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头草

pitaya

我说的都是真的。
我坐在地上一个钟头了，一直看着神情恍惚的她，我不累，我就乐意这样看着。
13天前。
她穿上最显身材的紧身裙子，涂上血一样颜色的口红，在镜子前把屁股左扭扭右扭扭，心里数着这一身装扮走出去能迷倒多少个男人。
她经常像这样不太记得自己四十多岁，皮肤黝黑，也不太记得生硬的双眼皮扛在细小的眼睛上出自哪位医生之手，还不太记得自己是一个孩子的妈妈。孩子跟她整容前长得一模一样，却起了一个女神级明星的名字。
下午1点多，她电话响了。
“你好，快递，单子上就写了天桥区，具体在哪啊？”。
“快递？我没买东西啊……那不是我的吧……谁寄的？”她警惕心很强。
“你不是叫王艳艳吗，快递单上写的你的电话。发件人就写了一个‘宋卫国、鲜花’，也是济南发的，盒挺大的”。
“花？沉吗？”。
“就一束花那么沉呗，你能收件吗今天？”。
“哦，那你送章丘来吧，我不在天桥区”听说是花，她一厢情愿地肯定这是爱慕她的人为她献的殷勤，欣然把地址告诉了快递小哥。1天后，她拿到了盒子。
她心里有点忐忑，不知道这花是不是她喜欢的品种、不知道颠簸了几天会不会坏掉、是不是还体面，也不知道宋卫国是哪个见过她、爱慕她、而她又想不起来的人。也许，盒里会有宋卫国的电话，联系之后会发现是一个长相英俊、身材高挑、事业有成的白马王子……
她尽量压抑心里的激动，盒子拿回办公室。她急不可耐招呼周围的同事过来看花。手里拿着一把美工刀，轻轻划开外包装封口胶带，里面还有一个更精美的礼盒。她小心翼翼拿出礼盒，心里想的全是自己在镜子前的完美形象，嘴角流出一丝强忍住很久的得意。
“啊！”
礼盒的打开让整个办公室被尖叫声撕裂了，但却不是她期待已久的羡慕的尖叫，礼盒也被打翻在地，女同事落荒而逃、眼泪横飞。
盒子里装满了比瓶盖还大的蟑螂，一个个黑点随着打翻的盒子飞溅到办公室各个角落，还有同事们的鞋上、身上、头发上。
她，当然也被吓得花容失色、全身乱抖。
同事提醒她报警，她随即打了110，惊吓对于她来说不算什么，她更气的是这件事让她这个本该成为万人迷的人在同事面前丢了脸。
那天，公司里不怕虫子的同事、保洁忙活了一下午，蟑螂跑得那么快，估计他们也没有真正清理干净。
后来，警察询问她有什么得罪的人，她想都没想很肯定地告诉了警察一个女孩的手机号。
8天前。
她辞职了，原因是她觉得周围同事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她，丢脸的事是她的最大忌讳，换个新环境还可以继续成就她的“万人迷气质”。
找工作的日子空余时间很多，她寻思着那件事一定是那个人做的，应该很快就可以抓人了。于是她精心打扮后扭动着腰身来到警察局，想来打听害她丢脸的那个人是不是已经知道她的厉害了。
“不是她，你给我们手机号的机主已经不在了，半年前跳楼自杀了，现在调查进了死胡同，还在查，而且还牵扯另一个案件……唉，你回家等消息吧……”
这是警察的原话，她听完后可能因为突然找到了某种安全感，心生得意，后又一紧。
“另一个案件是什么案件啊？”
“唉……我们能随便说么？你回家等消息吧，别的少打听。”
“不是，那她死了，没准是她老公干的！快递公司查不着谁寄的那礼盒吗？” 她生怕警察没有斩草除根。
“我们走访的时候也找过她老公，是前夫，他们一年前就离婚了，人家男方再婚了，都移民到新西兰了，肯定跟这事没关系。我们也问过快递公司，根本找不到收件的快递员，所以你这事不太好办……”
“那这快递是从哪发的？哪个小区？”
“是那女孩住的那小区，但是没有嫌疑人了啊……”
她紧皱着眉头，怀疑自己是不是另有仇人，但她翻来覆去地想，怎么也想不出谁比那女孩跟她的仇更深。
5天前。
工作还没有找到，她一点也不着急，她的天桥区的三居室出租了3年了，每月能有几千块的收入，就算不出租，把房子卖了也能换得一百多万，这种日子没有太多的愁可发。
到了收房租的日子了，房租一年一交，所以每年她要在约定那天回去一次。
随着高跟鞋清脆的嗒嗒声，她婀娜多姿地出现在301门口，按惯例敲门、再敲门、再敲门。没有人应答。她掏出手机想给租户打电话，发现手机没有信号了。她本来想走，但不经意按了一下门把手，发现门开了。很奇怪，屋里像被强光照射着，一片白，什么都看不见，只看见一片白。她很好奇租户在这里干了什么，本能地伸着脖子进了门。
“嗒、嗒、嗒、嗒、嗒。”她的高跟鞋清脆地响了5声，突然“砰！”一响，家门关上了，同时屋里的白光也消失了，光线暗了下来，她被关门声吓了一跳，随即又眯起了眼睛，想赶快把周围看清楚。
家里房间的门都是关着的，周围家具摆设她再熟悉不过了，每天都会坐一坐的沙发、墙上挂着的字画、喝水的杯子、小孩的板凳……但是，这些东西3年前她都已经扔了啊。
突然她听见卧室里有人低声说话，声音越听越熟悉，她走近卧室门。
“回头让她给我养老送终，她嫁了个拆迁户，还能缺钱么。你拿着房拿着车，找个地落脚，她也找不着你，你带着孩子过你的安生日子。”说话的这个人，是她19岁嫁的那个男人，这个男人比她大10岁，离过婚，有一个从小就扔给爷爷奶奶带的女儿。
“那她要知道了，对你……”她竟然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那不会，亲生的闺女还能把我怎么着？先把房子过户给你，再离婚，她打官司都要不回来，那车，不是本来就在你名下么？”
“嗯。”
“就是，到时候你开车走了，她上哪找你去。本来这房我就打算给你，她从小到大也没帮过我什么、没让我得什么好处，要什么房……”
她像被冰冻住了，紧皱着眉头，一脸疑惑，一脸惊恐，一动不动。
再一睁眼，看见的却是白花花的天花板和吊在架子上的点滴瓶，她不知怎么已经躺在医院急诊病房的床上了。
这时候租户和医生朝她走来。
“大姐啊，你还记得吗？昨天你站我家门口跟失了魂似的……”租户瞪大了眼睛，期望从她嘴里得到什么答案，“你就跟那站着，张着嘴，就跟让什么吓着了似的，叫你你也不答应……可把我吓坏了，120的仨师傅一块儿把你抬医院来的……”
医生接着说：“检查不出你有什么问题，像你这种情况建议你联系精神卫生医院，或者心理医生吧……他们确诊啊、治疗啊都比我们专业。”
她仍然愣在那里，直到租户一遍一遍喊着“大姐”，她终于从嘴里挤出“嗯、嗯”两声。
2天前。
听说她最近不太好，她妈妈带着她4岁的孩子从北京赶到了济南。
她妈来次济南不容易，借这个时机，必须把小男友带给他妈看看。
小男友比她小十几岁，个头也没她高，但脸长得倒特别白，她从小到大也没敢想过丑陋的自己能找一个长得白净斯文的男友。
得知晚上要去她住的那里吃饭，小男友在电话里吞吞吐吐地说：“哎，你看你妈来了，我也没给你妈准备什么……”
“没事，随便买点就行。”
“嗯……我这月工资没发呢，唉……不知道买什么比较合她老人家的心意啊。”
“哦，那……没事，等你来了，我接你去，我在楼下买个礼盒，你拿着，就说你买的。”
“别了，要不你把钱转账给我，我自己去买，怎么说也是我的心意，是吧？”
“行，我现在就给你转，多少钱？500？”她对小男友一向都这么大方，平时小男友工资花光了，她一定会解囊相助，也只有她的大方，深深吸引住了小男友。
晚饭前，小男友拿着一个西瓜、一把香蕉敲响了她家门，她急忙接过两个袋子，说：“妈，他知道您见了礼盒什么都不舍得吃，特意买了水果，看，还买了这么多。佳欣，快叫叔叔！”小女孩只瞟了他一眼，僵着脸，抱着自己的平板电脑看动画片去了。
晚饭后，小男友还甜蜜地邀她明天去看电影，电影名字也对她保密，说要给她一个惊喜。男友的贴心表现让她觉得特别有面子。
1天前。
晚饭后，男友来到楼下等她，她开着贷款买到的白色小车兴高采烈带着小男友来到影城门口。
她买了最大的一桶爆米花，一边吃一边等电影开场。一个小时后，终于等到了验票时间，票是小男友付的票，她跟着进去，也没打听是看什么电影。其实看什么对她来说并不重要，她只希望是一部国际大片，票价昂贵，这样才能多积累一些炫耀的资本。坐在影厅的椅子上，时不时地左看看、右看看，确定别人的爆米花都没有她的丰盛，她感到特别心满意足。
电影开始了，射灯渐渐熄灭，5分钟、6分钟、10分钟……影厅里漆黑一片，电影竟没有放映，周围人都很安静地看着荧幕，她也没声张，只是小声地说：“这电影，很特别啊！”小男友回应：“是啊，你看完之后肯定就喜欢上了，看吧……”
话音还没落，荧幕亮了。
她看见场景是一个卧室，也不算是卧室，只能说是一个屋子：这个屋子里有一张白色的铁艺公主床，床上摊着一张被子；一个桌子，杂乱地放着笔记本电脑、台灯、文具；两把黑色的靠背椅；一个小电视；一个看起来像是自制的小柜子，歪歪扭扭，还贴了不同颜色的贴纸；一个女孩的背影，及腰的长发梳成简单的马尾，打着电话，声音急促：“老公，我爸在医院抢救，你回来吧，咱们去医院。”
场景又变成一个办公室，还是那个女孩的背影，对一个年长的同事说：“经理，我家里出了点事，需要人，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处理完，我得辞职了。”
场景又急速地转换到医院，医生迎面走过来对女孩说：“病人需要送ICU，但是ICU一天需要2万块钱，这个你得有心理准备。”女孩想了几分钟，说：“我有20万，送，能住几天住几天吧。”医生说：“其实救治的必要不是太大，救活了以后生活质量也不会好，而且现在这种情况，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救活的希望在百分之一。”女孩看着医生的眼睛：“那我也只能选择救，我不可能说为了省钱就说不管了。”
荧幕熄灭了1分钟，再亮起的时候出现了最开始那个很像卧室的屋子。
女孩生了一个宝宝，但屋子里的摆设越发陈旧了，很奇怪，屋里也并没有因为孩子的降临新添了什么物件，女孩和她老公也没有因为孩子的降临看得出什么喜悦。
电话响了，女孩接通电话，电话那头在声嘶力竭地嚎叫着：“我养老金你什么时候给我打过来？”
“再说。”
“再说不了，3天，再给你3天功夫，打不过来我就得找你公公婆婆说说这事了。”
“你是想毁了我么？你明知道这边的人天天说人闲话……”
“那也不赖我啊，那是你自己，你成年了你就应该给我挣房，你就应该养我！我自己有养老金你也应该给我钱！没钱管你爸要去啊，就会跟我这耍横！当初你就应该找你爸要！你不要你的你也应该把我的要回来啊！跟你爸离婚时候我拿着什么了……”
“我对谁都没企图。”
“嗷，我有企图，你没企图你一毛钱都抢不着，我对你也不能再手软了，再手软跟你一样下场……”
轰炸式的咆哮，女孩根本插不进话，愣在那，喘着气。她不想再听，也不敢挂电话，就把手机放在了远处的桌子上，但仍然能听见手机里的嚎叫，过了一会，电话被对方挂断了，屋子又恢复了安静。
女孩的老公也在旁边，他也听见了电话内容，不过他并没有安慰女孩：“又是你妈吧？唉，你也是，就算我们家拆迁了，我妈给的钱你给你爸看病一下都花完了，花这么快我怎么好意思再管我妈要……现在孩子买衣服都没钱，下个月，房租到期了，再租房拿什么交房租？房租一年怎么也得2万吧？现在咱们还剩不到三千块钱了……唉……你这也一年多没上班了……”
面对老公的埋怨，女孩只小声说：“我只能那么做。”
这时，场景转换到一个楼顶天台，那个女孩，抱着自己的孩子，站在天台的一角，风吹乱了她及腰的长发，女孩没有再多想一秒钟，16层高的天台，纵身一跃。
荧幕再次熄灭，她想起了前不久警察告诉她的跳楼自杀的她的“仇人”，觉得脊背发凉。
1分钟后，她竟然看到了自己在荧幕上，旁边还有她的好朋友小郁。
她有点不好意思，又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看向自己的小男友：“怎么回事？”小男友说：“怎么啦？唉，你就耐心地看吧，刚演到高潮，别说话。”看小男友看得入神，她也就暂时不再多问，心里盘算着男友说要给自己一个惊喜，这个惊喜不知道花了多少钱才能做到，如果够体面，事后一定要向所有朋友炫耀，对惊喜的期盼让她忘了刚才看到的一幕。
荧幕上，她和小郁坐在床上，是在小郁的家里，家里的表显示着那已经是夜里1点了，她们俩还在聊天。
小郁说：“我怀了，刚2个月，想起以后带孩子，真没什么经验……”
“唉，月子、看孩子都好办，花点钱雇俩人就行，我就雇的月嫂和保姆，要不自己一个人哪弄得过来。”
这场景是她经历过的，就像把她的回忆揪出来铺成了画面。
“那得多少钱啊？你真富裕啊，我这点就不如你。”
“我老公把房给我了，我们也离婚了，离婚以后什么都不用我管。”
小郁惊讶地张大了嘴：“啊？我也想让我那位给我买个房，费死劲了，你老公这么痛快就把房给你了？他不是就一套房么？干嘛还离婚啊？”
“这是我老公想的，特绝！他最近查出来得了尿毒症，晚期了，我们存款也不多，钱还得养孩子使呢，我们离婚以后他跟他闺女，就是他前妻那女儿，说了他自己的情况之后，他闺女月月给他汇钱。”
“他闺女特有钱啊？”
“肯定不缺钱，嫁了一拆迁户。”
“那你回去看过你老公吗？”
“没回去过，离了婚就没再见过，房子到手不就行了，见谁啊还。不过现在要见也见不着了，人走了，全是他闺女花的钱，我一分都不用出，多好。哎，我交了个男友，比我小13岁！怎么样？姐姐魅力还可以吧？”
她看着荧幕里得意的脸，突然意识到这些画面怎么能让别人看见呢！她慌忙拉起小男友就往外跑，一桶爆米花翻倒在地上。
她对小男友非常愤怒：“你什么意思？你偷拍我，把视频送到电影院放吗？我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钱，你干嘛让我这么出丑？我哪点对你不好了？你要什么我给你买什么、你没钱了我给你钱！”
“偷拍你？”小男友一脸无辜，抽搐的嘴角在努力压抑心里的不爽，脸上还要和颜悦色：“九儿，你说什么呢？怎么了？我知道你不爱看枪战片，这片我早就想看，我以为你看一次以后就会喜欢，要知道你这么大反应我真不带你来了。”
她瞪了男友一眼，甩头就走了，一路上，一边想男友说的奇怪的话，一边想着自己非常窝囊，被一个死了的女孩折磨，越想越气。
这天街上的行人不多，都是饭后遛弯的居民，她发泄似的狠踩油门，车开得飞快，甩过了一个又一个路灯，再开2分钟就到家门口了。
突然，她隐约看见前面马路中间有个人影，她踩了刹车，慢慢挪着车轮子，走近了，是那个女孩！跟电影里一样，女孩背对着她，抱着一个孩子。她下意识狠狠眨了眨眼，眯着眼一看，前边其实什么都没有。她心里更怨自己的小男友了，都是因为他，大晚上的给自己看了个这么诡异的电影。
车又缓慢前进，她隐约听见外边有尖叫声，往前又开了5米距离，这时候一个人追上车用力地拍着车窗。
车被叫停，她一脸疑惑地开门下车，一回头，看见自己的妈妈一边哭嚎着一边跑过来，跑到车尾，倒在地上痛哭不止。她赶忙也来到车尾，一滩血进入她的视线，紧接着是车轮底下一个扭曲着的小小的身体。车轮下的是她自己的孩子。
今天。
她的孩子被推进了太平间，她瘫坐在地上，哀嚎之后眼神空洞。我在她旁边，也坐在地上，但她看不见我。我比谁都了解自己杀死自己的孩子是什么感觉。死不是最痛苦的，不是所有人都配享受死亡的解脱，我用尽全身力气对她喊：“这回该轮到你了吧！”但愿她能听见。
我被孩子的哭声吵醒，睁开眼，又是一天。喂完了孩子，我走到厨房想弄点吃的，但厨房空空如也，菜也没有，米面也没有，连盐都没有多少了。
这时电话响了，又是我妈在催我给她转养老金、给她买房，我已经无力应答，我永远也不想再接到她的电话，我把电话挂了，眼泪又流下来，忽然想听听老公的声音，哪怕是埋怨、责备，至少让我知道我还不是一个被抛弃的人，但是事总是与愿违的。
我已经受够了这样的生活，也真的不知道怎么继续下去，我找出笔，在纸上写下：
“我说的都是真的。
……”
幻想着日后有人能体会我的痛苦。
明天就是我的生日，自由是我和孩子收到的最后一份礼物。
人的一辈子，有的长，有的短；有时候你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有时候你觉得自己吃了大亏；有时候觉得自己有本事，把别人欺负得没有还手之力，有时候觉得自己很窝囊，被欺负得体无完肤。善恶终有报，如果善有恶报，来生我们还会再做好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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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七夜

学习本无底，前进莫徬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