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福

master

　　老赵去世了，享年五十五岁不到。
　　老赵是我妈的老街坊，认识他的人都说，老赵活了一辈子，仁义了一辈子。
　　生于五十年代的中国人，基本上经历了大国历史进程中的所有苦难。老赵童年时代赶上了“三年自然灾害”，粮食极度匮乏的岁月里，家里好容易弄着点吃的，老赵全省下来留给弟妹们吃了。他自己由于常年饥饿落下了严重的老胃病。
　　后来又赶上“上山下乡”，十六岁的老赵背起简单的行囊远赴内蒙建设兵团。临行前，他把厚厚一大本剪纸送给了妹妹。后来妹妹在本子里发现了老赵从牙缝里扣出来攒下的钱，总共有二十多元，平平整整地夹在那个硬皮本里。
　　好容易熬到返城回京，原本有份不错的机关工作，可老赵看弟弟也待业在家无所事事，就让弟弟顶替自己去了机关。几经辗转，老赵最终进了机械厂当工人，一干三十年，什么累活急活他都抢着干，从没跟领导和工友们红过一次脸。
　　娶妻成家以后，老赵内外兼顾，下班回家做饭洗衣打扫卫生全包圆儿了，基本上什么都不用衣媳妇沾手。闺女爱吃的东西他调着样儿给做，自己从来舍不得尝一口。
　　及至女儿研究生毕业进了一家知名外企工作，大家伙都觉着这下老赵总算能缓口气，享享福了。却不想老赵在一次体检中查出了肺癌，已经到了晚期，医生都不给做手术了。
　　只能保守治疗延续生命，放化疗后的老赵虚弱不堪，可媳妇却扎着俩手连煮碗面条都不会。确诊不到三个月，老赵去世了。听说临死前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只哑着嗓子呻吟了一夜，最后死死地瞪着他媳妇看了好一会儿，那眼神说不出地怨怼恶毒，竟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
　　老赵走后媳妇和闺女日子照常，似乎也没有过多情绪上的悲痛，只是感觉起居生活诸多不便，毕竟少了个人伺候，生活质量肯定下滑啊。
　　不久后的一天，老赵媳妇正跟闺女一起吃晚饭呢（所谓晚饭就是闺女给叫的外卖），餐桌上方的水晶大吊灯突然全没来由地坠落了，不偏不倚正砸在餐桌正中，玻璃碴子四散飞溅，吓得那娘俩半天没回过神儿来。
　　紧接着有一天，老赵媳妇出去打牌，她打牌通常都是一打一上午，可那天才刚打了三圈，就接到楼下邻居的电话，说她们家漏水了，已经渗到楼下了，叫她赶紧回去。老赵媳妇骑上电动自行车风风火火赶回家一看：家里的饮水机不知出了什么故障，一大桶纯净水流得满地都是。
　　老赵媳妇不禁心中纳罕：桶里明明没多少水了啊，自己早上出门的时候还想着再打电话要一桶水的，这是打哪儿漏出来的这么些水啊？
　　没过几天，老赵闺女那边也不安生了。有一天她骑着共享单车去距离公司不远的咖啡厅会见一个重要客户，这单要是谈成了，升级加薪不说，她在公司里的地位就算是稳了。
　　途中路过一个大下坡的时候，老赵女儿惊惶地发现车闸竟然失灵了，她连人带车翻滚到坡下，磕了个鼻青脸肿。客户自然是见不成了，眼看到手的大单也飞了。
　　接二连三地出状况，搞得老赵妻女整天惶惶不可终日。有一天夜里，这娘俩几乎同时被一阵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惊醒了，那是老赵生前趿拉着拖着在家来回走动的声音。她们蜷缩在被窝里吓得浑身直哆嗦，谁也没敢打开灯一看究竟。从这事起，她们娘俩开始觉得家里最近的邪性事儿可能跟老赵有关了。
　　后来有一回，老赵的闺女夜里内急，实在憋不住了只好起来上厕所。黑灯瞎火里穿过客厅时，她用余光看到沙发上隐隐约约坐这着一个人，虽然不敢也看不清楚脸，但那熟悉的身形姿势一看就是老赵！
　　这回老赵媳妇和闺女是真怕了，她们托朋友请了一位很“懂”的高人来看，高人到了她们家，一番做法之后说：“你们家这口子今生今世吃苦受累一辈子，临了儿又没满六十岁算是横死，他这里不甘心，有怨气，所以几次三番地闹腾。”
　　那娘俩一听赶紧请教如何化解呢？高人说：“人受一句话，佛受一炷香。他生前吃苦受罪无非是为了你们这些他这一世的亲人，好好祭一祭他，多送些元宝纸烧过去。最重要的是须得从内心里感念他的好儿，偿了他这份情。他没有了牵挂与不甘，自然也就没了执着，往生去啦。”
　　后来老赵的妻女约齐老赵生前的一众至爱亲朋，隆重盛大地举办了一场超度法会。老赵媳妇和闺女现场动情地回忆了他生前的种种，痛哭失声，悲痛难抑。自那以后，老赵家里再没出过邪性事儿，看起来老赵是真走了，就像从没来过一样。
　　有时候一个人逆来顺受地良善久了，获益众人便将这份珍贵情义视作理所当然，由习惯而至麻木了。要知道没有人天生就应该付出，也没有谁可以一直不劳而获坐享其成。该珍惜的时候不珍惜，福报耗尽，业报就该现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