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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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那时我还小，爸爸妈妈都在大城市里工作，我和奶奶在一起生活了很多年。
我奶奶是神婆，就是跳大神给人家祈福消灾避难的，在那个时候，神婆是个很受人尊敬的职业。
事情还得从我六岁那年夏天说起。那一年天很热，清晨有去下地干活的阿贵叔在村口发现了一对母女，衣着十分破烂，母亲晕倒在地，看来是不行了，而那个女孩瑟缩着蹲在一旁，拽着母亲的衣角低声地哭。
阿贵叔见她们穿着十分奇怪，上前搭话，谁知这女孩一开口，说的话竟一句都听不懂。这可了不得，阿贵叔赶忙跑回村子喊人，几个离得近的村民过来，七手八脚把母亲抬走了，女孩在后面紧步跟着。
到了村里，大家都像看猴似的把小女孩围在中间，当时我和几个儿时的伙伴也在人群当中，看那小女孩不过八九岁的光景，皮肤很白，眼睛大大的，煞是好看。村里有个早些年见过世面的老人，因为在家里排行老二，村里人都尊称他一声二爷爷。
二爷爷一听她说话，大惊：“诶呀，这是苗话，这姑娘怕是个苗女。”话音一落，我们都感觉到屋里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了。我居住的小村子离苗疆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村子闭塞，迷信的色彩还十分浓厚，大家都知道苗女会下蛊，都知道苗女惹不起，现在有这么一个烫手的山芋在这里，大家一时都慌了手脚。
这时我看见奶奶在人群里偷偷给我打了个眼色，让我离开。虽然奶奶平时对我很好，但是生气起来也是很吓人的，所以我乖乖走了，跟我一起出来的还有大周、猴子几个小伙伴。
后来他们说了什么，我们便都不知道了，只知道她们是逃难的，那姑娘的母亲勉强活过来了，村里人给她们在村头搭了个简易的小房子，就算是接纳他们了。只不过那天晚上奶奶回来的时候，神情很是疲惫，她很严厉的告诉我，不准，坚决不准去那小房子玩，更不准和那个苗女在一起，否则就打断我的腿。这番话让我着实害怕了一阵，每次和小伙伴一起路过村头的时候都不由自主加快脚步，眼角偶尔会瞥见那个小女孩，看见她眉间尽是落寞。
小孩子都是天真和善良的，于是有一天，我们几个终于在她面前停下脚步，大周说：“山子，要不，咱带着她？你看她一个人多可怜。”
“可是，可是我奶奶不准啊，况且她说话我们也听不懂，怎么玩？”我站在她面前不远处，看她坐在门口的石头上呆呆的想心事，一脸阳光和安静。
虽然知道她们母女在村里很不受待见，但是我们最后还是鼓起勇气凑上前去，咿咿呀呀连说带比划，终于表明了意图，她明白了我们要带她玩，笑了，很是开心的样子，那是我童年记忆里最美丽的笑容，在她离开以后，我再也没看到过那样干净的快乐。
那天我们去溪边抓小鱼，玩躲猫猫，在林子里疯跑，玩到很晚才回家。那以后，我们就常常趁大人不注意的时候带她出去玩，她很快和我们混熟了，甚至会用生硬的汉语叫出我们的名字。
她脸上的阴霾在一点点消失，我原以为我们可以一直这样快乐下去，可是天不遂人愿，一年半之后，她的母亲过世了。那个女人身体一直都很虚弱，从早到晚的咳，村里人接纳她们已经是大限，却没有人给她送药。我曾经跟奶奶说过这个问题，我说：“奶奶，那个人好可怜，她病了，我们送点药给她吧。”
但是奶奶神色严肃地摇头：“不行，你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苗女哩，会下蛊的，那可了不得，你可得离她们远点，尤其是那个小丫头，苗女多情，她莫要害了你。”
我那时小，不懂得奶奶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只是她母亲死的那一天，她哭得很伤心，破烂的袖子在脸上擦了又擦，逼得人难过，经过困难的交流之后，我终于知道，那时她11岁，那年我八岁，第一次理解了生离死别。
村里迷信的老人怕死了的女人对人有害，因为老早听过有的蛊婆会把蛊下在自己的身体里，这样她一死，全村人都得遭殃，为了避免这事，村人把她的尸体丢到了河里冲走，又据说河水可以束缚住她的灵魂。总之那女孩哭的声嘶力竭，却也未能给自己母亲一个安葬。
母亲死后，她的境遇更加的不好，以前母亲在的时候，大家多多少少有些畏惧，如今那女人一死，谁也不相信一个十一岁的女孩还能有什么威胁，便再也没人去管，我和大周、猴子也不再去找她玩了，不是因为嫌弃她，而是我们远远地看着她，她依旧坐在那块石头上，阳光温柔地笼住她的脸，那眼神却是空洞的，让人不忍直视。原本好好的一个孩子，一个月之内骨瘦形销，当年她也是落魄，却不曾是这般光景。
这样的姑娘显得有些痴傻，她还是很漂亮，有苗族女孩特有的干净秀气，这样一来，就有村里村外三名五位的，对她动了心思。首先发现这一点是某天傍晚，我们几个人照常去看她，不说话，远远地坐着，陪她一直到她进屋睡觉，而我总觉得那房后的草丛里，像是趴着一个什么东西。猴子眼尖：“山子大周，你们看那是不是个人！”
我们抻头一看，果然是，那人见被发现了，猫着腰趁着夜色溜走了，我想提醒她，但是刚好看见她转身进屋，身形疲惫。小孩子的思想单纯，只觉得那人不像好人，为了保护苗姑娘，我们仨一直等到月上西天才不得已跑回了家。一进家门，奶奶正在做针线活，进来就埋怨：“臭小蛋子，跑哪里去了，这么晚才……”
或说到一半，奶奶忽然眼神一凛，那模样差点把我吓尿出来，她放下活计：“你给我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去找那个苗女了？是不是！”
我被她一吼吓的一哆嗦，没敢撒谎：“是。”
“告诉你不要去不要去，就是不听，还待到这么晚，下次再去，我决不轻饶了你。”说完奶奶转身去了厨房，回来时端着一碗水，这个我看过，以前奶奶给人家驱鬼的时候总是把符烧成灰，兑在水里给人家喝下去。我虽然好奇，但是也没敢多说什么，老老实实喝下去了。
当天晚上我睡得很不安稳，我听见姑娘在哭，断断续续，就这样一直折腾到天亮。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在飞速下坠，谁也拉不住我，恍惚间感觉一直温暖的手掌抚摸我的额头，然后是奶奶熟悉的声音：“哦呦，这么烫！”我方才知道我是病了，这样又睡了过去，梦里姑娘一直在哭，我看不见她的人，只听得见声音。蓦然惊醒，已经是午后，奶奶不在家，看来是出门了，我像窗户外一看，正看上大周他们翻过我家的院墙，直跑到这里来了。
“我都病了这么久了，则么才来！”
“别提了”，猴子喘着气，“那小女孩死了。”
“小女孩？那个小女孩？是那个苗女？怎么死的。”我的心一下子蹦到了嗓子眼。
“是，是那个苗女，死的，诶呀说不好，反正都是血，可吓人了。”
我整个人都颓了下去，没弄明白，前一天晚上还好好的姑娘，怎么突然就死了呢。后来的后来，我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了，真的是不能想不能想，一想就痛苦，可怜了那么好的姑娘，那些歹人又怎么下得去手。
这件事闹腾了一个月，慢慢也就平息下去了，村头的小房子扒了，那对母女也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记忆，直到有一天，村子里有个成天游手好闲不干正事的六子，被人发现暴死家中，有记性好的人发现他跟那姑娘死的时候神态是一样的，大家的心确实是害怕了一阵，可还是没有太大反应，万一是巧合呢，可是就从六子开始，连续七天，死了七个人，有我们村的，也有两个隔壁村的，我们方才知道，这是苗女来复仇了。
这时候出面的自然还的是奶奶，奶奶换上了盛装，摆出了祭坛，焚香净手，口中念念有词，又摆出了各种好吃的，那天旋风一直刮，在人群里横冲直撞，似是极其愤怒，吓得人们尖叫躲避，局面连奶奶都有点控制不住了。
我们几个站在人群外面，：“你说，她不会杀了我们吧？”
“不会，你看她都一直没过来。”
到最后，已经是狂风骤起，险些掀翻了供桌，我们被风刮的睁不开眼睛。
大周突然大喊：“苗女，你原谅我们吧。”
我们也跟着喊：“苗女，你的仇应该报了，你原谅我们吧。”
说也奇怪，我们这喊了一通，那风居然渐渐止了，慢慢平息，供桌上的香灭了，她不肯收我们的香火，却因为我们几个曾经与她是朋友，原谅了我们。后来村里人在村头给她们修了座坟，清明的时候回去祭拜。在我离开家念书以前，我们几个小伙伴常去那里坐坐，陪她说说话，我想她到了另一个世界，应该听得懂了。
离开家的时候，我去跟她道别，嘉木繁荫，低头可见一地细碎日光，我仿佛看见她坐在阳光下，灵动美好，我再也没见过那么干净的女孩子。——苗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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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动和人，人和劳动，这是所有真理的父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