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禁的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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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德三年（1428年）岁末，明宣宗接到金陵大报恩寺方丈无瑕的密报，说是寺里的一个老僧宛然私入皇家禁地——大报恩寺正殿。宛然被抓后，绝口不提犯禁原因，只说：“不是我不该说，是你们不该知道。非成祖心腹福吉祥不能知之！”
            宛然提到的福吉祥是三宝太监郑和的法名。明宣宗命郑和立即前往调查。
            大报恩寺刚竣工不久，是成祖朱棣于永乐十年（1412年）下旨开始修造的，宣称是报父皇母后的“罔极大恩”。按佛教寺院惯例，正殿通称大雄宝殿，一般主供的是佛祖释迦牟尼，然而永乐皇帝在诏书或碑文中却不这样称呼，只说是“正殿”，并下了一道严旨：正殿乃国之神殿，宝相庄严，不可轻示于人，须得常年关闭，非大祭不得开启；若开启，非皇室宗亲、心腹忠臣、高僧大德不可擅入，否则以窥探皇家神器论罪！这样一来就给正殿罩上了神秘的面纱。
            郑和到达大报恩寺后，向方丈无瑕和相关僧人了解情况，他们介绍说，宛然和尚现年80多岁，于一年前挂锡在大报恩寺，是寺院里一个普通的扫地僧。无瑕念其年高稳重，一腿残疾，将大报恩寺中已建成的正殿四周交给他打扫。谁也不会想到午夜时分他竟敢趁护殿僧打盹的工夫进入正殿。当护殿僧发现后，立即报告给了方丈无瑕。
            无瑕进入正殿后，与宛然发生了打斗。斗了好一阵后，声响停息了，突然宛然从殿内飞出，众僧立即将其包围住，准备动手。这时无瑕出来了，喝道：“不得无理！”然后宛然便随无瑕进了一处幽僻的石室，无瑕命人把守，除了送饭的僧人，任何人不得接近。无瑕随即600里加急密报明宣宗。
            郑和在石室中见到了被幽禁的宛然，只见他银髯飘拂，气定神肃。郑和先自我介绍，宛然呵呵一笑，“郑和，成祖身边的大红人；郑总监，大报恩寺后期工程的负责人；福吉祥，道衍大师的关门弟子。贫僧有生之年能与三保太监相对而谈，不枉来世间走一遭了。你想知道贫僧为何擅入大报恩寺正殿？说来话长，我们就从一个你感兴趣的话题开始——你知道尊师道衍当年为何要鼓动成祖起兵靖难吗？”
            郑和被他问得如坠五里云雾之中，急切地说：“这个问题一直困惑着我，我也曾问过先师，可他笑而不答。”
            宛然淡淡地道：“既然你想知道答案，我讲一个故事你就明白了。”
            朴安修和李婉贞是生长在高丽国（今朝鲜）妙香山山脚下的农家儿女，他们是同村伙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长大后情愫暗生，可是有两个原因让他们的恋情不敢公开化，一是李婉贞比朴安修要长两岁，二是李家比朴家家境好许多，李婉贞18岁那年，高丽王朝采选秀女，李婉贞被选中了，临别前夜两人抱头痛哭，到此时双方才清楚彼此已经爱得很深了。于是决定殉情，两人手拉着手走向湖心，当水淹到脖子时，被前来寻找李婉贞的父母发现。
            李婉贞被载上车送走后，朴安修痛断肝肠，也跟着来到了帝都开京，密切关注着李婉贞，默默为她祝祷平安。令他意外的是：李婉贞等一些秀女并没有入宫侍驾，而是被高丽王作为礼物送往中国，他参加远征军当了一名士兵，当时正是中国元朝末期，君昏臣暗，义军此起彼伏，高丽国决定抓住这个时机，摆脱被元朝控制的命运，并收复被其占去的咸州、和州等土地。高丽国不希望在当时不可一世的义军首领朱元璋、陈友谅等从中作梗，所以向他们送礼示好。李婉贞便是作为礼物之一送给了朱元璋。
            李婉贞开始深得朱元璋宠爱，被封为妃。可是最终被盛怒之下的朱元璋以“铁裙”之刑处死了，所谓“铁裙”之刑就是把用铁片做成的裙子给犯人穿上，然后放在火边烤，直至犯人在惨叫声中死去，其残酷狠毒令人发指。处死李婉贞的罪名是不足月产子，朱元璋怀疑她与人私通。朴安修深知李婉贞的品性，她是不会行此出轨之事的。由此他恨透了朱元璋，立誓寻机刺杀。于是在一次攻打和州双城的战斗中，朴安修“失踪”了。
            “失踪”后的朴安修摇身一变，以宛然和尚的面目再度出现，他企图接近朱元璋行刺，可是一直没有找到下手的机会。后来朱元璋成为大明的开国之君，宛然就更没法接近了。
            宛然言至此是一阵长吁短叹，郑和禁不住插话问：“那你现在弄清了妃娘娘的真正死因没有，”
            “没有。”宛然摇着头说，“不过已经没有必要了。对于个中原因我已想明白了八九不离十。”
             妃产下的是一个十分健硕的男婴，朱元璋非常喜欢。他当时龙形已具，准备君临天下了，考虑到这个男婴将来可能是储君之选，可怎么能是异国女人之子呢？于是决定把这个男婴归为马皇后所生，并以不足月产子为由处死了妃。
             朱元璋晏驾后，皇长孙朱允继位，朱允害怕各地藩王作乱，于是开始削藩，数位藩王被他或圈禁或杀害或逼死，眼见矛头就要指向当时军力最强的燕山朱棣时，朱棣打着“清君侧，除奸佞”的旗号起兵靖难，最终夺得帝位。
            讲到这里，宛然的目光里流露出兴奋的神采，问郑和：“福吉祥现在应当知道妃所生的那个男婴是谁了吧？”
            郑和说：“这个我自然知道，正是成祖永乐皇帝。”
            这时宛然问：“你现在明白了尊师道衍当年为何要鼓动燕王起兵靖难了吧？”
            郑和若有所悟，说：“是你鼓动先师的！”
            宛然点点头说：“一说就透，聪明之人。贫僧跟尊师是朋友，我们曾在一起参禅论法数月。后来尊师在贫僧的鼓动下投奔了燕王。”
             郑和问：“你为何不自己投奔燕王呢？”
             宛然拍拍自己的一条残腿说：“我为妃之死四处奔走时摔断了腿，落下了残疾，万念俱灰之际，幸遇尊师，发现尊师虽然名为佛门子弟，却对儒家的济世思想心怀赞叹，于是贫僧就借鸡生蛋了。”
             郑和闻听不胜唏嘘。
            “暗助妃的儿子登上皇位，这是贫僧为婉贞做的第一件事。”宛然不无得意地说着，“为婉贞做的第二件事现在也已大功告成了。”
             郑和在震惊中更加了然了：“这么说，先帝决心修大报恩寺，也是大师通过先师向先帝荐言的？”
             宛然点头肯定。石室一时陷入沉默之中。
             永乐帝是从侄儿建文帝手里夺得帝位的，为了标榜自己的正统地位，他对外宣称是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孝慈高皇后（马皇后）嫡子，修建大报恩寺时更是在诏书、碑文中声称是报答皇考和皇妣的大恩。然而永乐帝对生母妃始终心怀愧疚和感念，将大报恩寺中最核心的正殿献给了她。正殿的主位上供奉的不是佛祖释迦牟尼，而是妃娘娘！因此永乐帝在郑和等心腹面前称此殿为妃殿。但为了稳固皇位，不让世人知道他是庶出，所以除了每年的一次大祭外，正殿常年关闭。他只要生母的在天之灵知道自己的一片孝心就行。
             宛然盘坐着仿佛入定了一般，郑和打破沉默问：“大师犯禁入殿就是想看看妃娘娘吗？”
            宛然说：“贫僧心愿已了，万念俱空，听到了妃在天国召唤我，在去赴约之前，想把她留在世间的偶像亲自擦拭一遍再走。可惜的是还没擦完就被无瑕方丈逮着了。于是留着一口气点名要见你，就是希望你能助贫僧得偿所愿。”
            郑和为这人间至美至纯的真情而感动，说：“我带你进殿。虽然犯禁，不过当今万岁看在先帝的分上，也许会给我一个面子。如果不给，为大师和妃坐牢我也无怨无悔。”
            当晚，在金陵大报恩寺正殿中，年近花甲的郑和亲自给宛然和尚掌灯，宛然在擦拭完妃的金身偶像后，靠着妃趺坐圆寂，享年88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