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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
送给吴秀珍女士和嘟鲁坝岗子屯
白
我想说一个有关东北农村的琐碎故事。
白是一条狗,雄性。
浑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
一生未婚配,无后。
我离开屯子时白十三岁,按狗的正常年龄来算,它该是龙钟之年了。
我的老家在东北农村:吉林省镇赉县莫莫格蒙古族自治乡苏克马大队嘟鲁坝岗子屯。我清楚的记得,屯北头儿是乡亲们种的苞米,屯南头儿是埋着我家祖宗的坟茔地,屯西头儿是一片茂密的白杨林,屯东头儿,也就是村口,碍眼地放着我爷生前就备下的一口棺材。
白就生在这嘟鲁坝,浑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
白是我奶家黄狗数不清第几窝狗崽儿中的一个,奇怪的是,同窝的狗崽儿统统是黄色的。
屯里流传着一个说法:白狗九岁不死就成精。
我奶说,这畜生不吉利。
就在我奶准备掐死白时,正缺狗看门儿的四舅母救下它,把它带回了家。
我想说的这段故事,就是后来舅母讲给我听的。
屯里的大狗小狗中,白命途比较多舛。它还是个小崽儿时差点被掐死,长到两岁时翻肠子差点没翻过去,五岁闹肠炎连着拉了半个月的血,六岁跑出屯子撵鸡被苏克马打狗队堵住打了个半死,是舅母用一顿及时的酒肉换回了它的性命……
九岁以后,白不再出院子了,除了少量的吃喝,每天只老老实实趴在门口,用它浑浊、漠然的眼睛打量屯子里往来的一切——懒汉子、长嘴婆、新接的媳妇或赶着出殡的送葬队伍。
一、第一眼
第一次见白那年,我十六岁。
那是中学毕业的暑假,我北上三千里,回老家看望我爷我奶,顺便看看一大堆有血缘没血缘、出五福没出五福的亲戚。
回乡的火车上,我一路昏昏沉沉。
三十个小时的漫长征程结束后,我搭顺车找到了莫莫格的四舅家,一头栽到热烘烘的土炕上,睡了整整一天。
四舅和舅母是老烟枪,家里的一切都散发着刺鼻的烟油子味。这味道让我感到心里踏实,连同那被熏黑的墙和屋顶记录着老新闻的旧报纸。
恢复过来了体力,我在四舅家见到了白。
果然名不虚传,没有一根杂毛。
看见它时,它也刚睡醒,从厢房一堆破布里钻出来,抻着懒腰。我蹲下身,仔细的观察着它——
炕沿高,微微罗圈的前腿,小风里有些颤的后腿,因为吃不饱而吊起来的肚子,稀疏的毛遮盖不住的肋条,一颗只剩皮包骨的头把无神且漠然的眼睛衬的很大,一双耳朵颓然的挂在脑袋两侧——好象落了苍蝇或有蚊虫叮咬都不会动一下……
我面对着这只像是要散架的狗,脑海里用尽各种贬损之词形容着它。
我嘲弄地说:“你要不动,我还以为是堆毛呢。”
我刚说完,白突然用刚还透着漠然的眼睛恶狠狠的瞪着我,猛地一扬头,嘴在一瞬间张到了最大,露出一口七零八落的牙,冲着我边龇牙边歇斯底里的吼叫,我惊愕的退了两步,不小心踩到了它的食盆,随即摔了一跤,眼镜也跌落了。
白看着我慌乱的样子,突然得意的摇了两下尾巴。
它机械的抖了抖身上的土,凶恶的眼神恢复了漠然,刹那间的表情变化好象对我说——
让你再嫌我老!
二、骚扰
在四舅家的日子寡淡如水。
白天他俩出去卖黄豆,晚上十点来钟回家,吃过一口饭,卷上支旱烟抽完就睡下。
我实在无聊,点了灯,趴在炕桌上奋笔疾书。
当时我正构思一篇惊悚小说,大致情节是:一个荒村里,有个年久失修的城隍庙,一个女人总趁月亮没进黑云的晚上潜入庙中,悲悲戚戚地唱一首哀婉的歌,那歌仿佛古老的戏文般咿咿呀呀,老人们说,那是给城隍爷听的,求他在阎王面前说情,送回来他刚刚死掉的丈夫……
我在昏黄的灯光下冥想着,时不时为这个痴妇发点感慨。
我写到——这天,月亮又知趣地躲进黑云,妇人默默地挨近城隍庙,只一闪,就隐没在古旧破败的残垣深处……
我写的入了神,完全没有注意到屋里的动静。
某一段写完落笔,我抬头抻懒腰,突然,我看见地上立着一团白乎乎的东西!
我一个激灵向后闪了一下,定睛一看,原来是白。
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飘了进来,用它那时而漠然时而残暴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看。我不知道,它就这样看了我多久,也许有半个钟头了,也许它还曾轻蔑地笑过一下。
我回头看了看睡在炕头的四舅和舅母,鼾声如雷。
舅母嘴里嘟囔着不成句的呓语:
“两毛二?就两毛二吧……海军……海军,你站下……。”
海军是我舅,也是这个家从来看不上白的男主人。
我转过头,恼火的对着白骂了一句:“滚犊子!吓老子一跳!”
白突然“扑哧”一声,笑了。
它轻蔑地笑着,发出一种很古怪的声音。那一张因为衰老而有些松弛、变形的狗脸此刻拧成一团。
我借着灯光定定的瞅它——一片昏黄之下,那简直是一张人脸!
像谁呢?
思绪在大脑里飞速旋转着:是老陈二嫂家双来吗?还是四奶家孙子庆喜?要么就是我叔偏头子?难道是三大爷家满仓?
猛然,我的回忆定格在了刚进屯子时看见的画面——屯东头儿那棵老榆树下(我爷预备的寿材搁在那儿),蹲着一个穿白褂的老头。那时正是黄昏,屯里人干完活都回家了,只有这白衣老头孤零零的瞅着着夕阳西下的方向,仿佛思索着一个玄妙深邃的问题。
我匆匆的赶往四舅家,所以没有太认真看。但瞬间的一瞥,还是在脑海中印下了老头儿那张别致的脸——嘴半张着,似笑非笑;一口牙七零八落,皮肤明显的因为衰老而变形——正十分困难的拧成一团。
就是他!没错,白竟然在这样一个宁谧的夜晚,藉着我的丰富想象幻化成了一个神秘的老人!
我不清楚这么晚了它进来干什么,记得几个钟头前还听见四舅栓门的声音。我对这白狗的感觉由前几日的厌恶上升到了害怕,它怎么如此胆大?若四舅此时醒着,说不定白会被打折腿的——四舅从不让白跨进正屋半步。一条既不能看家护院又不能讨主人喜欢的老狗唯一的任务就是等死,然后枯瘦的尸体被主人抛到荒野,让淘气的半大孩子踢来踢去,一双干涸的到死都没能闭上的眼睛再静静的感受周围悲凄的一切。
我有些心慌的抄起一支笔向它摔过去,骂道:臭狗,滚出去!
可怕的一幕终于发生了——
白突然一改往日的龙钟老态,轻灵一闪,躲过了那支笔,然后猛一抬头,恶狠狠的盯着我,把没几颗牙的嘴咧到了最大,背上的毛齐刷刷的立了起来,两只前爪一屈,将头贴近地面,低沉而有力的吼着,摆出一副随时可能冲上来将我撕咬成碎片的架势。
我惊慌失措的看着昏暗中凶神恶煞的白,一边推炕上梦呓的四舅母。
“舅···舅母,醒醒,你看白···你看。”
我的手碰到了舅母的胳膊,突然感觉到了指尖上一种从未感受过的凉,应该说是——冰冷!
月光透过窗子,吝啬的散落在舅母沟壑密布的脸上,她的眼睛像死鱼一样鼓鼓的睁着,嘴机械的一张一合:“海军···海军···你看······哎呀,不行了···冷啊···白。”
白?!
我猛的想起了地上的白,转过头一看,它竟完全没有了刚才的威风和邪气,耷拉个脑袋,静静的趴在地上。嘴角流涎,目光呆滞——依旧是那条不中用的只待寿终的狗。
怎么了,这是?
我费解这畜生半夜对我的骚扰,我记得除了嘲笑过它以外还未曾何等深度地得罪过它。
想想也许是自己精神过敏罢,自己吓唬自己。
我舒了一口气,无奈的看了看白——它颤巍巍的撑起自己,勉强站直,伴着嘴里含糊不清的古怪声音,一摇三晃的出了屋。
我自嘲的摇了摇头,吹了油灯,躺在舅母旁边。
藉着月光,刚才舅母怕人的脸仿佛舒展了许多,此刻神态详和,甜眠正酣。
我放心的叹了口气,告诉自己:睡吧。
突然,一个声音在我脑海里极速闪过,那是白离开时发出来的,真的,我真的听见了,那分明是个老人的苟延残喘:
我饿了。
三、惊梦
农历癸未年四月,我奶在睡梦中溘然长逝。
人走的安详、平和、无牵无挂。
时逢“SARS”,村委会要求葬礼一切从简,遗体只放了一天,就匆匆火化了。
记得出殡天那天早上,白盯着门前挂的招魂幡瞅了很久,眼神哀怨又深邃,但我却心惊的看到了那里面的幸灾乐祸——白生下来时,是我奶差点要了他的命。
我奶没了以后,我很久都没有再回老家,没有再回到那高粱杆烧的土炕烙屁股、玉米面大饼黏糊的粘牙的四舅家,东北的一切都成了我脑海中残缺不全、无关紧要的记忆。
那村那狗,仿佛过眼云烟般转瞬即逝掉了。
甲申年隆冬,我爷的身体不行了,攒了一辈子的大毛小病一股脑涌到他肌体的某个角落集合,然后迅速占领一批又一批原本就亚健康的细胞。这让一个一天能造(东北话:意吃)小半瓶黄油、三两白糖和俩大麻花的老头儿,就在那么简单、刻板的一刻,瘫在了曾经也睡过刘凰琴老人的土炕上。
刘凰琴是我奶,我爷叫雷成满。
东北许多老人的名字都挺有意思,他们追求过一生的龙凤呈祥、功德圆满。
乙酉年春末的一天,我在城里昏昏沉沉地做了一个梦。
那是一个傍晚,嘟鲁坝的老少爷们儿都早早地从地里回来了,家家关门闭户,仿佛是有瘟神要来。
我仿佛是变回了几年前的少年之躯,迷迷糊糊的像个孤魂一样在屯子里飘啊飘,好象在寻找什么:是找四叔家的小弟祥如?还是找给我送过牛肉(读you,东北音)的老张家曼丽?不知道了,反正就像阵夜风一样漫无目的地飘。
飘到一个不知钟点的时刻,我瞅见了昏暗中的一点光——那不是我爷我奶住的瘦小伶仃的土坯房吗?
我不知所措的飘了过去,飘进了院,瞅见猪啊鸡啊鸭啊鹅啊睡的都死死的,又分明像是死掉了一样。
我飘进了堂屋,好象没有人生火做过饭,屋里冷的拔人。
我又飘进了里屋,看见了油漆班驳的衣柜和土墙上我奶面无表情的遗像,我看见……猛然,我发现幽幽冥冥的月光中,我羸弱的爷直挺挺的坐在炕上,眼睛瞪的浑圆,木木的盯着裸露着椽子的房顶,干枯的右手在半空中僵硬的前后摆动。
我也木木的飘上了炕,顺着我爷的手向上看去——椽木交错中,若隐若显的是我奶那张苍白的脸!她正对着我爷机械的笑,一边笑,一边伸出同样干枯的手拽住我爷的手在半空中荡来荡去,荡来荡去……
不知什么缘故,梦中的镜头突然转向了屯东头那条大道上,我茫然无措的立在道中央,身子在刺骨的夜风中被吹的左右摇摆,这时眼前出现了一团白蒙蒙的光,一点一点的上下晃动,好象在提醒着我什么。
我麻木的跟着它,一路飘飘忽忽,飘过了祥如家的羊圈,飘到了曼丽家的牛棚,飘过了苞米地,飘进了白杨林……那团白光引到了大榆树下我爷备好的那口棺材前,这时我仿佛是醒着,但又不太确定,我好象能听见屯里刚死了孩子的余寡妇在冷风中凄厉的叫喊:
“慧儿啊,回来吧……回来啊。”
我也清晰的想到余寡妇肯定发疯一般的从屯北跑到屯南,再从屯南跑回屯北。
但是,眼前的景象却让我重新懵了起来,我看见了四舅家的白像人一样立在我爷的棺材旁!
白两只前爪无力的耷拉着,头紧紧的贴在没有几根毛的胸口上,嘴里呜呜的嘟囔着。它这一出让我想起了人们常用的一个比喻:丧家犬。
白越看越像人了,它竟然蹒跚的围着棺材绕圈子,两只前爪捧起地上的土往棺材上扬。我突然感觉到脊背上阵阵发凉,我后退了几步(飘着),惊恐的看着幻化成人型的白,它的动作机械地重复着,虔诚而又诡异。
我鼓起勇气吼问了一句:“死狗,你想干什么?”
但我的声音小的可怜,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白往我爷的棺材上又添了把土,土是从它爪缝里一点点漏下来的。
白突然停下来,抬起头用它寒气逼人的眼睛阴森森的盯着我,狗嘴里飘出一句冰冷的人话来:
“我给你爷盖个房子。”
四.木匠
二零零五年公历五月三日上午,接到老家打来电话,我爷没了,突发心梗。
三年内的两场丧事,宁静的老家让我的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
四舅从林场退休后,赋闲在家很久。
在子女的催促下,四舅决定来城里打工。
他带来了四舅母和一点可怜的积蓄。
老态更加明显的四舅母,给我带来了白的故事,也是白最后的一点事。
白出事儿的前半个月,四舅二小子盖新房,准备当年年底结婚。新媳妇娘家要求一切都得是新的。这样,四舅给预备的几样现成家具只得从新房撤出。四舅托人从乡里寻了一个年少的木匠,据说他刚死的师傅是十里八村有名的“活鲁班”。
木匠姓李,住在莫莫格,深得其师真传,手艺不相上下。
开工的前一天,李木匠被四舅邀到家里喝酒。
席间,四舅斟酒,舅母夹菜。已经神态龙钟的白静静地趴在门外,半真半假的听着屋里的对话:
“小李子,来,多吃点。”
“小李子,这点活儿就靠你了,好好干,亏不了你。”
“小李子,我们和你师傅当年,那是相当……”
“小李子,整……包了(liao),包了它。”
白悄悄的把头伸进门里,冷冷地看了一眼,伸了伸舌头,嘟囔了一声,然后趴下来,继续偷偷地听屋里人说话。
“李梦……”
李木匠猛的向外看去,下意识的问了一句:
“谁……叫我?”
他这突然一问,四舅和舅母倒被吓了一跳,面面相觑后不解地看着他。
李木匠的脑袋里迅速闪过一个镜头,刚迈进这家门时他被绊了一下,见脚下是条皮毛纯白但极度干涩的老狗,正死硬死硬的趴在门口,并不怀好意的看着他。
李木匠听见的这个声音像是在叫他的名字。
这一声“李梦”叫的苍白而空洞,像是记忆中某个阴暗的角落里飘出来的一样,颤颤微微,丝丝玄玄。
那绝不像是人的声音。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院子里只有刚刚绊过他的老狗。
可那又像是一个人的声音……
李木匠轻轻的打了个冷战,装作心不在焉的喝酒吃菜,眼睛四下打量着这个建筑水准相当一般的新房,寻思着即将动手打制的家具。
五.祸
第二天早晨,李木匠早早开工,四舅叫醒舅母去林场办事,临走前不放心地朝屋里瞅,舅母看见了,悄悄的说:
“得了,没事儿,我看这孩子实惠儿的,没事,走吧。”
原来,后屋的屋顶上挂了一个篮子,里面是张曼丽家给的牛肉干(我吃过,很香)四舅如获至宝的留着它,晚上无聊时下酒。农村整点好吃的不容易,像鱼干、肉干啥的对于嘴馋的老爷们儿来说无比珍贵。
一上午的劳作后,四舅和舅母回到新房,李木匠打过招呼后,看着舅母准备午饭:茄子酱、高粱米饭。
四舅进了后屋,取下挂着的篮子,想拿点儿肉干中午吃,当拿下篮子来的那一瞬间他傻眼了,早上刚放进去的肉干不翼而飞,一块也没留下。
四舅立码变了脸,把舅母吼了来。
舅母一脸的不解,两个人嘀咕了一阵,走到外屋饭桌旁,坐下。
舅母唤来院里干活的李木匠:
“小李子,吃饭吧,先把那活儿放一放,不急。”她装作相安无事的样子,一边盛饭一边看李木匠的反应。
在李木匠的脸上好象看不出来有什么异样,若无其事的接过舅母递来的筷子,伸出另一只手拿过一碗高粱米饭。
“小李子,恩……上午……没什么事吧。”四舅问。
“没啊,挺好的,咋的了?”
“哦……你一直,一直都干活呢吧。”
“是啊,咋的了?”李木匠狼吞虎咽地吃着饭,漫不经心地回答着。
“那你……没上后洞瞅瞅?”
“没啊,你家后洞也有家具打?后洞那老黑,我觉着当个仓子得了,啥也不用打。”
“恩,对对,行,那你先吃饭吧,多吃点,中午眯一会儿”
四舅不好意思问下去,心想李木匠也是个孩子,一时半会儿饿了,屋里也没啥能吃的。明天留下点儿饽饽,他饿了也能垫巴垫巴。
李木匠看着反常的四舅,想了想,没说话,继续低头往嘴里扒拉饭。但他突然觉得背后冷冷的,其实这种感觉自打他一进院儿就有一阵儿一阵儿地有。
李木匠下意识地回头瞅了一眼,猛然,他发现门口露出一张贪婪的嘴,李木匠突然想起了一双绿荧荧不怀好意的眼睛,身上顿时起了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
第二天早晨,李木匠准时开了工。
四舅母把昨晚剩的饽饽搁在了外屋的饭桌,嘱咐李木匠饿了就吃。李木匠漫不经心的答应着,继续做手里的活儿。
四舅不无担心的离开了家,因为弄来的一个猪蹄暂时没地方搁,又不能带着干活,只能再次吊在了后屋的房顶上。
上午十点,李木匠放下手里的活儿,抖搂抖搂衣服,蹲坐在门口的石头上,卷了根旱烟,点着,他想歇一会儿继续干。
他悠闲的吧嗒着烟,眼睛没目的的四下打量着这个简易的农家小院儿,心里寻思着一些天马行空的事儿。
忽然间,他发现这院子有点空,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活物入住的猪圈鸡舍,几样简陋的农具,一辆幸福125摩托,几个卸下来的农机配件……好象都在,缺点啥呢?
对了!
李木匠急忙掐灭了手里的烟,警觉地站起身,仔细听屋里屋外的动静,脑子里闪过一个个不经意间就让他心里泛膈应的分镜头:枯瘦的身躯,一摇三晃的步态,柴火一样干涩的皮毛,浑浊又有点发绿且透着奸佞的眼睛。
那条讨厌的白狗呢?
李木匠想起了白,想起了有点反常的四舅和舅母,想起了那间一直黑洞洞的后屋。
他觉得有必要去那屋里瞅瞅,看看有什么新鲜玩意儿。
李木匠悄悄的挨近后屋,仿佛那里藏着什么玄机一般。
但在将要迈进后洞时,他突然定住了,他听见了除他以外其他活物发出的动静。
那是一声轻微的喘息,像动物,也像是人。
李木匠闪身躲在门后,透过门板上的缝隙,等着看屋里即将会发生什么。
空气骤然变紧张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记忆中飘出了自己辍学前老师张连山随口诹出的一句古诗。
一个白影,悄悄地、隐隐地飘进了里屋。
四爪,有尾。
李木匠看着这个印象中颓靡不堪的老东西,费解于他此时作奸犯科的精神头儿。
白嘴里往下淌着涎水,两只原本浑浊的老眼此刻正闪着幽幽的绿光!
真的是白。
黑洞洞的空间里出现了一只行踪不定、将死的老狗。
白快速且无声地走到了一个角落,步态十分轻盈;用前爪勾出一个小木凳,身手十分敏捷;然后用流涎的嘴叼起凳子,兴奋异常的放在屋子的中央,最后,警觉地四处张望——水泥糊着的的窗子、杂物堆、躲着李梦的门后……
李木匠努力使自己的呼吸均匀而微弱,他惊愕不已地看着这只不寻常到极点的狗。
突然,白猛地跳到木凳上,前爪只微微一抬,就像人一样稳稳地站了起来!
这一幕让李木匠胆战心惊——这简直比人还利索!
白熟练地用两只前爪捧下了挂在房顶的篮子,然后一跃,轻灵地跳到地上,放下篮子,再次向四周看了看,确定安全后,才将长嘴伸进去,大吃了起来。
李木匠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他突然想起昨天这家主人的反常表现——原来他们在怀疑自己!想到这里,李木匠恼羞成怒,他恨不得立即冲上去将这妖狗撕成碎片。
理智,让他忽然清醒了过来,他觉得必须尽早澄清自己,而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让这妖狗丑戏重演,让这家主人抓它个现行!他也想帮这家人认清这个祸害——人总不能这么不明不白的栽到狗的嘴里。
李木匠忍住了,没有作声,他继续盯着白,直到它吃饱了,悠哉游哉像人一样捧起篮子,把篮子挂好,然后把凳子叼回杂物堆,一摇三晃心满意足的离开。
它重新回到外屋门口趴下,仍然摆出一副将死的老态。
李木匠狠狠地“哼”了一声,他等了一会儿后,回到木工机床前,继续制作未完成的家具,脑袋里琢磨着揭发白的“罪行”后,自己胜利者的姿态。
他有些迫不及待。
近晚,四舅和舅母回家了。
四舅母拎着几样地里的菜直接奔灶台。
赶在四舅进后屋发现异常之前,李木匠一股脑把白天发生的事说了出来。
他讲的绘声绘色,惟妙惟肖,唾沫四溅。
有一点兴奋的李木匠建议四舅斩草除根。
这一情况四舅母坚决不信,四舅将信将疑。但看到李木匠言辞真切、态度强硬,不得不先口头上相信了他。毕竟通常情况下,相信人总比相信狗要靠谱得多。
第二天一早,在李木匠的安排下,四舅和舅母佯装出工。离家一刻钟左右,俩人绕到后院,搬来梯子爬上了房,透过房顶尚未用泥封住的一点缝隙来观察屋里的动静。
李木匠一边做木工,一边留心白的一举一动。
白像往日清晨一样,醒来后抻了几个懒腰,有气无力的趴在门口,仍然半死不活的歇着,一点精神焕发的迹象也没有。
李木匠此刻很紧张,他急切盼望着白能马上冲进屋里,重复它昨天骇人的行为,好让房顶上的老两口早点相信他说的全是真话。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
李木匠小心的盘算着,他突然觉得枯瘦的白有种人死之前的状态。
回光返照。
六.祸起
白依旧呆呆的趴在门口,丝毫看不出有什么不轨的欲望。四舅和舅母一边着急的等,一边不住的埋怨着李木匠。
而更着急的是李木匠,他的心在矛盾中上下翻腾着,手也变的越发不听使唤。
就在三个人都不知道是否该继续等下去时,白终于行动了。
它颤颤微微地站了起来!
它抖了抖身上的土,一摇三晃迈着标志性的步态,庸懒而贪婪的,由堂屋直奔后屋。
白经过佯装做活的李木匠时,头都没抬一下,仿佛用行动告诉这屋里一切的活物或死物:我才是这屋里的主人,李梦只是雇来的木匠!
白接近后屋时,突然焕发了精神,气宇轩昂地迈着阔步前进,这是李木匠愿望看到的,也是让房顶上两个主人惊骇不已的情景。
当然,更惊骇的还在后头。
白像复制粘贴一般取凳子——站上去——捧下篮子——美美地享用肉干——再站上去——挂篮子——下来——放凳子……
它真的像这家主人一样从容,甚至有些潇洒。
它还是……狗吗?
十三岁的白行为诡异,惊舅骇梦。
四舅全部看在眼里了,他再也压不住胸中怒火,亟不可待地从房上下来。他不为那区区几块肉干,而是痛心这养了十几年的狗竟然是个家贼。都说养虎为患,谁想一条狗竟然也养成了精。幸亏李木匠发现得早,要不然有个孙子还不叫它掏了?
四舅冲进后屋,将肚子吃的浑圆的白逮了个正着。
舅母在一旁还没缓过来神,她怎么也不信自己一直袒护的白转瞬就成了这副嘴脸。
李木匠得理不饶狗的堵在门口,一边幸灾乐祸地看着被突发事件吓傻的白,一边把根儿木棍递给四舅。
性情暴躁的男主人企能容忍这畜生兴风作浪,仗着李木匠把门,他使出浑身气力,一顿乱棍就把衰老的白打的皮开肉绽、哀号连连。
白渐渐没了声音,像是断了气,奄奄一息。
舅母实在看不下去了,冲过去抱住发疯一般的四舅,喊劝道:
“行了海军……别打了,别打了,他不行了,一个畜生,算了吧。”
四舅愤愤地扔掉棒子,又踹了早已软在地上的白好几脚,恶狠狠地骂着娘。
李木匠满意的点了点头,似乎真的找到了胜利者的感觉,舅母别过脸不敢看血肉模糊的白,连拉带拽地把四舅弄出了屋。
三个人转身离去,留下一个遍体鳞伤、游离在阴阳两界的狗。
谁也不知道,惨遭毒打的白是否还没真正修炼到奋起反击的程度?
白的眼睛仍然睁着,睁的大大的,没有凶光,空洞又幽深。
第二天,已经被忽略不记的白在后洞悄然失踪了。
舅母对四舅说,白兴许是没脸在家呆了,自己折腾出去,估计……也活不长。
四舅依旧过着每天一壶小酒,一盘牛肉的幸福生活。
李木匠颇为得意,他快交差了,快领到工钱了,快拎着大包小包去屯西头看相好了。
干活的时候,心情格外舒畅的他常哼上两句《东北三大怪》。
七.尾声
交工的那天晚上,四舅多付了些工钱给李木匠,并热情的留下他吃晚饭,准备好好犒劳犒劳他。
四舅母做了拿手好菜汆白肉、炖胖头鱼,四舅取出了收藏多年的正通小烧,再加上海白菜、油焖花生、牛蹄筋和猪头肉佐酒,一顿难得的好吃好喝让李木匠乐的找不找北。
李木匠眉飞色舞地吹嘘着已故师傅的传奇和自己继承并有所创新的手艺,四舅喝的脸红到脖子根儿,神采飞扬、语无伦次,硬要认他做干儿子。
“来,爷们儿,可劲儿造,吃你婶儿整这鱼。”
“来吧,小李子,多吃点。”
“得亏你啊,这活儿整的没治了,又帮叔除了那祸害。妈的早就想削它,什么他妈隔路玩意儿。”
“小意思,小意思……婶儿啊,一块整点不?”
“我喝不了那东西……以后再有活儿就直接找你了,没啥事儿你就常来家串门儿。”
“没问题,没问题,我来……来家撞门,不对,干活儿保质保量。”
“喝,来,走一个!”
李木匠喝的嘴有点大,头也有些晕。今儿个高兴呵,自打师傅没了以后,还头回儿有这待遇,他觉的自个儿也像个师傅了。
一顿酒直喝到子夜方散,杯盘狼藉、乱七八糟。
今晚没有狗来拾掇剩菜剩汤了。
李木匠说要回家,离了歪斜的他谢绝了四舅和舅母的留宿,此刻他被酒精浸的酥软的心早就飞到白杨树林的那一边。
那边,住着他多年的相好张曼丽。
今晚的月光有些黯淡。
李木匠一摇三晃地走着夜路。
他不成句的唱着怪调:“老妹儿闷坐绣楼,眼望京城啊……想他那二哥哥,我呀……”
微风徐徐的吹着他年轻通红的面颊,一个接一个的饱嗝宣泄着生活的惬意。
约莫半个钟头过去,李木匠被两条沉腿带进了树林深处。
月光不见了,头顶是无数杂乱交叉的枝叶,黑压压好大一片。影影绰绰中,一棵棵参天的老白杨像一个个索命的无常。
故事从这里开始,也要从这里结束。
此生最后一个饱嗝打毕,李木匠倏的一下,猛然感到背后袭来刺骨的寒气!他急忙转过身,一层细密的冷汗顷刻渗满脑门——这是多么熟悉又陌生的喘息,裹着仇恨和哀怨;这又是多么不熟悉又不陌生的眼神,透着凄厉和凶残!
一个影子,盯着比自己高大数倍的仇人。
四爪,有尾,一摇三晃,气宇轩昂……
李木匠傻了,他想起了一件悲凉的事儿,也想起了张曼丽。 “啊……”
夜幕下的白杨林传出了一声的尖厉惨烈的哀嚎。
只不过,这一次并不是白。
初稿于教育学院
丙戌年七月初八
修改于锡林浩特
庚寅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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