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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我作为单位的工程技术人员,参与了东北哈牡铁路的电气化改造工程。十二月,因天气太冷,施工停止,我被留在一线指挥部值班。
指挥部设在黑龙江省海林县亚布力屯,正处于连绵千里的张广才岭腹地。几个月来,我充分领略了原始林海的蛮荒和奇绝,跟屯里的父老乡亲处得也不错。值班的日子,除了巡回检查便无事可做,我便常去老猎人张夯家串门儿。张大爷年届七旬,须发皆白,身子骨还硬朗得很。他狩猎五十年,熟知张广才岭每一种野兽的习性,多次出生入死,化险为夷。他的传奇经历十天十夜也讲不完。屯里的晚辈对他极为敬重,都想拜他为师。他先后收了六个徒弟,最小的那个叫刘宝顺,小伙子三十多岁,长得粗壮敦实,膂力过人,且能说会道,善解人意。张大爷对他十分偏爱。
我与张大爷都爱饮酒,一来二去结成了忘年交。在他家能吃到各种地道的野味儿,如红烧狍子肉、酱鹿肝、清炖大马哈鱼、人参扒野猪蹄等。一天,刚下过大雪,例行巡回完毕,我出了车站,直奔张大爷家。一进院,只见他穿着狼皮大衣,戴着狐皮帽子,正要出门。一问,原来他要出去打猎。我忙把两瓶好酒扔到他家炕头儿上,央求他带我一起去。他拗不过我,便同意了。准备停当后,我俩坐着狗拉爬犁出发了。
积雪足有一尺多厚,靠双腿寸步难行。而狗拉爬犁则畅通无阻,滑行如飞。裹紧皮衣,坐在柔软的乌拉草垫子上,浏览壮美的雪景,真是一种千金难买的享受。
张大爷这次主要是打紫貂,没拿猎枪,只带了一张特制的硬弩。砂弹和铅弹都会不同程度地烧坏皮子,用箭射最适宜。貂皮是闻名遐迩的东北三宝之一,其质地堪称各种兽皮之最,雨雪不湿不冻,一张能值上千元。张大爷说:“我老了,不想再开杀戒了,可我那外孙女欣欣今年上了大学,学费挺贵。我只好又上阵了。今儿我不打别的,就打一只紫貂。”我问:“一只紫貂才值多少钱?”他很干脆地回答:“少了一万块甭想拿走?”“什么貂这么值钱?”我更好奇了。
“我要打的是一只顶稀罕的老貂,活了起码有三十年了。我平日里从不杀貂,所以它们都不怕我,见了我也不躲。这老貂个头大,通身火红,没一根杂毛,在夜里闪闪放光,跟一团火差不多。这种‘火貂’,几百年才出一只,是无价之宝啊?我琢磨着它也该寿终正寝了,这才舍得杀它?”张大爷驾着爬犁,兴奋地说,“山大王?东北虎?都‘养’着一群野猪或梅花鹿,平时保护它们,不许别的猛兽沾边儿,饿了就逮一只吃……我也学着山大王‘养’下这只老貂。我盯了它有十年了。别人想见它一面,比登天都难。你小子很有福气哟?”
听他的口气,那只神乎其神的
“火貂”成他的活期存折了,而且加了密码,别人冒领都不成。他则想取便取,手到擒来……我有些不以为然了,心说:“老爷子今儿高兴,没准是吹大牛?”
不知不觉,我们已深入到老林子内二十多里,四下全是高入云天的红松、白桦。雪地上各种脚印十分密集,这里已是人迹罕至之地,万一蹦出个猛兽来可不是闹着玩的。不过用不着害怕,张大爷手中那张硬弩杀伤力极强,百发百中。他的拿手绝活儿是“射刀刃”:离着二百步远,射出一支竹箭,正中一把竖起的刀刃上,箭从中间劈开,分成两支,各自射在分立两旁的箭靶上,而且正中靶心。张大爷正是凭此奇技威震百屯八十乡,无人不知。任何猛兽只要是肉长的,就没法儿不怵张大爷那张神弩。
突然,跑在前面的三只猎狗吠起来。一团“火”在百余米外“烧”起来了,在白雪的映衬下,红得灼人双目。我一怔,擦擦眼,仔细观望。好大好漂亮的一只紫貂啊?连尾巴足有一米五长,体重不下五十斤,浑身红彤彤的,当真没有一根杂毛,连眼珠和脚趾也是红的。更令我大为诧异的是,它的小脸充满灵性,竟有与人差不多的表情。大概在森林中活得久了,沾上了仙气。
“幸亏没带枪,不然这小家伙闻见火药味儿,压根就不会露面儿……”张大爷不动声色地说着,伸手从怀里掏出了那张磨得发亮的桃木虎骨硬弩。正当他眯着一只眼,悄悄瞄准之际,“火貂”蓦地尖叫一声,向林中飘去。
张大爷有点尴尬地说:“这家伙真快成精了?我刚对准它的双眼,马上被它猜着了……”
猎狗开路,我们坐着爬犁顺脚印紧追。老貂不敢逃到树上的巢中去,因为已被盯上,怕人用烟熏火烧。它只能仗着身子灵巧,往广阔无边的老林子里扎。可是,张大爷的三只猎狗都受过特殊训练,经验丰富,猎物一旦被盯上休想逃脱。
最后,那团火终于停在了一棵四五个人合抱的大红松树下,屁股倚着树,龇牙咧嘴冲我们哀叫,像是抗议,又像是威胁。看样子,它已没力气再跑了,只能在临死前表现出一点英雄气概和对人类的绝望。
张大爷喝住将要凶神恶煞般猛扑上去的猎狗,再次取出硬弩,十分精心地瞄准,准备痛痛快快一箭解决问题。
不料,他突然慢慢垂下了双手,并顺势把弩甩到几米远的地上。他大睁两眼,嘴巴半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惊恐,像是窥见了某种正在逼近的致命危险。什么东西能把身经百战的张大爷吓成这样?我在一旁,汗毛直竖,似乎感觉世界末日要降临了。
我屏住呼吸环顾左右,又看看那只垂死的老貂,并未发觉什么异常。可张大爷已经嘀咕开了:“快退,快退……离它远点……”
他赶着狗忙不迭地朝后退,我满腹狐疑却又不敢多问。正忙活着,猛听一声清脆的枪响,震得树上的积雪忽啦啦直往下掉。子弹正中那只老貂,它额头上多了一个血窟窿,血正汩汩而出,染红融化了地上的白雪。
从右后方的白桦林中蹿出一个滑雪橇的人。他身穿皮装,胸挎猎枪,却是张大爷的小徒弟刘宝顺。那一枪无疑是他打的。
“你小子咋跑这疙瘩来了?”张大爷火冒三丈。
“哈哈哈?师父,我一直跟踪你们俩,都快累散架了?不过总算没白费劲?实话告诉你吧,自从听说有这么只‘火貂’,我一直想弄到手,可连它的影儿也见不着,只好老跟踪师父你,可也没机会下手。如今它的毛正密实,我也大功告成了?”刘宝顺得意地说。
“你小子,真不是东西?”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有个国外的皮货商出了二万八的高价,你说我能不动心吗?识相的就滚远点儿,别坏老子好事?”
“混蛋小子,快回来?快回来……”张大爷脸憋得通红,嘴唇乱抖。
“让老子回去,去你妈拉巴子的吧?这火貂是我的,谁敢抢我跟谁拼命?”刘宝顺凶得像是要吃人。他面朝我俩,慢慢倒退着向那松树滑去。树下沿树身堆了厚厚一层雪,积雪正隐隐约约膨胀、崩落。疯狂叫嚣的刘宝顺浑然不觉,眼看离松树只有两米了。
突然,一声狂暴、骇人的吼叫,犹如地下响起一声闷雷,积雪层骤然间拱起老高,碎块乱飞。一头黑乎乎的庞然大物“呼”地由树身下的洞中跃出,嗥叫着抡起了蒲扇般的巨掌?
刘宝顺呆了几秒,终于反应过来,握紧猎枪,猛地回头。“啪”的一声枪响,子弹打偏了。就在这一瞬间,那只巨掌却不偏不倚,结结实实地拍在了他的左脸颊上。好端端的一颗脑袋登时被砸得稀巴烂,脑浆、鲜血喷涌而出,碎肉飞溅到几米远的雪地上。他一声未吭,翻身栽倒在地。
我的老天?树洞中竟藏着一头千余斤重的棕熊?它正在冬眠呢,被刘宝顺开枪惊醒,自然恼怒万分,大开杀戒。它咧开血盆大口,又张牙舞爪地向我俩扑来。三只猎狗冲上去咬它,没几个回合便死的死,伤的伤,败下阵来。
我扶张大爷坐好,驾着爬犁掉头便逃。冬眠被弄醒的野兽是最狂躁易怒的,犹如火药桶,见火就炸。这头棕熊四足腾跃,势不可当,看那架势非把我们几下撕碎了不可?老林子中没有现成的路,我们的爬犁只能在大树间钻来钻去,随时可能卡住。棕熊越追越近,我吓出了一身冷汗。
千钧一发之际,张大爷回过神来,深吸几口气,从腰间又拉出一张硬弩。他摸出一支黑箭卡上,对准十几米外的棕熊“啪”地射出,正中它的右眼?棕熊疼得撕心裂肺般哀嚎起来,倒在地上翻滚,乱抓一气。张大爷瞅准空子,不失时机地又打出一支箭,棕熊立马成了全瞎,疯狂而痛苦地胡乱冲撞,打折了几棵小树,雪地被弄得一塌糊涂,鲜血淋漓,七八分钟后,它伸直身子,仰天吐出舌头,直挺挺地栽倒在地,抽搐了几下,便一命呜呼。
我看得心惊肉跳,只听张大爷低声说:“这张弩是专门用来对付大型猛兽的,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用的……”
我们回到红松树下,那只老貂仍躺在那里。我问:“大爷,刚才您为啥不发箭射貂?”
“你还不明白?--我刚要出箭,猛然凭着多年的经验,发现树下有洞,被雪盖住了。洞里八成会有一头冬眠的老瞎子。这只老貂跑到这里来的目的,就是想吵醒棕熊,让它吃掉自己,同时也弄死纠缠它的人。紫貂最爱惜自己的毛皮,宁肯被吃掉也不愿被猎人剥去?这只火貂更是令人称奇,都怪我们逼得太紧了。所以我才当着它的面儿,扔了弩,又退回去,让它别走上绝路……”
刘宝顺躺在地上,尸体已开始僵硬。他的脸已经没有了。张大爷走到跟前,好半晌才吐出一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为啥老有人不信呢?唉……”
当天我们返回屯子,叫来几十个汉子,把死熊弄回屯里。皮归张大爷,肉则分给大伙儿过年了。乡亲们无不欢天喜地,对张大爷更是赞不绝口。见利忘义、贪得无厌的刘宝顺送了命,在弄清了来龙去脉的屯民们眼里,跟死了一条野狗差不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