到一件事。由于孤魂野鬼突然增多,地府的鬼官发觉了不平常,后来经过查问知道,原来阳间有只特别的狐狸作怪。那些鬼官不能像我这样捉鬼,他们不能待在阳间太久。他们便在阴间的命簿上一划,让那只狐狸得了一种浑身糜烂的怪病,让它烂得皮肉骨头分离。狐狸的肉身消失了,狐狸的灵魂便会归顺到地府,接受鬼官的惩罚。值得一提的是,人间的性病也是鬼官惩罚好色的人们的办法,鬼官让纵欲的人们承受痛苦。”爷爷说。
  “那么,那只狐狸怎么还在这里呢?它的肉体没有腐烂掉吗?”年轻人问道。
  “鬼官在命薄上一划,效果立即体现,那只狐狸果然痛不欲生,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地腐烂起来,性命垂危。它拖着糜烂的身体到处躲避冤鬼追逐的时候,确实差一点儿就要命丧黄泉接受惩罚。就在它奄奄一息,就要断气的时候,正好碰到一家人在给亡者举办葬礼。那家人正在烧纸人的时候,狐狸突然变成一个浑身烂疮的乞丐靠过去。人们被他吓得四散,退避三舍。”
  “果然是只聪明的狐狸,难怪人们都说狐狸很狡猾呢。”年轻人猜到了狐狸的企图。
  爷爷点头道:“在人们退散的时候,它刚好只剩最后一口气了,它扑倒在纸人上。也许它早就开始偷学人间的道学了,所以它深知灵魂转体的机妙。于是,人们惊讶地看见一身脓疮的乞丐倒下去,纸人在乞丐身下爬起来的过程。四周的人们被面前的情景吓呆了,竟然没有一个人敢近前来,眼睁睁看着纸人在眼皮底下溜走。等人们醒悟过来,拾起扁担石头要打的时候,这个纸人已经逃之夭夭了。”
  “所以我们看见瑰道士现在的脸像白纸一样,原来就是白纸做成的啊!”年轻人惊道,眼睛瞪得比除夕之夜的灯笼还大。
  爷爷又摸了摸鼻子,说:“它就是用这样巧妙的方式,躲过了地府鬼官的惩罚。它的灵魂的附体是白纸,所以肉体腐烂的方式已经不奏效了。它出现的时候总是头戴斗笠,身披大雨衣,我猜是为了隐藏被火烧坏的痕迹。”
  年轻人两眼直直地盯着爷爷,嘴巴合不上。
  爷爷继续道:“之前,他轻视所有对他有敌意的冤鬼,可是,现在他不得不胆怯其中的一个。”
  “您是说,他害怕选婆屋里的那个漂亮女人?哦,不,漂亮的女鬼?”年轻人对爷爷叫他去找选婆有了几分理解。
  “嗯。”爷爷用力地回答。
  “那他制伏红毛鬼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又到夭夭家捉鬼?”年轻人问道。
  “他到夭夭家捉鬼,只是为了证明他这个瑰道士的身份没有作假,让你们相信他没有骗你们,并且控制红毛鬼的时候没人提出异议。至于红毛鬼那边,他不是要制伏红毛鬼,而是要利用红毛鬼来对付女色鬼。那个女色鬼已经吸取了九十九个男人的精气,远远不是当初的弱女子了。这个女鬼不再是哭哭啼啼的弱鬼,而是仇恨似海的讨债鬼。”爷爷的眼睛里透露着冷峻。
  “讨债鬼?”年轻人惊呼。歪道士深藏楼上躲避讨债鬼的事情已经有很多人知道了,这里许多人知道了讨债鬼居然可以让一个专门捉鬼的道士害怕,可见讨债鬼是何等恶劣的鬼。
  “对。这个女色鬼也算是一种讨债鬼。可以说,她是几种鬼性兼有的女鬼。所以对付起来非常麻烦。凭我一个人,根本不是她的对手。所以,我才请你来帮忙,用巧妙的方法来对付这两个互相敌对的厉鬼。”爷爷看着面前的年轻人,眼光直探年轻人的心底。
  “用什么巧妙的方法?”年轻人攥紧了拳头。
  19.
  “什么巧妙的方法?选婆来了就成功了一半。你看着就是了。”爷爷卖关子道。
  “我相信选婆一定会来的。我按照您说的方法故意激他,如果他再不来就太不够意思了。”年轻人自信地说。年轻人左转右转,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他拿起一个青花瓷的水壶倒上一杯茶,小心翼翼地递给爷爷。
  爷爷接了茶,轻轻地吹了口气,却抬起头来担心地问:“你确定选婆屋里的女色鬼没有听出破绽来?你说了是瑰道士告诉你他屋里有美女的吗?如果不强调是瑰道士在算计她,搞不好她会想到其他人。”茶叶片片垂直立着,在绿色的茶水中上下小幅度漂动。爷爷看了看茶叶,又说:“好茶。”
  “您就放心吧,选婆一定会来的。女色鬼也听不出什么来,我觉得我已经做得很好了啊。”年轻人在爷爷的疑问面前有些犹疑,话的底气没有刚才那么足了,“他们应该听不出问题吧?”
  中午的时候,选婆果然来了。爷爷看见了他脸上的疲惫,不过,他的印堂光亮,眼眶周边也没有紫色,不像是被鬼吸了精气的模样,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
  选婆显然没有料到爷爷也在这里,见了爷爷不禁一愣,以为在做梦。他揉了揉慵懒的眼皮,问道:“马师傅,是你吗?您之前不是跟我说过不管这件事吗?”
  选婆的伙伴慌忙将房门掩上,将选婆拉进里屋。
  “你先出去一下吧。”爷爷拉住选婆的手,眼睛却看着选婆的伙伴。那个年轻人愣了一下,便道:“您是说我?”
  爷爷点点头。选婆还是愣愣的,显然他还没有弄清楚这里的状况。伙伴本来是叫他来喝酒的,为什么马师傅也来了?为什么马师傅又叫伙伴出去?
  “为什么叫我出去?我还想听听您是怎么捉鬼的呢。我还想学一点儿呢。”那人谄笑道。看了看爷爷的表情,那人又说,“好好,我不听,我站在这里总可以吧?总之您别叫我出去就可以了。”
  选婆的脑袋还算转得快,忽然明白了马师傅来这里肯定不是为了喝酒这么简单。于是,他也朝一脸不满意的伙伴挥挥手道:“叫你出去你就出去嘛。骗老子来喝酒的事情还没找你算账呢!出去!出去!”选婆一边说一边将伙伴往门外推,然后“哐”的一声拴上了门。
  年轻人被推了出来,还没有来得及回身反抗,门就从里面拴住了。他失望极了,背靠门迎着阳光看太阳。太阳的光线很强烈,但是他并不躲开刺眼的阳光,直直地望着天上的火轮。
  同时,他听着屋里两个人的对话。
  爷爷和选婆虽然赶出了他,但是防他的心并没有放下。他们在屋里说话的声音很小,门外的年轻人只听见戚戚的说话声,却不知道话里的内容,一无所获。
  门外的年轻人看太阳看到眼睛里幻化出了五种色彩的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他差点儿跌进屋里。
  待他站稳了脚回过身来,他只看见马师傅拍了拍选婆的肩膀,似乎嘱咐了一个非常艰巨的任务。而选婆却努努嘴,似乎有些不情愿。不过,选婆还是点了点头。选婆的头仿佛有一千斤重,头点下去就抬不起来了。
  他看着选婆一直低着头跨出门,走进太阳光里。地上的影子有些落寞。
  “现在,你可以去将军坡那里帮我忙了。”爷爷望着选婆的影子,嘴又在吩咐这个年轻人了。
  “你是说我?”这个年轻人搞不懂马师傅什么时候说的是他,什么时候不是。他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那个后脑勺很突出,是爷爷常说的聪明人的长相。
  爷爷说,我出生的时候脑袋的后脑勺也很突出,像勺大粪的“吊子”。那时的农村厕所没有下水道,就一个大坑。大坑上架两块木板,人的脚可以踩在上面,然后解决一时之急。当大坑里的粪满了,便要用“吊子”勺粪,将大粪做肥料倒进田地里施肥。
  爷爷说我的脑袋就像那个臭不可闻的东西。
  我不知道爷爷看到那个年轻人的后脑勺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还在学校守着月季花的外孙。不过,我相信那个年轻人不希望爷爷看着他的时候想起他的外孙。至少,如果是我,我是不喜欢别人看着我的时候想到他的亲人。比如,红毛鬼。
  山爹还没有变成红毛鬼之前,看着我的时候总是有一种异样的眼神。我知道,他是把我看成了他的同年儿子。那种可怜而爱怜的眼神,我至今还不能忘怀,虽然它使我很难受。
  我不知道,红毛鬼在受瑰道士控制的时候,是否脑袋里还有残留的破碎的记忆,关于他的儿子,关于跟他儿子同年的我。
  那个年轻人在将军坡看到了许许多多的红毛鬼。一个一个,姿势各异。
  他还看到了以前在这里没有见过的庙。庙的前面有一座特别大的钟。那个钟悬在一根细细的编织毛线上。
  这个钟少说也有四五百斤重吧?这个受了爷爷嘱托的年轻人想道。
  可是这样一个寺钟居然悬在一根细细的毛线上!
  钟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待寺庙里的和尚来敲响它。
  可是。
  他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了,从来没有听到过寺庙的钟声。他小时候在这个将军坡放过牛,从来没有见过这里有一座虽小却精致的寺庙。
  这个寺庙和这个钟,仿佛雨后的春笋,一夜之间破土而出,屹立在他的面前!
  还有,这么多的红毛鬼来自哪里?刚看到那些做姿做态的红毛鬼时,他差点儿吓得转头就跑。可是,这些红毛鬼用怒视的眼睛看着他,却不靠近前来。
  这里,不是他熟悉的将军坡。
  20.
  年轻人回来了,带着一脸的惊讶。他有很多的疑惑,这些问题堵在心里,不吐不快。
  “马师傅,将军坡那里……”
  爷爷做了个制止的手势,年轻人便不再说话了。爷爷慈祥地看了看年轻人,或许由于那个“吊子”脑袋,爷爷把他当成了我,像平时吩咐我一样吩咐那个年轻人:“我还有件事需要你帮忙。我自己暂时不宜出面。”
  “什么事?只要是您吩咐的,我又能够办到的,我马上就去办。”年轻人被将军坡的一幕震撼了,此刻满怀钦佩地看着爷爷的眼睛,似乎爷爷的话不是从嘴里说出来,而是从眼睛里说出来的。由于怀病在身,爷爷的眼眶有些内陷,但是丝毫不影响他的刚毅。只有在捉鬼到最艰难的时候,爷爷的眼睛才会发出这样的光芒。
  “事情不难。你能办到的。只需你到瑰道士那里去一趟,说一些跟今天早上你对选婆说的差不多的话。”爷爷说。爷爷眼睛里的刚毅传递到了年轻人的眼里,他变得自信了。
  “好的。”年轻人说道,“您交代吧。”
  在捉鬼之前,他们之间没有过任何交往。最多年轻人因为爷爷在方圆百里的名声,碰到爷爷的时候用钦佩的眼神多看爷爷两眼,除此之外,没有更深的交情。但是,此时的他们却互相坚信对方,好似并肩作战了多年的战友。
  “你去告诉瑰道士,就说选婆已经按照他吩咐的勾引住了女色鬼。为了不引起女色鬼的怀疑,选婆不好亲自去告诉瑰道士,便叫你来转告他一声。”爷爷两手互握,那表示他缜密的思维正在运转。可是在平时的生活中,他是个不拘小节的人。
  年轻人点了点头。
  “你还要告诉他,选婆已经从女色鬼的口里得知,女色鬼今晚将去常山后面的将军坡一趟。”爷爷接着说。
  “将军坡?”年轻人问道。
  “是的,就在将军坡。”爷爷幽幽地补充道,“就是山爹复活的地方,也是矮婆婆遭遇迷路神的地方。”
  矮婆婆在将军坡遭遇迷路神的事情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是村里所有人都对这件事情记忆犹新。直到我现在读大学了,正在写着这部记录过去发生的事情的小说,村里人还经常叮嘱家里的小朋友:不要随便到将军坡去玩,小心迷路,再熟悉的路也要看仔细了。
  也许小朋友的心里会非常的迷惑:为什么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路,还要比走其他路更细心呢?当年给我讲述故事的老人纷纷离世了,也许有当年还年轻现在却垂垂老矣的人给他们慢慢解释,将以前的岁月翻出来在嘴里重新咀嚼,如同老牛反刍。
  年轻人不懂爷爷提到将军坡的时候为什么还要提到山爹复活和矮婆婆遭遇迷路神。他没有时间问爷爷,因为他马上要再次出门,前去瑰道士的居身之所——山爹生前住过的老房子。
  年轻人赶到山爹的老房子前,看见瑰道士正坐在大门口晒太阳,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红毛鬼则在房屋的阴影里哀号,乍一看还以为是一头刚耕完田上岸休息的老水牛。可是,这头老水牛不是由一条缰绳牵着,而是由粗大的链子套住。年轻人不由自主地想起山爹生前的情景,由此生出一些伤感来。儿子做了水鬼,妻子为了给儿子超生也做了水鬼,而他,却成了被鬼王控制的红毛鬼。
  见年轻人走来,瑰道士侧脸给他一个笑。那个笑还是很得意的样子,仿佛瑰道士从来就这一个表情。年轻人看见那个得意的笑便生出反感。过于的自信总是不会让旁人舒服的。
  “阳光真好啊!”年轻人没有首先提起选婆,却赞美今天的阳光。
  瑰道士不答话,转了脸去看阴影角落里的红毛鬼。
  年轻人心想道,你得意什么,你自己的身体都没有了。如果不是寄居在纸人的体内,恐怕你现在也不敢这样嚣张地在太阳光下见人。他想,如果揭开瑰道士的雨衣,那些被火烧过的痕迹马上就会展露在他的眼下。
  “有什么事吗?”瑰道士终于说话了。
  “选婆叫我过来的。”年轻人说,但是不急于把后面的话全部讲出来。
  “是吗?”瑰道士终于感兴趣地站了起来,“他给你说了什么?”看来他的疑心挺重。
  年轻人按照爷爷吩咐的把话说完了。
  “哦。原来这样啊。”瑰道士点点头,眼睛直探年轻人的眼底,好像意味到了些什么东西。他的眼神如电一样,闪着亮而炽热的光芒。年轻人屏住呼吸直对他的目光,摆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年轻人能读懂瑰道士的眼睛,他的眼睛在问:你告诉我的都是实话吗?
  而年轻人的眼睛告诉他:信不信由你!
  终于,瑰道士缩回了目光,说:“谢谢你了。”也不等年轻人做任何反应,自顾牵了那条链子带着红毛鬼进了屋。红毛鬼一直沿着屋檐下的阴影走,躲避着刺眼的阳光。进门的时候,红毛鬼回过头来看了年轻人一眼。天哪,真是太像了!跟将军坡那里的红毛鬼简直没有两样!
  年轻人不敢在那里多站一会儿,急忙转身离开。
  回到屋里,只见爷爷眉关紧锁。手里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根烟。烟没有点燃,只放在鼻子前来回转动。
  “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年轻人站在爷爷面前问道。他的心里没有底。他感觉脚下轻飘飘地站不稳,整个人如一片鹅毛。
  爷爷沉默了许久,终于从口里蹦出一个字:“等。”那个字铿锵有力,像一颗实心的铁珠,落在了年轻人的心底。于是,他轻飘飘的感觉消失了,双脚稳稳地站在地面。
  “好吧,等。”年轻人神色凝重地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21.
  等待是一个痛苦的过程,而此时最痛苦的应该是选婆。
  事后他每次跟我提起女色鬼的时候,总是一副极度痉挛和难受的样子,说得不好听点儿,仿佛一个难产的孕妇。他一方面觉得爷爷交代的事情是天经地义的,另一方面又觉得对不起救过他一命的罗敷。是的,当我们口口声声说那个女人是女色鬼,害死九十九个男人的女色鬼时,选婆的心里还是把她当做温柔善良而又可怜的罗敷。
  事后选婆还觉得对不起的,就是爷爷。不过,短时间段里即将发生的事情,爷爷用手指就可以掐算到,即使姥爹的手稿里没有提到选婆也没有关系。
  或者这样说,姥爹用他的算盘算到了选婆这个人将在女色鬼的事情中扮演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但是他同时知道儿子的预知能力不会遗漏选婆,所以他觉得没必要提到选婆,从而笔端略过了他。
  天色渐渐暗了,但是山顶还有很亮的阳光,那是我们那里山区特有的景象。
  这个时候,选婆已经在饭桌上和女色鬼一起吃饭了。他想起了瑰道士那次跟他一起吃饭的情形。瑰道士只在饭碗上嗅了一嗅。那时选婆已经有了一点儿疑心,可惜被瑰道士冠冕堂皇地掩饰过去了。
  他特意看了看罗敷的碗,里面的饭少了一半。他便问道:“你还真吃饭啊?”
  罗敷一笑,伸出筷子夹了一根豆角,说:“我怎么就不能吃饭?”
  “可是瑰道士只是嗅一嗅。我听老人说过了,鬼只吸走食物的气味,但是不动食物的。”选婆好奇地说。
  “哦。你都知道啊。我以为你不知道呢。”罗敷尴尬地放下筷子,“我以为你不知道,所以故意假装吃饭。我怕在你吃饭的时候只嗅一嗅的话,你会感觉不舒服。”
  看见选婆的脸色有些不对,罗敷忙问道:“你这是怎么啦?有什么心思吗?”
  选婆挥了挥手,躲躲闪闪的。
  “是不是中午在你伙伴家里喝多了酒,现在肠胃不舒服了?”罗敷急急地问道。
  选婆强颜作笑,用筷子指着外面的常山道:“你看,整个村子都暗下来了,只有那里还亮堂堂的。”
  常山是这小块地方最高的山,常山村就是围绕它而建的,所以家家户户都可以从大门口直接看到雄伟的常山。罗敷顺着选婆的指向看去,常山的顶上果然还有阳光,营造出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效果。“这里的风水很好啊,有这么一座宝山。”
  “一般的山都是尖顶,可是常山的顶是一块很大的平地。”选婆望着山,淡淡地说。
  罗敷不知道选婆为什么忽然跟她谈山,但是为了不让他扫兴,假装颇有兴致地点头示意:“对呀,为什么呀?为什么常山的顶是平的?”她刚才没有察觉到这些细节,现在仔细看去,在阳光笼罩下的常山确实像被削了尖角的圆锥。虽然远远地看去那个平地不到拇指大小,但是如果走到实地的话,肯定是一个很宽阔的地方。
  虽然童年的我一直生活在常山周围,但是在读初中之前都不知道常山是平顶的。因为常山上有很多日本军留下的金矿洞,家里的大人不让小孩子去常山上玩。直到初中一次郊游,地点选在常山,我才第一次爬到常山顶上,才知道原来挺拔雄伟的常山是个秃头。
  平顶上没有树,只有齐膝的草。而平地之外的地方郁郁葱葱,高树怪石很多。如果从远处看,平地被周围的树遮盖,是很难看出常山的真面貌的。
  “我原来也很奇怪,为什么常山的顶是平的。后来老一辈的人告诉我,它是跟鹰嘴山相争的时候被削去了山顶。”选婆说。
  “跟鹰嘴山相争?被削去了山顶?”罗敷听得一愣一愣的。
  “呵呵,这是一个传说,跟神话故事一样。”选婆若有所思地说道。
  “什么传说?”罗敷显然来了兴致。她是一个可爱的女人,如果不是因为那只狐狸的话。虽然我一直在学校没能回来,自始至终没有见那女色鬼一面,但是我这么认为。
  选婆做了个深呼吸,说道:“很久很久以前,常山和其他的山一样,有个尖顶。而从常山向南方走30里,那里有另外一座高山。因为那座山的形状像鹰的嘴巴,所以人们叫它鹰嘴山。方圆百里只有这两座山最雄伟,也只有这两座山最高。”
  罗敷不懂选婆讲这些给她听有什么意思,只愣愣地看着他。
  “两座山上各有一个山神。这两个山神都有一颗好强心。常山上的山神看鹰嘴山的山神不顺眼,鹰嘴山的山神也看常山上的山神不顺眼。有一天,常山上的山神趁鹰嘴山的山神不注意,拉开一把大弓向鹰嘴山射了一箭。这箭射中了鹰嘴山的‘嘴巴’,鹰嘴山就比常山低了一些。鹰嘴山的山神发现自己的山变矮了,大发雷霆,举起一把大剑朝常山砍来。这剑不偏不倚,将常山的尖顶削到九霄云外去了。”
  “呵——”罗敷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知是叹息还是可怜。
  “从此,常山的顶就只剩一个大平地了。它们两败俱伤,都没有得到好结果。”讲完,选婆用乞求的眼神看着罗敷。罗敷从他的眼里读到了他想传达的信息。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跟瑰道士相斗,必定会两败俱伤,都吃不到好果子。是吧?”不等选婆作出回应,罗敷又狠狠道:“可是你想想,如果常山上的山神射了鹰嘴山一箭,而鹰嘴山的山神不以牙还牙的话,它会憋屈一辈子的。你知道吗?”
  “你今晚不要出去!马师傅今晚就要动手了!”选婆见无法劝解罗敷,竟然没有照爷爷吩咐地做,却将爷爷的计谋全盘托给了罗敷。
  22.
  “马师傅?你说的是画眉村的那个马师傅吗?”罗敷听了选婆的话,目瞪口呆。
  “对,就是那个马师傅。他要我今晚把你带到将军坡去,然后他将瑰道士也引到将军坡。等到你们俩相斗到两败俱伤了,他才出面将你和瑰道士一起制伏。”选婆道,“所以我才讲山神的故事,是希望你不要再跟瑰道士相斗了,不然……”
  “不要说了,我说过我不会放过那只狐狸的!”罗敷愤愤道。
  选婆噤声了。
  “我跟那个马师傅说过了,叫他不要参与这件事情的呀。他为什么不肯听我的劝告?”罗敷揉了揉太阳穴。
  “是你劝了他?”选婆惊讶不已,“难怪他之前不答应参与这件事情的呢。”
  罗敷点头道:“对。我来这里之前已经劝过他了。我听许多鬼友说到过他的父亲,天文地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死后还担任着鬼官,刚正不阿,值得敬佩。所以我才事先提醒他不要参与到这件事情中来。因为他根本不是我的对手。而要对付瑰道士的话,他更加不是对手。如果他听了我的劝告还不收手的话,那么他就是自讨苦吃了。”
  “他不是你的对手?”选婆惊问道。在他眼里,只要是鬼,不管是什么种类的鬼,马师傅就可以轻易制伏。天底下没有马师傅收拾不了的鬼。所以,当他知道马师傅要对付女色鬼时,才会担心罗敷的安危,甚至假借山神的故事来劝解罗敷。
  “您不是她的对手?”选婆的伙伴也惊问道。当然,他是在自己的家里,罗敷和选婆都听不到。
  爷爷一笑,点了点头。
  “那我们不是白忙活儿了吗?”这个年轻人的手哆嗦起来,他担心爷爷失败后女色鬼和瑰道士都会找他秋后算账。马师傅都对付不了,更何况他?到时候岂不是死得很难看?
  爷爷一笑,摇了摇头。
  “马师傅,您就别耍我了。我问您是不是打不过它们,您点头。我问您我们是不是白忙活儿了,您却摇头。您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什么意思?”年轻人有些坐不住了。将军坡的遭遇确实给了他很大的震撼,但是爷爷亲自承认不是两个鬼的对手,无疑给他的热情泼了一盆冷水。他抱住头坐了下来,一脸的苦相。
  “年轻人,为什么老人的牙齿掉光了,舌头却还完好?就是因为牙齿一直是硬碰硬,而舌头是软溜溜的。所以再坚固的牙齿也会先掉落,而舌头却可以完好地保持下来。”爷爷的眼睛里闪出智慧的光芒,在昏暗的房间里如两盏摇曳的烛火。
  最先忍不住的是瑰道士。他见太阳落山,便立即牵了红毛鬼的链子出门,往将军坡那里赶。多少年来,女色鬼一直是他的噩梦。它像一条记仇的毒蛇一般尾随着自己,说不定在他掉以轻心的时候给他致命一击。
  他伤害的女孩子不计其数,几乎所有的女孩子要么忍辱一生,不敢告人,要么含羞而死,化作了冤鬼。但是没有一个像罗敷这样对他穷追不舍。他也遇到过意欲报仇的冤鬼,可是由于实力悬殊,再怎么报复也不过如蚂蚁狠狠咬了大象一口,无关痛痒。要命的是这个罗敷借助采阳补阴的道术,实力渐渐增长,甚至可以与他一争雄雌。令他不得不时时刻刻防着罗敷的报复。
  可是现在不同了,他控制了红毛鬼,等于给胜利增加了筹码。红毛鬼的爆发力惊人,两个女色鬼也不一定是它的对手。而这个重量级的筹码,就由一个链子牵在手里。他握着那根链子,似乎胜利在握。
  白天晒太阳时那个年轻人给他带来的消息实在令他振奋。他告诉选婆的古诗果然起作用了,他已经算到女色鬼那晚会来,但是没算到这么快选婆就得手了,真是天助我也。一直以来的噩梦即将结束,他怎么能不兴奋?
  他踩着兴奋的脚步,匆匆地赶向常山背后的将军坡。
  当他来到将军坡前面时,月亮已经升上来了。残月如钩。
  山上的树木在地上投下了影子,脚下的路就斑驳了,黑的是影子,白的是月光。瑰道士看了看天空的月亮,鱼钩一般的月亮悬挂在他的右上方。他无心去看今晚的月亮有多美,只看着脚下的路延伸到将军坡的密林深处。他手里的链子在寂静的夜里发出轻微的声响。这条路是通向天堂,还是通向地狱?
  待在选婆家里的女色鬼也是眼看着太阳下山,月亮升空的。她不明白那个姓马的老头子为什么不听她的劝告,不怕她的威胁。
  这时,屋外响起了脚步声。从脚步声听来,来者有两个人。有人问道:“选婆在家吗?”
  “在啊,怎么了?”选婆在屋里回答道。
  “哦,在啊。前些天我借了你家的打谷机,今天来还给你了。”外面的人说。
  选婆疑心很重,他确实在前几天借出了打谷机,但是还是在窗口看了看外面。外面果然有一个倒置的打谷机缓缓向门口走来。
  如果你在南方看见过收割稻谷的工作,就知道人们是怎样搬运打谷机的了。打谷机由给稻穗脱粒的滚筒和装稻谷的箱桶组成。滚筒是圆柱形的,箱桶的形状跟货车的车厢一样。滚筒就安置在“车厢”的一侧。由于整个打谷机的重量几乎都在滚筒上,搬运打谷机的时候如果由两个人平抬,那么一个人几乎用不到力量,而另外一个人相当吃力。
  所以搬运的时候往往将打谷机翻过来倒置,一人用肩扛滚筒那头,一人则钻在“车厢”里面扛住另一头,其架势有如玩狮子。
  选婆看见外面的两个人就是这样扛着打谷机走过来的。走在前面的那个人正是前些天借打谷机的人,而后面那个因为钻在“车厢”里,根本看不到上半身。
  23.
  “是前些天借了我家打谷机的人。”选婆在屋内对罗敷说道,叫她不要担心。
  “哦。那你出去看看吧。不要让他们进来看见我了。”罗敷放下心来,嘱咐选婆道。
  选婆对屋外的人喊道:“你们就把打谷机放在外面吧,我明天自己再弄进来。”
  屋外的人却回喊道:“选婆你真是的,就算放下来也要你来帮忙扶一下啊。我们这样扛着怎么钻出来?”用过打谷机的人都知道,当打谷机倒置着抬到田地里去或者抬回来后,抬打谷机的人自己是很难从倒扣的“车厢”里钻出来的,需要人在旁边协助翘起“车厢”让他们钻出来。
  选婆没有办法,只好开门出来帮忙。
  前面那个人弯腰朝选婆身后看,却又喊道:“屋里的另外一个人是谁啊?也出来帮帮忙吧。这打谷机吃了水,沉得很呢,选婆一个人恐怕翘不动!”我们那里的方言“吃了水”意思是“渗透了水”。吃了水的打谷机比平时要重一倍多。
  罗敷以为自己躲在看不见的角落,却不知外面的人怎么就看见了。难道他的眼睛能转弯?不过既然已经被看见了,为了不引起外面人的疑心,她只好微笑着走出来。
  “是你家远房的亲戚吧?是表妹还是表姐?”这个抬打谷机的人没有上午来的那个伙伴那样油嘴滑舌。看来他不知道这是个女鬼,还把女鬼当做了选婆的远房亲戚,这样也替选婆省了找借口的麻烦。
  “嗯,远房的表妹,很少到这里来的。”选婆一边扶住打谷机一边假装平静地回答。
  “哦。那有劳这位贵客了。”那人满含歉意道,“还要麻烦你帮忙扶住打谷机的另一边了。对,就是选婆对面那边。扶好了哦。”
  罗敷见来者对她没有产生疑问,便按照他的吩咐扶住了打谷机的另一面。
  “扶好了没有?”那人问道。
  罗敷说:“扶好了。”
  “那你出来吧,马师傅。”那人突然说。罗敷和选婆脸色马上变了!
  还没等罗敷做任何动作,还在“车厢”里的爷爷奋力掀起打谷机,一同前来的人立即配合爷爷的力量掀起了打谷机的另一头。打谷机像个倒扣的盒子,迅速朝旁边的罗敷扣去!猝不及防的罗敷轻易就被打谷机的箱桶扣住了,其情形如同我小时候用火柴盒捉土蝈蝈一样。
  接着,打谷机的箱桶里响起了“咯咯咯”的鸡叫。接着是罗敷惊恐的尖叫声。原来爷爷来的时候还带了只鸡。之前爷爷一直捏着鸡的尖嘴,没让它发声。
  如果各位读者还记得前面的内容的话,不难知道女色鬼具有蜈蚣的习性。而蜈蚣的天敌就是长着尖嘴的鸡。罗敷最怕的也是平民百姓家里养的鸡。选婆也许不知道这点,但是爷爷最熟悉鬼的习性了。
  “原来是你!”选婆这才看清楚打谷机后面直露半个身子的人原来就是捉鬼的马师傅!他还以为马师傅在将军坡等待着他将女色鬼带过去呢。
  “你要把罗敷怎样?”选婆大喊道。
  爷爷并不答理选婆,冷静地对那个同来的人说道:“你按住箱桶的那头,我按住箱桶的这头,不要让女色鬼出来了。过不了一会儿,她就会被鸡制伏了,用不着我们动手。”
  “你要把她怎么样?”选婆心疼地喊道。
  同爷爷一起来的人劝选婆道:“你是人,她是鬼,你们不可能在一起的!趁早死了这份心吧!马师傅早知道你不会听他的,才叫了我来用这招。哎哟,我这肩膀抬打谷机都抬肿了!”他说完,用力地揉肩膀。
  罗敷的惊叫声又传了出来。选婆急红了眼,他见那个人正在揉肩膀,趁机抬住打谷机的一角,使出吃奶的劲儿往上猛地掀起。
  箱桶立即露出很大一个空隙。
  罗敷像一阵风一样立即从那个缝隙里逃脱出来了,惊慌失措的她连忙逃跑。在苍茫的夜色下,她的身体像橡皮筋一样拉得很长。她的影子也拉长了,像极了一条较大的蜈蚣,长长的身子,数量多得惊人的长脚。选婆见了地面的影子也大吃一惊!
  “不要让她逃了!”爷爷大喝一声,急忙朝着飞驰的影子追过去。一同抬打谷机的人立马跟在爷爷后面奔跑。只有选婆傻傻地站在那里。也许刚才那可怕的影子吓住他了。也许只看到罗敷温柔一面的他从来没有想象过她恐怖的一面。那一刻,他想到了一个成语——人鬼殊途。
  他傻傻地看着爷爷和那人一起追过去,最后消融在无边的夜色里。他感觉自己的心像敲碎的冰块一样破碎,然后在这夜色中渐渐融化,融化成为一摊冰冷的水。这水漫延到了他的每一根神经末梢。
  他像虚脱了一般,面目苍白地回到自己的屋里。
  “罗敷?”他对着空空的房间轻轻地喊道,似乎罗敷此时还躲在他的房间,等他敷衍走了外面两个抬打谷机的人回来。他期待着罗敷听到他的呼喊后会从某个角落里突然现身,然后在他肩上一拍,然后温柔地说:“你紧张什么,我还在这里呢。”
  “罗敷?”他又轻轻地喊道。可是屋里空空的,没有人回答他的呼喊。对他来说,罗敷来到这间屋子里已经像一场梦,而罗敷的离开,也只是梦醒而已。
  他用颤抖的手指在空气中胡乱抚摸,仿佛空气中还有罗敷残留的印记,仿佛他可以从空气中分辨哪些含有罗敷的气息,哪些含有他自己的气息。这两种气息混合在一起,充斥在这个小小的空间。
  他又想起了那双水灵灵的眼睛,想起了那些激情四射的夜晚,想起了自己被小白蛇咬到之后罗敷给他吸毒血的画面。他的眼睛有湿润的液体流了出来。
  “罗敷,我要救你!”选婆攥紧了拳头,忽然转身冲出了门,朝罗敷逃跑的方向追了过去。
  天空的圆月,冷冷地看着这一切,不为人间的悲欢离合而喜怒哀乐。
  24.
  圆月照着女色鬼,也照着瑰道士和红毛鬼,还照着世间万物。
  瑰道士急急忙忙拉着红毛鬼来到将军坡,鼻子像狗似的用力吸着夜晚潮湿的空气,他想在空气里寻找到女色鬼的气息。红毛鬼的眼睛里如燃烧了一堆柴火,他所看到的地方都显出暗红的颜色,那是他的眼睛发射出来的光芒。
  他只看到了无数千奇百怪的姿态的树,没有看到那个年轻人看到的寺庙建筑。他只闻到了青草的味道,没有闻到女色鬼的气息。
  他拉了拉红毛鬼的链子,促使红毛鬼紧跟他的步伐。
  难道女色鬼会隐藏自己的气息?他心中迷惑。他相信他在选婆面前的表演完美无缺,选婆不可能看出破绽的。事实上,选婆如果不是听了女色鬼的故事,也绝对不知道事实的真相。只是,瑰道士忽略了那双水灵灵的眼睛的作用和那首古诗的强大预示力量。
  “停。”瑰道士突然甩了一下手中的链子,示意红毛鬼不要动。
  一阵熟悉而可怕的气息像漂浮在空气中的灰尘一样钻进他的鼻子。他吸了吸鼻子,她来了!他的生死冤家终于来了!越来越清晰的气息从空气传进他的鼻子,他知道那表示女色鬼正在逐渐接近将军坡。
  他猜得没错,从箱桶中逃脱的女色鬼正慌不择路地朝瑰道士的方向狂奔,跟随在女色鬼后面的还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爷爷。
  女色鬼的气息越来越浓。瑰道士能从那个气息中辨别出对手的实力。以前,那个气息如腐肉散发出的味道,那表示对手新死,不会掩饰,味道虽臭,实力却羸弱不堪,不值得一提。后来,那个气息如烂泥散发出的味道,那表示对手已经摆脱了对肉体的依靠,实力也稍长,可是仍然掩饰不了隐约的腐味,也不必认真对待。再后来,那个气息如春天的泥土散发出的味道,那表示对手已经不再是一般的鬼,它开始具有巨大的潜力,像即将趁着春天生长万物的泥土,蕴涵了强大的生命力,不过由于它还在发展阶段,并不具备与他对抗的实力。不过,此时瑰道士知道,他的对手不可轻视了。他必须遏制它的蓬勃发展。
  而现在,他闻到的气息又有改变了。那个气息竟然蕴涵了四五分的人气,它已经懂得隐藏鬼性了。可见,现在的女色鬼已经实力大长。虽然女色鬼也许仍然不能将他置于死地,但是瑰道士可不想两败俱伤,或者说,他不想自己受伤,一点儿伤也不愿意受。他要借助红毛鬼的实力与女色鬼对抗。而他自己,却只做红毛鬼背后的对抗者。
  得找个地方藏起来,瑰道士心想道。
  他不想直接暴露在女色鬼的视线之下,或许等女色鬼来的时候给她一个突然袭击更好。那个隐藏在纸人体内的狐狸的狡猾本性显露出来。是的,他不可能直接跟女色鬼对抗,就像当初他不可能直接跟穷秀才找麻烦,而要使用更阴更损的方式。
  瑰道士不再细致地走一步看一步,他拉着红毛鬼的链子急忙寻找合适的藏身之所。慌张的程度不亚于当初在将军坡寻找回家的路的矮婆婆。
  也许,他知道来者不止女色鬼一个,他可能已经闻到了爷爷的气息,也闻到了爷爷后面那个人的气息,可是,他没有闻到这里还隐藏一个气息。从远处飘来的气息让瑰道士集中了注意力,可是他却忽略了离他更近的气息。当然,离他更近的气息也不是红毛鬼的气息。这个气息,长年漂浮在将军坡以及将军坡的周围。
  女色鬼被刚才的箱桶里的鸡吓得魂不守舍。也许用“魂不守舍”形容她的害怕并不合适,因为她的魂早已经离开了作为“舍”的肉体。现在的她只有魂而没有舍。是的,她天不怕地不怕,生活的苦难和仇恨已经使她不再是懦弱可怜的千金小姐,也不再是养尊处优的官家夫人。但是,她的蜈蚣习性使她见了鸡如老鼠见了猫一般,是一种天生的恐惧感,没有理由的恐惧感。
  她在月下狂奔,她低头一看,自己的影子已经渐渐幻化成为蜈蚣的影子,千万只脚和长长的身子也令自己触目惊心。
  她并不知道这里的山的名字,只记得选婆之前跟她谈到了那座高大的常山。她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跑向常山旁边的那个小山丘。那个小山丘似乎也正在呼唤她,来吧,来吧,快进来吧,罗敷!
  她跑进了将军坡,不料看见了一座小寺庙,她立即停住了脚。这里怎么有一座寺庙?她敢在白天潜入人家的屋,杀害屋里的男人,却不敢在深夜进入没有人的寺庙。
  她急忙收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看,马师傅和那个抬打谷机的人也追来了。她的脸上绽放一个冷笑,马师傅,我说过你不要干预进来,你偏偏不听,如果不是看在你父亲的灵魂的分上,我连事先打招呼的警告也不会给。既然你一定要参与,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爷爷和那个人追到了将军坡,和女色鬼隔一段距离站定。爷爷和那人气喘吁吁。
  爷爷和女色鬼对峙着,目光冷冷的,一如今夜的月光。
  “马师傅,您何必跟我过不去呢?”女色鬼先开口说话了。
  爷爷喘着气说:“不是我跟你过不去,你是鬼,就应该待在鬼应该待的地方,不要在人的世界里搅和。你的冤情我知道,可是你想过没有,九十九个男人的家庭也因为你而产生不幸。你的悲剧已经被你自己扩大了九十九倍。”
  女色鬼道:“我只是借助九十九个好色男人的精气来对抗我的仇人。”
  爷爷说:“不,如果我不将你收服,你还会将这个数字扩大到一百。”
  女色鬼忽然把眼光从爷爷身上移开,向爷爷的背后看去。因为,一个人正在爷爷背后悄悄靠近爷爷,手里举着一根大木棍。爷爷和那个抬打谷机的人浑然不觉。
  25.
  那个人正是选婆。他手中的大棍也许是在追来的路上捡到的。他要挽救自己心爱的女鬼,不顾一切。
  选婆举起大棍朝爷爷的后脑勺扫去。就在同时,爷爷似乎是有意又似乎是漫不经心地朝前跨出一步。选婆的大棍几乎是挨着爷爷的头皮擦了过去。跟爷爷一起来的那人惊呼危险,可是想挽救已经来不及了。
  事后,选婆跟我讲起当时的情景仍然心有余悸。他说,当时的自己已经无法控制了,着了魔似的只想解救罗敷,根本不考虑到解救罗敷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他还说,他挥着大棍朝爷爷的脑袋打去时,只觉大棍挥空,一个趔趄使自己差点儿跌倒。他没有想到,爷爷迈出的那一步,刚好是选婆大棍的力所能及的长度。要是爷爷不跨出那一步,恐怕早已头破血流,生命垂危。他惊叹道,马师傅居然能在背对他时仍然预算到会遭到攻击,并且那一步恰恰是大棍攻击的范围之外,真是令人佩服。
  我问爷爷,你当时怎么就料到选婆会攻击你呢?你怎么预算到木棍的长度还有木棍的攻击时间的呢?
  爷爷给我一个捉摸不定的笑,并不给我回答。
  跟随爷爷一起去对付女色鬼的那人,见选婆的大棍扫过,心料爷爷难逃厄运,在选婆一个趔趄还没站稳时,飞身扑倒选婆。
  “选婆,选婆,你醒醒,你发疯了吗?你居然要为了一个女鬼打死马师傅?”那人扑在选婆身上大声喊道,“咣咣”给了选婆几个大耳光。
  选婆挣扎着对罗敷大喊:“快跑!快跑!”
  女色鬼不但没有趁机逃跑,反而回身来,一掌打在那人的背上,将选婆扶起来。那人滚到一旁“哎哟哎哟”直叫唤。
  “扑扑,扑扑……”
  被女色鬼打伤的那人听见几声爆炸的声音,只见女色鬼应声而倒。他不明白事情发生了什么样的转机,慌忙忍住疼痛爬起来看。他看见女色鬼的脚下发出几道微光,如同萤火虫的尾巴,但是微光一闪即逝。
  选婆忙俯身去扶女色鬼。“你这是怎么了?”他急忙朝罗敷喊道,双手搂住女色鬼的肩膀。女色鬼如同一条死去的软蛇,软塌塌的任由选婆摇晃。
  “符咒!”女色鬼弱弱地回答,她的脸色变得煞白。“我们中了符咒,这是雷电系的符咒。看样子我逃脱不了了。”她的眼泪流了下来。
  选婆这才发现,脚下的草丛里也许多纸屑,纸上面画了歪歪扭扭的既不像字也不像画的东西。先前他并没有注意到这些纸屑。这些纸屑正是爷爷花了大工夫画出来的。
  选婆咬牙将罗敷扶起:“我们走,不要怕。鬼怕符咒,但是我不怕符咒。我背你走,我抱你走,就是抬也要抬你走。”选婆将罗敷像一袋大米那样扛了起来,迈开沉重的步子想逃脱。罗敷软在他的身上,听任选婆摆布。
  “扑——”又是一声。选婆的脚下闪现一阵微光。选婆突然失去平衡,跪倒在地。女色鬼也从他的肩膀上摔落下来。
  “这符咒不只对鬼有效,对人也有效。”罗敷虚弱地看着选婆说,“他们早已经安排好了的。我们恐怕很难逃脱了。这是一个周密的安排,看来,有谁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切。”
  选婆两眼成河:“你不是女色鬼吗?你不是已经吸取了九十九个男人的精气吗?你不是可以跟瑰道士对抗吗?现在怎么被这点符咒给屈服了?你站起来啊!你站起来啊!”
  女色鬼抬起一只白皙的手,轻轻抚弄选婆的面颊:“我想,我的对手不是瑰道士,也不是马师傅,而是另一个幕后操纵这一切的人。他从来没有在我面前露过面,但是他知道所有。”
  “他是谁?”选婆抹着眼泪问道。他抬起头来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罗敷说的那个掌控一切的人。
  “我也不知道。”罗敷叹气道,“马师傅说得对,虽然我受了伤害,但是我把伤害扩大了九十九倍,扩大到了九十九个家庭。但是……”
  爷爷走到选婆和罗敷的面前,手里提着一个大钟,是寺庙前面的那口大钟。重达几百公斤的寺钟,爷爷一只手就提了起来。那个跟随爷爷的人反手抚着背心一拐一拐地跟在后面。
  罗敷把眼光从选婆身上挪开,直直地看着爷爷,用乞求的口气道:“马师傅,虽然我扩大了伤害,我得到报应无怨无悔,但是……”罗敷的声音哽咽住了。
  “孩子,你说吧。”爷爷慈祥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女色鬼,没有严厉的眼神,也没有严厉的语气,却是一派温和地叫唤女色鬼为“孩子”。
  女色鬼此时不再怒目相对。常言道: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顿了顿,道:“但是,怨结的源头,还请您……”
  爷爷挥了挥手,叫女色鬼不用再说了:“我知道,瑰道士我也不会放过他的。”
  爷爷后面那个人此时被面前的情景感动:“你放心吧,我们知道你是个好鬼。不然选婆也不会这样维护你。你的厉行都只为瑰道士。马师傅常劝人不要心怀怨恨,但是造成这种悲剧的始作俑者也得不到好下场的。你就相信马师傅吧。”
  爷爷点了点头。
  “孩子,安息吧。黄泉路上不要再折回来了。”爷爷一面说,一面将手中的大钟罩下,将女色鬼扣在其中。
  选婆顿时号啕大哭。
  钟内也传来女色鬼隐隐的哭声。
  “马师傅,您打算让罗敷的灵魂永久地关在这个大钟里面吗?”选婆抓住爷爷干燥的手问道,他已经是眼泪婆娑了。
  跟爷爷一起来的那人却催促道:“快走,快走,瑰道士估计到常山顶上了。”
  26.
  爷爷笑道:“不急不急,先把这里的寺庙处理了再说。不然,一旦明天下雨的话,这些东西可就完了。”
  “也是啊,这些都是纸做的。今天的月亮也长了毛,估计明天没有什么好天气。”跟随爷爷一起来的人抬头看了看月亮。月亮的边缘晕晕乎乎,仿佛发了霉的豆腐一样长了一圈毛。那表示第二天的天气不会晴朗。
  “这些寺庙都是纸做的?”选婆猛然抬起头来看爷爷,眼神里都是迷惑与疑问。
  爷爷点了点头:“都是文天村那个帮做灵屋的老头子做的。真是难为他了。我给他手工费他也不要。”
  “刚才马师傅提起大钟的时候你应该可以看出来啊。不然,你真以为马师傅可以单手提起几百公斤重的大钟啊?”那人笑道。可是选婆的脸上始终挤不出一丝笑。
  选婆环顾四周,寺庙的一砖一瓦都栩栩如生。刚才马师傅手里提的大钟,那也是像得绝了。做这些纸屋和纸钟的人,真是神仙一般的手艺。
  我在听选婆事后讲述时,心里痒痒的,特别想亲眼去看看文天村那个冥间建筑师的作品。因为一般的葬礼上,灵屋和纸人都做得很粗糙,并没有活灵活现的那种感觉。当然了,这不能怪他因为价钱低就做工马虎,因为人死不是有计划的,而是突发事件,所以办丧礼的人家要灵屋和纸人的时候都是急用,哪里有时间给他精打细磨?
  当然,我自始至终没有看到让选婆的伙伴,让选婆,让跟爷爷也一起捉女色鬼的人,甚至让爷爷自己都惊叹的纸质建筑。那个建筑到底巧妙到了怎样的程度?竟然让女色鬼都误以为真,放着好好的逃跑路线都不敢跑了。
  爷爷从兜里掏出一根火柴,划燃,然后像平时的葬礼上烧给亡者冥物一样,点燃了干燥的纸和竹篾。血光之火立即蹿了上来,在风里发出“呼呼”的声音。这些精致到极致的寺庙和大钟,慢慢在烈火中熔化消失。
  选婆一把抱住爷爷的脚,大喊道:“马师傅,马师傅,你不是要把罗敷给活活烧死吗?你怎么可以这样残忍?你可以收服她,你也可以惩罚她,但是不要用这样残忍的方式,好吗?我求求你,不要这样烧死她,好吗,马师傅?”
  爷爷后面的人反驳道:“什么叫活活烧死?她本来就是一个女鬼,不是活人。怎么能说是活活烧死呢?”
  爷爷的脸上泛着火焰的红光,眼睛里的火焰也在随风跳跃。爷爷扶起选婆:“你没有去过香烟山吧?你没看出来这是跟香烟山一模一样吗?”
  选婆跪倒在爷爷跟前,他用仰视,爷爷用俯视的角度互对着。选婆愣了愣,不懂爷爷话里的意思。选婆眨了眨眼睛,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你的心里有疑惑。那我告诉你吧,这些纸被火烧掉,并不是简单地烧成灰烬了,而是将它们一起送入地下的过程。这样做只是要将罗敷送回她应该在的地方。这也是简单的灵魂超度。你就放心吧。如果你想她,可以去香烟山看看她。”爷爷俯视着仰头的选婆,两个人的眼睛里都闪烁着火红的光芒。
  跟随爷爷的那人打断道:“好了,马师傅,我们该走了。常山顶上只有他一个人,我怕他应付不过来哦。您倒不急,可是我急得两脚都要跳着走路了。”他,指的是白天那个选婆的伙伴。
  在爷爷和另外一个人抬着打谷机往选婆家走的时候,选婆的伙伴领着几只挑选好了的大狗正往常山顶上赶。
  这些狗都是浑身黑毛,但是眼睛周围都是一圈白色,仿佛戴了一副眼镜。选婆的伙伴不知道马师傅为什么要他领着几只这样的狗到常山顶上去。他记得,马师傅给他交代的时候说瑰道士和女色鬼都要去将军坡。那么,叫他去常山顶上干什么呢?
  但是时间紧急,他没有向马师傅提问,所做的只是点头照办。在爷爷叫来另外一个人抬起打谷机时,他也正好上路。
  一路上,狗吠不已。但是狗吠声并不能让他心头的问号消隐。白天,他去了趟将军坡,马师傅叫他过去看看文天村的老头子完工没有。他一进将军坡,居然发现这里多了一个寺庙,寺庙前面有一个大钟。离寺庙不远,差不多就二十来步吧,居然立着五六个红毛鬼。那模样跟山爹现在的样子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一切的迹象,表明今晚在将军坡将有重要的事情发生。他以为马师傅会让他跟着去“刺激”一把。可是,马师傅偏偏叫了另一个人去抬打谷机,而不是他。他却被支使到冷清的常山顶上去。
  而选婆的伙伴正往常山顶上赶时,瑰道士拉着红毛鬼已经到达了将军坡。瑰道士急急地在将军坡的丛林里躲藏了半天,就是没有找到女色鬼。他始终没有抬头去看一看头上的月亮,也不曾低头去看一看脚下的月光。他的错误就是——过于自信。
  瑰道士嗅到了女色鬼的气味,并且那个气味越来越靠近,但是瑰道士就是没有看见女色鬼的到来。他不禁心急火燎。
  他确定,女色鬼就在近处。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许不过二十多步,或者更少,可是,眼前的一切告诉他,他的判断错误。因为,鬼影子都不见一个,哪里来的女色鬼呢?
  但是,为什么鼻子嗅到的气味这么浓烈呢?难道是感冒了?不对,感冒了鼻子就更加不灵了啊!更何况,自己的身子不是肉身,而是纸做的,根本不可能得感冒之类的病嘛。
  瑰道士就像一只迷茫的狗,明明嗅到食物的香味就在鼻前,可是摇着尾巴找了半天也没有看见预想中的食物。
  他终于耐不住性子了,他叫红毛鬼继续待在原地,自己走出遮蔽,左看右看。他回过头来,突然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问题了,眼前居然出现五六个红毛鬼!
  27.
  “我中圈套了!”瑰道士惊呼道。
  这是怎么回事?瑰道士先前的自信已经丢了一大半。怎么可能出现这么多个红毛鬼?刚才女色鬼的气味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为什么?他惊慌失措,往左看看,往右看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自己已经身陷困境了。
  心一慌,脚步就更乱了。他顾不上红毛鬼了,连忙落荒而逃。
  不可能,女色鬼纵然再厉害也不可能预料到他会来将军坡,就算知道他会来将军坡也不可能变成更多的红毛鬼来迷惑他,就算她能变成这么多红毛鬼来,她也不可能刚好知道他的藏身地点。将军坡虽说不大,但是谁这么巧刚好知道瑰道士他就躲在这一个草丛里呢?
  不可能,女色鬼他是了解的,她不可能有这样的预知能力。如果她预知能力这么强,就不用这样死死追赶他了。
  那会是谁呢?他记得,所有被他伤害过的女孩子中,就女色鬼是最难对付的。难道,还有更难对付的女孩子的鬼魂存在吗?
  不可能,像女色鬼这样实力强大的鬼气,他都能从鼻息中闻到不同,别的鬼气就更不用说了。可是,他到现在还没有闻到其他的鬼气。
  难道对付他的是人?那个人又会是谁呢?
  瑰道士不敢在这里待太久,他见路就跑,根本来不及辨别方向。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跑了多久,腿部的裤子被夜露沾湿了,黏黏地贴在脚上,极不舒服。
  “汪汪!”突然几声狗吠,吓得瑰道士心惊肉跳。哪里来的狗?
  这里是一片平地,平地的周围长着魁梧的松树。平地上的草长到齐腰那么高。草中多为狗尾巴草。许多像狗尾巴草一样的穗子在晚风的拂动下轻轻摇摆。
  我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瑰道士心惊道。他四周一看,居然看不到其他的山了。他记得在将军坡抬头看的时候,能够看到旁边雄伟的常山以及另外两座比较高的但叫不出名字的山。可是现在那些山都没有了。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我现在就在山顶上,并且是在常山村最高的山的顶上。不然,至少可以看见平顶的常山。
  “汪汪!”又是几声狗吠,并且声音越来越近。
  难道,难道我现在就在常山的顶上?瑰道士心惶惶地看了看四周,终于明白了自己身处的环境。不可能啊,我刚才还在将军坡呢,怎么就跑到常山的顶上来了啊?我刚才跑的时候根本没有看出自己是在上山路上跑啊。
  “你是不是不明白自己怎么到常山顶上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从瑰道士背后飘来,如同风声。
  瑰道士连忙转过身来,大喝道:“谁?谁在我背后说话?”这个声音不是人能发出的声音,瑰道士感觉耳朵里有个钻头在不停地往耳膜上钻,疼得要命。这个声音也不是一般的鬼能发出的声音,他自己就自称“鬼王”,没有其他一般的鬼可以让他的耳朵这么难受。
  “从来都是你算计别人,没想到你也有被别人算计到的时候吧。哈哈哈哈……”这次这个苍老的声音是从前面传来的,伴随着一阵风吹草动。这个笑声更加刺耳,瑰道士忍不住捂住了耳朵。
  “你是谁?你居然敢算计我?你想怎么样?”瑰道士忙把回过去的头调转回来,眼睛在前面的草丛树林里搜索,“你倒是显出形来啊。”
  “汪汪!”狗吠声已经到了近处。瑰道士的身子怕冷似的颤抖不已。
  “哈哈,你是怕浑身黑毛,眼圈为白色的狗吧?”那个苍老的声音笑道。这次声音是从瑰道士的左边传来的,仍旧伴随着一阵风吹草动。
  “你,你怎么知道?”瑰道士向左边转身,问道。
  “我怎么知道?你问我怎么知道?”这次声音是从瑰道士右边传来。
  瑰道士慌忙转身:“是的。你怎么知道我怕浑身黑毛,眼圈为白色的狗?”他知道,他遇到了对手。但是他同时知道,这个对手是不可能伤害他的,他能预感到这个忽左忽右、忽前忽后的对手并不具备攻击力。
  “因为狗是狼的舅舅啊。”那个声音回答道。
  “可我不是狼。”瑰道士道。他警觉地察看周围,一双眼睛如夜晚行人手里的灯笼。
  “我知道,你是狐狸。可是,你的色性比狼还要狠。狼都怕它舅舅,狐狸就更别提了。”那个声音不停地转换方向。瑰道士跟着那个声音不停地变换方向。
  关于狗是狼的舅舅的故事,我是知道的。早在第一次捉鬼之前,爷爷就跟我讲过:相传,天宫里住着兄妹两人,一个在玉皇大帝的手下做太监,一个做宫女。一次,因哥哥不小心将玉帝的一个盘子摔碎了,触怒了玉帝,玉帝就将他变为一条狗,打下天宫繁殖狗类。妹妹早在天宫待够了,也想享受一下人间的快乐,于是就偷偷下凡了。妹妹下凡以后一直寻找哥哥,但没有找见。她到处流浪,一日来到一座大山前想到兄妹分散,不禁痛哭流涕。这时,被一个在此山中修行多年的老狼精发现,便将这个妹妹拉入山中,强纳为妾,不久便生下一只小狼崽子。狼崽长大后,它娘要它出去找舅舅,告诉它说,舅舅本是天上的神仙,是被玉帝变为狗下凡人间,在一户人家看门。
  故事后来发展到什么样,我已经忘记了,但是“狗是狼的舅舅”这句话我一直记得。
  “你知道我是狐狸?你是什么……”瑰道士知道对方不是普通的人,也不是一般的鬼,不知道问对方“是什么人”好,还是问对方“是什么鬼”好。
  此时,爷爷和选婆的伙伴都正往这里赶。选婆的伙伴牵着的几只狗已经兴奋起来,它们狂吠不已,争先恐后地往前蹿。
  28.
  “你问我是什么?”苍老的声音呵呵笑道,“我是迷路神。”
  “迷路神?”瑰道士诧异道,他的牙齿开始打颤。原来是迷路神把他引到常山顶上来了,难怪刚才毫无知觉。前面矮婆婆也在将军坡遇到过迷路神,只可惜瑰道士不知道这件事。如果瑰道士知道将军坡有迷路神的话,早就会戒备了。迷路神不是什么神仙,那是一种特殊的鬼。
  爷爷曾经说过,万一你撞上了迷路神,不用惊慌。你低头看树影,不要看树。迷路神不能幻化月亮投在地上的阴影,所以你只要看着树影,从树影里走出来,沿着月光走,就可以走出来。
  可是惊慌失措的人往往不知道这一点,或者说做不到这一点。
  “你是鬼类,可是为什么要帮人类?”瑰道士恼羞成怒。可惜迷路神像风一样看不见摸不着,瑰道士只好对着空气发脾气。
  “人有好人坏人之分,药有毒药解药之分,我们鬼,也有善鬼恶鬼之分。像你这样的恶鬼,就算马师傅不来求我,我也要主动协助他抓住你!”迷路神咬牙切齿道。
  “我跟你有什么怨结?你竟然要消灭我?”瑰道士惶恐道。
  “你不提倒罢了,提起来我就生气!附近有个叫夭夭的姑娘,你认识吧?听说你还假装道士到她家去捉了鬼?”迷路神道。
  瑰道士一惊。
  “你看见了夭夭,就一定能想到曾经有个被你玷污的女孩,名叫瑶瑶的女孩!”平地周围的树剧烈摇动,可是不见风吹。瑰道士估计那是代表迷路神愤怒了。
  提起夭夭,瑰道士自然不能忘记那次捉鬼。当第一次看到夭夭的时候,他真的是大吃一惊。夭夭跟原来那个死在他手下的叫瑶瑶的姑娘长得太像了。他那次见到夭夭的时候,还以为是瑶瑶复活了。幸亏当时机灵的他很快掩饰过去了,没有引起旁人的怀疑。可是瑰道士伪装茫然道:“什么夭夭瑶瑶的?你说的夭夭是附近那个姑娘吗?我去她家捉过鬼,但是我不认识你提到的瑶瑶。”
  “你还装!”迷路神真的愤怒了,声暴如雷。
  瑰道士被这声吓得连连后退。不过,他意识到迷路神顶多让人迷路,根本没有其他伤害力,便若无其事地又向前跨出两步。“我真不知道。”他说。
  “是的。你伤害的女孩子太多了,所以不记得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了。可是,可是,可是……”迷路神的三个“可是”一个比一个声音高,“可是你伤害的每个人,都会牢牢记住你这只该死的狐狸!”
  瑰道士脸上的得意此时也没有减少,他冷漠地说:“是啊。既然你都说了,那我也不瞒你。我是玷污了许多女孩子,那些女孩子太多了,我不可能一一记住她们的名字和区别。那又怎样?”
  “但是你记住,她们每个人都记着你!”迷路神道。
  “但是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不必装一片善心,你不是观音菩萨,你只是一个鬼,虽然你是特殊一点儿的鬼,但是仍然属于鬼类。”瑰道士故意激迷路神。
  “但是我是瑶瑶的父亲!”迷路神歇斯底里地大喊道。此声一发,惊天动地!“咔嚓”一声,一根大树的枝丫竟然被震断,砸落在地面。
  由于当时是夜晚,瑰道士没有看见所有的树叶都被震碎的情景。如果他能看到,必定会被迷路神的愤怒所威慑。
  当时,爷爷和其他几个正靠近常山顶的人也没有看到这一情景。跟爷爷一起抬打谷机的人感觉有大批的小飞蛾扑到了脸上,他伸手在脸上一摸,居然抓了大把的碎叶片。拿到鼻子前一嗅,浓烈的青草叶汁味冲得他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
  一直到了第二天,有人在常山顶上砍柴时,才发现平地周围的百来根树的叶子全部裂开了,一如新年的窗纸。而树下掉了厚厚一层的“纸屑”。平地上的草丛也没有幸免于难,据第二天在常山顶上看过的人说,平地的草如牛群啃过一般,如果当时谁看见迷路神的愤怒震裂了所有的树叶,定当是一片令人惊叹的景象。
  “你是瑶瑶的父亲?”瑰道士纸折的脸上出现了少有的惊恐,“你居然是瑶瑶的父亲?”
  没有声音回答他了。因为爷爷他们已经到了。
  几条狗一见瑰道士,便如见了肉包子一般猛扑过去。瑰道士果然怕狼的舅舅,在人和鬼面前威风凛凛的瑰道士,在几条狗面前毫无还击之力。
  爷爷咬破右手中指,往地上一点,口中念出咒语:“天道毕,三五成,日月俱。出窈窈,入冥冥,气布道,气通神。气行奸邪鬼贼皆消亡。视我者盲,听我者聋。敢有图谋我者反受其殃!”
  只见一道暗红如血的光从爷爷的手指发出,直射瑰道士。
  爷爷左手从口袋中掏出几张符咒,大喝一声:“起!”符咒立即自燃,火光跳跃起来。爷爷将手中的符咒伸向右手中指。
  那道暗红的光竟然被点燃了,像点燃的汽油一般飞速传向瑰道士。
  瑰道士立即被点燃了,火舌舔舐着他的周身。瑰道士苦苦哀号起来,不一会儿,人的哀号变成了狐狸的嚎叫。
  一个狐狸模样的影子从纸人里逃脱出来。
  “他终于现出原形了!”牵狗来的年轻人惊喜道。
  狐狸在地上打了个滚,然后迅速逃跑。它的尾巴上还有火焰。
  年轻人正要去追。爷爷喊道:“不用追它!”
  “不追它就跑啦!再钻到其他的什么东西里,又要变成一个害人的瑰道士了!”年轻人不听爷爷的话,朝狐狸逃跑的方向追去。
  跟爷爷抬打谷机的那人也正要追上去,可是转头看见爷爷的耳朵里流出血来,吓了一跳。
  “马师傅!”他喊道。
  爷爷没有回头。爷爷终于遭遇了一生中最严重的反噬作用,他甚至连撑在地上的右手都抬不起来了。
  年轻人追着狐狸跑了不远,眼看着它尾巴上的火苗一点点地将整个狐狸身子烧掉了。等年轻人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向爷爷报告时,平地中央的纸人也烧得只剩竹炭了。
  爷爷如中暑一般面色苍白,浑身无力。他们两人抬着爷爷,顶着月光,从弯弯曲曲的小山道上回到了家中。
  一切都平静了。狐狸的魂魄被爷爷的真火焚烧殆尽,这次,它的灵魂和本体都没有了,从此在轮回中消失。女色鬼被符咒送到了香烟山的大钟里。选婆按爷爷的吩咐,第二天到香烟山去,见香烟山的寺钟居然掉落在地上,如果把耳朵贴上去,还能听见里面有伤心的哭声。反正香烟山已经没有和尚了,寺钟便也没有人重新抬起来。
  由于文天村做灵屋的老头也出了力,周围村民立即对他刮目相看。路上相遇了,不论男女老少都要给他鞠躬。老头子一时高兴,发布消息出来说要收个徒弟,传授他一生的真传。可是没有一个人愿意踏进他的家门去学他的手艺。出去打工,仍然是年轻人的首选。
  终于,有一个路人经过老头子家前时没有听到砍竹子的声音。那个路人忙叫来了临近几户人家。
  推开“吱呀吱呀”叫唤的老木门来,只见堂屋里一个两米多高的灵屋,灵屋里面坐着一个表情僵硬的老头子。他的眼睛还开着,但是人们呼唤他的时候他不答应。一人把手指伸到老头子的鼻子下,才发现他已经没有了气息。
  一个老人,就以这样的方式告别了他的精彩世界。只不过,他的精彩没有人欣赏,也没有人继承。
  “好了。”湖南同学有些伤感,“先讲到这里吧。明天零点继续。”
  不得不承认,我对他的故事有些沉迷了。因为这个夜晚我睡得并不踏实,第二天清晨,我发现枕头有些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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