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女

papaya

　　一个多月前在本市市中心地铁站发生了一起严重踩踏事故，造成十八人受伤、一人死亡。事情的起因是一位长年饱受癌症困扰的病人，由于病症欠下巨额债务，同时他从小到大的际遇都很不理想， 因此产生了报复社会的想法。
　　他携带易燃物品混入地铁站，早高峰时期人潮汹涌，人人为了赶时间上班而脚步匆匆，相对来说此时的安检较为松散，基本以检查大件行李与形迹可疑的人员为主。
　　他混入站内后，在候车区放火，并大叫：“有爆炸物！”一时之间浓烟四起， 不仅是乘客，就连地铁里的工作人员也不明所以，跟随着惊骇的人群四处逃散。当时场面极其混乱，大家都你争我夺想要尽快离开地铁站，也正因如此在自动扶梯和楼梯口发生践踏，哭喊声咒骂声惨叫声连成一片。
　　事后警方逮捕了此人，得知造成如此严重的伤亡局面，这个疯狂的人非但没有表示忏悔之意，反而表示自己反正也活不了几个月，有那么多人一起倒霉倒也不错。
　　当时我正在念硕士一年级，只有双休日才会回家，因此我是从网路上得知这起事故，完全没有料到这起事故造成的后果竟然与我们家里有关。
　　我堂姐霍宝庭今年三十三岁，是一家国际知名会计师事务所的税务会计师。事故发生的地铁R站正是她从家里出发赶往事务所的必经之路，一般来说霍宝庭大约七点五十分从小区出发步行至地铁站大约在八点至八点零五分之间。而事发时间是八点十分左右，按照常理推断，当时堂姐应该就在站内等候地铁。
　　会计师事务所的工作异常繁忙，加班乃是家常便饭，因此虽然当晚堂姐直到夜间十点半都没有回家，伯伯和伯母倒是不以为意， 直至事务所同事童琍打电话询问堂姐今天一整天没有去事务所的原因，这才引起他们的恐慌。
　　原来当天堂姐压根没在公司里出现过，不仅没有请假，就连手机也在关机状态无法联络。童琍和堂姐关系素来亲近，她也知道堂姐为人处事一向有交待，这次无故旷工未免有些蹊跷，于是趁着加班结束致电询问。
　　此后超过一个月的时间，堂姐就这样失踪了，手机永远处于关机状态，伯伯伯母问遍亲朋好友都不知道堂姐的行踪。这让两位老人心急如焚，虽然他们在第一时间报警，但是警方的调查结果却让他们十分灰心。
　　根据地铁站的监控显示，堂姐在八点零五分进入地铁站的站台，她站在第五节和第四节车厢之间的位置等待列车。就在响起列车即将进站的广播之后，突然一阵浓烟袭来，随后摄像头被烟雾笼罩，不必说专看某个人， 就连随后发生的践踏事故都模糊不清， 根本分不出谁是谁。
　　也因此没人知道后来堂姐是什么时候从哪个出口离开地铁站的。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 受伤的十八人中没有堂姐的名字，而不幸身故的那个人是个七十八岁的老头，就是他腿脚不灵在逃走的时候不慎跌倒，然后引发了一系列的踩踏。老人死状凄惨，是由于肋骨被暴力踏断插入心肺导致出血死亡。
　　警方认为，堂姐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成年女子，她有完全行为能力，而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丝毫没有堂姐遭受胁迫或者绑架的证据。如果是掳人勒索，绑匪会及时与家里联系索要赎金，绝不可能时隔一个月都没有声音。若说堂姐遭受非法监禁，她周围的社会关系非常简单，平时没有和人结怨。甚至突发事件的可能信也很低，谁会在大白天尤其是早高峰时间在市中心强抢良家妇女？
　　一个月来，伯伯和伯母寝食难安。今晚是除夕，我们如往年一样聚在伯伯家吃年夜饭。堂姐不在，伯母根本无心做饭，我们家和叔叔家各自带了小菜过去，也想着多少可以驱走一点伯伯家的冷清。
　　伯母只吃了一口菜，就突然无语凝噎，说话的声音也在发抖：“宝庭喜欢吃油爆虾，但是我每次只准她吃一点。我以前教她做人要懂得节制，否则成不了大事。成什么大事呀，只要宝庭能好好在我身边就行了。”
　　大家只能停筷，伯伯低声安慰伯母，可是伯母却越说越激动，“宝庭为了读书工作，一直没有考虑终身大事。现在好了，年中都要结婚的人了，却不知去了哪里。这让我怎么向未来亲家交待？太兴多好的条件，能配的上宝庭的男人又不多……”
　　我从父母那里听说，堂姐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德国留学归来的优质男，据说此男现在在某德国公司任职技术顾问，无论是学历和年薪都是相当的高。有段时间，伯母说到这个未来女婿就两眼放光，连说女儿真是有福气，三十三岁“高龄”还能找到这样条件的男人。
　　我父母和叔婶四人都在安慰伯母，她说到后来泣不成声，差点哭晕在地。伯伯急忙连同我父亲将她抬去卧室休息，叔婶和我母亲则坐在客厅不断叹息。窗外陆续响起除夕之夜的爆竹声，可是我想今年我家这顿年夜饭看来是吃不成了。
　　叔叔的儿子正窝在沙发里玩游戏机，他对这件事是完全的漠不关心。想来也正常，其实堂姐平时与我也是甚少来往，基本上只有除夕才会见面。大家也缺少共同语言，碰面后不过是寒暄几句，不见得比那些邻居同事更为亲近。
　　这时，我突然接到远在美国当旅行学者的导师殷教授的电话。越洋电话音质很差，我听不太清楚她的要求，只知道有封有关学术的邮件需要我立刻查阅。
　　我向伯伯表示了歉意，随后进入堂姐的房间想要借用她的电脑。
　　堂姐的房间布置十分简单，吸引我注意的是她的书架上摆满了有关会计、审计、税务之类的专业书籍，还有专业英语、概率统计等相关专业的教科书。之前曾经听伯母得意洋洋地说堂姐正在准备参加保险精算师考试，果然在书架的显眼处有好几本类似精算模型、金融数学、寿险精算、会计与财务之类的考试书籍。
　　堂姐读书一向用心，从我记事起，堂姐就是我们三姐弟的楷模。听伯母说，堂姐从进入中学之后，每次期中期末考试均在年级三甲之内。唯一一次发烧导致发挥失常，也不过跌至第五名而已。
　　那次是几年级？我凝视着那一排排专业书，竭力想要回忆一点有关堂姐的记忆。对了，我记得那时我是小学一年级，堂姐则是高中二年级。她那次哭得好伤心，我记忆尤深。
　　书架上唯一一本非专业类书籍是最近一名新进女作家的散文集，书名叫做《天地一沙鸥》。我随手一翻，只见在第十页上有道深深的折痕，看来平日公事繁忙的堂姐只来得及看到这里。
　　打开电脑，原来导师给我的那封邮件是要求我协助一位母亲整理已故儿子的文稿。我一边想这件事有那么着急吗，一边打开浏览器想要看看堂姐平时闲暇时一般在哪个网站驻足。
　　无一例外，浏览历史显示她经常前往的网站都和专业有关，不是会计审计就是保险精算。电脑里没有安装QQ，Msn上的联络人几乎全部都是公司同事。
　　堂姐就是这样生活的吗？
　　没由来的，我突然对堂姐产生了一丝同情。我不知道我哪里来的资格同情这样一位外人看来相当成功的知性女子，她明明聪颖、果敢、独立又有才华，兼具社会地位和金钱财富，可是我就是觉得她很可怜。
　　网页收藏夹里有一个土豆视频，我点开之后发现这居然是一部电影。
　　卧虎藏龙。
　　我不认为堂姐会中意这类电影，可是偏偏却在她的收藏夹里，看起来她准备随时欣赏。
　　年后，伯伯伯母在本市最大的报纸上连续刊登了一周的寻人启事，内容从呼唤堂姐回家逐渐变为悬赏求线索，其中两位老人心情之低落可见一斑。
　　由于我们学校开学较晚，这天由我陪同伯伯来到堂姐所服务的会计师事务所，主要目的是请求领导暂时保留堂姐的职位。伯伯本身也是一名会计师，在他看来堂姐能找到这样一份高水平的工作实属不易，要知道并不是每个三十出头的女子都能拥有三十万的年薪。
　　趁着伯伯在总监办公室和领导谈心，我和同样身为税务会计师的童琍攀谈起来。她和堂姐的关系相对比较接近，也是因为两人的工作性质类似的缘故。她年纪和堂姐差不多，同样云英未嫁，虽然妆容精致衣着入时，但是看得出她眉宇之间的疲惫之色相当明显，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大上好几岁。
　　办公室里非常安静，周围的同事都在埋头苦干。她引我去茶水间，为我倒了一杯从价值一万多元的咖啡机里制作的拿铁咖啡，深深吁了一口气。
　　“妹妹，我看Pauline的职位是保留不住了，你也别怪领导绝情，工作压力实在是太大了。”童琍杯中黑漆漆的黑咖啡虽然香气四溢，我却好像闻到了一种难言的苦涩味。
　　“妹妹，我看你平时和Pauline关系并不亲近吧？我们的工作真是忙，几乎每天都要加班。说是六点下班，若是哪天七点离开公司算是准点。就说那天我打电话来你们家吧，也是等到十一点工作结束才算是有点私人时间想起问问Pauline没来公司的原因。”
　　“这里的工作基本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就说Pauline缺席的这一个多月，我们分担了许多原本属于她的工作，但实际效率大大下降，同事们的精力也确实有限。”
　　“你们真是忙。”我喝了口拿铁，除了冲泡均匀之外，我真不觉得比外面的速溶咖啡美味多少，可能是我不懂得欣赏之故吧！
　　“的确忙，非常忙。二三十万年薪不是那么好拿的，每个人就是公司这架机器上的螺丝钉，甚至我们互相之间并不熟悉。我想除了我和人事主管之外，恐怕绝大多数人只知道Pauline，不知道霍宝庭是谁。”童琍自嘲式的笑笑，抬腕看看手表，好像在研究还有多少时间可以供她应酬我这个不速之客。
　　“难得你还那么关心她。”
　　童琍笑笑，“其实我们关系也一般，只因工作上互相涉及的部分比较多所以才走的比较近。说句实话你别生气，你堂姐绝对不是一个有趣的人。她的脑子里只有工作只有专业只有数字，平时和我吃饭聊天都是离不开工作，我不知道她是真的热爱工作呢，还是缺乏其他兴趣。我想大概她从来不会看电视剧吧！”
　　虽然那天在堂姐的房间里我已经有所感触，但是仍然想不到在她交好的同事眼里，她竟然如此了无生趣。想来也是，在我有限的对她的印象里，最为深刻的只有成绩优秀。
　　我记得母亲以前常常叨念，说是堂姐凡事都不用父母操心，要是我念书有她一半用心与好成绩，她就心满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