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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悚灵异] 每个午夜都住着一个诡故事之采阳补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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ミ侠外护法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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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23-10-28 09:29:4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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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故事集为好几个故事,阅读上一篇请点击:每个午夜都住着一个诡故事之讨钱送子
      1.
      午夜零点。
      “你们听说过采阳补阴的事儿吗?”湖南同学盘坐在床上,问道。
      “是不是古代一种神秘的房中术?”一位本地同学回答道。
      湖南同学点头道:“采阴补阳或采阳补阴是一种道教的修炼方法,指男女通过性交达到体内的‘阴阳平衡’,属于中国古代道家‘房中术’的概念,有练太极之人试过。采补之术在武侠小说中也多有提及,一般被认为是加强武功的手段,但是它的实际效果却无法得到科学证实。”
      他在乡下经历的离奇故事再次如同画卷一般展开……
      当我和爷爷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独眼一把推开身边的四个瞎鬼,怒斥道:“都到现在了,说不说还不是一样?说的话,也许会被阴沟鬼惩罚;不说的话,现在就要被他捉起来,还不是一样超不了生?倒不如说给他听听,他既然能征服那么多的鬼,说不定也能对付阴沟鬼呢!”
      四个瞎鬼带着哭腔劝道:“阴沟鬼可不比一般的鬼类啊,他能制伏那么多的鬼,可不见得就能制伏阴沟鬼啊。大哥,还是不要说的好。”
      爷爷在旁边听到它们的对话,纳闷道:“阴沟鬼?这不是跟水鬼差不多类型的鬼吗?一目五先生怎么会怕一个小小的阴沟鬼呢?”
      《百术驱》虽被盗走,但是我还能记得上面的内容。里面确实提到过“阴沟鬼”,但是笔墨不多,在讲解水鬼的同时捎带讲过,说:“阴沟鬼,类水鬼也,专使阴沟水代茶水与路人饮,饮则为其替身,不饮可脱。”
      也许是阴沟鬼太弱,实在不值得详细讲解,所以《百术驱》将它一笔带过。
      既然阴沟鬼不值得《百术驱》一提,那么为什么会让一目五先生这样害怕呢?带着这样的疑问,我强压下对一目五先生的厌恶,好言劝慰道:“你们四个倒是让它好好说说,说不定我爷爷真可以帮到你们呢。我爷爷并不是只捉鬼,也帮助鬼洗去恶性。刚刚被你们吸了精气的月季,就是我爷爷制伏的尅孢鬼。我们为了帮它洗去恶性,才把它附到月季上的。”
      那四个瞎鬼听我这么一说,朝爷爷磕头道:“既然您有这样的善心,那我们就拜托您帮忙了。”
      爷爷点头道:“你们让它慢慢说来,我知道了前因后果才好帮助你们。”
      独眼又朝爷爷磕了一个头,然后缓缓道来。
      独眼在死之前,是有着一个殷实家庭的农民,上有年老母亲,中有结发妻子,下有儿子孙子。本来过着平平淡淡无忧无虑的种田生活,早出晚归,秋忙冬歇,一家人和和睦睦,他原以为会这样过完后半生的日子。
      可是,有一天,妻子出去教村里新嫁来的媳妇打毛线衣去了,儿子带着儿媳和孙子去了儿媳的娘家小住,他正在堂屋里修来年要用的犁耙。他刚把犁耙上的铁刀片卸下来,门口就走进来一个陌生人。
      那人在他背后喊道:“独眼,你朋友方友星叫你到他家去一趟,找你有事儿。”独眼天生一只眼睛没有光,浑浊如小孩子玩旧了的玻璃球。既然那个陌生人在自己的背后也能知道自己的外号叫独眼,那么证明这个陌生人认识自己。
      独眼放下手中的活儿,转过身来看了看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问道:“你认识我吗?我怎么没有见过你呢?”
      那个陌生人笑笑,说:“你当然不认识我啊,我也不认识你,是你的朋友方友星叫我顺路带个口信,要你到他家去一趟。”
      独眼想了想,他认识的人中好像没有叫方友星这个名字的人,可是又好像有姓方的但是不叫这个名字的人。不过,也许是哪个姓方的朋友大名叫方友星的。独眼这个地方的人一般都有两个名字,大名是出生时父母请村里有学问的人取的,小名则是父母自己叫着顺口村里人也跟着叫唤的。所以如果不是特别熟悉的朋友,一般相互知道的只是小名,而大名则不知道。
      独眼想,也许这个陌生人说的是某个朋友的大名,便问道:“叫我去他家干什么?”
      陌生人道:“我哪里知道呢?他就是叫你过去一趟,也没有说有什么事。他跟我说,如果你问起来,就说找你有事,你应该知道的。”
      “我应该知道的?”独眼更加纳闷了,他不记得曾跟哪个朋友有什么秘密的约定。难道是这个陌生人找错人了?
      那个陌生人见独眼在思考,仿佛能知道独眼的疑问,又说道:“你别猜了,方友星要找的人就是你。不然我怎么知道你叫独眼呢?”
      经那个陌生人这么一说,独眼倒觉得自己确实有这么一个朋友,并且他们之间确实有过那么一个约定,并且约定的日子就是今天。但是他不知道怎么去这个朋友的家。独眼问道:“他是哪个村的啊?我的姓方的朋友好多呢。”
      那个陌生人侧着脑袋,似乎在想他是在哪个地方遇到的要他带口信的人。陌生人想了一会儿,说道:“还能是哪个朋友?就是方家那块的朋友呗,叫方友星的,你一问不就知道他的家在哪儿了?”
      独眼经常劝自己年幼的孙子不要听陌生人的话,更不要接陌生人给的糖,因为陌生人很可能是骗小孩的。但是他自己却从来没有想过也不要跟陌生人有过多的接触。
      独眼知道离他们这个村不远的地方确实有一个比较偏僻的方姓的小村庄,顿时觉得到了那里再问哪个朋友的大名叫方友星也是可以的。因此他对陌生人嘿嘿笑道:“那就谢谢你啦。我马上就过去。”
      那个陌生人道了声不客气,转身就走了。
      待独眼跟出来,却不见了陌生人的踪影。“这个人怎么走得这么快?”独眼左顾右盼,外面连个行人的影子都没有。再看看天色,暗得很,乌云压顶,好像马上就要下雨了。他连忙回身去屋里拿了一把伞,这才朝方家的那个小村庄出发。
      独眼在路上没有遇到一个行人,开始还有些纳闷,但后来自我安慰,也许是因为要下雨了,别人都待在家里避雨呢。
      2.
      他走到半道,天上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雷鸣声,接着就下起了瓢泼大雨。他急忙朝前奔走,想找个避雨的地方歇息一会儿。
      真是想啥就有啥,他才跑了十来步,就发现路边有个小茅草屋。独眼心里觉得奇怪,刚才向这个方向看的时候没有发现这里有一个小茅草屋啊。再说了,他之前也来过几次这个地方,并不知道半道还住着一户人家。
      头顶的大雨迫使他想不了这么多,他三步并作两步连蹦带跳跑到了小茅草屋的屋檐下。天空又是轰隆隆一声,雨下得更大了。雨滴太大,砸在地上泛起了一阵白雾,造成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独眼这时有几分懊悔了,干吗听一个陌生人的话就跑来看不太熟悉的朋友呢?万一那个陌生人是耍自己的,那不是亏大了?
      雨一时没有停止的意思,仍旧哗啦啦的倾泻个不停。独眼跺着脚诅咒着鬼天气。
      也许是他跺脚的声音惊动了茅草屋里的人,只听得“吱呀”一声,茅草屋的木栅栏门缓缓地打开了。一个老婆婆迈着小碎步走了出来,她看了看外面的大雨,又看了看躲雨的独眼,然后用苍老而嘶哑的声音问道:“外面的雨水大,别溅湿了裤子,要不进来坐坐吧?”
      独眼跑得比较快,上衣还不是很湿,头上蒸腾着白色的雾气。虽说茅草屋的屋檐可以遮雨,但是从屋檐上流下的雨水还是能溅起来落到他的裤腿上。独眼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裤脚,犹豫着要不要进去。他瞟了那个老婆婆一眼,觉得她的面孔有些陌生。这个地方离他住的村子不算很远,就算平日不怎么来往,至少也能混个脸熟。可是独眼记不起这周围有这么一个老婆婆。
      独眼憨厚地笑了笑,拒绝道:“谢谢您的好意,我等雨小一点儿就走。”
      老婆婆嘴巴动了动,由于雨声很大,独眼没有听清楚老婆婆说的什么。
      老婆婆佝偻着身子,又“吱呀”一声将木栅栏门关上了。然后屋里传来两个人交谈的声音,原来屋里不只有老婆婆一个人。另一个声音好像也是女的发出的,只不过要年轻些。那个年轻的声音似乎在问外面的人为什么不进来避雨,那个老的声音嘟嘟囔囔地说了些什么话,然后茅草屋里就静了下来。
      这时茅草屋外的独眼有些后悔没有跟着老婆婆进屋了,因为他的裤脚已经粘在小腿上了,凉飕飕的。独眼忍不住吸了吸鼻子,抖着身子哼小曲儿。
      茅草屋里好一阵子又没有了声音,连个人的脚步声都没有。独眼倒希望里面有个人唠唠叨叨,或者咳嗽一声也好。可是屋里冷冷清清的,让人不敢相信里面还有一个老婆婆和另外一个人。
      一阵风刮过来,带着细密的水珠直扑到独眼的脸上。独眼鼻子里一阵痒,然后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很响的喷嚏,清鼻涕都流出来了一串。独眼有意识地故意将喷嚏打得更响。他的心里有某种不为人知的希冀。
      果然,茅草屋里有了动静。一双脚步声由远及近,一直走到了门口,然后独眼听到了木栅栏门摩擦的声音。
      那个老婆婆扶住木栅栏门,探着头问独眼:“喂,你要进来避避雨吗?外面起风了,别吹感冒了。邻里乡亲的,别太客气了。”
      独眼不再假惺惺地客气了,连忙点头道:“好的,好的。谢谢您老人家的好意。我等雨小一些了就走。我待会儿还要去一位姓方的朋友家。”
      老婆婆的脸上挤出一个核桃一般的笑容,快乐地点头,好像她知道独眼要找哪个姓方的朋友似的。
      独眼在跨进门的时候试探地问道:“老婆婆,您是住在这里,还是从外地过来走亲戚的?您亲戚叫什么名字?也许我认识呢。”
      老婆婆好像没有听到独眼的话,只干巴巴地说道:“快进来吧。我给你泡茶喝,暖暖身子。外面的风比针还要刺骨呢。”说完,老婆婆就钻到另一间黑漆漆的房里去了,把独眼一个人撇在一边。
      独眼顺便看了一下这间茅草屋的情况。在十几年前,这个村子里到处可见这种茅草屋,后来生活好了一些,很多人家都做了泥砖屋或者青砖屋。那时候红砖房还是比较少见,但是茅草屋也已经消失得差不多了。
      还有一个例外,就是有的人家种了西瓜或者承包了水果林,就会在西瓜地边或者水果林中搭一个简易的茅草棚子,晚上住在里面守护辛辛苦苦种出来的果实。
      独眼打量了一下茅草屋,觉得这不是一个随随便便搭建起来的茅草屋。里面的家具摆设一应俱全,简直就是长期生活的居所。这个茅草屋还隔成了好几间,一般用来晚上守护的茅草棚子则是整体一大间。
      当老婆婆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茶水从昏暗的角落里走出来时,他更加确定这一点了。如果是临时搭建的茅草棚子,那么搭棚子的人绝不会把生火的工具也带进来,吃饭烧水他们一定会回到泥砖墙或者青砖墙的房子里去。
      那个老婆婆满脸堆笑,将大大的一碗茶递给独眼:“喝吧,喝了会觉得暖和一点儿。”
      独眼不好意思拒绝她的好意,端起碗来准备喝。可是当他将嘴巴放到碗沿上时,一股难闻的气味飘进了鼻子。再就着微光看看那茶水,碗里没有一块完整的茶叶,全是像破烂的树叶子一样叫不上名字的东西。
      3.
      独眼心想,也许是老婆婆眼睛不好,采不到好的茶叶,就拿了渣滓一样的烂茶叶来充数了。他不好意思直接说老婆婆的茶不好,只好机智地推却道:“老婆婆,您家的茶倒是不错,可是下雨淋湿了身子是不能喝热茶的,要喝凉水才能防感冒呢。”
      独眼说得不错,很多人以为淋了雨身子冷,回到家里就要喝热气腾腾的茶。其实这样做是不对的,喝热茶只会让感冒来得更快。这时候适当喝一点儿凉水,反而有利于预防感冒。
      “你要凉茶?”老婆婆有些不满意,“我家里也有凉茶,你稍等一会儿,我去给你端一碗凉茶过来。”
      也不等独眼答话是不是需要凉茶,她就又返身进了那个漆黑的小房间。
      木栅栏门不挡风,独眼背对着木栅栏门。一阵带着水气的风吹进来,扑在独眼的后背上。独眼不禁打了个寒战,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忍不住交叉了手搂在胸前,不停地搓揉像拔了毛的鸡一样的皮肤。他仍旧费劲儿地在脑海里搜索与这个陌生老婆婆有关的信息,可最后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连别人提到这个地方有茅草屋的话都没有听说过一句。他狐疑地挠了挠脸,思考着要不要不辞而别。他实在不愿意在这个茅草房里多待一刻。虽然这里可以避雨,但是周围的空气感觉比外面还要冷许多。
      独眼告诉爷爷说,他当时心里想着,就算那个老婆婆再端出一碗龙井茶来,他也不想喝了。
      可是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却让他大为意外。
      那个老婆婆钻进另一间漆黑的屋子里去后,半天没有任何声响传出来。独眼在外面等得有些焦急了,并且冷得搂紧了肩膀借不停地跺脚来取暖。就在他决定走出门槛时,另外一间小屋子里传来动听的女人声:“您别走呀,茶还没有喝呢。”
      很快,从传出声音的那个房间走出一个女子,她从昏暗的角落走到挨着门槛的地方。独眼不由得眼前一亮,恍若在一个毫不起眼的破旧箱子里意外发现了一颗光灿灿的夜明珠。
      这个女子有些瘦弱,好像大病初愈,但是这更加增添了她的纤纤姿态,让人一看就忍不住要去疼爱怜惜。她的睫毛密而长,眼睛大而亮,嘴唇薄而红,鼻子小而挺,脸型瘦而白。独眼看得那只独眼痒痒的不肯眨一下眼皮。
      “来,喝了这碗茶吧。老婆婆特意交代了,说你想要喝凉茶,又嫌弃她老人家的茶叶不好。这不,我特意用小丝网把茶叶给沥出来,只把茶水留在碗里。”说完,这个女子将颠着微波的茶水递到独眼面前。
      独眼正犹豫着要不要接,女子“哎哟”一声,身子失去平衡,直往独眼的胸口倒过来。碗里的茶水倾出少许,打湿了她嫩葱根一样的小手。独眼一时不知所措,手微微抬起而又不敢直接把女子抱进怀里。
      女子慌乱中抓住了独眼的胳膊,终于勉强保持了平衡。她用手指戳了戳独眼的胸口,带着怨怒道:“你真是的。我都差点儿跌在地上了,你也不扶人家一下。只瞪了那一只眼睛朝人家身上乱看。”
      女人的一席话,说得独眼心里扑通扑通乱跳。
      独眼弯腰朝里面的小房子看了两眼,才心虚道:“刚才那个老婆婆是你家婆婆吧,我怕她看见了不好。”
      女子听独眼这么一说,笑得花枝乱颤,碗里的茶水又溅出了一些:“原来你是怕这个呀?”
      独眼见自己的心思被一个这么年轻的小女子看透,不禁觉得脸上有些发热。他为了掩饰内心涌起的种种污秽的想法,假装很在乎地看了看外面的雨,心不在焉地说道:“这雨怎么下得这么奇怪呢?早不下晚不下,偏偏等我跑到半路就噼里啪啦地下。你说气人不气人!”
      女子明显看出了独眼的掩饰,却也不揭穿,她跟着独眼看了看外面的雨,娇声娇气地说道:“这雨恐怕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要不你到我屋里坐坐吧。站在这里被风吹着还是冷,到里屋就没有风了。”
      “那倒也是!”独眼连忙回答,可是一想不对,立即转换口气道,“进里屋就不用了,我能在这里避雨就不错了。你去忙自己的事吧,不用管我。雨小一些了我就走。我和朋友约好了的,不能在这里待太久。”他故意把方姓的朋友叫他说成是他们约好了,生怕这个女子坚持要把他请进里屋。
      女子用手捂住嘴巴笑了一阵,笑得独眼心里发毛。难道她知道我是骗她的?她知道我故意搪塞她?可是,可是不对呀。如果我是个年轻帅气的小伙子,也许她会对我有所倾心,可是我的孙子都能满地跑了,她怎么会对我起春心呢?也许是她觉得我想多了,才这样笑我的吧?哎,不要想了,不要想了。
      “你不进里屋避风,那这个茶总是要喝了吧?”女子又一次将茶递到他的面前,“亏我花了许多力气把里面的茶叶沥出来呢,现在手都酸得不行。”为了表示她的手确实酸,她将消瘦的肩膀扭了扭,似乎独眼不从她手里接过茶水,她就不能腾出酸胀的手来休息一下似的。
      独眼见她这样,也不好再推辞下去。他从女子手里接过茶水的时候,女子有意无意之间让他摸到了她的手。独眼心里又是一慌,差点儿连她的手一起接过来。
      碗里的茶水中果然没有了枯枝败叶一样的东西。独眼虽然还是有些不情愿,但是又不好当着女子的面倒掉。而女子故意眼巴巴地看着他,似乎铁定了心要看着他把茶水喝下去。
      4.
      独眼没有办法,只好咕嘟咕嘟两下将碗里剩余不多的茶一口气全喝下去了。茶的味道有些苦,有些糜烂的气味,幸亏刚才被女子倾倒了一部分。
      女子见他将碗里的茶喝了个干干净净,高兴地拍着巴掌道:“终于不枉费我一番苦心。”
      独眼听了女子的这句话,觉得莫名其妙。不就喝一点儿茶吗?谈得上苦心不苦心吗?不过见女子高兴,独眼也不恼怒,跟着呵呵地憨笑几声,顺便将嘴角的一点儿残渣抹掉。“谢谢你的茶。”虽然觉得喉咙里难受,但是独眼还是礼貌地向她道谢。
      女子见他向自己道谢,却有些不好意思了,高兴劲儿也不如刚才那样强烈了。她幽幽道:“你不用谢我。谁叫你偏偏这个时候来呢。”
      独眼见她前言不搭后语,心里并不起疑,却胆子一时大了起来,用不怀好意的话来挑逗她:“那个老婆婆不看着你?她放心让这么漂亮的儿媳妇跟外人待在一起这么久?”
      女子不答话,只一个劲儿地捂住嘴巴笑,她的姿态愈发让人觉得妩媚动人。
      独眼见状又故意挑逗道:“我估计你男人不在家吧?”
      独眼的话还没有说完,女子的眼神立刻变得忧郁起来。独眼心中一惊,心想道,难道她的男人因为什么原因英年早逝了,所以别人提起她的男人时勾起了她的伤心事?独眼顿时后悔说出了这些话,可是说出的话已不能收回。
      外面的雨劲头依然不减,独眼却因为女子的不高兴而兴致大减。
      “我差一点儿就结婚了,可是……”女子皱着眉头说道。
      独眼低低地说了声:“对不起。”
      “我现在老受这个老婆婆的欺负,想逃也逃不掉。”女子拧紧了眉头,叹气道。独眼没有想到这个女子跟她的婆婆之间居然有矛盾。
      “你不是说差一点儿就结婚了吗?那就是说你和她儿子还没有正式结成夫妻嘛。那么……”说到这里,独眼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那么你也不用遵守还没有成立的婆媳关系,不用听她的指挥啊。”
      女子听他这么一说,反倒忍不住哧哧地笑出来,然后指着独眼的鼻子道:“原来你还以为那个老婆婆就是我的婆婆啊,哈哈,你真是笨得可以!”
      独眼经女子这样一说,脸涨得像猪肝一样,顿时心里如猫抓一般,压抑了许久的欲念重新从心底翻腾上来。他将手里的碗递给女子,女子伸手来接。这一次,独眼放心大胆地捏住了女子的手,不怀好意地笑道:“姑娘,你长得这么好,刚要结婚就死了未婚夫,可不是让你这朵美丽的花没有人来欣赏吗?”
      独眼在向爷爷说到他摸女子的手时,露出不好意思却又有些得意的表情。他说别看他从结婚到有孩子再到有孙子一直是老老实实勤勤恳恳,其实心里没有一天安分过。他说他一直压抑着对女人的渴望,是因为觉得自己只有一只眼,怕别人笑话他不知自丑。哪个男人不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呢?他在给爷爷讲述茅草屋里的遭遇时这样为自己开脱。
      要是一般人家的女子,见一个老头子乱摸她的手,肯定会有过激的反应。独眼一边摸着女子的手心里一边也忐忑不安,怕这个女子突然翻脸。他心想,如果女子给他一点儿脸色看,他会立即松手,假装不过是还碗的时候碰到手的,并且他说的那些话只是含蓄的暗示。
      未料女子非但不给他脸色看,反而迎合似的抓住了独眼的手,声音发嗲:“对呀。天天就对着这个老婆婆,无聊死了。我连那个事情……都没有经历过,隔壁的姐姐老笑话我。”
      “隔壁?姐姐?”独眼有些惊讶,“这个小茅草屋里还不止你们两个人啊?”
      女子一把拉过独眼,娇喘微微,如同刚刚跑完一段路程,附在独眼耳边道:“她是个聋子,听不见我们说话的。”
      独眼见她如此状态,顿时意乱情迷。“她听不见?”独眼重复她的话道,“那……”
      女子用柔软的巴掌捂住了独眼的嘴,另一只手稍稍用力,将他引向那个隐秘的房门。独眼当然知道女子的意思,正巴不得走这一遭桃花运呢。虽然嗓子里还因为刚才的茶隐隐有腥臭的味道,但是消失多年的男人正常的生理反应被女子撩拨起来。他急忙搀扶着瘦弱的女子进房,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里面的房间同样光照很弱,独眼看见一个稻草铺就的简易木床放在昏暗的角落。他兴奋之极,一手抱住女子的肩膀,一手搂起女子的臀部,口里“嘿”出一声粗气,将女子扔到了木床上。女子落在床上,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而外面也没有听到老婆婆或者女子的姐姐走动的脚步声。
      又是一次电闪雷鸣,独眼借助刹那的强光,看见躺在床上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经将身上的衣物全部除去,身躯如一堆白雪摊放在稻草之上。
      独眼浑身一热,不顾一切地扑向木床……
      激情过后,独眼有些疲软,懒洋洋地对女子道:“我一把年纪了,并且长相不怎样,你怎么会……那个跟我呢?”
      女子温柔地伏在他的胸口,娇声道:“现在偏不告诉你。”
      独眼迷惑道:“你的意思是以后告诉我?为什么现在不告诉呢?”
      女子道:“等你去了朋友那里回来,估计是傍晚了,你那时候可以再在我这里落脚一次,那时我再告诉你。”
      独眼得意道:“哈哈,原来给你一次还不够啊,还想要我在傍晚的时候再来一次?你真够狡猾!”
      女子被他这么一说,害羞地将脸埋进他的胸膛,像小鹿一样朝他的胸口拱动。独眼被她的娇态弄得开怀大笑。
      不一会儿,外面的雨停了。独眼穿好衣服,对女子说:“那好,我去朋友那里一趟,傍晚的时候我一定会来。”
      5.
      女子还赖在床上,她点点头,却又提醒独眼道:“只是我跟你的事情千万不要跟你朋友提起。”
      独眼哈哈大笑,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他指着床上衣衫不整的女子,捂住肚子道:“我是有家室的人了,家庭和和睦睦,我会把这件事说出去吗?再说了,我都这么一把年纪了,如果告诉我朋友说我在来他家的半途上采了一朵含苞待放的花,你说他会相信吗?”
      女子见他如此大笑,露出几分不满的神情,但是她没有流露出自己的不满,强颜欢笑道:“那我就放心了。你知道的,如果你告诉了别人,你倒只是被人笑话甚至是被羡慕,而我一个女儿家,以后就不好做人了。”
      独眼拍了拍已经穿好的衣裳,整了整领子,说道:“这个我自然是知道的。你放心吧。我这就去朋友那儿,到傍晚时分了会再来你这里的。你好好等着我就是。”说完,他拍了拍女人的翘臀,抬起有些疲软的脚步离开了那间茅草屋。
      经过大雨的清洗,路面非但没有干净一些,反而泥泞不堪,污水肆流。但是独眼没有觉得这样的路难走,他觉得自己回到了年轻时代,恢复了往日的体力,甚至连皮肤都不再松松垮垮、沟沟壑壑。
      他自小眼睛就有天生缺陷,一直非常自卑,当年他妻子就是因为被好几个媒人拒绝牵线之后才咬牙嫁过来的。他儿子娶媳妇的时候也因此受到了许多牵连,那些跟他儿子谈恋爱的女子似乎不是要跟他儿子结婚而是要跟未来的公公结婚,一见到独眼的那个眼洞就慌忙跟他儿子一拍两散。因此,他也没少受到儿子的抱怨,幸亏最后儿子还是顺顺利利地结了婚生了子,要不然会痛恨他一辈子。
      每当想起这些,独眼就觉得自己一辈子从来没有抬起过头。可是,今天不知道是老天哪只眼睛睁开了,突然想起要照顾这个天生的独眼,给独眼带来了这次奇怪的桃花运。独眼喜不自禁,两腿几乎要离地腾空,跑着去朋友家,身后甩起一阵淤泥雨,将裤腿和后背的衣服弄得斑斑点点。
      跑到了那个偏僻的小村庄,独眼这才想起,自己并不知道要找的朋友到底是哪个。他记得那个找上门的陌生人说过“方友星”三个字。
      这时,一个扛着锄头的人正走在不远的田埂上。那个人骂骂咧咧,说昨天刚在田里施了一天的化肥,今天就下大雨,把化肥都流到别人的田里去了。
      独眼忙走过去问这个村有没有方友星这个人。
      “有个屁!”扛着锄头的人怒气未消,发泄在独眼的身上。
      独眼悻悻地离开那个脾气暴躁的家伙,正要顺着田埂走到直往村里去的大路上去、忽然那个脾气暴躁的家伙在独眼后面喊道:“喂,刚才那位兄弟,你问的可是去年得急病死去的那个方友星?”
      独眼只觉得背后一凉,急忙转过身来,呆呆地看了那个家伙好一会儿,问道:“得急病死去的方友星?”
      那人向独眼走来,说道:“算了,再填高田坎也堵不住这些雨水了。我一边走一边跟你讲吧。”独眼看看那块水田,雨水早已漫过了田坎,即使把溢出水的地方填上,可是上面的水田还是有水流下来,填也白填,确实没有办法阻止溶解了化肥的雨水流失。
      “我刚才没有注意,心想你怎么会去找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呢。后来一想,也许你还不知道他死去的消息吧。”那个人跨过一条小水沟,又走了十来步,来到独眼的身旁。
      “方友星死了?”独眼惊奇地问道。
      那人点点头,上下将独眼打量一番,问道:“你就是那个方向的村里的独眼吧。”他指着独眼来时的方向。他们虽然不认识,但是村里人在农闲的时候喜欢边喝茶边扯些这个村里谁家孩子出息了考上了好大学,那个镇子里谁家媳妇对婆婆不孝打骂男人的闲事。由于独眼的生理特征,自然也是他们闲聊时的话题之一。见了面熟,但是不知道名字的情况多了去了。
      独眼见他直呼他的绰号,心里有些不舒服。可是一个外村的人不知道他的名字,只好用这个绰号称呼他,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独眼闷声答道:“是的。”
      “你找方友星干什么?他死啦,只有一个老母亲在了。他那个老母亲又聋又瞎,你即使找到了她交谈也相当困难。”那人将锄头换了个肩膀扛,摇头晃脑道。
      “你不是逗我玩吧?他刚才还叫我一个不认识的人带口信给我说找我有事呢。”独眼不相信地看着那人,单只眼睛滴溜溜地转,仿佛要从那人的身上看出哪里有疑点来。
      那人被他看得不自在,摆摆手道:“你别这样看我,我骗你干啥?我还觉得你在逗我玩呢,一个死了一年的人,怎么会叫人带口信给你呢?难道,那个带口信的人是牛头马面?哈哈……”那人以为自己说的话很幽默,一手叉腰哈哈大笑。
      “不……不可能吧!”独眼可没有心思跟着他笑,一阵恐惧从脚底下蹿到了头顶,头皮有些发麻。
      “你跟他不是很熟吧?”那人问道。
      独眼瞥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那人说:“如果很熟的话,不可能不知道他在一年前已经死了啊。既然他跟你不熟,又怎么会带口信要你来他家呢?你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其实独眼这一整天都感觉混混沌沌,像是在梦里又不是在梦里,像是现实可是自己也不太相信。特别是跟那个女子激情的时候,他总感觉这样的事情不可能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可是那个女子在最兴奋的时候咬了他的肩膀一口,剧烈的疼痛又使他觉得异常清晰。
      “是啊,死人怎么会带口信给我呢?”独眼盯着那人,像是在问那人,又像是在问自己。
      6.
      “等一下,你还记得那天的日子吗?”爷爷打断了独眼的回忆,眯着眼睛问道。晚风吹来,我的胳膊有些冷。其他四个瞎鬼跪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听着独眼的讲述。当时我不知道,其他四个瞎鬼跟独眼接下来的遭遇大同小异。
      “记得。”独眼想了一想,然后说出了那天的年月日。
      爷爷低头掐了一会儿手指,默默念道:“乙丑年,丁亥月,戊辰日。”
      爷爷念的是我的生辰。伴随着年纪越来越大,爷爷的记性渐渐衰退。他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只要人家报出年月日他就能说出那一天的凶吉和宜忌。后来他想了一个好方法,那就是记住我出生那天的宿名和值日情况,然后按照十二建星的编排顺序等算到其他日子的情况。这有点儿像不聪明的小学生扳着手指头学算术,但是非常实用。
      爷爷又默念了一会儿,然后说道:“五鬼为天符,当门阴女谋。相克无好事,行路阻中途。走失难寻觅,道逢有尼姑。此星当门值,万事有灾除。”
      独眼不解,问道:“您说的什么口诀?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爷爷说道:“那天不宜出行,也不宜会亲友。如果你的日历还可以查到那天的那页,你一定可以看到上面的宜忌里写了不宜出行会亲友。相克无好事,行路阻中途。就是说那天遇不到什么好事,出行的路上中途会遇到阻碍。那天你走到茅草屋不远的地方刚好下起了大雨,又遇到那个女子,都在这口诀里体现了。”
      独眼懊悔道:“要是早遇到您的话,即使前面的事情已经发生,但是也不至于遇到后面的事情了。”
      我的好奇心早就忍不住了,连忙插嘴道:“后面的事情?你真听了女子的话,傍晚的时候又回到那个茅草屋里去了?”
      “听了那个人说方友星早已经死去了,我哪里还敢往那个茅草屋里去?”独眼说道。
      独眼听了那人的话,顿时觉得手脚冰凉。本来他不想把半途遇到的艳遇说给任何人听的,但是现在他不敢把这个事情隐藏在自己一个人的心里了。他问那人道:“进你们村的那条道上,是不是有个茅草屋啊?不是看西瓜地的那种茅草屋,是人长期在里面居住的茅草屋。”
      那人点头道:“有啊,就在那个方向,确实有一个茅草屋。”那人指的方向正好是独眼过来的方向。
      独眼嘘了一口气。
      那人问道:“你来的时候也看见那个茅草屋了?”
      独眼点点头。他心里轻快多了。
      那人又道:“说来也是奇怪。去年方友星死后不久,他那未过门的媳妇就死在那个茅草屋里。”这一句话对于独眼来说不亚于晴天霹雳!
      “什么?你说,方友星未过门的媳妇死在那个茅草屋里?”独眼瞪大了眼问道,声调也提高了许多。他的脸立刻变得煞白,白得像张纸一样。
      那人不知道独眼来之前经历的事情,也就无法理解独眼惊恐的表情。他蠕了蠕嘴唇道:“你怎么了?”
      独眼定了定神,答道:“我,我没事。我只是想问问,方友星未过门的媳妇是怎么死在那个茅草屋里的?还有,现在那个茅草屋里还住人吗?”说这些话的时候,独眼忽然感觉到嘴里的腥味浓了许多,仿佛早上刚起床还没有刷牙之前那样的腥味。
      那人也闻到了独眼嘴里发出的难闻的气味,举起手来在鼻子前面挥动。他说:“那个女人死得奇怪,我们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方友星死之后,那个女人不知道是出于悲痛还是礼节,到我们这里来祭拜了方友星。祭拜之后就走了。我们这边的人也都没有怎么注意她是什么时候走的。可是第二天她娘家就来了许多人,说是我们这边把他家的女儿扣押了,找我们这边的人讨要女儿。”
      那人说到这里,把肩上的锄头往地上一放,摊手道:“他们不是瞎胡闹吗?方友星都已经死了,我们怎么会扣押他家的女儿呢?”那人仿佛要向独眼证明自己的无辜,情绪略微有些激动。
      独眼连忙道:“那当然,那当然。不过,他家的女儿到哪里去了呢?”
      “能到哪里去?那女人是中午到我们村来的,祭拜完之后差不多是傍晚时分了。一个弱女子,她能到哪里去?既然不在我们村里,又没有回家,那么很可能是在路上遇到什么事情了。”那人吐了口唾沫,看那架势定要站在这里把话说完再走,“两边人一说清道理,马上集中起来去找。这一找,就在那个茅草屋里找到了女人的尸体。真他妈恶心死了!”
      “尸体?她死了?”独眼也站定了听那人说话。
      “死了。”那人肯定地回答道,“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恶心,好像还能闻到臭水沟的气味似的。哎,可怜了一个好看的模样……”
      “她怎么会死呢?”独眼焦躁地问道。
      “我不知道。当时在场的没有一个人知道。”那人摇摇头,叹了口气道,“她娘家的人不死心,拼命地往她胸口和肚子上按,说是要帮她呼吸。可是她娘家的人往尸体肚子上一按,尸体的嘴里就吐出许多绿色的水来,气味非常的恶心。”
      “吐绿色的水?她是淹死的吗?”独眼已经迫不及待了。这时,他身上被雨淋湿的部分已经被体温烘干了。但是他觉得比刚才还要冷,忍不住左右手交叉搂住胸口。
      “是在茅草屋里发现她的,又不是在池塘里发现的,怎么会是淹死的呢?”那人道,“别说池塘,周围连个水坑都没有。”
      7.
      爷爷再次打断独眼的叙述,问道:“你可曾问过那人方友星埋葬的日子?那个女人是不是刚好在方友星埋葬的那天到村里去祭拜的?”
      独眼迷惑道:“您怎么知道女人拜祭的那天刚好是方友星出葬的那天?”不用说,爷爷已经猜中了。
      爷爷微微一笑,似乎胸有成竹,问独眼道:“你把那人告诉你的日子说给我听听。”
      我早已忍不住想问独眼那个女人是怎么死的了,可是我不敢贸然打断他们之间的谈话,只好把好奇心死死地按住。其他四个瞎鬼显然早已听独眼讲过那女人是怎么死的,所以对故事后面的发展漠不关心,对爷爷说的话倒是显露出十二分的关心。
      独眼说出了方友星出葬的日子。爷爷又把我的生辰八字念了一遍,然后全心去掐算手指。我们都屏住呼吸,看着爷爷。晚风从我们之间的空隙中掠过,让我们忘记了刚才的对立。很明显,一目五先生已经开始相信爷爷了。
      “难怪!”爷爷放下了手,轻声叹道。
      “难怪什么?”一目五先生异口同声问道。同时,我也在心里这样问爷爷。
      爷爷道:“根据老皇历来算,那天是不宜塞穴的。”我们都知道,埋葬的话,必须把棺材塞进双金洞,然后将双金洞封上。我不知道其他地方土葬是怎样的,我们那块地方习惯把还没有放入棺材的墓穴叫做“双金洞”。老人到了垂暮之年,便委托儿子早早将棺材和墓地准备好。墓地一般挖成两个刚好可以放进棺材的洞,如抽屉一样,只是顶上是圆拱形,说得更加贴切一点儿,就是像一个鼻子的两个鼻孔一样。挖两个洞是因为这个地方从来不将夫妻的坟墓分开。“生则同床,死则同穴。”
      而如果方友星是那天出葬的话,自然免不了要“塞穴”。
      “我想,也许就是方友星害死了他还没有过门的媳妇。”爷爷又一语惊人。
      我惊讶是因为爷爷说害死那个女人的是她未婚夫。难道那个男人死了还不甘心,一定要将未过门的媳妇带到阴间去圆房?
      而一目五先生的惊讶,却是因为爷爷猜到了他们还没有讲完的故事的后面内容。
      “老皇历是什么东西?”一个瞎鬼问道。
      爷爷笑笑,不回答那个瞎鬼的问题,转而向独眼说道:“你接着说,后面出现了什么状况?为什么你又会成今天这样?为什么你还要害死这四个?你们说的阴沟鬼又是怎么回事?”
      我接口道:“还有,那个女子吐出的绿色的水到底是什么东西?是毒药吗?”
      独眼也像我这样问了那个人。
      那人摇摇头说:“我们也不知道那绿色的水是不是毒药。”
      独眼问他道:“那你们不查清楚她的死因吗?你们不管,她娘家的人也不管?”
      那人笑道:“她娘家的人倒是弄了一些尸体吐出来的水,然后到医院去化验。医院说,这不过是一般的排水沟的臭水罢了。也就是我们农村人说的阴沟水。她娘家的人很失望,如果是毒药的话,他们就有理由要我们这边的人找出凶手。可是如果是阴沟水的话,他们就没有办法查下去了。他家的女儿身上没有任何伤痕,不会是歹徒逼迫,即使逼迫,也不会弄阴沟水来害人。”
      “那事情就这样完了?”独眼问道。
      那人终于将锄头又重新扛到了肩头,蹙了蹙眉,说道:“后来有个疯道士跑到她娘家去,说是阴沟鬼害死那个女人的。还说阴沟鬼是跟水鬼差不多的鬼,水鬼是拉人入水做替身,阴沟鬼则是诱惑人喝阴沟水做替身。那个女人就是做了阴沟鬼的替身了。”
      “阴沟鬼?”独眼一愣。
      那人以为独眼不认同这个答案,便冷冷道:“当然了,谁会相信那个疯道士呢?他嘴巴鼻子眼睛都是歪的,长相就让人不愿意多看一眼。所以她娘家的人以为这是一个到处蹭饭吃的乞丐,很快就把他赶走了。”
      “如果有机会,我倒是很想见见那个五官长歪了的道士。”独眼挠头道。
      那人将锄头在肩膀上挪动了一下,正准备离去,听独眼这么说,于是扭头道:“这你也相信?五官都长成那样了,就算是道士,那也能是好道士吗?”
      独眼还想问一些问题,那人不耐烦了,挥挥手道:“不跟你讲啦,讲得太多误了我时辰。总之,你不用去找方友星了。带口信的人也许是逗你玩的。你上当啦!”说完,那人哼着一支小曲儿优哉游哉地走了。他的雨鞋踩在稀泥上,发出咕唧咕唧的奇怪声音。
      “我上当了?”独眼愣愣地自问道,“我上了谁的当?”
      独眼回来的路上,不敢再经过那个茅草屋,远远地绕了好几里的山路,从另一条道回了家。一回到家里,独眼便觉得四肢发软,胸口气闷。他妻子和儿子连忙扶他躺下床,又是灌热汤,又是敷毛巾,都以为他是淋了雨着了凉。
      儿媳妇一进独眼的睡房,便捂住鼻子道:“唔……哪里来的臭味?是不是今天雨下得太大,把门前的排水沟给堵住了?”
      儿子刚刚给独眼换了一条毛巾,耸肩道:“我刚才还疏通了一次排水沟呢。不会的。”
      独眼的儿媳妇鼻子非常灵,屋里有一点儿什么气味她都先于别人闻到,甚至邻家炒菜时她能闻出邻家炒的什么菜,菜里面放了什么作料。
      独眼听见儿媳妇这么说,心里一个激灵,慌忙爬起床来,要去找那个死在茅草屋里的女人的娘家。
      8.
      那个女人的娘家倒是不难找,难的是让他们相信独眼的话。
      女人的父母一听独眼说是他们的女儿给他下了毒,把眼睛睁得像金鱼一样,嘴巴也张成“O”字型,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虽然说我家女儿确实不明不白地死在了那个茅草屋里,但是我家女儿是很善良的人,绝对不可能去害人的。”女人的父亲是个赤脚医师,专给周围乡亲治一些小病,也算是比较有威望的人。那年头的人没有大病几乎从不去医院看病,赤脚医师摸摸手腕看看舌头开出一方药来,一般的病还是不碍事的。虽然开出的药方千奇百怪,有的是荷叶,有的是树根,有的是不知名的野草,有的甚至是鹅粪,但是往往也能药到病除。
      独眼不死心,拉住赤脚医师的手,央求道:“您看看,我现在的样子像是骗你吗?我真的是不舒服了才来找您的。你女儿给我喝了一碗茶不像茶汤不像汤的东西,我敢肯定那是害人的东西。”独眼没有把跟他女儿亲热的情节说出来,一是怕赤脚医师生气不管他,二是怕家里人知道面子上过不去。
      这时,赤脚医师的妻子在旁窃窃对赤脚医师道:“老头,你还记得那个疯道士吗?他说是阴沟鬼喂女儿喝了什么水,要拉我们女儿的魂魄去做替身呢。”
      赤脚医师失口道:“就算是阴沟鬼蛊惑的,那么现在我们女儿不正好有了一个替身吗?现在救他不就是等于害我们女儿超不了生吗?傻婆子!”
      独眼一听,立即双膝一软,跪倒在赤脚医师面前:“老人家,您救死扶伤这么多年,积了不少德,您就再救我这一回吧!”
      赤脚医师扭了头不理他。
      赤脚医师的老婆帮腔道:“如果我女儿还活着呢,你可以找我们问话。现在我女儿已经不在人世了,难道叫我们两个老人赶到阴间去询问女儿不成?你不用求我们了,还是早些回去吃饭吧。”
      独眼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央求道:“您不管可以,听说当年还有一个疯癫的道士来过,请问你们可不可以告诉我那个道士去了哪里?我好找他来帮忙。”
      赤脚医师嘲讽道:“你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明明你也知道那是个疯疯癫癫的道士,不过是蹭了东家蹭西家的讨饭家伙,能救你的命才怪!”
      独眼道:“能不能救不要紧了,现在我还能求谁去?”
      赤脚医师冷冷道:“我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到哪里去了。”
      如果那时我恰好站在旁边,我肯定会告诉他,那个疯疯癫癫的道士也许就是我们初中学校旁边那个庙里的。可是这样的情景也只能在脑海里想想而已,时光不可能倒流。即使倒流我也遇不到独眼。
      独眼见求女人的娘家没有用,问道士的去向也不说,顿时怒从中起,大骂赤脚医师良心被狗吃了。赤脚医师不气不急,笑着脸用力将独眼推出门外,然后“咣”的一声从里将门闩上。然后任凭独眼在门外怎样歇斯底里地叫喊,屋内都默不作声。看样子赤脚医师夫妇铁定了心不闻不问,任由独眼在外面发疯撒泼。
      独眼在外捶了一会儿,捶得小指发麻了,屋内还是没有任何动静。他知道,赤脚医师出于私心不可能挽救女儿的替身。
      他只好拖着疲倦的身子往回走。快到家门口的时候,他突然改变了主意。与其心灰意冷地一味等死,还不如直接去找那个茅草屋里的女人。她不是要自己在傍晚时分再去茅草屋一趟吗?不如就去一趟试试。就算是死,也要死个明明白白。
      决心一下,独眼便转了个方向,远离家直朝茅草屋的方向走去。
      走到茅草屋门口的时候,那个女人正在门口张望。女人见独眼从另一个方向走来,惊讶而又欢喜道:“咦?你不是去了那边吗?怎么从我后面来了?”
      独眼冷冷道:“我回了家一趟。”
      女人显然不知道独眼是回家了,愣了一下,立即又欢笑道:“难怪你来得这么晚呢。叫你傍晚来,你看看现在月亮都出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说完,女人欢天喜地地将独眼拉进茅草屋。独眼感觉到女人的手湿湿的。
      独眼身体发虚,但是思维还算清晰。他决定先不揭穿女人的阴谋,看她还有什么新的花招。“你家的老婆婆呢?还有你姐,她们都不在吗?”独眼朝老婆婆的小房子里望了一望,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到。
      女人慌忙将独眼往自己房里拉,娇笑道:“你不挂牵我,倒挂牵老婆婆起来了。”
      也许是女人从独眼脸上发现了什么不正常,问道:“你回家之后,有没有跟别人提起过我?”那表情有几分做作,她故意将小嘴嘟起,但是独眼这回觉得女人不怎么好看了。
      “你要说实话哟……”女人拉住独眼的手,轻轻地晃来晃去,像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向大人讨要一颗水果糖。
      独眼本想发火狠狠地掴一巴掌过去,然后质问为什么要引诱他喝那碗来历不明的茶水。但是他知道,这样做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
      独眼忍住心中的不快,强颜欢笑道:“当然不会跟任何人提起。”末了,他补充道:“你想想,我怎么会呢?”
      女人听他这么一说,眉飞色舞道:“快,快进房来吧。我都等不及了。”
      独眼想起之前跟她在稻草床上的激情时刻,心里既是愧疚又是后悔。但他不能表露出来,他只能嘴角拉出一个笑,迎合道:“我这么晚来,就是为了掩人耳目呢。”他心里却狠狠道,我看你还有什么花样。
      女人返身将门关上,然后搂住独眼的腰道:“你知道吗,我也是为了你好才……”
      9.
      女人说到“才”字时将嘴巴闭上了,然后干咽了一口,似乎后面的秘密差点儿就从嘴里蹦出来,她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后面半截话硬生生吞回了肚子里。
      独眼这时忍不住了,嘴角拉出一个生硬的笑,将嘴巴凑到女人的耳边,轻声问道:“才怎么样呢?”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温存过了,他自认为是个向往浪漫生活的人,可是现实的生活让他浪漫不起来。他想,也许女人正是知道他的这点儿心思,才在周围这么多人中选中了他。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得意,还是应该悲哀。
      女人伸出一个细长的手指,按在独眼的嘴巴上。
      “嘘——”女人摇了摇头,叫独眼不要说话。她给了独眼一个魅惑的笑,然后俯身去床底下掏什么东西。
      “你把这个茶喝了,我就告诉你所有的秘密。”女人从床底下拿出了一个茶壶和一个瓷碗。茶壶是陶土的,瓷碗上有青色古老的花纹。她将茶壶倾斜,茶壶嘴就流出了一线水,瓷碗里的水平面就慢慢上升了。独眼一看,他上次喝的正是这样的水。
      “这茶你是什么时候烧好的?”独眼问道,不过他是用漫不经心的语气,免得女人觉察到他的怀疑。
      女人一惊,声调提高了许多:“你什么意思?”
      其实这个女人的话已经告诉独眼,这茶是事先就准备好了的,只等着独眼进入圈套。可是独眼还不想揭穿她,他要看看这个女人还有什么把戏。不,此刻已经不能再叫她为“女人”了,她分明是个妖媚而毒害人的“女鬼”。
      但是,独眼心里还有疑问:既然女人已经为阴沟鬼做了替身,那么这个茅草屋里应该只有她一个才是。为什么之前还有一个老婆婆呢?并且女鬼说隔壁还有一个姐姐,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独眼知道,水鬼拉人入水做替身,是一个接一个,你拉了我做替身,我再拉另外一个人做替身。水边上永远只会有一个水鬼,因为上一个水鬼得到了投胎的机会,所以不会再待在这里。既然阴沟鬼跟水鬼殊途同归,那么这个茅草屋里也应该只有一个水鬼才是。如果这个女鬼成了阴沟鬼的替身,那么那个老婆婆和所谓的姐姐又怎么解释?
      恐怕不只是阴沟鬼这么简单!
      独眼掩饰道:“没什么意思。我猜,也许是我来得太晚了,而你早已烧好了茶水等我归来。是吗?我知道你是好心的。”
      女鬼见独眼没有怀疑,便小步走到独眼身边,将茶水端到他面前,娇滴滴道:“既然你知道我的好心,那么喝了这一碗茶吧,也算对得起我的一番等待呀。”
      独眼这下为难了,如果拒绝了她的茶水,那么她就会怀疑自己,结果就查不清楚她的目的了;如果不拒绝她的茶水,喝下去就会使自己陷入更加危险的境地。
      独眼找借口道:“之前喝茶水,是因为口渴嘛。现在我不口渴,用不着喝这么多茶水的。”
      女鬼挨上他的胸口,撒娇道:“不嘛,人家干巴巴地等你来,你又不来;给你烧好了茶水,你还不喝。不行,我就要你喝了这碗茶水。”
      正在他们推来推去的当口,有人在外敲门了。女鬼说:“等一下。”然后放下碗去开门。独眼拍了拍胸口,心中庆幸躲过一劫。可是后来他才知道,他的所有举动都在女鬼所谓的姐姐掌控之下。
      女鬼打开门。一个比女鬼年纪稍大的女人走了进来,看见独眼站在屋里,“咦”了一声。独眼见了那个女人,愣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个女人分明就是自己年轻时一直暗恋的人。那时候独眼娶了现在的妻子,完全是因为自己本身的缺陷,没得选择。可是,哪个年轻男人心中不曾有过一个漂亮的梦中情人呢?而刚刚进门来的,正是自己年轻时魂萦梦绕的姑娘!
      一瞬间,独眼的神志有些恍惚了,他觉得自己回到了年轻的岁月,他不曾有过儿子,更不曾有过孙子。他有着充沛的体力,他有着强烈的激情!
      独眼跟爷爷说,从那个女人进门开始,他的脑袋就一阵发热,如同在雨中淋湿了头发而又没有及时擦干净一般,脑袋里也没有了逻辑。
      他不顾一切,冲上去抱住了那个女人。然后,用独眼的话来说,后面的一切自然而然顺理成章了。他们的一番翻云覆雨比跟那个女鬼更加激烈。而那个女鬼就站在床边平静地看着他们。那一刻,他不觉得在另外一双眼睛下展示自己最隐秘的地方有什么不妥,反而觉得更大的一股力量要从体内奔涌而出。在女人最兴奋的时候,那个女鬼走到床前,将那碗茶递给她。女人张大了嘴狠狠地吸了一口,吸得腮边的肉都鼓了起来,如夏季不安分的青蛙。
      然后,女人反将独眼推倒在下,将她柔软如棉的嘴堵在了独眼的嘴上。
      独眼说,他自以为自己可以掌控一切,其实一切都在她们的计划之中。他像干裂的土地吸收及时雨一样,将女人嘴里流出的茶水吸收干净。那时候,他已经失去了根本的提防心。
      激情过后,独眼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女人则起床穿好衣服,回头给独眼一个笑,然后兀自打开门走了出去。
      女鬼见女人出去,随后轻轻掩上门。刚才她还像独眼的情人一般,转眼却变成了老鸨一样。
      独眼这时才醒悟过来,可是茶水已经进入了肚子,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你们,你们是伙同来引诱我的?”
      “你不因自己的色心感到惭愧,却还要指责我们吗?”这时女鬼的声音不再温柔可人,却带着不可抗拒的冷硬。
      10.
      女鬼一句话,哽得独眼半天没话说。
      半晌,独眼才嚅动嘴唇问道:“我知道了,你们处心积虑地设下色诱的圈套,只等着我往里跳。如今我已经是老鼠夹上的耗子逃不脱了,你告诉我吧,你们到底要我怎样?”
      女鬼冷笑道:“你不是都知道了吗?你一进屋我就看出来了,你又何必多问?”
      “我一进屋你就看出来了?”独眼惊讶道。
      女鬼斜了他一眼,缓缓道:“不是吗?你以为我是傻子?要不是这样,我又何必请我姐姐出来?”
      独眼怒道:“原来你是担心我不信任你了,所以你请了那个女鬼幻化成我喜欢的女人模样,来引诱我喝下第二碗茶水?”
      女鬼冷冷答道:“正是。不过,你知道又能怎样?”
      独眼刚刚升起的怒火被女鬼冷冰冰的话压了下来。他像霜打的茄子一眼蔫了下来,有气无力地问道:“你们到底打算将我怎样?要我的命吗?”
      女鬼见他态度转变,忽而又对独眼好起来,温柔道:“我哪里舍得让你死呢?我跟我那个短命的未婚夫都没有这么亲密过,却让你占了便宜。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嘛。我这样做其实是为了你好。”
      独眼道:“为我好?”然后他哼出一个冷笑,他不是嘲笑女鬼,他是嘲笑自己。
      女鬼挨着独眼坐下来,拉住他的手道:“真的,我是为了你好。你想想,你从小到现在,可曾受过什么人的恩惠?有谁不是看了你的相貌便要叫你一声独眼?哪个女人会主动投入你的怀抱?且不说主动,就是你再喜欢某个女人,她会不会接受你的好意?就算你的结发妻子,也何尝不是因为没有人家了才到你这里来?”
      女鬼说的每一句话都像针一样刺在了独眼的心上。独眼叹口气,道:“你说这么多干吗?你往直白里说,到底想要我怎样?”
      女鬼像是没有听到独眼的话,继续劝道:“你想想,要是我想害你,强行灌下你两碗茶水,你又有什么办法?我何必将我的身子一起交给你?我真的不是存心害你,而是处处为你着想。”
      “为我好?你不就是阴沟鬼吗?不就是要我喝下了你的茶水,然后做你的替身,你好投胎吗?”独眼虽然心里不认为她就是阴沟鬼那么简单,但是他故意这样说,这样可以引得女鬼自己说出她的目的来。
      女鬼呵呵一笑,摇了摇头,说:“可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如果我只是单纯的阴沟鬼,那么这个小茅草屋里就不会有老婆婆和姐姐她们了。我要做的不是简单地找替身投胎,而是有更重要的事。你一时半会儿是理解不了的。”
      听到这里,独眼心里有了一点儿眉目。他问道:“难道,你们不会要我的命?”
      “不要你的命,你会加入到我们中间来吗?”女鬼又是一笑,笑得有些轻蔑也有些同情。
      独眼听了它的话,不禁浑身一冷。
      “放心吧,要你的命是为了给你一个更好的命。”女鬼安慰独眼道,“你因为一只眼睛在人间受了那么多的气,你还要那条破命干吗?”
      独眼不耐烦道:“你到底有啥目的,快点儿说出来。”
      女鬼却不直接回答:“如果我直接告诉你,你可能接受不了。”
      “命都快没了,还有什么接受不了的?”独眼大声道。
      女鬼直视独眼的眼睛,说:“那么,我告诉你吧。我们叫你来,并不是要你的命,而是希望你帮帮我们,不过,话又说回来,那也是帮你自己。”
      独眼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帮你们?帮我自己?你不是鬼吗?怎么还需要我的帮助?只要你放了我,烧些纸钱我还是能做到。”
      女鬼凑近独眼的脸,对着他看不见的眼洞轻轻吹了一口气,说道:“我们的目的可不是要些纸钱那么简单,我们不是鼠目寸光的小鬼,你可知道?不过,既然你也是我们的一分子,我们也不会让你分不到一杯羹的。”
      “我们?你们几个小鬼能成什么气候?我可不是你们的一分子!”独眼反驳道。这时他有些眉目了,这几个搅和在一起的鬼,也许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阴谋。这个阴谋也许很大。但是独眼后来没有想到它们的阴谋远远超出了自己所能想象的范围。
      “对。”女鬼点头道,“我们几个小鬼确实成不了气候。但是所有弱小的个体都团结到一起来的话,那就不是可以小觑的力量啦!”说到这里,女鬼的眼睛里透露出无限的憧憬,仿佛一个刚入佛门的小沙弥想象升入天堂的神情。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独眼拉开与女鬼之间的距离。
      “我的意思很简单,要你像我一样,想办法再让其他几个人喝下同样的茶水。”女鬼的话里透露出刺骨的寒意,令独眼为之一颤。
      “你想叫我像你一样去害人?那是不可能的!”独眼大声抗议道。
      “答应也罢,不答应也罢。只恐怕如今已经由不得你自己做主了。你已经喝下了我的茶水,如果你不按照我们吩咐的去做,你会痛不欲生的。哦,不是,已经不能用‘痛不欲生’这个词语来形容你了。哈哈哈哈……”女鬼狂笑起来。她一狂笑,脸上立即显露出先前没有的青色来,头发也立即变得如秋季的稻草一样干枯澄黄。口里的臭味呼在独眼的脸上,恶心之极。
      她一把抓住独眼的胳膊,狠声道:“所以,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独眼看到,她的眼睛已经不如刚才那样迷人。她的眼珠深深陷入周围褐色的眼眶,如一颗劣质的玻璃球陷在烂泥潭里。
      “害死更多的人,对你有什么好处?”独眼想起跟他一起激情的女人原来竟然是这般模样,不禁像长了疥疮一样浑身不舒服。
      11.
      女鬼笑道:“应该说是对你有好处。”
      独眼问道:“我是被你们害的,怎么会对我有好处呢?”
      女鬼放开独眼的胳膊,在小屋里来回踱步,不紧不慢道:“你想想,即使我们阴沟鬼找到了替身,那又能怎样?还不是回到人世轮回中来?还不是要受苦受难?你想想,我这么年轻就没有了丈夫,你天生就眼睛不好,在人世间要受多少苦难?”
      “那又怎样?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独眼辩驳道。
      “不对。我们不应该接受这种轮回。我们应该自由掌控自己,为所欲为。不能受这些条条框框的束缚!”
      “那你又能怎样?”
      女鬼停下脚步,转头盯着独眼道:“我们应该跳出这样的轮回,不再接受轮回的奴役。”
      独眼从鼻孔里哼出一声。
      “你不相信吗?那么我告诉你吧,我们现在正在做的就是这件事情。”女鬼镇定自若,不像是一时半会儿的凭空想象。
      “你们要跳出轮回?”独眼觉得这个女鬼不可思议。它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他设想一千个一万个假设,也绝不会猜到它竟然想跳出轮回。这种想法简直是荒谬透顶!
      女鬼坚定地点了点头。
      独眼不以为然,嘲讽道:“好吧。姑且不说你们能不能办到,就算你们跳出了轮回,那又怎样?那你是人还是鬼?”
      女鬼道:“不管是人是鬼,总之跳出了轮回,我们便可以为所欲为!谁也管不了我们,做好了不用谁来奖励,做坏了也没有谁来惩罚!”
      “好好好,你暂且打住。我来问问你,要怎样才能跳出轮回呢?你们几个又怎么能跳出轮回呢?难道就是在我面前凭着一张嘴巴说说而已?”独眼挥着大手问道。
      女鬼恢复往常的温柔,给独眼一个妩媚的笑,柔声道:“这就是我们为什么找到你的原因所在。”
      “叫我去害我认识的人?我可不会听你的。”独眼冷冷道。
      “我告诉过你,不是害他们,而是将他们救出轮回之外。轮回就像一个旋涡,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都得进去。但是,当我们的力量强大了,我们就可以摆脱旋涡的控制。你知道吗?”女鬼又兴奋起来,似乎它只要听到“轮回”两个字便会激动不已。它是一个吸毒瘾君子,而“轮回”是它们的毒品。独眼当初见女鬼如此兴奋,心底涌上一阵恶心和厌烦,如同看到了他最不喜欢的肥腻的白肉。但是他没有料到,后来自己变成女鬼那样的时候,简直就是女鬼的复制品,甚至“毒瘾”比女鬼还要厉害。
      独眼嘴角拉出一个讥讽的笑意,说道:“你自己去跳出轮回吧。我可不和你同流合污。我还有我的妻子和儿子,还有可爱的孙子和孝顺的儿媳妇,我要回去。”
      女鬼见说了一大箩筐的劝话还是不起作用,便叹息了一声,瞥了独眼一眼,像是一个热心的好老师瞥不争气的学生一样。然后,她的兴奋劲儿也降了许多,有气无力地挥挥手,道:“好吧,其实我是为你好。但是你要走的话,你就走吧。我不阻止你。”
      独眼巴不得她这么说,他听女鬼说“为你好”听得烦躁了。虽然他还不知道女鬼让他喝的茶水有什么作用,但是他不愿意再问下去了。他也不愿再听女鬼说什么跳出轮回,更不愿知道它们怎么跳出轮回。他已经失去了兴趣。他觉得眼前的女鬼是个疯子,是个精神不正常的女鬼。人有疯疯癫癫的,没想到鬼也有疯疯癫癫的。
      跟这个疯子谈下去已经没有必要,独眼心想道。
      于是,他从床上爬起来,整理好衣服。女鬼则在旁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独眼其实还算个心地善良的人,在整理衣服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占了“别人”的便宜但是不为人家办事,似乎有些说不过去。他侧头看了看一旁的女鬼,抱歉道:“真对不起,也许你们是为我好,但是我真的对跳出轮回没有什么信心,更重要的是没有兴趣。”
      女鬼点点头,给独眼一个非常勉强的笑容。
      想起跟女鬼之前的翻云覆雨,独眼心里有些愧疚。但是他更加牵挂家里的老老小小,他不可能因为跟女鬼的一时激情就放弃他的家庭。虽说他的独眼确实使他的生活不那么如意,但是看见自己的小孙儿蹦蹦跳跳的便觉得其他的都不再重要。他要看着孙子健健康康长大,就像当初看着儿子从一个小萝卜那么大变成比自己还高还壮一样。那种快乐,比跳出轮回更加值得他为之付出,为之守候。
      独眼回以一个同样勉强的笑,然后就跨出门来,接着走出了那个昏暗不堪的小茅草屋。女鬼没有送他。
      在跨出小茅草屋之前,他还忐忑不安,生怕女鬼突然改变主意,伙同那个老婆婆和所谓的姐姐一起强行将他留下。可是他走出木栅栏门的时候,另外的昏暗的房间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但是他能感觉到,黑暗中有无数双眼睛看着他,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出这个小茅草屋。不是只有一双眼睛看着他,也不是三双眼睛,而是无数双眼睛。由于他的一只眼睛看不见,所以他的第六感比常人要灵敏许多。他不知道为什么有这样的感觉,但是这样的感觉非常强烈。他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怕惊动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奇怪的是,跨出木栅栏门之后,他之前不适的感觉就没有了,连口中古怪的气味也闻不到了,甚至精神气儿比以前还要好,走起路来都不费劲儿了,轻飘飘的如一根鹅毛。
      12.
      他就这样轻飘飘地走到了家里,恰好碰见儿媳妇将一盆洗菜水泼出来。儿媳妇似乎没有看见独眼站在面前,毫无顾虑地将脏兮兮的洗菜水朝独眼泼过来。独眼吓了一跳,连忙从原地闪开。
      “刺啦”一声,洗菜水泼在独眼刚刚站过的地方。
      独眼大怒,指着儿媳妇大骂道:“你怎么不长眼睛呢?你公公站在这里,你居然把脏兮兮的洗菜水朝我泼?你有什么意见直接跟我说就是,何必做出这么过分的事来!”
      独眼的嘴巴噼里啪啦地说了一箩筐话,可是儿媳妇就像没有听见似的,转身就进了厨房,然后喊道:“都来吃饭啦!其他菜都做好了,就剩一个青菜了。谁来把筷子和碗都摆好,青菜落锅就熟了,快得很。”
      果然,独眼的儿子从屋里出来,在堂屋里摆好桌子碗筷,抱怨道:“哎,我爹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要我们等到现在还不回来。算了,再等就要等到明天吃饭了。”
      这时,独眼的妻子拉着孙子出来了,摇头道:“算了算了,不等他了。给他留点儿饭菜,等他回来了我给他热一热就行。”
      这时候已经是半夜时分了。家里人等他吃饭等到现在。独眼心头一热,差点儿掉下眼泪来。
      可是,他已经跨进门站在门口了。他的妻子、儿子、儿媳妇都好像看不见他似的,径直走向饭桌,连个斜眼都不瞧他一下。独眼心下疑虑:我不是站在这里了吗?他们怎么还责怪我没有回来?
      正当他这样想的时候,他的只有几岁的乖孙子拉了拉他的奶奶,指着门口道:“奶奶,爷爷不是已经回来了吗?他站在门口呢。”
      独眼高兴得不得了,哈哈笑道:“果然还是我的孙子对我最好,可算我以前没有白白疼他。”说着,便要走过去抱一抱孙子。
      他还没有迈开腿,却听见他的妻子拍了拍孙子的脸,严肃道:“孩子,你不是眼睛花了吧?你爷爷明明还没有回来啊。哎,媳妇啊,你是不是平时炒菜舍不得放猪油啊?你看你看,孩子的眼睛都没有光了。难怪这样的。”在独眼的家乡,有这样一句骂人的俗语:“你眼睛没有吃油吧!”意思跟“你没长眼睛吧”一样。这本来是没有科学根据的俗话,但是独眼的妻子认为孙子的眼花跟吃少了猪油有关系。
      儿媳妇拿着锅铲从厨房走出来,朝门口望了一望,转头对儿子说道:“爷爷在哪里?小孩子怎么可以随便骗人呢?”
      独眼连忙替孙子辩解,大声道:“我不就站在这里吗?你们怎么可以怪我的乖孙子呢?真是!来,乖孙子,来,让爷爷抱一抱。”独眼脸上展开笑颜,张开双手要抱胖嘟嘟白嫩嫩的孙子。
      不料孙子慌忙拉了拉独眼的妻子的手,说:“奶奶,爷爷要抱我呢。”
      独眼的妻子听得孙子这样一说,慌忙抢先将孙子一把抱了起来,两只用力的胳膊把孙子勒得脸色发红:“宝宝,你别吓我啊!爷爷不在这里啊。他怎么会要抱你呢?”
      独眼的儿子发话了:“妈,你也真是的,小孩子的眼睛总是这样,看到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你怎么还这样提心吊胆的呢?我小时候不也是这样吗?老说看到过了世的姥姥,但是走过去却什么都没有。你都忘记啦?”
      儿媳妇挥了挥手中的锅铲,哆嗦了一下,央求道:“大半夜的,你们不要说这个东西好不好?弄得我一个人都不敢回厨房炒菜了。”
      独眼的妻子点头道:“说的也是。小孩子总是看到一些虚幻的东西,根本不足为信。媳妇,你都是这么大一个人了,怎么也相信小孩子的胡话呢?”说完,她将怀里扑腾的孩子放在地上,拍拍衣服。嘴上这么说,但她还是踮起脚来朝门外望了一下,好像不踮起脚来看不到外面的东西似的。孩子一手紧紧拽住奶奶的衣角,两眼愣愣地看着独眼。因为大人们说他看到的东西是虚幻的,所以他只是咬紧了牙,一句话也不说了。但是他的眼睛在问独眼:“爷爷,我明明看到了你,他们怎么说你不在呢?”
      这时的独眼再也不能保持刚才的冷静了,他不再一心要去抱孙子,他在妻子面前挥舞着双手,喊道:“你看不见我?我就在你的面前呢!你老眼昏花也不至于到了这个境地吧!看,我就在这里呢!”
      可是独眼的妻子根本不关心面前的独眼,仍旧踮着脚朝独眼背后很远的地方看去,嘴里喃喃道:“这个老头子,恐怕是坐在哪个朋友家里喝酒聊天去了吧!这么晚还不回来!不知道家里人等得着急!”
      独眼跟爷爷说,当听到妻子那句话的时候,他的身子一下子感到前所未有的寒冷!他终于知道,他已经不是以一个“人”的身份回来了。或者说,“他”确实回来了,但是身体根本没有回来。他“遗失”了自己的身体!这正是除了孙子之外其他家人看不见他的原因所在。而小孩子的眼睛总是能看到一些大人们看不见的东西,所以只有孙子能够看见他回来了。
      他的儿子将一把椅子搬到独眼的妻子面前,道:“妈,你就别望了。我们先吃饭吧。”而独眼刚好站在离他儿子不到半米的地方。
      厨房里传来一阵煳味,儿媳妇叫了声“不好”,慌忙返身进了厨房。他们都将独眼视若空气。
      独眼怕吓着孙子,不再说话,轻手轻脚地退到门外。孙子直视着他,眼珠一动不动。而独眼的妻子、儿子、儿媳妇,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情。
      独眼给了孙子一个稍带歉意的笑容,然后转身离去。
      13.
      独眼在跟爷爷讲到他无可奈何地离去时,忍不住流下了悲伤的泪水。其他四个瞎鬼也默不做声,不知道它们是在同情独眼的遭遇,还是想到了它们自己的相同遭遇。四个瞎鬼是独眼害死的,它们自己肯定也有类似的经历和感受。
      爷爷默默地听着独眼的讲述,当独眼讲到它的孙子时,爷爷偷偷觑了我一眼。那个眼神的意思我能够知道,爷爷是担心他离去的时候舍不得我这个长孙。独眼和它的孙子也好,爷爷跟我也罢,爷孙之间的感情,是言之不尽,道之不尽的。所以当独眼流下泪水的时候,我非但不再觉得它令人厌恶,反而觉得它有几分可怜可叹。相信它的孙子眼睁睁看着爷爷后退着小心翼翼走出门槛时,心里也不是滋味。明明爷爷就在眼前,为什么大人们都说爷爷不在呢?在三番五次的否定后,独眼的孙子也乖乖地不再说话,只是一眼不眨地看着爷爷离开。
      独眼当然不甘心就此成为孤魂野鬼。它再一次踏上了重复多次的路。原来第一碗茶只是使他身体不适,第二碗茶才是置他于死地的。
      是的,独眼自己也明白,生前的“他”与死后的“它”已经完全不同。生前的他还有挽救的余地,可是最后一点儿挽救的机会也断在了自己色心不改的毛病上;死后的它却只能与亲人作别,可惜那个女鬼连作别的机会都没有给他。
      独眼再次来到小茅草屋的木栅栏门前。如果可以选择,它宁愿从来都没有来过这里。这时它的脑袋里闪现出那个蹑手蹑脚走进房间的陌生人,那个叫他来找朋友的陌生人。那个陌生人在给他带了口信之后就不见了。难道那个陌生人跟女鬼也是一伙的?可是在小茅草屋里没有见过那个陌生人啊!再说了,这么小的茅草屋里住了三个女鬼就够让他惊讶的了,怎么还能容下更多的“人”呢?
      木栅栏门“吱呀”一声开了。独眼一惊,我没有推木栅栏的门,它怎么自己就开了呢?
      独眼不禁后退几步。
      一个苍白头发的老婆婆走了出来,笑脸相迎。“你还是来了。我知道你是不会永远离开这里的。我刚来时也是像你一样,但是待久了就好了。”老婆婆以过来“人”的身份向独眼说道。
      独眼心情复杂至极,不答理老婆婆,跨步走进了小茅草屋内。
      “它在屋里等你呢,快进去吧。”老婆婆说完,兀自钻进了自己的小房间,留独眼一个“人”站在小堂屋里。
      走进曾经激情过的小屋,独眼大吃一惊。它大吃一惊并不是那个女鬼有什么新的惊人的举动,而是因为它看见了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一个“人”躺在女鬼的稻草床上!
      就像自己面对着镜子,可是镜子里的“自己”姿势和动作跟镜子外的自己不一样!
      独眼吓了一跳,差点儿从小屋里立刻逃出来。这一幕比最可怕的噩梦还要可怕无数倍!
      这时,那个女鬼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你来啦!呵呵,我就知道你还会来的。就像刚刚老婆婆跟你说过的一样,我刚死的时候也经历这么恐怖的一幕。不过,我那时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所以看到自己的肉体时,比你现在经历的还要恐怖。”
      独眼急忙转过身来。它不知女鬼什么时候出现的。“你……你也经历过同样的情景?”独眼伸出手指着女鬼,可是手指哆嗦得如触了电一般。
      女鬼捏住独眼的手,微笑道:“是的。那就是你的肉体,灵魂曾经居住的地方。不过,过不了多久,你的肉体就会发腐发烂,然后臭不可闻。哈哈哈哈……”女鬼松开独眼的手,仰起脖子大笑起来,笑声里透露着阵阵凉意,令独眼浑身战栗!
      “那……那是……我的肉……肉体?”独眼回头看了看床上的“自己”,两股战战,面露慌张。
      女鬼收起笑声,冷冷道:“对。你别忘了,你现在已经死了。你不再是人了,所以你也不可能跟你的亲人在一起了。现在是半夜,阴气正盛,所以你暂时还没有多少感觉上的差异。但是,你应该明白,你现在跟我们没有区别了。我们都是鬼……”女鬼把“鬼”字拖得很长,脸上的邪恶笑容再次浮现。
      独眼哆嗦着嘴,想要说些什么,却找不到词语。它过于激动才会导致如此。
      “如果你真的想再次跟你的亲人在一起,那也不是没有办法。”女鬼盯住独眼,邪笑道。
      “你……你肯放过我吗?”独眼不相信地问道。
      女鬼又仰起脖子大笑了一阵,然后用一个食指挑住独眼的下巴,好像它们的性别已经转换了一样,“你不该问我肯不肯放过你了。你还不明白吗?我们现在是同样的处境,谁也救不了谁。你应该问问你自己。”
      “问我自己?”独眼不明白女鬼的意思。它侧了侧身,将下巴从女鬼的食指上移开。女鬼的狂妄令它不舒服。
      女鬼点点头,瞟了一眼稻草床上的“独眼”,缓缓道:“当然,你得问你自己。”
      “我当然想啊!”独眼道。
      女鬼鼻子里“哼”出一声,说道:“那么,你就得按照我说的去做,用我使用在你身上的方法,去引别的人喝下两碗茶水。”还没等独眼反驳,女鬼又接口道,“我说过,我不是害你,我是为了你好。信不信由你。”女鬼嘴上虽然这么说,可是语气上却让独眼感觉到“不管你信不信,你都得照我说的做”。
      独眼缓步走到床边,挨着床沿坐下,手轻轻地放在“自己”的身体上。那个身体已经凉了,双目微闭。那个曾经再熟悉不过的身体,从未想过可以分开的身体,就那样如同一件别的物什一样摆在面前,软弱得如同案板上的肉。
      14.
      虽然自己的灵魂已经出窍,可是也何尝不是女鬼它们的案板上的一块待宰的肉?可是从女鬼的经历和言语之间,隐约透露出它也不是最终的罪魁祸首,她也是被阴沟鬼害死的。那么,原来那个阴沟鬼应该才是幕后元凶。
      我打断了独眼的回忆,问道:“你怎么知道害死那个女人的阴沟鬼是不是背后还有操控者呢?也许那个阴沟鬼在害死女人之前,也曾被另外的阴沟鬼害过呢。”独眼滔滔不绝地讲了将近两个时辰,我和爷爷站在一边听了两个时辰,竟然都不觉得累。也许是因为独眼的经历太过离奇,我们都被吸引住了。而文欢在的房间里还是毫无声息。估计他和他媳妇是真的睡着了。
      后来一目五先生承认,我们躲在门后感觉到的那阵风是它们有意为之。在我们的讨论过程中,没有受到它们的打扰,也算是一目五先生无心的功劳。可是它们不明白,我和爷爷为什么没有跟着文欢在他们一起昏昏睡去。
      我提出的问题不无道理,爷爷立即也说道:“对呀,你怎么知道阴沟鬼的背后是不是还有幕后控制者?”
      独眼点点头,叹口气道:“我当初也是这么想的。阴沟鬼是一个接一个地害人。虽然女鬼害了我,但是她未尝也不是被害者。除了你们提出的这个问题我想到了之外,我还在想,这个小茅草屋里的其他房间还住着一个老婆婆和女鬼的姐姐。当然了,那个姐姐不会是女鬼生前的亲姐姐,因为我去女鬼的父母家之前就探听到,他们家没有两个女儿。”
      我还要问一个问题,爷爷却对我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我立刻将心中的问题吞咽到肚子里。我知道,爷爷想让独眼全部说完之后再让我提出问题。三番五次地打断独眼的回忆不太好。
      一则是因为回去也不能跟亲人团聚在一起,这样说来对我们“人类”也许有些奇怪,既然回到了家里,怎么不能跟亲人团聚在一起呢?可是对于独眼来说,这确确实实已经不可能了。虽然它的孙子可以看见它,但是它的孙子却摸不着它。如果强行要回去,还会吓到它的家人。
      二则是因为独眼心中有很多疑惑,正如前面所讲,它不知道幕后元凶是谁,甚至不知道这个茅草屋里还住着什么人。因为当初它离开这个茅草屋的时候,感觉到过背后很多双眼睛盯着它,所以独眼感觉到,这个小小的茅草屋里也许有着大大的乾坤。
      三则是因为独眼的私心了。独眼已经听女鬼多次提到了它们要“跳出轮回”的野心。女鬼还说要它帮忙害死它的亲人。这又是怎么回事呢?暂且不管是怎么回事,如果能跳出轮回,那也倒不失为一件美事。
      因为这三方面的原因,独眼决定向女鬼妥协。
      要说在第三件事情方面的转变,那也怪不得独眼。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死去的时候,独眼当然牵挂着亲人,尤其是他的乖孙子。可是现在不同了,它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并且尸体就摆在面前,由不得不相信了。并且,它已经回去过一次,知道此时即便擅自回去跟亲人团聚也无济于事,因为亲人们根本看不到自己。
      所以,它不但妥协,它还决定要试一试。所谓“饱汉不知饿汉饥”,对独眼来说,是“生前不知死后饥”。活着的时候对跳出轮回漠不关心,死后却不得不面对轮回的问题。如果可以跳出轮回,那么它就有足够的时间看着自己的孙子渐渐长大。
      几乎所有的长辈都希望看着儿子或者孙子长大。
      我的奶奶(此处说的是爸爸的母亲)在我不到一岁的时候就抱病去世了。临到就要咽气了,她还在祈祷:“老天哪,你就让我再活三个月吧!”三个月之后,我就满周岁。她希望看到我满周岁再离去。可惜的是,阎王爷的寿命簿没有奶奶自己改笔的机会。我想,假设奶奶有机会争取到改笔的机会,那么她一定会付出所有来争取,即使这样会让她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而目前,不管信不信,独眼的面前就摆着这样的一次机会。
      独眼心情复杂地离开自己的尸体,直面女鬼问道:“好吧。我可以帮你,像你说的,这也是帮我自己。那么,你打算要我怎样帮你们呢?我可不会用美色去引诱别人喝下两碗茶水。”
      女鬼听它开口答应了,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女鬼的口气恢复了之前的温情脉脉,娇声道:“当然不会让你去色诱别人,就算对方是个女的,恐怕你也只能起到相反的作用。”
      话虽然难听,但是独眼还是点头承认。“我还有一个问题,就算我害死了其他人,这又跟跳出轮回有什么关系?”独眼摊开手问道。
      “这个可以以后跟你慢慢解释,既然你答应加入了,以后有的是解释的时间。”女鬼兴奋得几乎要手舞足蹈。“现在最要紧的,是给你介绍一下我们的其他伙伴。在以后我们的行事过程中,它们都是不可缺少的助手。”
      独眼不以为然道:“不就那个老婆婆和你姐姐吗?还需要介绍什么?打个招呼就可以了。”独眼不知道,当时它的想法是多么的简单和幼稚。它不知道事情的背后有多大的阴谋。
      女鬼笑了笑,也不解释,拉着独眼的手就往外走。
      “干什么?现在就要我去害别人吗?”独眼虽然决定加入它们,但是心理准备显然还不够充分。
      女鬼拉着它在之前老婆婆钻入的门洞前站住,然后侧身做了个“您先请”的姿势。
      独眼看着黑洞洞的房间,里面好像什么都没有,又好像什么都可能有。独眼不免心生害怕,脚步犹豫。
      15.
      “怎么了?你害怕吗?”女鬼给独眼一个冷笑,嘲讽道,“别忘了,你现在跟我们一样,都是阴沟鬼了。你以前顶多害怕人家害死你罢了,现在你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独眼一想,女鬼说的确实没有错,我已经是鬼了,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它跨出脚步,走进了昏暗的房间。可是,它的眼前仍旧是一片黑暗,如同在没有月亮和星光的半夜醒来。它伸手朝前摸了一摸,没有摸到任何东西。“这是怎么回事?你叫我到这个房间来,不会是为了让我看看这个房子有多么暗吧?”独眼不满地说道。
      它返身怒视女鬼。从这个角度朝外面望,倒是能看见从木栅栏门那边射过来的微光。看见那个木栅栏门,独眼难免心里一阵难过。如果不是一时之间推那个门进小茅草屋来,也就不会有现在的情况了。
      女鬼不答话,跟着独眼跨门而入,推着独眼朝黑暗深处走,边走边道:“你这人怎么没一点儿耐心呢?你再朝里面走走就知道啦!”
      独眼虽然不相信它的话,但是也无可奈何,只好继续朝里面走。才走两三步,独眼仿佛撞到了什么东西。并且那个东西是会活动的。独眼第一时间想到了那个老婆婆,于是连忙拱手道:“老婆婆,对不起,撞着您了!”
      它将“老婆婆”三个字刚说出口,后面的话就被一阵哄笑声给淹没了。独眼大吃一惊,这个总共不到二十平方米的空间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笑声?虽说它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引得其他“人”哄笑,但是它听到的笑声应该是由老婆婆一个“人”发出的,最多加上后面的女鬼跟着哧哧地笑啊!
      独眼吓得立即连连后退几步,一下又撞在了后面的女鬼身上。哄笑声渐渐安静下来。老婆婆的声音飘飘忽忽而出:“笑什么笑?你们看,这下吓着了我们的新来者吧!这个房间里这么暗,就是为了怕它一时之间接受不了。结果计划都被你们给弄糟了。”
      老婆婆不说话则罢,一说话又将独眼吓了一跳。听老婆婆的话,刚才那个活动的物体应该不是老婆婆自己了。那么,那个东西又会是什么呢?独眼顿时毛骨悚然。它正要问老婆婆,却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那个声音像是中年男子发出的:“老婆婆,这可不能怪我。我是三十多岁的男子,却被它叫做‘老婆婆’,我能不发笑吗?”
      独眼身后的女鬼也帮着辩解:“是呀。在这么多人面前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叫做老婆婆,确实令人发笑。呵呵。”
      女鬼的笑声还没有停下,老婆婆的声音就骂道:“你这小女鬼,怎么还说错话呢?这里哪来的一个人?”哄笑声又起。
      女鬼却不跟着笑了,她急忙收住笑,道歉道:“老婆婆,我说话的习惯还是很难改过来呢。生前说得多了,死了短时间也改不过来。”
      独眼再也忍不住了,焦躁地问道:“老婆婆,这里还有什么人吗?我怎么听到这么多人的笑声?”它也一时间改不了口。它急得暗暗跺脚,不敢再往前跨出一步。回头看看女鬼,那女鬼却不答理它。独眼急得心里直骂女鬼的祖宗十八代。可是骂又有什么用呢?女鬼的父母不是照样关起门来不管它生前的死活?
      老婆婆咳嗽了一声,哄笑声渐渐停止了。然后独眼听到老婆婆吩咐道:“那个小鬼,把灯盏点燃吧。”接着,独眼听见“刺啦”一声,一根燃着的火柴在黑暗之中出现。那根火柴发出的光芒不像独眼家里的火柴发出的一样。独眼家里的火柴发出的光是红色的,而那根火柴发出的光是绿莹莹的,并且光芒十分微弱,比萤火虫的光才亮一点点。独眼当时的注意力全被那个奇异的光芒吸引住,根本无暇顾及周围是否还有别的东西。
      那个火柴缓缓移动,移动了大概一分米的距离,忽然发出“扑扑”的声音。然后,那个光芒渐渐变大,还是绿色的,如同死潭里的腐水。那个光芒的中心却是一团漆黑。
      火柴燃尽了,但是光芒还在那里,像小孩子用稻草秆吹出的一个肥皂泡,渐渐离开了稻草秆,飘浮到了半空中。刚开始那个光芒摇曳不定,忽大忽小,像是肥皂泡被空气中的微风吹动。但是渐渐地,那个光芒稳定了,光芒中心的漆黑的东西上生出几团红色来。
      独眼认得那个红色的东西,那是灯花。灯盏的芯烧久了就会出现的灯花。在生前居住的村子里还没有通电之前,它无数次拿起妻子的发簪拨弄过这样的灯花。每次拨弄之后,灯盏的光芒都要比之前亮许多。
      正在它这么想的时候,果然一个银色的发簪出现在光芒里。发簪轻轻一挑,那红色的东西就跳跃而出,落在了独眼的脚前,很快就如离了炉子的火星一样熄灭了。但是绿色的光芒陡然亮了许多,也照亮了这个昏暗小屋里的每一个角落。
      隐藏在黑暗背后的画面一瞬间被这强劲的光芒暴露出来,毫发无余地展示在独眼的面前!
      独眼抬起头来,被眼前的情景惊得目瞪口呆,浑身发麻!
      果然它的第六感没有错误,这个屋子里果然不止有它所见过的三个鬼!在它面前的,是如同春天的池塘里的蝌蚪一样聚集的黑头!独眼吓得全身六百三十九块肌肉全部变得石头一般僵硬。巨大的恐惧感使它刹那之间变成了一块不折不扣的石头人。
      每一个头上都有一双眼睛,无数双眼睛毫无表情地瞪着它,间或有几双眼睛在眨动。
      16.
      独眼对爷爷说,它怎么也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茅草屋里,居然可以装下这么多的阴沟鬼!它们全部是自己的亲人或者朋友设计陷害致死的!它们都跟独眼有着大同小异的经历,都由不愿意转变为主动出谋划策。
      女鬼似乎早就等待独眼惊讶到极点的这一刻到来,满面春风得意,两眼笑成了弯月,双手尽情挥舞道:“看见没有!这就是我们团结在一起的力量!这就是我们跳出轮回的希望!”女鬼激情得像一个充满了希望的政客,演说的时候正在幻想统一天下的画面。独眼回想在床上的时候,她的激情更加令人可怕。
      那些拥挤在一起的众鬼把这种激情传染开来,无数双眼睛里充满了兴奋的神色。
      可是独眼仍然不明白它们要怎样跳出轮回。它跟女鬼不一样,它不是为了摆脱轮回的控制而加入它们,它仅仅是为了能看着自己的孙儿长大争取一些留在人间的时间。
      “我还是想不明白,我们怎样做才能像你说的那样跳出轮回。”独眼问道。
      女鬼呵呵一笑,道:“每一个新来的鬼都不知道怎么做,你慢慢地体会就能学会了。其实我不妨告诉你一个消息,你要找的那个疯癫的道士,以前也是我们这里的成员之一。”
      独眼一惊,急忙问道:“疯癫的道士?它是你们以前的成员之一?”不待女鬼有任何表示,拥挤在屋里的众鬼都点了点头。
      正在听独眼回忆的爷爷大吃一惊,我的心里自然也不免一紧,难道一直住在那个荒草疯长的破庙里的歪道士也曾是阴沟鬼?难怪初中的老师不要学生接近歪道士。但是不可能的,如果他是鬼,怎么会对学校的学生如此温和呢?为什么他还会跟那个唱孝歌的白发女子在一起呢?
      虽然心中有许多疑问,但是我还是将所有的问号闷在肚子里,暂且听独眼把后面的事情讲完再说。估计爷爷也是同样的想法,所以我们都没有打扰独眼的回忆。而独眼暂时肯定还不知道它说的疯癫道士就是我们认识的歪道士。
      女鬼来回踱了几步,样子像个统筹全军的将军,信心十足地说道:“它原来是我们中的一分子,可是却不愿意为我们作贡献,一心只想跟着我们混饭吃,而跳出轮回的时候自然有它的一份。可是它想得太幼稚了,如果我们都不贡献一份自己的力量,都像它那样等着别人给自己付出,那么我们的目标就永远不可能达到了。”
      屋里的众鬼又跟着点了一阵头。
      女鬼转了身,对着外面的木栅栏门冷笑道:“所以我们将它驱逐出去了。它现在还想回到我们中间来,可是我们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这样私心的分子重新加入!”它的冷笑让独眼毛骨悚然,似乎此刻那个疯癫道士正在木栅栏门外央求让它进来。
      在听女鬼讲述的时候,独眼借着绿色的光瞟了一眼拥挤在这个房间的众鬼,没有发现女鬼的“姐姐”的影子。独眼心下生疑,它为什么不在这里?难道它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者?它才是第一个引诱人喝下两碗茶水的阴沟鬼?
      独眼有些犹豫了。
      就在这时,女鬼的“姐姐”突然闯入,神色慌张道:“大家快些避一下,有许多人朝我们小茅草屋里走来了,看样子是要到这里来找什么东西。快快快,大家都迅速一点儿!”
      一时间,屋里混乱不堪。众鬼皆神色慌张,急急忙忙往后退。独眼这时才知道,每个小房间里都有一个暗门,随时可以撤退到屋后的阴沟里去。
      女鬼拉起独眼也要往暗门走,独眼不依,疑问道:“反正我们是他们看不见的,我们何必惊慌?他们要来随他们便是了。”独眼说这些话是因为它回家了一趟,发现亲人们看不见它才这样认为的。
      女鬼不听它的话,硬生生拉着它混在众鬼之间往暗门走。女鬼刚才政客一般的激情不见了,慌张得如同见了猎人的兔子,巴不得一下就蹦出去。
      走出暗门,独眼发现后面是一条普普通通的排水沟,沟里臭水肆流,臭水面上是肮脏的五色油幔,沟的上空有无数只苍蝇正在嗡嗡嗡嗡地飞舞。众鬼不及掩鼻闭嘴,纷纷跳入臭水沟里,但是没有发出落水的“扑通扑通”声,却有热铁块遇到冷水的“嗤嗤”声。
      前面的阴沟鬼跳进臭水沟就不见了,后面的阴沟鬼毫不犹豫地跟着跳入。
      独眼走到臭水沟前又犹豫不定了。虽然此时它已经闻不到这里的臭味,但是它对肮脏的水还是有一种本能的排斥感。
      女鬼见它犹豫不决,生气地骂道:“你知道吗?我给你喝的茶水就是这里的臭水。你都能顺利地喝下去,难道还怕臭水脏了皮肤?快跳下去吧。”
      独眼一阵恶心。原来它喝的就是这里的臭水!独眼本想骂女鬼一通,但是话到嘴边却变了样:“我们为什么要躲避外面的人!”
      女鬼见它这么一说,口气顿时软了下来,叹口气道:“在我们还没有跳出轮回之前,我们还是很微弱的阴沟鬼,连溺死的水鬼都不如。外面这么多人一起进来,屋里的阳气太盛,会伤了我们的。所以我们躲避并不是怕那些人,而是怕伤了我们的阳气。快点儿吧,我不会害你的,快点儿跳进去吧!再晚就来不及了!”女鬼说完,又用力拖独眼。
      独眼叹息了一声,无奈地跟着女鬼跳入排水沟。
      独眼刚刚落到臭水沟,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屋里传来。那个稚嫩的声音哀号道:“爷爷呀——我亲爱的爷爷呀——”
      17.
      “是我的孙子!”独眼拉了拉女鬼,心中莫不焦急。
      “你的孙子?”女鬼迷惑道,“你孙子到这里来干吗?”
      还没等独眼回答,屋里又传来其他人的哭声。
      “我的老伴、儿子、儿媳都来啦!”独眼的一只眼睛里涌出激动的泪水,“他们肯定是得到我的消息,到这里给我收尸来了!”
      “哭有什么用!”女鬼大声骂道,“哭也不能让你复活,你的亲人哭号得声音再大,掌管生命簿的阎王爷也听不到,更不会动心改你的寿命!”末了,女鬼又改成一副同情的模样,哀叹道:“你要知道,你现在已经不是活人了,你就是再怎么样也不会改变这个事实一分一毫。你唯一的选择就是跟着我们跳出轮回。”
      独眼死死地看着面前装模作样的女鬼,不知道是应该恨她还是应该恨自己。恨她千方百计勾引,恨自己色性不改,一时糊涂。
      不过确实如女鬼所说,它已经不可能跟亲人重新聚在一起了。即使它自己能感觉到亲人们都聚在一块,但是亲人们已感觉不到它的存在。这是多么令人心伤的事情!
      独眼抬起头,看见头顶上漂浮着的五光十色的油幔,一如生前抬头看到天上的晚霞夕照。虽然身体潜伏在臭水里,但是呼吸不觉得困难,也闻不到恶心的臭味。独眼不知道是自己跳入排水沟后身体变小了,还是由于水的折射看外面的东西变形了。跳入水沟之前看到的无数飞舞的苍蝇,此时正在油幔之上曼舞,一如生前看到鸟雀在空中掠过。
      这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奇妙感觉。这里也有天,也有地,也有飞翔的鸟雀。虽然心底里明白这不过是肮脏的油幔、稀烂的沟底、嗡嗡的苍蝇,可是看起来确实像那么一回事。
      这时,耳边又响起女鬼的劝慰声:“你就认了吧。这里就是你的天地了。目前你不可能回到生前那样的环境中去。”
      独眼终于低头了。
      是的,这里已经成为它的居身之所。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它猜想它的父母去世之前是不是跟它有着同样的感觉,是不是也是灵魂还站在他们的中间,但是他们已经感觉不到死人的灵魂的存在了,是不是仙去的亲人在耳畔拼命地呼唤,但是他们已经听不见。而后,仙去的亲人才掩着泪水依依不舍地离去。
      在它浮想联翩的时候,女鬼一直在旁喋喋不休,无非是劝它不要伤心,要它尽心尽力地辅助女鬼它们一起伤害其他无辜的人,为阴沟鬼的团体贡献一份坚实的力量。
      独眼虽然厌烦,但是目前的状态已经令它无可奈何。
      “好吧。”独眼点点头,抹去了眼眶中的泪水。而此时,茅草屋里的哭声渐渐变小,只有它的乖孙子还在拳打脚踢,哭得不亦乐乎,一定要爷爷“醒过来”。
      阴沟鬼们一直等到哭声和脚步声都远去,才从排水沟里爬出来。大部分的阴沟鬼的眼睛里都有几分悲伤的神色。也许是刚才的哭闹声让它们想起了自己被害死时的情景。
      这时,我打断了独眼的回忆,惊讶地问道:“既然有这么多的阴沟鬼,那么在这里被害死的人特别多啊。人们怎么不留个心眼,避开这个地方呢?”
      但是独眼还沉浸在悲痛之中。它的眼里再次流下了动情的泪水。其他四个瞎鬼也嘤嘤噎噎,只是眼里流不出泪水。
      爷爷替独眼回答道:“阴沟鬼是来自各个不同地方的,当地某一个人被阴沟鬼害死之后,那个被害死的人就会接连害死它的亲人。它们很聪明,害死几个人之后,它们会马上更换害人的地点,寻找新的目标。如果独眼害死了几个自己的亲人,它们也会随即更换到新的地点。”
      独眼含着泪水点点头。它又爆出一个惊人的说法:“这个被我们吸了部分精气的文欢在,就曾经是我们要加害的一个目标。曾经勾引我的那个女鬼,再次使用同样的手段诱惑文欢在。可是文欢在比我强多了,他一心挂念着家里的妻子,对女鬼的色诱连偏眼都不瞧一下。”
      爷爷接口道:“所以,你们一目五先生就强行逼迫……”
      “对。”独眼点点头,“他是我们到文天村后的第一个目标,如果不害死他,我们在这里就找不到更多的阴沟鬼。”
      “你也可以害其他人哪,为什么非得害文欢在呢?”我问道。
      独眼道:“你忘记了吗?我们曾去过一个绰号叫文撒子的家里,但是被你们给破坏了。”
      我立即想到一目五先生在文撒子床边吸气的情景。原来他们是在文撒子身上失败之后才将注意力转移到文欢在这里的。可见它们确实蓄谋已久。
      “那女鬼对文撒子的引诱也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吗?”我问道。
      独眼嘴角拉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道:“文撒子那家伙一看就是个经不住美女诱惑的家伙。但是他心里比谁都精灵着呢。见女鬼叫他喝茶,他说他要喝酒。女鬼弄不出酒来他就不喝。其实他的心里早就知道情形不对了,但是他不说穿。最后,他跟女鬼在稻草床上……那个之后,他提起裤子就走了。”
      我心里笑道,这可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啊。所以后来文撒子做生意风生水起的时候,别人觉得不可思议,但是我却认为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独眼道:“女鬼失手之后,生气得不得了,所以叫我们来收拾他。谁知恰好碰到了你们爷孙俩。”
      18.
      听到独眼说的这些话,我心中不无得意。要是一一算来,爷爷救过的人多了去了,恐怕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
      爷爷问独眼道:“你带着的这四个瞎子也是用同样的方法骗来的,是吧?”
      独眼点点头。
      “他们看都看不见,如何用美色勾引?”爷爷问道。这也是我心里的疑问。在瞎子的眼里,人没有妍媸之别,对付独眼的那一套自然是不好用了。
      独眼道:“你们还没有听我说跳出轮回的方法呢。它们四个就是相信了跳出轮回的那套骗人把戏才铁了心加入的。”
      “哦?”爷爷眯起眼来,等着独眼解释它们怎么样跳出轮回。
      独眼道:“说得挺吓人,其实很简单,就是吸取新来者的精气。”
      “吸取新来者的精气?”爷爷问道。看来爷爷对这个新组织起来的阴沟鬼的存在形式还不甚了解。这个连《百术驱》上都没有解释。想到《百术驱》,我心中又不免升起点点担忧。到目前为止,一点儿关于《百术驱》的消息都没有。
      独眼也讲了许久了,我担心竹床上的月季被那只出现过的野猫抓坏,于是移步去竹床边将月季抱在手里。
      月季的花叶有些萎蔫,可能是刚才被一目五先生吸去一些精气的缘故。我不免有些心疼地抚摸月季的蓝色花瓣。
      独眼道:“其实每个新加入的阴沟鬼,都给引它加入的阴沟鬼提供了一定的精气。比如我,那个女鬼和它姐姐在引诱我的时候,已经用采阳补阴的方法吸去了我的大部分精气。当然了,它们在吸取精气之后,还要向带它们进来的老婆婆贡献一部分精气。据我所知,老婆婆上面还有分享精气的阴沟鬼,至于老婆婆上面还有多少阴沟鬼要分享新加入者的精气,我就不知道了。”
      采阳补阴本是道教里的房中术,没有想到阴沟鬼们居然也会使用。我曾听过一个谜语:“采阳补阴,母妖求利,打一成语。”我百思不得其解,后来终于在另一本书上看到了同样的谜语,并且是附有答案的。答案是“精益求精”。它的解释是:“采阳补阴=精,利=益,母妖=精。”我恍然大悟。
      在没有看到那个谜语之前,爷爷也曾跟我讲起过关于“夏姬”的故事。
      那是公元前六百多年的事情了。夏姬是郑穆公的女儿,自幼就生得杏脸桃腮,蛾眉凤眼。长大后更是体若春柳,步出莲花,羡煞了不知多少贵胄公子。夏姬是一个颠倒众生的人间尤物,她具有骊姬、息妫的美貌,更兼有妲己、褒姒的狐媚,而且曾得异人临床指点,学会了一套“吸精导气”之方与“采阳补阴”之术。
      之后她曾多方找人试验,挡者无不披靡,因而艳名四播,于此也就声名狼藉。父母迫不得已,赶紧把她远嫁到陈国,成了夏御叔的妻子,夏姬的名字也就由此而来。
      可是夏御叔壮年而逝,有人就说是死在夏姬的“采补之术”之下。
      丧夫之后的她并没有因此收敛,反而更加明目张胆地招入更多入幕之宾,大张旗鼓地进行“采阳补阴”之术,吸取更多男人的精气。因此一直到四十多岁,她依然容颜娇嫩,皮肤细腻,保持着青春少女的模样。
      我收起思维,抱着月季,继续听独眼讲解它们是怎样利用精气,又是怎样跳出轮回的。
      独眼道:“阴沟鬼本身虚弱无比,但是随着吸入的精气增多,实力渐渐增强。当越来越多的阴沟鬼加入的时候,最先害人变为鬼的阴沟鬼就获得越来越多的精气。一变二,二变四,四变八,别看这之前的变数不大,但是如此循环十多次之后,那可是一个相当庞大的数字!”
      我点点头,这是一个具有魔力的数字游戏。高中的数学老师在讲解等比数列的时候曾告诉我们,如果你能将一张普通的纸反复折叠三十多次,那么这张纸的高度可以伸及月球。
      因此可以想象,当阴沟鬼的“辈分”扩展到三十多个层次的时候,最上层的阴沟鬼可以获得多么巨大的力量!
      而下层的阴沟鬼为了获得同等的力量,肯定会不择手段地害死更多的人!暂且不说最上层的阴沟鬼能不能利用这些数量庞大的精气跳出轮回。如果这个情况任由发展下来,那么到时候恐怕地面到处都是拥挤的阴沟鬼,连人都没有可以站立的位置了!那么,世界上到处是鼻子挤鼻子,眼睛挤眼睛的阴沟鬼!那将是一幅多么可怕的场景!
      独眼又说:“老婆婆告诉新加入的阴沟鬼,如果它能吸取一百个完整的人的精气,那么它就能不受轮回的控制了!可以永存于这个世界之上!听闻者莫不欢欣鼓舞。”
      爷爷咬牙切齿道:“真是比狐狸还要狡猾!”我立即想到了跟女色鬼不共戴天的狐狸道士。
      “那么,你相信吗?”我问道。
      独眼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急忙问道:“你点头是什么意思?摇头又是什么意思?”
      独眼道:“我开始有些相信,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又有些怀疑。总之我还没有吸取一百个完整的人的精气,所以我不敢确定。要等我做到了这些,又确确实实跳出了轮回,我才会相信。”
      爷爷怒道:“你自己都没有完全确定下来,怎么可以就马马虎虎地将它们四个瞎子害死呢?我看那些茶水不只是能毒害人的身体,还能蛊惑人的心灵!”
      独眼惭愧地低下了头,它旁边的四个瞎鬼默不做声。
      爷爷叹了口气,在地面画了一个大圈,疲惫地说道:“你们先待在这个圈里,这些天都不要出去,安心等我回来。”
      19.
      独眼不依道:“那可不行。我们虽然吸取了不少人的精气,但是还不敢见阳光。您走了,明天早上太阳一出来,我们不就完了?”
      这时,一阵透着凉意的风从南方吹过来。爷爷笑了笑,道:“南风带凉,久阴不阳。你们放心吧,要到逢七的日子才会出现阳光。这个月的初七,二七一十四,三七二十一,四七二十八,外加十七,二十七,这些日子才会由阴转晴。”
      独眼问道:“今天是农历初九。也就是说,要到这个月的十四才会变晴吗?中间这五天一直阴天或者下雨?”
      爷爷点点头,道:“如果明天的风大的话,十三的傍晚可能下一场毛毛雨,十四一早就放晴。不过你放心,我们在下那场毛毛雨之前就会赶来救你们的。”
      独眼不放心地问道:“您说的‘南风带凉,久阴不阳’是哪里的句子?您要我怎么相信呢?万一明天就出太阳了,那我们该怎么办?”
      爷爷笑道:“跟你说了你也不一定知道,你又何必多问?”
      独眼却一定要“关公面前耍大刀”,眨了眨那只独眼问道:“难道是《易经》里的东西?”
      爷爷笑道:“不是。”说完,爷爷拉起我就要走。
      独眼虽见爷爷要走,但是不敢拉住,也不敢跨出那个圆圈。它在圆圈里朝爷爷喊道:“我原来也看过不少古书呢!莫不是你自己杜撰出来的?”
      爷爷站住,却不回头,叹了口气回答道:“说了你也许会失望。这不过是一本关于种田的古书,名字叫做《田家五行》,是元朝末年一个叫娄元礼的人编撰的。原来也许还有人提起过,但是现在恐怕都没有人知道这个名字。”
      在旁当听众的我欣喜不已,原来只知道爷爷有《百术驱》,没想到他还有一本《田家五行》。虽然听名字就知道这本书与玄术没有任何关系,只是一本普普通通的关于种田的书,但是种田就要关系到天气雨水等等,如果能够学下预测天气的知识,那该多好!
      那时的我无忧无虑,所以这也想学那也想学,仿佛体内的精力消耗不尽。不像现在上大学的我,这也不愿学那也不愿学,被一大堆问题折磨得精疲力竭。
      独眼听爷爷说出“田家五行”四个字来,愣了一愣,惊讶地朝爷爷喊道:“这本书我只听我的父亲讲过,但是看见过这本书的是我爷爷的爷爷。我以为这本书早已经失传了呢。没想到您还能知道里面的内容!真是佩服!我会心服口服地待在这个圆圈里等你和你的外孙回来的!”
      我心里有些惊讶,没想到这个独眼对古代书籍还挺了解的。我回过头去,看见独眼和四个瞎子站立在圆圈中间。南风一阵比一阵大,吹得一目五先生像五个稻田里恐吓麻雀的稻草人。
      我紧跟上爷爷的脚步,拉了拉爷爷的袖口,问道:“我们不跟文欢在他们说一声吗?就这样不辞而别?”
      爷爷说道:“时间太急,我们先回去做准备。时间越短,阴沟鬼害死的人就越少。我估计除了一目五先生,阴沟鬼的团队里还有其他专门在外害人的鬼。现在其他地方还有其他人正处在危险之中。再说了,文欢在他们被一目五先生的睡风吹了,要叫醒他们还要花不少精力。不过到明天早上,公鸡一打鸣,他们就自然会醒过来了。”
      爷爷的脚步越走越急,我有些跟不上。我只好走一段跑一段。
      从文天村到画眉村,中间要翻过一座不算很高的山。其中的路线在我跟爷爷捉食气鬼的时候交代过,所以这里不再重复。
      走到两边都是桐树的山路上时,我终于忍不住要开口问爷爷关于《田家五行》的事情了。我故意先嗽了两嗓子,借此引起爷爷的注意。
      爷爷立即中了我的小计谋,回头看了看我,又用手摸了摸我的额头,问道:“是不是刚刚在文欢在那里待久了,被风吹感冒了?”
      我摇了摇头,说:“爷爷,我没有感冒,就是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但是你走这么快,我不好问。”
      爷爷敲了敲我的脑袋,笑眯眯地问道:“你还有不好问的时候?呵呵,说吧。是不是关于《田家五行》的问题?是不是想问《田家五行》为什么不给你看?”
      我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原来我的肚子里想些什么东西爷爷全都知道。
      “你看见过爷爷拿出那本书来读过没有?”爷爷又开始卖关子了。
      “没有。”我确实没有见过爷爷拿出一本封面写着“田家五行”的书读过。从小我就在爷爷家里翻箱倒柜,爷爷家里的东西我比他还要清楚。我甚至记得堂屋里的土墙上被土黄蜂蛰出的洞的形状。
      “那不就是了。爷爷没有这本书。”爷爷皱了皱眉头,不无伤感地说道。那种伤感的表情我在香烟山的和尚脸上见过,在做灵屋的老头子脸上见过。
      “没有这本书?那你怎么知道里面的内容呢?”我傻乎乎地问道。
      “呵呵。”爷爷虽然笑出了声,但是那种笑声听起来让人忧郁。“原来是有的,但是你姥爹叫我把它烧了。那本书是姥爹的哥哥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反正非常珍贵,恐怕世上没有几本传下来的。”
      “这么珍贵的书为什么要烧掉呢?”我问道。这时,爷爷的家已经在不远处了。那是姥爹,还有那个曾经中举的姥爹的哥哥生活过的家。如果还要往上追溯,真不知道多少代人在这个屋里出生,又在这个屋里寿终正寝。
      20.
      可是这个青瓦泥墙的房子不知不觉中,已被几栋红瓦红砖的小楼房围住,造成一种困兽犹斗的景象。舅舅说,过两年等钱攒够了就要将这个房子拆掉,到挨着老河不远的水田里建一栋楼房。
      当舅舅说这话的时候,我看不见爷爷脸上有任何欣喜的表情。我一想到再过几年,这个老屋将成为残瓦断梁的一堆,心中不免一阵凄凉。
      但是对舅舅来说,建楼房已经是迫不及待的大事了。因为潘爷爷的女儿已经答应了婚事,但是要求舅舅建一栋楼房。潘爷爷的女儿还是很通情达理的,她不要求舅舅在结婚之前就把楼房建成,只希望舅舅在三五年之内建成就行。
      当舅舅兴致勃勃地去老河旁边看地基的时候,我就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阵恐慌和失意,而爷爷手上的烟抽得比平时要快很多。
      爷爷笑道:“还不是因为文革!除四旧嘛,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都要破除,不然就要抓起来批斗。我想保留的那几本书都属于旧文化,所以必须烧掉。《百术驱》还是我拼了命才救回来的。”
      爷爷在说这话时,用一双忧郁的眼睛望了望自己的房子。
      那些书已经化为灰烬,不可能再重回手中。但是这些房子也要眼睁睁地看着它消失。这个房子中不但保留着爷爷年轻时候的许多记忆,也保留着我孩提时的许多记忆。当这个房子消失的时候,也是我的记忆从此没有着落的时候。
      我知道是我说的话引得爷爷心里不愉快了,连忙岔开话题道:“爷爷,我们这么急回来,是不是要拿东西去制伏那些阴沟鬼?”在我的猜想里,爷爷是要回来画一些符咒,带着有用的东西,然后折道去阴沟鬼聚集的地方,将所有阴沟鬼收服。
      爷爷摇了摇头,说:“我们还不知道阴沟鬼在哪里,怎么去制伏它们?”
      我说:“叫一目五先生带我们去不就可以了?”
      爷爷道:“一目五先生未必会跟我们说实话。它们虽然怕我,但是它们同样害怕出卖同伴后遭到报复。并且它们知道我身上的反噬作用还很厉害,搞不好会伙同其他伙伴来害我呢。它们有那么多的加入者,我们没有准备就去的话,未必是它们的对手。”末了,爷爷又自言自语道:“虽然捉它们不是很难。”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我问道。爷爷的家就在几十米之外了。一个窗口的灯还亮着,奶奶肯定是还在等爷爷回家。在这个寂静的夜里,那盏灯就如茫茫无际的大海里的航标。
      爷爷指着那盏灯,笑道:“我的打算是,让你好好睡一觉。其他的事情都要等明天天亮了再说。”
      我跟爷爷才走到地坪里,窗户里立即就响起了奶奶的声音:“你们俩可算是回来了!我就有这样的预感,你们今晚会回来!”
      奶奶的声音由窗口移到堂屋里,然后听得“吱”一声,大门打开了。满脸怠倦的奶奶出现在门口,笑眯眯的。总听人家说什么“夫妻相”,我发现奶奶跟爷爷确实越来越像一个人了。虽然奶奶比爷爷胖一些,但是眼角的纹路、脸上的笑容渐渐地相互融合。
      爷爷拌嘴道:“你老说自己的预感准,猜对了就大张旗鼓地夸,猜错了就没有见你说过一句话。”
      奶奶故意朝我挥了挥手,讥讽道:“我哪里是预感这个老头子回来哟,我是预感我的心肝外孙要回来呢。亮仔,快快,我把你睡的床都铺好了,快点儿洗脸洗脚了睡觉。跟你爷爷在外面疯了这么久,也该休息了。”
      刚刚跨进大门,爷爷就沉声问奶奶:“我父亲用过的算盘还在衣柜顶上吧?”
      奶奶说:“在呢。我用油纸包着的,应该没有被老鼠咬。但是放了好些年头了,恐怕要洗一洗才能用。喂,你突然问算盘干什么?现在谁还用算盘算账啊?再说你父亲不在之后,我们手里经过的账数也没有大到用笔算不清的地步啊。”
      爷爷道:“我有别的用处,不是算账。”他并没有说要算盘到底有什么用,但是奶奶不再刨根问底。
      爷爷给我拿来了脸盆,奶奶给我从开水瓶里倒出一些温水。奶奶拿着毛巾边给我擦脚边说:“你要看自己去看吧,就在衣柜顶上。几把镰刀也放在那里,拿算盘的时候小心一点儿,别割伤了手。”
      奶奶习惯了倒完水就给我擦脚,她很多时候忘了我已经是成年人了。我一边将奶奶手里的毛巾拿过来,一边问道:“奶奶,算盘干吗要跟镰刀放在一块啊?”
      在一般的农人家里,收稻谷用的镰刀要么放在闲置的打谷机里,要么和柴刀或者草帽放在一起。一旦要用的时候也方便寻找。
      奶奶道:“你姥爹临死之前交代过的,这个算盘恶气比较大,放镰刀在旁边可以吓吓它。”
      “吓它?算盘还怕镰刀不成?”我诧异道。这样的例子我只在童话故事里看到过,没想到奶奶也说出这样的话来。
      奶奶捶了捶腰,从脸盆旁边站了起来,说道:“镰刀是尖锐的东西,容易割伤人,所以就拿来镇一镇算盘的恶气罗。放剪刀也可以,但是我经常要用剪刀做鞋底或者做菜的时候剪生姜,懒得爬上爬下去衣柜顶上取,干脆就把镰刀放那里了。”
      奶奶回答的不是我想要听到的解释。
      奶奶又道:“本来一个人死了,他生前用过的东西都要烧掉的,免得哪件东西是他喜欢的,他死后又回来取。但是你姥爹说有几样东西不要烧,一个是你爷爷喜欢的书,一个就是他自己经常用的算盘。”
      21.
      说到算盘,奶奶突然心血来潮问我:“亮仔,你知道算盘是什么人发明的吗?”
      我摇摇头。我知道中国的四大发明是指南针、火药、活字印刷术和造纸术,并且从历史教科书上知道印刷术是宋代的毕升所发明的,造纸术是汉代的蔡伦所发明的。至于指南针和火药,我就不知道是谁发明的了。
      其实,我早就觉得算盘和阴历的发明应该和四大发明一样伟大。算盘简化了中国人几千年的计算,而阴历更是神奇,几千年前的中国人的祖先竟然能发明一种可以和现代的公历媲美的计算年月日的方法。并且由阴历引申出风水、八字、天气预测等与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的东西来。
      真不能低估中国人的祖先的智慧!
      只是可惜,现代的人离祖先的智慧越来越远了。这些自以为是的子孙在寻找更精密的测试仪器的过程中,已经将祖先遗留下的精神精华抛弃了!
      奶奶见我摇头,皱眉道:“你在学校里都学些什么呀?中国人用了这么久用得这么广泛的算盘,你们学校的老师居然不讲讲它的发明者?”
      我又尴尬地摇摇头。我就在读小学的时候简单学过两三节珠算课,背了几句“三下五除二”的半生不熟的口诀。从那之后再也没有碰过算盘。估计比我小几届的学生对算盘更是陌生。
      奶奶笑道:“你们老师不讲,我给你讲讲吧。你奶奶没进过几年学校门,但是知道算盘是黄帝的一个手下发明的,他的名字叫做隶首。”
      “隶首?”我一边洗脚一边问道,“那么奶奶你知道指南针和火药是谁发明的吗?”后面那个问题完全是因为我自己不知道四大发明的发明者才随口问的。不过,我没想要从奶奶嘴里问出什么来。因为历史教科书上对指南针和火药的发明者都只字未提,奶奶没有读过几年书,那么更是无从知道了。
      奶奶却顺口回答道:“指南针是风后发明的,火药是一个炼丹的道士发明的。风后也是黄帝手下的一个老臣。他们都是当时的方术之士。”
      我惊讶了!原来古代的方术之士竟然有这样的智慧!
      奶奶补充道:“你们现在习惯说指南针,其实风后发明的是指南车,又叫司南车。这个东西跟你们说的指南针的用法一样,但是指南针靠的是磁铁,指南车却是木头做的哟。”
      我更加惊讶了:“木头做的?不是吧?木头怎么可以指南呢?”
      奶奶笑道:“鲁班做的木鸟还能在天空里飞呢,指南车怎么就不能是木头做的呢?”
      在我的心里,一直以为古代的指南车不过是某个人意外发现了一块磁铁,而偶然又发现了磁铁指向的特性,这才机缘巧合做成了指南车。整个制作过程依靠的不过是运气罢了。我从未想象过指南车竟然真是木头做成的!木头怎么可以指南?
      后来我特地去查找了相关方面的书,果然如奶奶所说,指南车居然是木头制作的!
      书中解释:指南车与司南、指南针等相比在指南的原理上截然不同。它与指南针利用地磁效应不同,它利用差速齿轮原理。它是一种双轮独辕车。车上立有一个木人,一手伸臂直指,只要在车开始移动前,根据天象将木人的手指向南方,以后不管车向东还是向西转,由于车内有一种能够自动离合的齿轮系定向装置,木人的手臂始终指向南方。
      几千年前的中国人的祖先居然已经懂得利用“差速齿轮原理”!而几千年之后的人们在汽车时代才开始研究这个原理!
      奶奶当然不懂汽车研究中的“差速齿轮原理”,但是自有属于她的解释。她对我说:“风后是根据天上的星星制造出指南车的。”
      我一头雾水,茫然道:“根据天上的星星?”
      奶奶很认真地点头,随后给我解释风后是怎样根据天上的星星造出指南车的。她说:“这得从五千年前黄帝大战蚩尤的传说说起。”
      一听到奶奶要讲古老的传说,我立即来了兴致,也不管盆里的水是不是凉了,催促道:“快讲给我听听。他怎么根据星星来造指南车的?”我听过古人夜观星象来预测凶吉和天气,但是从来没有听说过古人还可以根据星象来发明木头器械。
      奶奶娓娓道来:“据说黄帝和蚩尤作战三年,进行了七十二次交锋,都未能取得胜利。在一次大战中,蚩尤在眼看就要失败的时候,请来风伯雨师,呼风唤雨,给黄帝军队的进攻造成困难。黄帝也急忙请来天上一位名叫旱魃的女神,施展法术,制止了风雨,才使得军队得以继续前进。这时诡计多端的蚩尤又放出大雾,霎时四野弥漫,使黄帝的军队迷失前进的方向。黄帝十分着急,只好命令军队停止前进,原地不动。并马上召集大臣们商讨对策。应龙、常先、大鸿、力牧等大臣都到齐了,唯独不见风后。有人怀疑风后是不是被蚩尤杀害了。黄帝立即派人四下寻找,可是找了很长时间,仍不见风后的踪影,黄帝只好亲自去找。当黄帝来到战场上时,只见风后独自一人在战车上睡觉。黄帝生气地说:‘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在这里睡觉?’风后慢腾腾地坐起来说:‘我哪里是在睡觉,我是正在想办法。’接着,他用手向天上一指,对黄帝说:‘你看,为什么天上的北斗星,斗转而柄不转呢?臣在想,我们能不能根据北斗星的原理,制造一种会指方向的东西,有了这种东西就不怕迷失方向了。’黄帝把风后的这个想法告诉众臣,大家议论了一番,都认为这是一个好办法。然后,就由风后设计,大家动手制作。经过几天几夜的奋战,终于造出了一个能指引方向的仪器。风后把它安装在一辆战车上,车上安装了一个假人,伸手指着南方。然后告诉所有的军队,打仗时一旦被大雾迷住,只要一看指南车上的假人指着什么方向,马上就可辨认出东南西北。”
      22.
      听完奶奶的故事,我不禁啧啧赞叹。
      奶奶笑道:“风后还是我们华夏民族的第一个宰相呢。不过在黄帝遇到他之前,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但是他对《周易》非常熟。”
      我和奶奶在这边屋子里讲话的时候,听得爷爷在另一间屋子里翻东西弄出的磕碰声。奶奶扭头朝爷爷那边喊道:“找到没有啊?别把我放好的东西都翻乱了!我懒得又给您老人家收拾一遍!”
      我俯身搓了搓脚板,跟爷爷在文欢在那里待得太久,站得我腿脚有些酸痛了。我一边揉脚一边问道:“奶奶,不就一个算盘吗?爷爷怎么找这么久呢?”
      奶奶摇头道:“我就说你爷爷不如你姥爹一半聪明。家里东西他都不知道地方,放在他眼前了,他还要返过身去找。”爷爷对家里事情的不关心确实有目共睹,但是还不至于像奶奶说的那么夸张。我知道奶奶是习惯了和爷爷拌嘴,这成了他们生活中的一件必不可少的事情。一天不见奶奶对爷爷说这说那,站在旁边的我都会觉得浑身不舒服。
      为了让爷爷有充足的时间找算盘,也为了我的好奇心,我拉住奶奶问道:“您还没有说算盘是怎么发明的呢!”
      奶奶呵呵一笑,果然不再去管爷爷翻箱倒柜,转过头来对我说:“发明算盘的那个隶首,跟你姥爹是同行。”
      “跟姥爹是同行?他也是方术之士?”我惊问道。
      奶奶摇摇头,说道:“他们都是会计,呵呵。”
      “会计?”
      “是的。你姥爹是我们村里的会计,隶首是黄帝的会计。话说黄帝统一部落后,先民们整天打鱼狩猎,制衣冠,造舟车,生产蒸蒸日上。物质越来越多,算账、管账成为每家每户每个人经常碰到的事。开始,只好用结绳记事、刻木为号的办法,处理日常算账问题。有一次,狩猎能手于则,交回七只山羊,保管猎物的人只承认交回一只,但是一查实物,正好还是七只。为啥只记一只呢?原来保管的人把七听成一,在草绳上只打了一个结。又有一次,黄帝的孙女黑英替嫘祖领到九张虎皮,嫘祖是黄帝的妃子,就是发明了养蚕的人。保管的人在草绳上只打了六个结,少三张。所以出出进进的实物数目越来越乱,虚报冒领的事也经常发生。黄帝为此事大为恼火。”
      奶奶讲到这里时,我不禁为黄帝的那个时代感叹。风后发明指南车,嫘祖发明养蚕,隶首发明算盘,这些可以媲美四大发明的能人居然都产生在同一个时代!而那时的科学,依靠的仅仅是几本《周易》之类的书!
      奶奶见我目瞪口呆,只以为我是听故事听得津津有味。她继续讲道:“于是黄帝命令隶首管理宫里的一切财物账目,要隶首担任黄帝宫里总‘会计’,并且要求他处理好算账管账。”
      我心中暗想,这就是当领导的好处,自己不用想事,交给某个人去办就是了。办得好证明领导英明,办不好就是手下没用。
      “隶首没有办法呀,他只好想方设法了。首先,他想出一个办法——山楂果代表山羊;栗子果代表野猪;山桃果代表飞禽;木瓜果代表老虎等等,按野果的类别算不同的物品。这个办法好是好,但是过一段时间就不行了。”
      “为什么呢?”我问道。
      奶奶双手一摊,道:“野果存放时间一长,全都变色腐烂了,一时分不清各种野果颜色,账目全混乱了。隶首气得直跺脚。最后,他终于想出一种办法。他到河滩捡回很多不同颜色的石头片,分别放进陶瓷盘子里。这下记账再也不怕变色腐烂了。由于隶首一时高兴没有严格保管。有一天,他外出有事,他的孩子引来一群顽童,一见隶首家放着很多盘子,里边放着不同颜色的美丽石片,孩子们觉得好奇,你争我看,一不小心,盘子掉在地上打碎了,石头片全散了。隶首的账目又乱了。他一人蹲在地上只得一个个往回拾。隶首妻子走过来,用指头把隶首头一指说,‘你好笨哩!你给石片上穿一个眼,用绳子串起来多保险!’隶首当即茅塞顿开,他给每块不同颜色的石片都打上眼,用细绳逐个穿起来。每穿够十个数或一百个数,中间就穿一个不同颜色的石片。这样清算起来就省事多了。隶首自己也经常心中有数。从此,宫里宫外,上上下下,再没有发生虚报冒领的事了。随着生产不断向前发展,获得的各种猎物、皮张、数字越来越大,品种越来越多,不能老用穿石片来记账目。隶首好像再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了。有一次,他上山寻孩子,发现满山遍野的成熟红欧栗子,每株上边只结十颗,全部是鲜红色的,非常好看。他顺手折了几枝,拿在手里左看右看;又想利用红欧栗子做算账的工具,但又一想,不行,过去已经失败过。隶首独自一人坐在地上,越想越没主意了。”
      这时,爷爷在那边房间里大声问道:“镰刀旁边的油纸包着的,就是算盘吧?”
      奶奶没好气地回答道:“要我说一万遍你才知道!”
      我连忙打断他们不友好的对话,扯了扯奶奶的袖子,急忙道:“奶奶,您还没有讲完呢!”
      奶奶对着爷爷的时候是一脸怨气,转过来对我的时候立刻就换上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在她去世多年以后,我还时常想起那个晚上她的表情转换。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为我做出这样的表情变化的人。
      当时奶奶脸上的笑容如夜晚偷偷开放的昙花一样,她摸摸我的头,说:“正在这个时候,岐伯、风后、力牧三个人上山采草药,发现隶首手里拿着几串红欧栗子坐在地上发呆。风后问隶首在想什么。隶首扭头一看,原是三位黄帝的老臣,赶忙站起来,把刚才记账、算账的想法告诉了三位老臣。风后听了隶首的想法,接过隶首的话说:‘我看今后记账,算账不再用那么多的石片。只用一百个石片,就可顶十万八千数。’隶首忙问:‘怎么个顶法?’风后叫隶首把红欧栗子全摘下来,又折下十根细竹棒,每根棒上穿上十颗,一连穿了十串,一并插在地上,然后就自己采草药去了。”
      “我找到算盘了。”爷爷拿着一个散发着腐酸气味的算盘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脸上挂着一丝捉摸不定的笑。算盘边上的几颗算珠被老鼠咬坏,露出木头原本的颜色和纹路来。
      23.
      奶奶指着爷爷手里的算盘,笑道:“风后就是这样插着红欧栗子的,不过当时每一串是十个,当第一串十个不够用了,才向第二串进一位。你爷爷手里拿着的算盘是后来经过改良了的。”
      我将脚从早已变凉的水里提出来擦干,穿上鞋子走到爷爷旁边,伸手摸了摸又老又旧的算盘,自言自语道:“我看这就是一般的算盘嘛,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啊。”
      爷爷笑道:“李逵的板斧,关公的青龙偃月刀,都是因为人才出名。东西就是那几样东西,关键看人怎么使用。你说对不对?”
      “那你找这个算盘干什么?”我问道。
      奶奶见我穿好了鞋,两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将我往睡房里推,“我的乖乖呀,你就快点儿睡觉吧。都是读高中的秀才了,怎么不对圣贤书感兴趣,倒是老跟在爷爷的屁股后面弄些耍玩意儿罗?”奶奶的手是不知道干过多少农活儿的勤劳之手,力气大得很,她将那钳子一般的手在我肩膀上揉捏,我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吭声。因为那是奶奶对我表达怜爱的一种方式。
      我无法抗拒奶奶的劝告,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走进了卧室,将被子往头上一蒙,鞋子都不脱就入睡了。
      人虽然睡了,但是耳朵还精灵得很,能听见奶奶在跟爷爷说些什么话,但是要听具体的内容却是不能。那时候的我经常出现这种状态,但是现在的我头挨着枕头就睡着了,耳边打锣都不会醒。
      奶奶好像在劝爷爷一些话,但是最后好像没有劝成功。之后,我听见奶奶的脚步声走进了她自己的睡房里,没有听见爷爷的脚步声。睡得迷迷糊糊的我还有些潜意识里的纳闷:爷爷怎么还不睡觉呢?一目五先生还在文欢在的地坪里等着我们去救它们呢。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只有一会儿,或许过了几个小时,人在迷迷糊糊的时候是很难准确知道时间的长短的。混混沌沌中,我听见了噼里啪啦的算珠碰撞的声音,间或听见爷爷的沉吟。
      我潜意识里挣扎着要起来看看爷爷在干什么,但是身子像被捆死了一般动不了。我吃力地哼了一声。
      也许是爷爷看出了我的不适,我听见他的脚步走到了床前。然后我感觉到一只砂布一样粗糙的手在我脸上摸了摸。那只手的温度仿佛有一种催眠的力量,将我所有的想法都挡在了九霄云外。
      然后,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了姥爹的坟墓,但是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我看见姥爹的墓碑动了动,然后发出类似木门打开时发出的“吱呀吱呀”声。我纳闷道,墓碑是石头的,怎么可能发出这样的摩擦声呢?正在我这样想的时候,墓碑居然开了,一张青色的脸从墓碑后面出现。
      我并不害怕,虽然我看不清那张脸,但是我确定那是死去的姥爹。我坚信姥爹即使做了鬼也不会来害他的曾外孙的。
      墓碑打开的同时,很多白色的雾跟着从墓穴里涌出来,如烧了湿柴一般,但是那些烟雾不呛人。那些白色的雾将从墓穴里爬出来的人罩住,使我连那张脸也看不太清楚。我想问一问:“您是姥爹吗?”可是喉咙里却发不出声。
      那个人在墓碑前面站住,踮起脚来朝正前方眺望。我连忙顺着他看的方向看去。远处也是白色的雾,如同仙境,又如同地狱。
      远处的烟雾之中隐约有一间房子。我揣摩着那间房子里住着什么人。突然,我的耳边响起土黄蜂飞翔时的“嗡嗡”声。我的心里一个激灵,那不是爷爷的房子吗?那么它周围的土房和楼房怎么不见了?
      在烟雾之中,只有爷爷家的一所房子若隐若现。流动的烟雾如同流水一般撞在那所房子上,掀起的烟雾就如同流水撞在岩石上溅起的浪花。
      “那不是爷爷的房子吗?”我急忙转身对那个人嚷道。我的嘴巴动了,但是那句话却没有声音。
      我心中一慌。难道是我的耳朵听不见了?我连忙用食指挖耳朵。不对呀,刚才的土黄蜂发出的声音我还听见了,怎么会听不见自己说的话呢?
      我慌忙朝那个人喊道:“你听不到我说话吗?”可是无论我多么努力,嘴里就是没有发出任何可以听见的声音。我确信我说话的动作都做到了位。难道我的声带出了问题?
      那个人抿了抿嘴,似乎我的存在就像周围的白雾一样吸引不了他的注意。
      他对着前方点了点头,然后弯腰钻进墓穴。
      在他反过身来关墓碑的时候,我看见了他那双古怪的眼睛。他的眼睛不是黑白分明的人的眼睛,却是两颗算盘上的算珠!左边眼眶里的算珠还被咬坏了,里面露出木头的颜色和纹路!
      我顿时打了个寒噤,醒了过来。
      这不过是一个短短的梦,可是当我睁开眼的时候,却发现太阳已经晒到我的被子上来了。外面有“嘣嘣”的衣槌捶衣服的声音。我打了个哈欠,做了个简单的眼保健操,然后下床来去倒水刷牙洗脸。
      奶奶曾经告诉过我,如果晚上做了噩梦,第二天一早不要乱说;如果做的是好梦,那就但说无妨。可是我不知道我做的梦是好梦还是噩梦。所以在门口看到洗衣服的奶奶时,我一声未吭。
      在我打了水,将涂了牙膏的牙刷塞进嘴里时,奶奶侧了头对我说:“你跟爷爷昨晚干什么去了?他昨晚一整晚没有睡觉,还把姥爹留下的算盘拨得啪啪响,弄得我也没有睡踏实。今天一大早他早饭不吃就出去了,去哪里也不跟我说一声。”
      “爷爷这么早就出去了?”我连忙将牙刷拖出来问道。嘴里的牙膏泡泡喷了出来,在阳光下发出绚烂的色彩。
      24.
      我想起了爷爷昨晚关于预测天气的话,大叫一声:“不好!”
      奶奶被我突然的惊叫吓了一跳,放下手中湿淋淋的衣服问道:“你怎么了?一大早的一惊一乍,你想吓死奶奶呀?”
      我连忙将口中的牙膏泡沫涮去,将牙膏和牙刷往奶奶身边一放,紧张道:“完了完了。一目五先生有危险!我得马上去文天村一趟。奶奶,您帮我照看一下我的月季,浇点儿水。我去了文天村再回来吃饭。”
      奶奶被我的话弄糊涂了:“你昨晚刚刚从文天村回来,怎么一大早又要过去?”
      我说:“爷爷昨晚根据南风猜测今天不会天晴的,可是您看,天上的太阳灿烂着呢。一目五先生是见不得阳光的,这下它们惨了!”
      奶奶道:“你爷爷今天天才蒙蒙亮的时候就出去了,是不是也去了你说的那个地方?到底出了什么事?吃了早饭再去不行吗?”
      我点头道:“我想爷爷也是去了那里,他都来不及告诉我一声!奶奶,我先走了啊!回来再跟您解释。”说完,我急忙迈开步子沿着昨晚的路跑回去。
      当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文欢在的地坪时,果然看到爷爷在那里。文欢在和他的媳妇也正低头在看爷爷昨晚画的那个圆圈。文欢在坐在椅子上,两条腿软绵绵地晃荡。不过圆圈上多一个东西——竹床。太阳发出的光芒刚好被竹床挡住,那个圆圈就落在竹床的阴影里。
      爷爷见我跑来,脸上露出了一个舒心的笑容。
      “看来阴沟鬼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简单啊!”爷爷咬了咬下嘴唇道,“昨晚的南风就是它们弄出来的,害得我差点儿失信于一目五先生。”
      文欢在和他媳妇微笑着点点头,看来爷爷已经跟他们解释了阴沟鬼的事情。
      “你当时没有发觉南风不正常,后来是怎么发现的呢?”我问道。
      爷爷笑道:“回家了再跟你说吧。”我知道爷爷不愿意在别人面前讲方术的事情,便不再勉强。
      文欢在却好奇地问爷爷:“那您又是怎么知道阴沟鬼的所在地,并把它们都制伏的呢?”
      “啊?”我惊呆了。原来爷爷一大早出门不仅仅救了一目五先生,还已经将阴沟鬼都制伏了!顿时我既恨自己不争气、贪睡,又恨爷爷不告诉我,不叫我一起去制伏阴沟鬼。我气得直瞪爷爷。不过我的心中还有一个疑问:爷爷正在反噬作用期间,怎么能制伏那么多的阴沟鬼呢?好在文欢在已经将这个问题问出了口,我便紧闭了嘴等爷爷回答。
      爷爷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打趣道:“是我父亲告诉我的。他不但告诉了我怎么制伏阴沟鬼,还告诉我这些阴沟鬼藏在什么地方了。”说完,爷爷指了指脚下的渔网漏斗。
      爷爷不说我还没有注意到竹床脚下有一个渔网漏斗。渔网漏斗由一个弯成半圆形的竹片和渔网做成。我小时候喜欢用这样的渔网漏斗去老河里或者其他小港里捕鱼捕虾。
      但是爷爷这个渔网漏斗里捕捉的不是鱼也不是虾,而是一些类似水草,却比水草叶要大要厚得多的古怪东西。在阳光的照耀下,那些“水草叶”怕疼似的蜷缩在一起,如一个个刚刚出炉的蛋卷,还冒着阵阵热气。
      “这些东西……就是阴沟鬼?”我惊讶得嘴里的话都说不利索了。
      文欢在得意道:“那你说什么样的才是阴沟鬼?”
      爷爷呵呵一笑。
      文欢在颇有几分卖弄的神色,指着地上的古怪东西道:“这东西跟我们水田里的蚂蝗一样,都是要寄生在人的身上才能生存。当害不到其他人的时候,它们就会死亡。”
      蚂蝗我是知道的,南方的水田里随处可见这些既恶心又令人憎恶的东西。人们在水田里插秧的时候,它们能循着人的移动造成的水声寻找到人的位置。然后在人们感觉不到的情况下,将它们的吸盘一样的软嘴吸在人腿上,吸取人的血液。当它们的肚子被人的血液撑得又圆又鼓的时候,便会松开吸盘一样的软嘴落回水田里,等待肚子饿时再寻找新的血源。
      让人觉得可怕的是,这种动物是打不死也杀不死的。如果你用石头将它捶碎了,一旦它遇到水,还是会恢复成原来的模样;如果你将它斩成了十多截,一旦它遇到水,便会化解成为十多条蚂蝗。
      我在水田里帮爷爷插秧的时候最怕的就是遇到这种东西。
      爷爷每次捉到蚂蝗后,就会顺手从田埂上折一根草秆,用草杆的端头抵住蚂蝗的吸盘软嘴,像洗猪肠一样将蚂蝗翻过来,然后放在田埂上让太阳晒。爷爷说,只有用这种办法才能彻底使蚂蝗不再复活。
      “阴沟鬼吸的是人的精气,蚂蝗吸的是人的血气。蚂蝗是不是也可以算是一种鬼呢?”文欢在揉捏着两条软腿,抬起头问爷爷道。
      我笑道:“你的想法还真是稀奇呢。蚂蝗也可以算是鬼?我可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说哦。”
      文欢在辩解道:“怎么不可以呢?人也有被叫成鬼的呀,做事又急又不经过大脑的叫冒失鬼,铁公鸡一样一毛不拔的叫做小气鬼,胆小如鼠的可以叫胆小鬼。我看蚂蝗也可以叫做一种吸血鬼。”
      爷爷提起渔网漏斗,看了看里面蜷缩的阴沟鬼,道:“人所归为鬼,从人,象鬼头,鬼阴贼害,从厶。《说文解字》上是这么解释鬼的。鬼跟人毕竟不是一类。把人叫做鬼,大多是贬称而已。”
      湖南同学端起身边的水杯,小啜了一口。那表示今晚的故事告一段落了。
      “今晚这个故事跟我们现实中的传销组织好像啊!”一个同学感叹道,他曾被人骗到传销组织去过,后来跑出来了。“传销里面就是一个人拉一个人,并且个个幻想着空手套白狼,不劳而获。”
      湖南同学笑笑,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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