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忘烧纸钱（12鬼之六）

papaya

一
时令的冬天过去了，春天来了，风开始温暖了，星星点点的油菜花装点了山坡。可是，这个美丽季节并不属于我，我的世界仍然孤苦、凄凉。每天下班回出租屋，胡乱整些食物安慰了肠胃，胡乱读几页书，待到夜静的时候，出门瞎走几圈。
屋后小山顶上的寺庙外面，有一个一百多米高的岩，称为舍身岩。岩虽不算高，却如刀切，站在岩边凭栏府视，令人胆战心惊。前几年，在舍身岩上修了梯道，名曰天梯。天梯是我夜游的去处之一。我要讲述的故事，开始于那晚我夜游天梯。
那晚的风是暖和的，空气浸着淡淡的花香。我敞开衣襟，任风入怀，微微气喘地向上攀登。坡上边下来一个女子，装扮很奇特。
我从下而上，她从上而上。在淡淡的路灯下，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双蓝色的网球鞋，再次是蓝色或是黑色的裤子，上边是洁白的衬衣，斜挎着一个包，一张白静整洁的脸，两根麻花辫。
从妆扮来看，那是二十多年前的流行妆梳了。我理解的是非主流女子的反串。不管反串不反串，总之她像栀子花一样洁白美丽，我驻足梯道，痴痴地欣赏着她，看着她慢慢地往下走去。我追下去，再一次与她擦肩而过。
从她身边走过，栀子花一样的芬芳沁入我的心脾。我再回首望她，听到她在问我：“大哥，到雅四中的路怎么走？”雅四中？到是有一个雅四中，我的母校，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1996年就撤销了。
我说：“这里，没有雅四中。”
她说：“你不是本地人吗？雅四中都不知道。”
我说：“怎么不是？我在这儿生活了二十多年了。是有一个雅四中，不过1996年就撤销了。”
“你记得那么准？”她有点惊讶，“能带我去看看吗？我不认识路了。”
带她去看？萍水相逢，两公里路，夜半三更，男女有别，合适不？但我还是来了兴趣，问：“为什么想去看看。”
她说：“我的叔叔是雅四中1990年毕业的，他很怀旧，常常提到母校。他说四中后边是青衣江，江边有两棵老蓉树，挨着蓉树的是一大片芦苇……我想看看叔叔日思夜想的母校是什么样子。”
她说的一点没错，语调充满深情，牵起了我对母校和少年时光的怀想。想当年豪情万丈，唉，叹如今如此凄惶。我愿意陪她走一趟。
我们边走边谈，我说：“我也是1994年四中毕业的，那时学校很滥，只有三个年级，每个年级就两个班，文科班和理科班。没有人能考上大学。”
她问：“真的吗？其实我叔叔是能考上大学的。”
“哦。”我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可能90级的时候，教学质量还不是很滥吧。”
她说：“其实那时候，每届还是偶尔有一两个能考上大学的。你听说过舍生岩跳岩的两个学生吗？其中一个的成绩就很优秀。”
学生情侣在舍生岩跳岩，那么久远的故事了。我想想说：“听说过一点点，不怎么清楚。”
她说：“他们都是我叔叔的同学，我听说过他们的故事，你要不要听听？”
我才不想听什么故事，但看着她急切讲述的样子，不想拂她的心意，勉强点点头。
那个女生名叫小梅，家是农村的，有一个在解放前读过书的爷爷，父母没有读过书。家里很穷，主要是因为父亲常年生病，不能劳动。虽然艰辛如此，但是在爷爷的强烈支持下，还是让小梅读了高中。
家里节衣缩食，到不说了。关键是小梅在学校的日子过得艰难，没有一件能维持基本自尊的衣服。饭也吃不起，通常是最后一个到食堂打二两白饭，躺在角落里加一点从家里带来的豆瓣浆，或者腌菜什么的将就着吃。
学校组织什么春游、秋游的，她从不参加，并不是她生性孤癖，而是参加不起。以她的学习成绩是没有指望考上大学的，他唯一的精神寄托就是读小说。
在那个做梦的年纪，小梅看得最多的是琼瑶的小说，她幻想有一个就像小说里的白马王子出现。
白马王子出现了，他就是班上最优秀的学生羊民。羊民家境优越，出生中医世家，特别是爷爷的医术，名动小城。以羊民的学习成绩是能考上大学的，在当时来说的确是很了不起，非常非常的了不起。作为希望之星，老师器重、同学羡慕一点都不奇怪。
这么优秀的羊民，他的前程闭上眼都能看到是一片锦绣。可是他偏偏就毁在爱上了小梅。
那是高二年级的时候，几个同学男男女女在玩篮球，小梅很想和他们一起玩，但是又有点羞怯和犹豫。她几次从球场边“路过”，希望有人能招呼她一起玩，可惜没人理睬她。就在她失望离去之际，一个篮球重重地砸在她后脑上。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阵吃吃大笑。如果篮球落在后脑上，有人道个对不起，那到是没什么。但这种肆无忌惮的吃吃大笑明显的是欺负人。
“笑你妈笑。”小梅脱口而出。
“哦，你还敢骂人？”一个顽劣的小男生，边说边把球砸过来。球落在小梅身上，小梅鼻子一酸哭了。那小男生开始得意地漫骂，羊民突然出现在球架下，喝道：“不要欺负人。”
小男生：“关你什么事？”
羊民：“球是你故意扔的，你必须给小梅道歉。”
小男生：“关你什么事？她又不是你婆娘。”
啪，一巴掌！小男生话音未落，脸上挨了羊民一巴掌。
羊民转过身来，亲切温和地对小梅说：“小梅，不要哭了，回去休息吧，我会让他向你道歉的。”
打架的事学校处理了，自然是偏向羊民，这是学生们的私下议论。私下的议论还不止这些，还有人议论说是小梅是羊民的婆娘。
婆娘这个词不好听，但是落到小梅心上给女朋友、恋人、爱人是同一个意思。如果能做羊民的婆娘，又有什么不好？他是那么的优秀。不知不觉有一种情愫，在小梅的心里潜滋暗长。
二
羊民想不到自已的一次仗义之举，竟然是落得议论纷纷，总觉得自已亏欠了小梅。他的目光开始关注小梅了。
小梅虽然是那么的朴素，但是那张白晰的脸，却是那么的美丽，再加上窈窕的身姿，如果象别的女同学一样穿上漂亮的衣服，绝对是校园里最美丽的一个。尽管小梅的功课不算好，但她喜欢看书，这正与知识世家的羊民一脉相通，羊民欣赏这一点。
小梅喜欢看书，但是缺书，而羊民却有很多书。故事就是从借书还书中开始。不知不觉这对年青男女相恋了，坠入了爱河。
他们的相爱，是那么的纯情，那么的无邪，那么的投入，忘记了所有的一切，甚至忘记了全世界。可是世俗的眼光是那么的恶毒与残酷。学生们的议论，到是无足轻重，老师和家长极力反对却是致命的。
深笼夜锁相思鸟,利剑春断连理枝。羊民的父母从老师口中得知他们的事后，极力反对、阻挠。他们差距太大了，一个锦绣前程，一个野草一颗。
面对母亲苦口婆心、语重心长的百般劝阻，羊民发狠了，一是一定要和小梅在一起，二是决不因为恋爱影响学习。
因为压力，或者是因为爱情的激励，羊民的功课继续保持优秀，成绩日进千里。似乎是羊民的母亲嫌这还不够，认为要不是因为有小梅，羊民的成绩会更好。
于是她专门到学校来找小梅谈话，要她退学离开羊民，如果小梅退学可以给一千块作为补偿。
母亲的行为，激怒了羊民，他说大学不考了，死活都要和小梅在一起。小梅的心也受到伤害，渐渐地清醒认识到了横跨在两人之间的差距，她忍痛决定成全羊民，她要与羊民作最后一次约会。
小梅以为的最后一次约会是在校园后边，青衣江畔的榕树下。两个伤痛的人第一次紧紧拥抱在一起，不知不觉中激情点燃了，羊民立下海誓山盟：抛弃一切，死也要与小梅在一起。
就在那一夜，他们偷吃了禁果，决定与世俗的世界抗争到底。
抗争！就凭他们，拿什么来抗争？高三毕业的那学期，小梅的肚子隆起来了。
在那个时代，流言蜚语的唾沫星子足以淹死人。小梅不敢回家，那种事情如果被四邻八舍的人知道，全家人都会羞于见人，永远抬不起头。
羊民一家也是气伤了心，羊家在小城来说也是算上流的人物，并以从严治家著称，一下子弄得颜面尽失。羊民的母亲怒不可遏，一把锁将羊民锁在屋里复习功课，并请老师上门专门辅导。
羊民的母亲找到小梅，要小梅把孩子做掉，给两千块钱作为补偿。在那个时代，计划生育政策很严，做掉孩子也是别无选择。小梅答应了，她提出见羊民最后一面的条件。羊民的母亲不答应。
最后他们还是见面了，羊民在深夜里破窗跳楼出来了，在校园后面青衣江边的榕树下，两个人相拥在一起。四行泪水流下来，感到人生的悲切和绝望，他们稚嫩的手臂是那样的无能为力。
他们内心深处充满了愤懑，决定以死抗争。就在那个月明星稀的夜晚，空气中透出淡淡的油菜花香，他们来到舍身岩，相拥着跳了下去。
我说：“这个故事，我大概知道，但不如听你讲的悲伤和动情。”
她说：“更悲伤的事还在后边，小梅下边苦苦地等呀、找呀、盼呀，寻了二十五年都没有见到羊民。我这次来，就是替小梅找到羊民，我只有三天时间，你能帮帮我吗？”
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哦！我明白了一大半。我鼓起勇气，小声问道：“你就是小梅？”
“对，”她说，“求求你帮帮我，我知道你是好心人。”话音里带着哭腔了。
我的心一软，点头答应了。讲故事的时间里，我们已经来到学校了。学校早不存在了，旧址上堆着小山一样高的砂石，砂石后边是当年学校围墙外的排水沟，排水沟差不多还是老样子，只是已经干涸，长满了荒草。
老榕树已经不在了，芦苇荡也不在了，代替它们的是东安明珠的三幢电梯公寓，这一度是小城最漂亮的房子，只是这两三年才有房子超过它的。
物非人非，二十五年了，到哪里去找呢？昔时同学早已风流云散，当初老师更不知家居何处。
思量之间，听得雄鸡一啼。她说：“天亮了，阳火太盛，我得藏起来了。求你帮我找找吧，晚上舍身岩下天梯见。”说完她隐身而去。
没有人说话，不，没有鬼说话，我才发现夜静得怕人，没有虫鸣蛙叫，冷气森森，我每一个毛孔都缩紧了，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我不怕鬼，但这比鬼还可怕……
回出租屋睡了几个小时，起来打电话给单位请了假。骑着破自行车，朝城里进发。四面阴云笼罩，天空中飘着蒙蒙细雨。
到哪里找呢？老中医是一个线索，我决定访遍城里的老中医，看看有没有姓羊的。城里第一医院、第二医院，街街巷巷的小医摊都找遍了，到有几个姓杨，没一个姓羊。
下午，我到一个面馆吃面，无意中发现面饭的老板娘是当年四中的同班同学。同学相见，免不了要谈起往事，我故意把话题往舍生岩跳岩的情侣上扯。
尽管她不想谈这个话题，但还是淡淡地随口说道：“女的死了，男的没有死。”
晚上仍飘着雨，我打着伞来到天梯，见到小梅，我说：“找了一整天没有线索，但可以确定当时羊民并没有死。”
“这个，我早有猜测了，”她说，“这么多年，她纸钱都不烧一张给我，在下面我过得挺不容易。许多人情事故都需要钱。”
“也许他不懂这个吧。”我安慰她。
她说：“这次上来，我只请了三天假，这是以来世减三年阳寿为代价的。凭我自己的力量，想找到羊民很难，这片山坡有许多孤魂野鬼，我想发动他们帮我找。你能烧五百块钱的纸钱给我吗？”
三
我的生活过得很拮据，只能说勉强帮得了这个忙，我忍痛点了点头。别说什么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头之类的，因为我也很想知道事件最后的结局。
我骑着自行车，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还没有打佯的纸火铺，花了五百块钱买了一大堆银锭金锭的，装在一根编织袋里，驼在自行车上。到了天梯脚下，一把火将其化为灰烬。
折腾到半夜，我回去睡了，第二天没有上班，吃午饭时才起来。无所事事地挨到天黑，又到天梯闲逛，直等到午夜，也没见着小梅，我失望而返。
返回的途中，一个黑影在我眼前一晃一晃的，凭我的感觉，我知道是鬼。不想搭理，加快了脚步。它向我凑上来。我听到了它苍老的声音：“我知道你是来找小梅的，小梅让我带几话给你。”
我只得停住脚步。他说：“感谢你成全了我，要不是你我永无超生之日。超生是需要钱的，你烧的钱我独得了。”
我问：“你怎么独得了？”“小梅说过，谁帮她找到羊民，谁就可以独得。”他说。
我问：“你找到羊民了。”
他说：“找到了，我就死在他的手下，他就是化成灰我都能找到他。”
我惊疑，问：“什么？你死在他手下？”
他说：“当年我患了胆结石症，是他操刀做的手术，他小子喝醉了酒，把我弄死了。我气愤到极点，绝不上黄泉路，我发誓宁做孤魂野鬼，也要狠狠地报复他。”
我问：“你是怎么报复的？”
他说：“简单，吓他，缠他，人都是怕鬼的，我把他吓疯了。”
我带着轻蔑的口气说：“你真狠，要不要来吓吓我？”
他说：“别开玩笑了，先生，你心底善良，为人宽厚，一身浩然之气，任何鬼物都害不了你，别说我不敢吓你，就是与你结缘说两句话也是荣幸。”
我苦笑一声，说：“少给老子戴高帽子，老混得够惨的了，快说羊民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说：“别这样说，你会发迹的。羊民已经被我吓疯了，现在在第一医院太平间做杂工。”说着说着，他发出哈哈的笑声。
我说：“报复了别人，你就高兴了。你为什么不去鬼门关报到，重新超生转世做人？”
他说：“其实我不是非要报复他不可，只是那小子太可恨了，把我弄死了，纸钱都舍不得烧一张。阴间的世界也太龌龊了，处处都需要钱打点。我现在是太惨了，买路引的钱都没有，过不了鬼门关。幸好因为你，因为小梅，我才得到一笔钱。这样我可以买路引到鬼门关，到黄泉路享受几天荣华富贵，再花点钱打点打点，来世投身到一个好去处。”
我说：“祝福你好运，一路走好吧。见到小梅请转告她说我想见见她。”
第三天晚上，我又来到天梯，弯月如钩，天气很好，偶尔有萤火虫一闪一闪。小梅的假期只有三天，今晚见不到她，就可能就再见不到了。虽然她故事的结局，我已经知道大概了，但还是想见见她。
在天梯上俳徊等候，只到心灰意冷，才带着失望回到出租屋。打开出租的屋的门，按开灯，发现小梅坐在我的床头上。
她说：“感谢你帮助我，我找到他了。”
我说：“我知道你找到他了，他过得好吗？”
“过得不好。”小梅摇摇头，“他基本上算是死人了，还不如我。真是作孽呀！”
“怎么的了？”我问。
小梅说：“他的生活除了酒还是酒，整天昏昏沉沉，醉生梦死。”
我说：“他认出你了吗？”
“不知道，”小梅的声音带着哭腔，“我等了二十五年，寻了二十五年，盼了二十五年，想不到他成了那个样子。”
“哎！”我叹一口气。
她接着说：“他最初并不是那样子的，他太狠心了，一张纸钱都不烧给我，我在下边过得太穷了。就因为穷，时时被人欺凌，太悲惨了。在人间的时候穷，想不到到了下边还是穷。”
“这次你没有问他要纸钱吗？”我问。
小梅说：“问他要了，但不知道他听懂没有？他的目光呆痴痴的，满身酒气。瞎嚷着他不怕鬼。”
我说：“我肯定是脑子出问题了。”
她说：“是的，前半夜，我找到他妈了。他妈现在双腿已经残废，只能坐轮骑了。听他妈说，他是因为做手术失手弄死了人之后，就病了，嚷着不怕鬼，死活要求到太平间工作。没有结过婚。整天以酒度日。”
我问：“他也够惨的。你没向她妈要纸钱吗？”
她说：“要了，但不知道她会不会给我。”
她和我谈到鸡叫才离开。我知道，再也不会见到她了，她也怪可怜的，哎，但我帮不了她。
没事的晚上，我还是爱到天梯那边去夜游。一天晚上，我看到一大堆火映红了山坡，走过去一看，原来是有人在烧纸钱，其中一个老婆婆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
山坡上有人烧纸钱，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一次烧那么多？多也好，少也好，反正不关我的事。夜游得差不多了，身上走暧了，我回出租屋睡觉。
那晚，我睡得很好，天大亮才醒来。醒来发现，桌子上有一叠钱，一数是两千块。哦，又有鬼！不管那么多，先看看钱是不是真的。急急忙忙地拿到自动存款机上去存，嘿嘿，真的。
照道理说，故事就该结束了。我夜游的方向不再是天梯了，而是去河边。可是，某天我听有门卫说一天半夜，一个医生从舍身岩跳下来摔死了。
医生，怎么是医生？我有点吃惊。那晚我又去天梯夜游，又看到有人烧一大堆纸钱，其中又是坐在轮椅上的老婆婆。
微微风起，看着纸灰飞扬，我生起浮想，明天早上我的床头边的桌子上会不会又有一叠钱？
可惜没有，一直都没有，直在现在也没有。

深飞

如果我做了皇帝,就封你当太子!

信者得爱

人必须像天上的星星，永远很清楚地看出一切希望和愿望的火光，在地上永远不熄地燃烧着火光。

奋斗的小白

路过，支持撸主继续